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有丰富的民间文化的滋养,比如所有的乡村人;有的人缺少或者干脆就不受民间文化的丝毫影响,比如一部分的都市人,尤其是大都市的人。我有幸出生在乡村,有幸受到了许多民间文化元素的滋养。换句话说,没有民间文化的影响,可以说我的小说创作就不是今天的样子,而是另外一番别的模样。
在民间文化的元素中,对我影响最大、最直接的应该是地方戏。是河南的豫剧、曲剧、越调等。老实说,我对地方戏的偏爱,胜过于对许多名著的偏爱。比如你们东北的“二人转”,每次到东北,我都要到剧场去看一场。“二人转”,我以为是风格独特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当然不是萧红的小说,也不是今天迟子建的小说,它有些像30年代张天翼的那些小说。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东北真正优秀的作家并没有受到多少“二人转”的影响,像萧红的作品,那么诗意,那么透明,那么忧伤,几乎和“二人转”没有任何关系。还有迟子建的小说,温暖、美,也透着明净的诗意,但也和“二人转”没有多少关系。她们的小说都有浓烈的民间文化,但没有太大的“二人转”的影响。但我的小说,有着很强的河南戏的影响。比如说故事,我的小说都比较注重故事,注重人物的情感冲突,这和舞台上讲究的戏剧冲突有一脉相连之处。还有语言。大家说《日光流年》的语言如何如何,尤其说得多的开头一句:“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大家想一想,京剧、豫剧、黄梅戏、越剧、秦腔,几乎所有的地方戏,在表现舞台人物要死时,是不是都有一大段伴着音乐的程式表演,然后是在突然之间,乐断锣响,人物轰然倒地,气绝而亡。这是不是锣声嘭的一响,人物便要倒地死亡?“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这是《日光流年》全书的开头,也是全书的语言风格和叙述的基调,可它和舞台戏的死亡与音乐是何等的相似,如出一辙。河南的作家张宇说他在看《日光流年》时,简直就是在看豫剧的大段唱词。由此,大家可以想象我小说和地方戏的某种关系。在全国的地方戏中,河南豫剧有其它剧种无法比拟的优势。豫剧能唱悲,能唱喜,能高亢,能悲壮,能诙谐,能幽默,能诗意的叙述,能大刀阔斧的跳跃,可是国戏京剧,却更适合高亢和悲壮,而不是太适宜委婉凄楚。你们想,京剧中有多少唱段能催人泪下?并不多,几乎没有。而南方的戏,昆曲、越调、黄梅戏,则剧剧委婉,段段凄楚,而有哪一出戏能像京剧样高亢悲壮?同样是几乎没有。可是豫剧,这些情感元素却都在其中,都宜于表现。很多人说《丁庄梦》读起来一唱三叹,其实你不妨就把它看成一出较大的豫剧小说就行了。或者说,它就是用散文叙述体写的一出豫剧或者曲剧罢了。
小的时候,我随着母亲到我们村的剧场看豫剧,尽管是“文革”,尽管那时候演的都是移植的豫剧《红灯记》《沙家浜》和新编的豫剧《焦裕禄》,但这些戏仍然使少年的我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现在,河南电视台有个栏目叫《梨园春》,主要内容是地方戏唱段的擂台赛,每到周末,有时间我就会打开电视去听,去看。久而久之,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地方戏走进了你的骨髓,如何会对你的创作没有影响?如何在你的小说中没有表现?
其次,民间文化元素中对我影响较大的应该是民间文学。我说的民间文学包括民间传说、寓言故事、民间歌谣等等。这些口口相传、代代相传的民间文学,是一个非常丰富的文学宝藏,它的丰富,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不光是说我们文学最早的源头是民间文学,一切文学与艺术的源头,祖师爷都是民间文学;而且还是说文学发展到今天,已经丰富到无可丰富,复杂到无可复杂的境地,但它的丰富性、复杂性在民间文化中都有对应的表现,都能找到一脉相承的根源。比如说爱情,这是永恒永恒的文学内容,可我们民族的四大悲剧传说:“白蛇和许仙”“化蝶”“天仙配”以及“孟姜女”等,大家想想,是爱情的至纯至美没有表现出来,还是爱情中的等级观念、贫富差距、城乡区分、金钱至上、权力至上、性差异以及爱情中最常见的见异思迁,这些可能导致爱情悲剧的因素、根本,都在这些传说中有所揭示和描绘。还有我们小说最常表现的门第、权贵、黄金,凡是现当代文学中存在的,表现过的,几乎民间故事中都有所涉及,无非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表现的深度不同罢了。我看过巴西作家保罗·戈埃罗的一本小说,十年前翻译过来叫《炼金术士》,几年前再译再版时叫《牧羊少年奇遇记》。这两个名字,对中国读者来说都不是好名字,两次出版都没有在中国卖好,但这本不到十万字的小说,在拉美,在欧洲,在美国都卖得极好,是克林顿一家人最爱看的一本书。翻译了三十多个国家,畅销全世界。它讲的是巴西的一个少年,三天同做了一个梦,梦见埃及的金字塔下边某某处的地下,埋有无数的黄金和宝物,于是,巴西乡村的这个牧羊少年就在某一天赶着他的羊群到埃及寻宝,路上经历了无数风险、饥饿、被盗、羊群死尽以及坏人的诱惑,九九八十一难之后,到了埃及的金字塔下,按照梦中的指引,在某一处找到宝藏,挖开之后,发现了木箱、罐子,一层层打开,一个个打开,最中心的罐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纸条,上写着:“真正的宝物不在这儿,而是埋在你家房后的某某树下。”于是,孩子又经历了千辛万苦,回到了家里,站到了他家房后的某某树下,忽然明白,他不用再去那树下挖宝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宝物,宝物就是他历经磨难,长大了,成熟了。成长的经历就是他的财富,就是他要找的黄金、宝物。这是巴西作家戈埃罗的小说《牧羊少年奇遇记》的故事,可这个故事和我小时候听到的民间故事一模一样。小的时候,城里孩子看的书是《安徒生童话集》,我们听的就是这样的民间故事。说某某村的一个孩子,梦见遥远的地方埋着一罐黄金,他第二天天亮启程,逃荒要饭,春夏秋冬,帮人干活,帮人打工,所吃的苦头和牧羊少年一模一样,但学会了一身劳动的技艺。可到他梦见的地方,把那地方掘地三尺,果然挖出了一个中国套盒,一个一个盒子打开,最里边的盒子里也同样一无所有,但有一张纸条,上写:“黄金就埋在你家后院的枣树下边。”这孩子回到自家枣树下边,挖地三尺,挖出一个罐子,罐里有一张纸条,这孩子看看纸条,微笑一下,又把那纸条和罐子埋在了枣树下边。
从此,这孩子长大了。
因为,那纸条上也这样写着:“你长大了。”
受这个故事的启发,我曾经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朝着东南走》。现在,大家比较一下,我们中国的民间故事和巴西的民间故事是何其相似,几乎同根生成。而一个地方是在遥远的拉丁美洲,一个地方却是世界的东方。我为什么说这些?这就是说好的民间故事的世界性,跨地域性。开始时,我讲到民间文化的地域性特色,特点,属性,使它只属于某一个地方,某一些人,而不属于另一地方,另一些人,但它转化为文学之后,故事中那些内在的,根本的东西,就超越了地域性,只有了跨地域的因素,使民间故事有了现实的文学意义。为什么大家谈到我的小说都会说到神秘性、寓言性,如《受活》《日光流年》《年月日》《耙耧天歌》《坚硬如水》和《丁庄梦》等,其实,和我说的民间文化,民间传说不无关系。甚至有着直接的影响。
2006年12月19日下午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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