阎连科文论-激情:小说文本内的文本——在北京青年政治学院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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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把做事情分为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体力劳动——比如种地、做工,除了一定的体质和力量外,还需要你对土地和你所从事的工作的一定的爱。反之,脑力劳动,除了需要你对你所从事的职业不懈的脑力思考以外,自然也需要一定的体力。回到写作上来,我所理解的小说创作这种脑力劳动,无论你说写作已经成为你生命的一个部分也好,还是说写作已是你的文学信仰也罢,千条理由,万个缘故,终归一点,除了种种的写作思考之外,就是你要有叙述的激情。你对叙述要有近乎偏执的热爱。由于对叙述的爱而产生的激情,是人们写作最原初的动力。

    无论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对于创作来说,没有激情,就无法进行写作。有时候,一个职业作家,一个月、两个月,甚或半年、一年都不进行写作,这不是因为他没有故事可讲,不是他没有写作灵感的闪现,而是没有写作的激情,没有对叙述的热情。有时候。他可以长篇、中篇、短篇不停歇地写作,这部小说没有写完,就急于动笔去写下一部小说;甚至有的作家,他可以同时进行两部、三部小说的创作,这部小说写一部分搁下来,去进行那一部小说的写作,就像现在电视剧的一些专职编剧一样,可以同时进行两三部的电视剧编剧创作。这种“一笔可写二字”的作家,不是他有太多的灵感和才华,而是他对叙述有太多的热爱,太大的激情。无论这种激情的原动力是什么,但这种激情都是创作必须的起点和创作的加油站。

    激情,对于作者是写作的元点。是作者与小说间的情感沟通。在国外,有一种说法是“作者从作品中退出”,在国内,是说作者与作品的“零度情感”。可是,我们仔细去想,作者能从作品中彻底退出吗?能和作品保持零度情感吗?退出了,也就没有写作了,零度情感了,也就不愿写作了。说“退出”,说“零度情感”,这都是作家写作的一种技巧,是作家与作品另外的情感表达方式。是激情新形式的表达。日本19世纪上半叶的自然主义作家德田秋声,他主张在小说中“摆事实”,而忌于“讲道理”,即力避“主观”对“客观”的介入,要求作家从写作中“退场”。他的代表作《缩影》在当时的日本很有影响,是“自然主义”流派的代表作,也是至今让人喜欢的经典之一。从这部作品去考察作家在作品中的激情时,你发现表面上作家对故事、人物、事件,确实“没有情感”,处处都在“摆事实”,“写事儿”,可你写事儿,摆事实,主观不对客观介入,那么你为什么只写“这件事”,而不写“那件事”呢?只摆“这样的事实”,而不摆“那样的事实”呢?这就说明你在写作中“选择”了事件、情节、细节和事实。这种选择的本身,就是主观对客观的干预和介入,就是你对叙述的一种态度,一种情感表达。对于创作,没有“无态度”的写作,只有“隐态度”写作;没有“无激情”的叙述,只有“隐激情”的叙述。国内作家,如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是被批评家誉为“零度叙述”的代表作,可我们仔细品味《一地鸡毛》,它真的是“零度情感”吗?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刘震云把他对笔下的主人翁小林的情感隐藏了起来,尽其所能作了淡化处理。所以说,没有作家不对写作葆有情感,不对叙述含有激情,只是这种激情在作品中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复活》《安娜·卡列妮娜》中的激情是一条爱的大河,《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激情是欲要决堤的湖坝,《红与黑》《包法利夫人》《高老头》《还乡》中的激情是批判的浪涛,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激情,是对不可知和语言的执着,《佩德罗·巴拉莫》的激情,是对神秘的叙述解析,《百年孤独》的激情是对一个民族百年历史的叙述探寻。激情就是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必然会有作家与作品间不凡的情感沟通,有作家不可或缺的必然激情,无论这种激情在作品中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隐藏和表达。

    激情,对于读者是点燃阅读的火焰。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对于一部好看的小说,总归功于它的故事、情节、悬念、命运等等,但我们忽视了推动故事进展的激情,忽视了被隐藏在叙述中的激情。其实,一部小说是否好看,除了故事与人物命运外,还有许多因素,如语言、结构等,但这些好看的因素中,都含有作家写作的激情。许多时候,引导读者阅读的不是故事,不是人物的命运,而是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激情。激情是作家点燃读者阅读热情的火炬,是推动读者阅读的原动力。巴金的《家》《寒夜》,茅盾的《蚀》《虹》等问世至今,七八十年过去了,仍然有着无数的读者,巴金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直到今天我们的社会中还有同《家》中描写的一样的封建势力;而读者则认为是直到今天《家》中觉民的命运仍在阅读中牵动着他们的内心。可我则认为,直到今天,《家》仍有那么多的读者,是巴金在《家》的叙述中倾注的激情——那种写作的激情,那种对从主人翁到人物配角的热爱,那种表露在字里行间的对叙述的热烈的情感,仍然充沛而有活力,充满了热血的气息。正是这种充沛的激情,至今在感动着读者,引导着今天的阅读。尽管这种激情中有了太多的评判和说教,太过缺少一种含蓄的力量和隐舍的技巧。这一点,就激情的表述而言,莫言的作品,也是最为突出的例子,他不藏不舍,把自己的情感在作品中表现得一览无遗,哪怕读者和批评家一再地说泥沙俱下,泛滥成灾,他也依然在每一部作品中一再地突出他的叙述激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正是莫言明白激情与读者、写作的某种奥秘,所以他才不断地在自己的作品中无所顾忌地张扬自己的情感与激情。而我们阅读莫言,似乎没有了这种激情的存在,也就失去了对莫言的信任。莫言与读者建立的这种关系,正是他的激情点燃了读者对他作品阅读那团火焰。王朔、余华、贾平凹、池莉都是有大批读者的作家,这些读者,与其说是他们一部一部作品培养起来的,不如说是他们一部一部作品的激情调动起来的。分析一个优秀作家读者的多少,除了诸多因素之外,作家在作品中的激情样式,激情淡浓,是作家作品和读者保持的一种最隐秘的关系。在你的作品中,你的激情炽如烈火,会点燃读者,但也许会把读者烤得退避三舍;你的激情如一盏明亮但却寒凉的冰灯,读者在欣赏之后就可能不会有过多、过久的留恋;你的激情,倘若是暖如棉被的冬火,读者也许就会长久的在你的作品中取情感之爱,慰心灵之寒。一句话,你有什么样的激情,可能就有什么样的读者。但是,读者多少,读者群高下的分布等等,固然与作家的激情相关,可一个成熟的作家,不会为了这些而在他的作品中修正他的激情和激情的表达方式。因为激情来自作家的内心,来自作家的心灵,而心灵内部的东西,一旦形成,将会再也难以改变。

    激情,是小说文本里的文本。我们阅读小说,讨论小说,常常说到两个词,即:气息和磁场。小说的气息,小说的磁场,这都是小说中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这种存在,就是小说的情绪表现,是作家在写作中对作品倾注的激情方式。汪曾祺的《受戒》《大淖纪事》的小说情绪之所以有着淡哀的忧伤,有着均匀分布的诗意,那是汪曾祺在写作中他的激情是控制的,怀旧的诗意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的小说情绪温暖而苦痛,那是因为余华在写作中的激情如同被阳光照暖的一条冰寒的溪流,涓涓奔袭,不缓不急。《白鹿原》的小说气息狂野奔腾,跌跌宕宕,那是因为陈忠实在写作中激情澎湃,如黄河的壶口之瀑。《长恨歌》的小说情绪绵密细腻,透明而又散发着淡淡的腐香,如在日光下晒着的箱底的丝绢之气,那是因为王安忆在写作中的激情如织机上一根根的丝线,微细稠密但又迟缓有致。小说的情绪来自于作家在写作中的激情样式。你对故事的叙述有什么样式的激情,你的小说必然在故事中散发着什么样的小说情绪。有着什么样的小说气息和磁场。情绪是小说的内在样式,是小说故事发展的润滑剂,是小说文本之内的文本。而小说的情绪之源,正是作家面对故事内容和故事叙述时的激情表现。换言之,作家的文学激情即小说的故事情绪。有什么样的激情,就有什么样的文本。激情不是文本,但激情可以决定文本;激情不是情绪,但激情左右着小说的情绪。所以说,从某个角度上去讲,激情即小说;激情是写作的发动机,是叙述的动力和原动力。

    2004年10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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