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故事-审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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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近五十但仍被人尊称为“傅少爷”的傅如山,在最后一张木板刻印的卖契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时,他是名副其实的一无所有了。

    不到十年工夫,城中一百多处房产,近四十家店铺,还有家中窖藏的几坛金银,以及乡下的千亩良田,就这么化为乌有了!他没有任何沮丧的表情,轻松地摊了摊手,然后很肆意地大笑起来。

    赌桌上的其他几个人,那都是与他朝夕相守的挚友,一时间惊住了,这傅少爷是不是疯了?

    他不能不疯!所有的家产都没有了,家在十年前就没有了——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女儿,十年前他给了她们一大笔财产,由法院判定和和气气离了婚,此后只是一个人过日子。

    一个人过日子的所有目的,就是尽快耗尽这一份太多的财富。但他一不讨小,二不嫖妓,三不吸毒。一个人,在古城湘潭,便依旧被人称作“傅少爷”,他喜欢“少爷”这种称呼。

    傅如山笑毕,然后说:“总算完了,完了,我也就心安了!”

    他是真正的心安气平。他恨这一份家业,罪恶累累啊。祖上聚积这么多财富,一是靠贩卖鸦片,二是靠兴办妓院,三是靠广立当铺,这些生意不仅仅在湘潭做,两广两湖都有傅家的产业。

    他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私塾、新式的学堂都进过,能作诗、画画、下棋、唱戏,才气横溢。家里又由父母做主,娶了一个绝色的仕宦闺秀为妻。钱呢,那是十辈子也用不完的。

    故许多人又称他为“傅三国”——富可敌国,文可华国,妻可倾国。但当他明白事理后,便有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这些钱来得不干净!他三十九岁时,父母相继亡故,他成了傅家的主事人,办完丧事,便与妻女分了手,一门心思就是将这些产业耗尽。

    自然是要做一些好事的,赈灾、办孤儿院、施药、施寒衣……更多的时候,是惊世骇俗的胡闹:春和景明,登上城中的高塔,将打成的薄金箔,随风散之,叫作“满城无处不飞金”;杨梅熟时,买来数百筐,捣成浆汁,倒入园林中的小溪,溪水殷红顺流而下经过三街六巷,市人争掬之品尝。

    他如此的豪奢,身边便有了许多人千方百计地设套让他乱花钱:敦促他买假古玩,用的却是真古玩的价码;设下赌局,合起心思让他一个人输;毫无理由地在城中有名的酒楼铺设酒宴……傅如山并不糊涂,却装成一点也不觉察,他欣赏他们的做法,这些人于中谋利,一步一步自陷罪孽的深渊,那是自找!

    他甚至嫌写房产、田地的卖契太麻烦,命人将木板刻印成书面卖契,例用文字全部印好,只空着房产、田地的地点、数字、价格,揣在怀中,随用随填,方便极了。

    有谁又能想到他今日如此落魄?

    王三说:“傅少爷,我给您退一处安身的房产吧。”

    李九说:“我匀些钱给你……”

    韩二说:“您到我那里去住吧。”

    ……

    傅如山冷冷一笑:“不必!城中觉慧寺我捐过不少功德钱,那里清净,我自有佛门关照。诸位放心,我虽不名一文了,但一不向诸位借贷,不索要什么;二不向前妻纠缠,我们已无任何关系;三不麻烦任何亲友。只有一点,我待闷了,到各家走走,喝口茶,聊聊天,你们大概不会拒绝吧。”

    说完,傅如山向在场的人拱拱手,轻轻一句:“造孽钱是拿不得的,拿了就没个安生的日子过了。”然后,昂起头,潇潇洒洒地走出赌场,径直朝觉慧寺而去。

    所有的人呆若木鸡。

    傅如山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吃、住都在寺里。隔三岔五,他会去叩访过去与他日夜厮守的旧友,一般都在晚上,不叨扰人家的饭菜,只需一杯清茶。

    “王三,那回你带我去买古玩,那个宣德炉开价五千大洋,其实是假的,也就值个一二十元,你得了多少好处,我心里明白。”

    “李九,我那个庭院,在兰布街雨湖边的,哪里只值三千元?”

    “韩二,你那骰子是灌了铅的,有一晚你净赢八千,好手段!”

    傅如山的每一次造访,都心平气和,但都使对方心惊胆战,脸色发白。

    傅如山充满着一种审世的快感和悲天悯人,这使许多人产生了由衷的恐惧和愤懑。他每次只讲一件事,讲完了就飘然而去。

    这十年来,他有多少事记在心里,这不是不让人活了吗?傅如山真成了阎罗殿的恶煞了。

    有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傅如山死在通向觉慧寺的路上,是被人勒死的。

    是谁夜里下的毒手呢?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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