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文论-我的现实 我的主义——在复旦大学的演讲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同学们:

    你们复旦大学是中国的一所名校,但复旦大学在我心目中的著名,是因为中文系才显出了它耀眼的光辉。因此,能来这儿和大家进行文学的交流,文学的谈天说地,其实,这就相当于是复旦大学和陈(思和)老师共同颁发给我的一个文学奖——说句笑话,这是不亚于中国的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的文学奖。

    一、我的现实

    关于“我的现实,我的主义”——我首先要讲的是“我的现实”。请注意,我说的是“我的现实”,而不是“我们的现实”。“我的”——它强调的是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和生活经验,是他本人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对于文学而言,我们必须承认那句老话:没有现实,就没有文学;没有体验,就没有现实。那么,现实的体验,也不是我们说的“体验生活”的那种被动地介入,而是你在生活,在现实中不得不扮演的某种角色的直切生活过程。或者说,是生活角色的现实过程。就一个作家而言,他在现实中的角色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没有开始写作之前的那种天然的生活阶段。为什么无数作家都在强调其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对他一生写作的重要与意义?为什么有的作家一生都只能写,或只能写好他青少年时期那段经历和感受?而舍此,他的写作则难以为继或光辉暗淡?就是因为一个作家在没有真正开始写作之前,每个作家在现实中的角色都是天然的、本来的、源头的。这种源头角色的天然性,是文学创作的一种最为诗意、最为纯粹、最为根本的境界和高度。第二个阶段,是作家从开始写作到所谓的成名成家这一段。这段时期,对每个作家而言,几乎没有可比性。我称这段时期作家在现实中的角色性质为“半天然”,对作家的写作仍然起着推动、帮助和补贴的作用和功效。但这个阶段,对有的作家漫长到十年、二十年,近乎是有些残酷和不公——比如对于我。为什么称有的作家为“大器晚成”?其实多半是因为这“半天然”的阶段过分漫长而所致。但对另外一些作家——如你们的老师王安忆,就短暂得只有一夜之间。因为她一开始写作,就已经完成了成名作家。一篇《雨,沙沙沙》,就已经让她人所共知、名扬天下。类似的例子在中国20世纪的80年代多不胜举,还有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韩少功的《月兰》,史铁生的《我遥远的清平湾》,阿城的《棋王》,马原的《冈底斯山的诱惑》等等。但是对于今天中国文坛,对于像我这样年龄的作家来说,我以为最重要的,不再在于你把你那种只有天然性的青少年时期的记忆和体验还能继续写得多么好(当然,写得好是非常值得的);不再在于从开始写作到所谓的成名成家这“半天然”的角色的时间有多长。而在于你今天在这个年龄上,在写了许多成功或不成功的作品之后,你如何还能继续写下去。这就是我说的第三个阶段,即:所谓的成名成家之后。这一阶段所面临的困境是,你前两个时期的生活体悟、生命感受,无论如何说,随着你写作年龄的增长,都已写尽或基本写尽。你可以沿着惯性的感悟、感受、经验和技巧写下去,但作品中是否能存在新的艺术价值,则要另当别论和别说。必须承认,你对现实的体验已经很难有那种纯天然、甚至半天然的经验和过程。你与现实的融合之间,无论你承认还是不承认,都已经有了隔膜和阻隔。穿越这种阻隔,让你的体验去穿越现实的墙壁,已经不是一件自然的、容易的事情和经历——我这样说,好像有些矫情和自以为是了,似乎已经不把自己当成现实中的现实人,普通人。但事实的确是,你在现实中的角色不再是以前那样的角色了,你很难像以前那样自然、天然地走入到现实和社会中去亲历现实和某种写作必需的生活,你已经很少有天然的生活体验和感受。

    一句话,你在现实面前是个作家,是作家,而不是现实——那种笔下必须呈现的现实中的生活者和直接的体悟者。直言之,你的写作所面临的素材来源是第二手或者第三手,而不是像你早期写作时的生活素材是直接来自于你第一手的体验和感悟。必须承认,亲自体验过的素材写作和“道听途说”的素材写作的差别性。这就是目前中年作家——至少是我所面临的写作的常态和困境。

    为什么有的作家几十年来的作品常写常新,创作的生命力会那样旺盛?而有的作家,在大红大紫之后,会那么快就江郎才尽、日落西山?或者写作还在继续,可作品却和十年、二十年前如出一辙,完全没有了新的爆发力和创造力?我以为,这除了诸多原因之外,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无法面对一个作家,在他人生的第三阶段所面临的非天然写作素材的处理问题。针对这种景况,这种写作的窘境,谁都没有办法去指导另外一个人写作时面对非天然素材的写作之道。而我个人,近年也开始为此深感苦恼,也因此常常为尝试着突破窘境之围而左冲右撞。你写了《日光流年》,你写了《受活》和《丁庄梦》,你还能这样写下去吗?你当然不能。因此,我就常想,我目前在现实中的生活角色问题,这个角色和现实的关系问题。

    我在现实生活中的角色,既不是如王安忆样纯粹的一个作家,也不是如我的父母兄弟那样,确实属于某块土地上的土地的主人。面对曾经让我写出不少文字的那块故乡的土地,我似乎不是那块土地养育的儿子,而是那块土地的一个离弃者,一个土地的弃儿。如果我今天仍然是那块土地养育的儿子,我会对那块土地有着一片孝敬之心,有着到今天依然如故的血肉的情感。如果我是如我的哥哥、姐姐们一样,是那块土地的主人,仍然在土地上耕作,我会对那土地上的一切的一切,四季、耕种、水荒、旱灾和那土地上生命的诞生和消失,都十分稔熟,并同这些一道脉动和呼吸。可是,现在我做不到这些了。对于我来说,我的写作离不开那块土地,又无法真正地回到那块土地上去。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上所有的乡亲和亲人,他们视我为从那块土地上走出来的一个“成功者”。而他们认为成功者的标准又简单到只是钱和权势的拥有和突出。因此,我的亲人、我的邻居、我那个有六千人口的村庄,乃至全乡和县里的一些人,他们以为我可以和县长、市长、省长一样解决那块土地上的所有问题和困难,上至干部提升、工作调动、孩子上学,下至邻居吵架告状,儿女外出打工,人们生病到北京就医,某某人出差到北京转机、转火车,某某某一群孩子在北京打工讨不回工钱和老板打架,被公安局抓走罚款,如此等等,事无巨细,统统一篮子而又理所当然地压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最厉害的时候,我一个月去飞机场接送飞机六次,去火车站接人送人七次,最后实在不堪烦恼,再让我去火车站接人时,我说我不在北京。可人家把电话打到我家里,知道我人在家里时,把我和我的家人骂得狗血喷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也被我母亲骂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年前,我们村庄有个孩子得了肝病,在河南已经不治之时,我想方设法,把他安排到北京传染病专科医院。当他的病好之后,从此全村所有的肝病患者,都要找我看病住院,弄得我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现在在现实中的生活角色,就是这么不尴不尬、尴尴尬尬的样。如果说我是那块土地的儿子,我对那块土地上的人确实没有鲁迅对闰土那样大的同情心,没有鲁迅面对阿Q和祥林嫂那样令我敬仰的爱和欲哭无泪的心疼感。如果说我是那块地的主人,面对那块土地时,我又没有沈从文面对湘西那样稔熟和美丽的感受和体悟。简而言之,就是面对我的写作无法绕开的土地时,我既没有鲁迅面对故土那样的恨,也没有沈从文面对故土那样的爱,更没有钱钟书面对他笔下的人物时,能够跳出来冷眼旁观的不冷和不热。说句实在话,许多时候我对那块土地的恨是超过我对那块土地的爱。而又在许多时候,对那块土地的爱,又超过对那块土地的恨。这种矛盾,这种混乱的情感和困惑,其实也就是一个字——怨。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一种哀怨之气。这种怨气阻隔着我和那块土地的联系与沟通。这就是我目前在现实中的生活角色;我在生活中的现实角色。使我在写作中体悟现实时不得不面对的写作的境遇。我在尴尬中写作时,不得不面对你素材来源渠道无法直接和通畅的因果要素。我知道,不解决好这个问题,就肯定无法解决好我今后的写作问题。可解决了我现实中的角色问题,也不一定就能保障解决我日后写作的问题。然而,如何把第二手、第三手的写作素材转化成你的第一手或接近第一手的生活素材,就必须解决你和现实联系的渠道,必须理清、弄顺你在现实中的生活角色的问题。

    ——这就是我的现实和我面对写作的现实。

    二、我的主义

    面对我说过的我的写作与生活的现实,我不能说我有成熟的思考和主义,但我确实认认真真地思考过。我想了许多年。《丁庄梦》其实是我在这种思考中的带有一定惯性的写作,无论成败,无论它在国内、国外的影响有多大,我都清楚我写作的困境在哪儿。新近完成的长篇新作《风雅颂》,也许它将面临更多的风险和诘问,也许它出版之后会遭到一片冷漠和批评,但在这部作品中,我已经开始努力寻找解决把第二手资料转化为第一手的途径和办法。

    这种转化和解决,一是我说的要理清自己在现实中的生活角色,尽可能使自己这种角色在透视生活现实、社会现实时,更多地有着天然性,至少要保持一种半天然。

    二是必须坚信,生活是天然的,而写作本身不是天然的,它不是让一种天然转化成另外的天然和自然。它是有方法和主义的渗透和参与。我们说,没有现实就没有文学,可我们还要说,没有主义,也没有文学。今天的文学,已经不是每个民族最初的神话故事和文字。必须要看到,我们所处的文学时代,是一个接一个的高峰早已流将而过的一条宽阔的江河。就是我们千百年来说的现实主义,现在也是有现实和主义两个以上的部分组成的,也不再单单是由现实一个部分组成的。

    现实主义就是现实和主义。没有现实,就不要去谈什么主义;没有主义,也不要去写作什么现实主义的文学和小说。现实可以是你独有的,但最好还是大家共有的,是整个社会的,世界的,最最好那是人类的。但是主义,那一定不能是大家的,共有的,一定要是你个人的,独有的。如果可以把主义从某种角度说成方法或方法论的话,是否可以说,以上的问题,就是如何以你独有的方式表述现实与世界。这个方法,不仅是简单的写作方法,也不简单是我们说的写作个性与风格,而是你认识世界的方法和方式。回到没有现实就没有文学的话题上去,这个方法就是你写作中认识、表述现实的方法和方式。再进一步回到“现实”这个问题上,之所以文学能够千差万别,丰富多彩,是因为同一现实在不同作家眼中和笔下,有着不同的形态和意义。鲁迅看他所处的时代是可恨的,麻木的;沈从文看那个时代是诗意的,美好的;萧红看那个时代是麻木的,却又童趣的;张爱玲看那个时代是腐朽的,却又是庸常的,合理的。还有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和屠格涅夫,高尔基和契诃夫。《红与黑》和《悲惨世界》,《金钱》和《还乡》,《人间喜剧》和《巴黎圣母院》,《变形记》和《百年孤独》,《交叉小径的花园》和《喧哗与骚动》等。为什么世界是同一个世界,而表述世界的文学却会如此的千差万别,大相径庭,南辕北辙、五花八门?一切的根源都源于认识现实和世界的方法与途径的不同。

    一切都在于每个作家都坚信我笔下的现实是真的,而你笔下的现实是假的或部分是假的。

    一切都可以归结为“不同的真实”几个字。都可以归结在对真实不同的理解和表述上。

    一个作家的真实观,往往决定着他的文学观。卡夫卡让格里高尔在一夜间由人变成虫时,我们以为那是“异化”的,荒诞的,而卡夫卡则百分之百地认为那是“真实”的。马尔克斯让马孔多随着魔毡飘向天空时,我们以为那是魔幻的,可马尔克斯以为那是必然的,真实的。甚至马尔克斯还宣称,他的小说百分之百是现实主义的。这就是我们和他们,我们和我们之间认识世界的差别。这个差别的根本分野,就是每个作家都有分辨世界的真实观。这里,我想再一次重复我多次说过的我在2004年的一次真实的经历。那年的四月,我八十岁的大伯病故,我回家奔丧,赶上了初春里的大雪天气。连续两天,大雪飘飘,整个世界都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在安葬我大伯时,我大伯家的第六个孩子因为在二三十年前当兵时,在部队亡故,当时死时还不到二十岁,依着我们河南的风俗,父母健在,儿女先死之后,不能在父母亡故之前就送入祖坟。这样,当时就把我的这个叔伯弟弟掩埋在祖坟外的一个土坡下,并把我们同村一个溺水死亡,同他年龄相仿的一个小姑娘“冥婚”合葬在了一起。二十多年后,我大伯不在了,要送入祖坟时,也要把我这个叔伯弟弟和与他“亡婚”的那个姑娘,随之一同送人老坟。就在这大雪天气里,出殡时,我大伯的棺材和灵棚充满着白色,而我那个叔伯弟弟,需要给他们补办“冥婚”的结婚仪式后,再让他们“夫妻”进入墓地。所以,他们的灵棚里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在那对亡故的“新人”的棺材上,铺满了大红的布匹。就这个时候,就在这大雪天里要出殡时,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雪地里行着三拜九叩的大孝礼,这时候我有个妹妹唤我赶快到后边我叔伯弟弟的灵棚里看一看。这一看,使我大吃一惊:原来,就在这大雪纷飞的四月天,我弟弟和“弟媳”棺材上的红布和灵棚的帆布上,全都落满了铜钱大的花蝴蝶,一片纷飞,花花绿绿。大雪天气,天寒地冻,这些蝴蝶是从哪里飞来的?它们为什么只落在我弟弟和弟媳这对“新人”的棺材上和灵棚里?而不落到前边我大伯充满丧白的棺材上和灵棚里?几分钟后,这些蝴蝶从灵棚里飞出去,消失在雪天里,它们又到底飞到了哪里呢?

    这是我在四十五岁时的亲眼所见,是我在写了许多小说之后的一次真实经历。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这样说你们会相信吗?难道不会说我是虚构和想象吗?这次非凡的经历,我相信是上帝在我写作无路可走时,给我的一次点拨和开悟。它胜似我在书房读一百本的名著和经典。它明确无误地告诉我,真实不在别人眼里,而在我的心中;真实不是你们是否亲历,而在于我的亲历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存在,除了我们大家都能看到并感知的真实和存在之外,还有一种“不真实的真实”,“不存在的存在”。这种不存在的存在,它对你们来说可能是虚假的,但对我来说却是真实的。对你们来说是想象的,虚无的,但对我来说是真实的、存在的、可感可知的。

    这就是我的一种真实观。

    这就是我的一种存在论和认识世界的方法论,也是我今后在写作要把非自然、非原始素材转化成第一手写作资料的桥梁和过滤器、转化器。

    这,也就是我写作中的主义和方法。

    三、我的现实主义

    谈了我的现实,我的主义,似乎该谈谈我的现实主义。

    说我的现实主义,其实就是我的现实主义观。《受活》的后记中,我曾经说过一些对现实主义不够恭敬的话,这遭到许多批评家的批评和议论,原因有两点:一是我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在那篇后记里表述不清楚;二是我们的文学长期皈依现实主义,容不得有人对现实主义的不尊和不恭,更不能容忍有人出来反对我们几十年被尊为文学正途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我们中国文学的“正教”,而其它的凡有反现实主义倾向的文学,都可能是邪教和邪派。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引起纷争,现在请允许我对现实主义的理解用模糊、笼统地表述来说明,而不是确定的、鲜明的观点来说明。我所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这么一句话——一切有现实精神的文学都是现实主义,也包括那些反现实主义的文学在内。这里说的“反现实”的反,不仅是反对的反,更是相反的反,逆向的反。关于“反现实”“逆现实”,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话题,我们把这个话题储存起来,像储存一坛老酒,等到有合适的时候,我们再来打开它,讨论它,品评它。

    谢谢同学们。谢谢陈(思和)老师!

    2007年11月13日,后经整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