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故事-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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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古城湘潭有一个为数不小的琴人群体。何谓琴人呢?即是家有古琴且能弹奏古琴的人。

    而古琴,最少要是清代以前的玩意儿,因上有七条弦,又叫“七弦琴”。琴身为狭长形的音箱,长约三尺有余,琴头略宽于琴尾;面板为桐木、杉木,底板为梓木,当然也有使用楠木、紫檀之类名贵材质的;外侧有用金属、瓷、贝壳制成的圆星点十三个,名曰“琴徽”,也叫“徽位”;底板开出大小不同的出音孔,谓之“龙池”“凤沼”。上年岁的古琴当然价值不菲,能操琴的人也多是有身份、有财力和有学养的人。

    年过花甲的秋一江,就是古城闻名遐迩的琴人。他蓄着一把黑得放亮的长胡子,宽脸、高鼻、浓眉,体量高大,人誉之为“美髯公”。他是个大画家,人物、山水、花鸟俱能,画价每方尺达银元十块,谁若还价,他一口粗气把胡子吹得飞扬起来,喷出两个梆硬的字:“送客!”

    他喜欢弹古琴,也喜欢收藏古琴,林林总总,好几十张。最珍贵的,是唐代雷威所制的“天籁”琴,除了他和家人,别人没这个眼福一观。他常用这张琴弹奏古曲《高山流水》。可他就没有像高山流水结知音那样的机缘。他认为这世上,可堪入目的人少之又少。

    城里有一家老字号“医琴坊”,老板年过五十,叫班师捷,矮而胖,脸肥、嘴阔。班家相传的手艺是修古琴,给琴看病、治病,不就是“医琴”么。能命出这种店名的人,不俗,也无疑读过些书。班师捷看过、摸过、修过不少古琴,但家里却无经济实力去收藏古琴;也懂琴理、乐理,却没有闲工夫去操琴,因此,他不是琴人,只能称为“修琴匠”。

    班师捷早听说了唐琴“天籁”,在名人手上历代传承,现在藏在了秋府。他真想看一看、摸一摸。可“天籁”似乎从不出毛病,没送来修过。其实,就算“天籁”要修,秋一江也会送到省城长沙去,他认为本地的修琴匠,没这个能耐!

    终于班师捷忍耐不住了,小小心心去叩访秋府,虔诚地说明来意。

    秋一江既不让客人落座,也不泡茶、递烟,仰天哈哈大笑后,问:“你是开医琴坊的?”

    “是。”

    “好高雅的名字!可我这里无琴可医。”

    “我只想看看‘天籁’。”

    “唐琴如稀世美人,能让你这个俗人看吗?送客!”

    班师捷一张脸都气白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掉头便匆匆而去。

    客人走了,秋一江在客厅里笑了好一阵,觉得心里很痛快。然后,走进了他命名和题匾的“琴巢”,这是他储琴和弹琴的房间,很宽大,很明亮。墙上挂着一排排古琴,房中央摆着黄花梨木的清代琴案和圈椅,琴案一端搁着一只明代的铜香炉。

    他点燃一支檀香,插在香炉里,再从一个大书柜里取出一个楠木琴匣。他打开琴匣,小心地搬出“天籁”琴,放到琴案上。然后坐下来,弹《高山流水》一曲。

    琴声一响,所有房间里的声音都静寂了。他的夫人正在佛堂,刚才还在轻敲木鱼细声念经,忙停住木槌闭住嘴。厨房里的用人,洗菜不敢弄响水盆,切菜不敢惊动刀、砧。

    这是秋府的规矩。

    弹完了《高山流水》,秋一江走出“琴巢”,兴致勃勃地进了画室。

    宣纸早铺好了,墨、色早备下了。他拎起一支大笔,略一思索,便急速地画起来。勾完了线,再敷色,画的是他自己,坐在庭院中的花树间,弹着“天籁”琴。画题是《斯人独寂寥》。

    夫人不知怎么时候进了画室,站在画案边,忍不住轻轻地说:“可怜、可惜、可叹。”

    秋一江搁下笔,板着脸问:“你说什么?”

    夫人微微一笑,说:“可怜你知音难觅,可惜你明理太少,可叹你矜狂忤人。”

    “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愤愤不平!”

    “一江,刚才班师捷想看看‘天籁’琴,何必粗言粗语以拒?有必要得罪人家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活世上,图的是一个‘和’字。”

    秋一江猛地拿起大笔,蘸饱了黑水,在刚画好的《斯人独寂寥》上,狠狠地胡涂乱抹,还要这画做什么,毁了!

    夫人默默地走出了画室。

    古城的一份小报上,忽然刊出署名“鉴伪”的文章,题目为:《秋一江的“天籁”琴应为赝品》。洋洋洒洒四千来字的文章说得有根有叶:唐代雷威所制的琴,底板多用楸梓,而楸梓之色是微紫黑,锯开可见。而这张“天籁”琴,底板显然是用的黄心梓,其木中心之色应该偏黄,这就不是唐人所讲究的格局……

    秋一江很快就读到了这篇文章,气得在家里咆哮如雷,这不是羞辱他吗?

    “我的祖上瞎眼了?买回了不是唐琴的唐琴!这个借名‘鉴伪’的人,真是混账透顶!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

    秋一江第一次屈尊给琴人们发了请帖,约定日期,在雨湖公园的“云霞阁”聚会,他要当众出示“天籁”古琴,并当场验证真伪,以正视听。

    那是个初夏的上午,不少人——琴人和非琴人,都来到了古香古色的“云霞阁”。这是古城的盛事,谁不想一睹为快。

    聘请来的一个木匠,当众把“天籁”琴剖开,然后撬开琴的底板,再横里锯开。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楸梓的木色发黑泛紫,谁说它不是唐琴!

    秋一江脸色一下子开朗了,捋了捋胡子,放声大笑。笑到高潮处,忽然戛然而止,脊背上立即沁出了冷汗。这唐琴就这么毁了?为了一篇胡猜乱说的文章,为了他家和自己高贵的面子,居然愚蠢到当众锯琴以作求证!

    秋一江再看了看在场的人,独不见“医琴坊”的老板班师捷。这个人不是要看“天籁”琴吗?他应该是早知信息的,怎么没来?在这一刹那间,秋一江似乎明白了什么。

    过了几天,秋一江携破琴去了长沙,找了好几家修琴店,口径何其一致,都说无力回天!

    回到家里,秋一江惆怅了多日,埋怨了多日,愤怒了多日。

    夫人说:“不是有家‘医琴坊’吗?也许这个班师捷有绝招可医。”

    “找他,呸!”秋一江冲口而出,然后又放缓声调,“我……去……试试看。”

    秋一江轻装简从,携琴去了“医琴坊”。

    当时的情景怎样?彼此间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看见和听见。

    但两个月后,唐琴“天籁”伤好复原,安安然然回到了秋府。而且,秋一江和班师捷,此后成了来往频繁的朋友。

    班师捷常在一天的劳作之余,趁夜色去访秋府。

    “师捷老弟,请到‘琴巢’品茶。”

    “谢谢,一江兄。”

    “品茶后,我给你弹《高山流水》,如何?”

    “我就爱听这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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