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在黄昏时,站在歇凉的晒台上,俯瞰层层叠压的褐黑的屋顶,觉得那些屋顶上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秘密郁积着血腥的厚重的颜色。他同时又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而自责,父亲高老太爷年过八十,不是活得挺好的吗?高府上下也是一派祥和的气象,哪里有半点关于死亡的痕迹呢?但他的这种感觉始终无法用理性抹去。
高琪端着本月的账本以及一沓银票,穿过长廊到后院去。他每月的月底按例去向父亲禀告钱庄的情形。除此之外,父亲再不接见他和他的二弟三弟,六年了。
六年前,他的满弟高玖突然提出要去留洋,一去便再无消息。高老太爷不知是过于伤心还是过于淡漠,从此便不出后院的大门,只是每月分别接见高琪和他的弟弟高琛、高环。接见是在高老太爷的光线暗淡的卧室里,一年四季卧室中间都挂着一道紫绡帘,朦朦胧胧可见蓄着长髯的高老太爷坐在紫绡帘那边的一把太师椅上,旁边站着他年轻的姨太太凤珠,很袅娜的样子。帘幕两侧分立着两个威风凛凛的保镖,腰间别着短刀。
高琪和他的弟弟每次去晋见,总觉得寒气森森。隔着帘幕,他们看见父亲的面容很模糊,紫色使得房间充满诡异的气氛。高琪无数次地为那道紫绡帘而难过。他想倘若没有这道帘子,他可以看清父亲的白发添了多少,额头的皱纹可否加深?父亲也可以看看儿子们渐老的身姿。每次,他端着的账本和银票都由保镖接过,从帘子一侧呈给凤珠,凤珠再递给高老大爷。于是由凤珠问话,高琪一一作答。高琪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说话,言语变得如此金贵。但他感觉到凤珠和父亲目光时有交接,很温柔很惬意。然后,他退出卧室,飞快地逃离后院。后院的门便关了。
六年来,高府由衰微之状逐渐地兴旺发达起来,这一点高琪和高琛、高环都觉得十分怪异。高老大爷突然变得睿智起来,发出了一道道指令,诸如变卖乡下的大多数田产和房产,在城中开起了钱庄和化工厂、绸厂,让他们兄弟三人分别管理。
高琪想:假若满弟高玖不留洋,父亲还会要办一个什么实业呢?他们四兄弟中,数满弟最聪明最有魄力。凤珠就多次赞扬过高玖,说他又英俊又干练,最讨女人喜欢的。
可惜,高玖走了。高老太爷因失去满儿子,突然变得衰老,变得怕死,后院的围墙加高,添了保镖,连会见儿子们都如此戒备森严。
只有凤珠越变越年轻,笑得非常俏丽,一身都是风情。
她比高老太爷整整小了四十五岁。
高琪站在后院的厚重的院门前。院门是漆黑的,上面的虎头铜环闪闪发亮,绝似一张巨大的黑脸上嵌着的两只大眼睛,使他不寒而栗。他知道院门后站着人,只要咳一声,便会轰然而开的。
高琪在闲暇时,或者到打靶场去玩枪,或者约高琛和高环到某座僻静处的酒楼聊天。
高琪一边喝酒,一边说:“满弟怎么没一点消息呢?”
高琛、高环只是点头,说:“是啊,是啊。”
高琪又说:“爹好像很懂得经营,什么都瞒不过他,每月的账目他都要看。年纪这样大了,是我们的福气。”
“是啊,是啊。”
兄弟们酒足饭饱之后,便各回自己的家里去。他们都住在高家的大庭院里,只是自成格局。
高琪回到家里,觉得很悲哀。
他总是嗅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浓浓地熏染着高府,使他很窒息很郁闷。
他使劲地咳了一声。
院门开了,两个家人谄笑着请安:“大公子,请!”
随即院门又关了。
高琪嘴角叼着一丝冷笑。
上月的这一天,高琪来见高老太爷,远远地站在紫绡帘前,突然问道:“爹,你想满弟吗?我们好想他。”
高琪隐隐见高老太爷的嘴角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站在旁边的凤珠,偷偷伸出一只穿红软缎鞋的小脚,碰了碰高老太爷的脚,然后说:“你父亲常念叨着玖儿,怎么连个音讯都没有,他在海外一个人快活,忘了我们了。”凤珠伸出的那只脚,红红的如一瓣莲花,给高琪的印象极深。当然是一个很轻佻的印象。
高琪一步一步走向高老太爷的卧室。他的脚步比往常要从容得多。他知道有一个秘密即将露底,因而他的心跳得烈烈的。
他又站在紫绡帘前了。
“爹,儿子向您请安。”
凤珠说:“大公子好。”
高琪说:“爹越来越健旺,真是我们的福气。”
凤珠笑了:“也是我的福气。”
一个保镖走过来,接过账本和银票,从帘幕一侧走进去,递给凤珠。
就在这一刻,高琪大喝一声:“满弟别来无恙?”
话音未落,高琪从怀里掏出手枪。枪声响了。
紫绡帘立即撕开一个洞口,周围染着一圈烟痕,帘子惊恐地晃动。
太师椅上栽下了一个人。栽倒的那一个瞬间,他用手扯落了整把的长髯。
凤珠疯叫起来,面色苍白如纸。
高琪吼道:“谁也不要动!我在外面已布置好了人,谁动谁死!都听我的安排!”
卧室里一时静若坟场。
三天后,高府开始向各处发丧:高老太爷不幸因病辞世。
凤珠抽抽噎噎传出话来:“老太爷临终前嘱咐尽快入棺入土,他不想让任何人看他的遗体。”
高琪说:“既是父亲的意思,就遵照他的话办。”
高琛和高环浑然不知地哭得死去活来。
所有的眷属都跟着哭号。
凤珠拍棺恸号,一双着白素鞋的小脚不停地跺着方砖地面。
高琪看着这双小脚,心头漫上一片暖意。但随即眉头一跳,默念道:爹,你九泉有知,就放心吧。高玖弑父而诱后母,这个孽障总算是除了!
“高老太爷”的丧事轰动了全城,那种排场无人可及。
高琪搬进了后院。原先的保镖出出进进都跟着他,一个个忠心耿耿。
三个月后,凤珠忽然将高氏三兄弟请到面前,说是她要随老太爷去,免得他在阴间太冷寂。接着便服毒自尽了。
高琪的儿子做了钱庄的大掌柜。
高琛、高环每月一次来向高琪禀告厂子运行的情形。高琪在大厅堂里查验账本和银票。
高府在城中风光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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