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睡不着,年岁大,负荷画夹和行李长途跋涉,此刻疲倦难支。也许是初入山地的不惯,也许是这客房中此起彼伏的鼾声,破碎了我的梦境。然而,我自知全不是,是这小客栈带给我的谜似的新奇,折磨尽我的困顿。
这小客栈地处荒僻,三面大山,门前是一条自古及今的窄窄的通道,很难想象会是什么人来投宿。我一时迷失路径,于苍茫暮色中见一点如醉猩红,便被“吸”到这里来。
檐下挑出一个红灯笼,长圆状,上有细颈,如一古瓶,造型极雅。大门上方,竟置一块漆色斑驳的匾额,暗金色的字依稀可辨,名曰:利贞。门两旁嵌一副对联,是用刀在紫檀木板上雕凿的,联语是: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
店名与联语皆是六十四卦中“乾卦”的卦辞,想见这山野之中,居然有懂得这深奥义旨的人,便惊诧不已。而店主人又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衣装简朴,相貌却是清奇不俗,仿佛在《清明上河图》的古客栈中,和他谋过一面。
待店主热诚安置好一切,对我说:“老哥子,楼下的厅堂燃着木炭火,还有一伙子人,喝杯热茶,扯一扯谈,保你一觉睡到天亮。”
厅堂里果然置一大盆红灼的炭火,一伙人团团围坐。见我来,竟纷纷让座,客气地打招呼。未到火边,心便热了几分。
“刚到?”一位头扎长巾的壮实汉子笑问道。
我点头,在他身边的条凳上坐下。
店主给我泡了一杯茶,也挤坐到人丛中。
居然有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秀气的男子同坐一条凳。
那女子的头发绾到脑后,梳成一个“巴巴头”,身材娇小,双眸极清亮,不像一般农妇。
萍水相逢,又是围炉向火,平添了许多亲热。只是并不自报家门来一些客套,相对视一笑,似故交而已。
身边的汉子对我望了一阵,忽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弯成一个“圆”,说:“老哥子,可要这样货?”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笑了笑,不便答话。
他又翘起拇指与小指,比画出一个“六”来,眼睛盯住了我。
出于礼貌,我摇摇头,表示不懂。
他不言语,有些憾意,大概以为我对他的什么“货”不需要。
一个独眼汉子忽从口袋里掏出几大把板栗,埋到炭盆的火灰中去。“请你们吃煨板栗,只是莫嫌弃。”
店主打个哈哈:“这趟板栗生意该有大宗进益?”
独眼汉子不作声,只是笑。
炭火红艳艳的,如一盆盛开的杜鹃,烘得每张脸生出光彩。
“只可惜你爹那年死得惨,被戴红袖章的人反绑了手,从丈二高的石台子上推下去。”
一时屋里空气凝固,只听见火星子爆裂的声响。
谁问一句:“打猎的汉子又放套子去了?”
“他想捉香麝,割那香卵子发财,这药治得伤,打得胎,金贵得很。”
答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手里捏几根银针玩耍,看样子是个草药郎中。
有人咳一声,随口吐出一团稠痰。是个蓄着鼠须的清瘦老者。
“闲来无事,我给你测个字如何?”
他把目光投向我。看得出他是专操这营生的。对于长期关在美术学院的我,即刻催发出无穷的兴趣。
“那就有劳尊驾了。我测一个‘村’字。”
他沉思片刻,又在手心划了一阵,说:“木以长材为贵,一‘寸’之‘木’亦何所用?但于你则可以‘寸木’高接岑楼,长此下去,必有造化也。”
我心一震,想见这“寸木”可是指伴随我大半生的油画笔?忙说:“多承谬奖。”
板栗煨熟了,独眼汉子扒开火灰,一一取出,每人分十来颗。剥开细嚼,香甜爽口。
那女子对身边的男子说:“这夜长,我们来唱一段‘三棒花鼓’,如何?”
男子眉眼间溢出许多喜悦,便点点头。
女子转身上楼,取来一锣一鼓。
女子坐下把鼓夹在两膝间,男子提起了锣,居然不需琴弦。这“三棒花鼓”大约是指两鼓槌加一锣槌。
我依稀记得在书上看过这方面的文字,它是土家族的一种古老的演唱样式。
他们咚吭咚吭地把锣鼓打响,听报曲名是《李三保与吴凤姑》。女子一边打鼓一边唱,男子只管打锣。
女子嗓音不甚清亮,带一点沙哑,但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奔泻而出。说的是一个土家族女子吴凤姑,与一个汉族的青年李三保悲欢离合的故事。当“吴凤姑”叙述身世,唱到那句“我的命苦呃苦呃苦”时,音调翻得又尖又高,竟淌出泪来,一脸戚然。
唱毕,满座都叫好,他们忙深鞠一躬表示感激。
我突然从他们的装束上,猜出这女子是土家族人,而这男子分明是汉人。他们是夫妻?还是情人?
我身边的汉子,一直默默地勾着头,似未闻,似未见,径直想他的心事。
到子夜,我们都回客房去。楼上只一大一小两间,那对青年男女住在小客房里。
异地忽与这些陌生人相聚,竟有如此多的玄妙,使我久难入眠。我只能略略地猜测他们是干什么的,却不可知道他们的身世,一切皆如谜。
打手势的汉子他要向我兜售什么“货”,那个“圆”是代指旧日的银元还是鸦片烟饼子?那独眼汉子的爹定是死于“文革”中,是因什么而死则不可知。这小客栈是何时所建?那店名那对联非一般人可拟出,店主先前是做什么的?
墙角那个方位,有人翻身,木板铺响得很沉重。隔壁的小客房里,忽传来低低的争吵声。
“下一处到八角寨,怎么不好,那里有好几家要娶亲嫁女,想听‘三棒花鼓’哩。”
“不去!你以为我不知道,那里有你的一个花妖精。下一处到大盘镇去,偏不走那一方!”
“好好好,都听你的……”
女子轻轻地笑了。
一切又归于平静。
太疲倦了。我的身子忽轻轻飘起来,似风中的绒蓬,眼皮一合,沉入了一个梦。
天亮时,我醒了过来,屋里竟不见一人,都走了。
恰店主上楼来,我便问他们哪去了?
他微微一笑,说:“和你打手势的汉子四更天就跑了,把房钱丢在床上,他干的营生鬼着哩。打猎的汉子在山上不慎跌伤,草药郎中忙去看视。其余的都走了,来无踪,去无影,大山里讨生活,不容易。”
我还想问下去,未开口,老者摆摆手,说:“太阳都要出来了,老哥子,你也该上路了。”
是的,何必问呢,生活原本是深奥难懂的。只是遗憾,刚一聚合,又是分离,如风吹云散,走得远远的。
这世界才成为一个世界。
老者见我惘然若失,又说:“他们走时,要我向你道歉,没当面辞行。”
忽觉喉头有些哽咽,好久才说出一句:“下次他们来时,请代我谢谢他们。”
老者下楼去了。
我摊开画夹,把昨夜的印象,急速地勾勒下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