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地回来后，王有德当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一直浮现在他眼前……说起来，这还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十年前，王有德下岗了，那是他最痛苦的时候：妻子长年患病，光医药费就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儿子因为遭遇车祸，没过十三岁生日就走了，而那个酒后驾车的肇事司机又逃逸了，他连一分钱的赔偿金也没拿到；而自己的工作又没了。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滋味？王有德几乎对生活绝望了。
不过，王有德是个有责任心的丈夫，他不能丢下生病的妻子不管呀！他原先在单位里干的是司机，想想自己已经有近二十年的驾龄，可不能轻易丢了，于是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凑了五万块钱，又贷款五万块，买了一辆大货车，跑起了运输。由于他诚实守信，做事认真，客户渐渐多起来，这让他看到了希望。
那天，王有德拉着满满一车货从南方回来，为了赶时间按时交货，他已经连续两天一宿没合眼了，当车子刚进入市区，经过一条小巷口的时候，他又累又困，上下眼皮直打架……就在这时，他觉得车身一阵晃动，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停了下来。
王有德吓得心里“怦怦”直跳，他没敢下车，顺着驾驶室外的后视镜一看，发现车后三四十米处，马路中间好像躺着一个身穿红裙子的人。不得了，出事儿了！王有德拿出手机，打算报警。可是刚按了几个键，他停住了，心想：我买车借的钱和贷款都还没还清，家里人吃饭、给妻子治病，可都指望这辆车赚呢；况且这车刚买下就开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入保险，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己拿什么赔呀？
几秒钟的痛苦思索后，王有德跳下了车，像做贼似的环顾四周。这时正是清晨时候，偏僻的小巷口空无一人，他于是急忙跳上车，猛地踩下了油门。很快，后视镜里的红裙子离他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王有德驾车一路狂奔，等开进自己平时停车的大院里跳下车时，他手脚冰凉，两腿发软，浑身直冒虚汗。他也顾不得歇息，仔细地从车头查看到车尾，发现车子总算完好无损。他刚松了口气，但走到车右后轮时，突然发现轮胎一侧有一片鲜红的血迹，车轮突出的一段螺栓上竟然还带着一段血淋淋的肠子，他顿时瘫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过来，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发疯似的接上水管，对着车轮一阵猛冲，然后到了上班时间，把货物送到对方指定的地点后，就径直回了家。他没敢把撞人的事告诉妻子，进屋后就倒在了床上，人像被抽了筋一样，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是那条飘荡而来的红裙子！
接连两天，王有德没有出车，躲在家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想到自己的孩子被车祸夺去生命，肇事司机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的无法弥补的创伤，没想自己现在竟也成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人。王有德越想越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他想到了去自首。
躺在床上的妻子觉察到了他的不正常，呻吟着说：“有德，你怎么啦，你病啦？你可不能出事呀！”王有德猛地一惊，说：“没事，我好着呢。”他给妻子端上一杯水，送上几粒药，看着躺在床上病怏怏的妻子，自首的念头打消了。
过了几天，王有德忍不住骑着自行车来到自己出车祸的地方，壮起胆子走进小巷口一家小店，买了一包香烟，随后便和老板娘聊起来。王有德问：“听说前几天，这个巷口出了车祸，是吧？”
老板娘叹了口气，说：“是呀，一个小女孩被车撞死了，死得好惨呀！司机撞人后逃了，警察来看了半天现场，可到现在也没找到证人。”老板娘大骂司机没有人性，咒他的孩子早晚也会被车撞死。
王有德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最后又试探着问：“死的那个孩子是附近的吗？”
老板娘指指对面，说：“就是那个门闭着的小院里的，李有福家的闺女，刚上小学四年级。唉，作孽呀，这个李有福从小患小儿麻痹症，摆了个修鞋的小摊儿养家糊口，他老婆也有残疾，两口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唉，哪知道黄鼠狼单单要咬这病鸭子呀！”
王有德从小店出来，悄悄走到那个小院跟前，记下了地址：槐树巷5号。
回家路上，王有德心想：既然人死不能复生，我就要想别的法子来减轻自己的罪过。他思来想去，决定努力跑运输挣钱，争取用一年时间把已经欠下的债和贷款还清，然后就一点一点来还自己的良心债。
王有德说到做到，果然一年之后就开始了还良心债的行动。他每个月都会把挣的钱拿出一部分来寄给“槐树巷5号”的李有福，而且越寄越多，越寄越多，已经整整寄了九年。王有德觉得，只有当汇出一笔钱后，自己才能换来片刻的轻松。
如今，王有德已经是家产千万的运输业巨头，按月给李有福寄钱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但是王有德始终没有去见李有福，不是不想见，而是觉得心中有愧。
这天一大早，王有德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赶紧穿上衣服，跑去开门。一看，敲门的是一位身材矮小、拄着拐杖的老汉，身旁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双目失明的老太太。
老汉见王有德出来，激动地问道：“你是王有德王老板吗？”
王有德点点头：“是啊，请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没想王有德话音未落，那老汉扔掉拐杖，“扑通”一声跪在了王有德面前：“恩人呀，我可找到你了！”
王有德慌得赶紧把老汉搀起来，把老太太从车上搀下来，把两位老人请进了家中。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这两位老人的恩人了？于是让他们在客厅里坐下后，便试探着问道：“老哥，你怎么称呼？”
老汉答道：“我叫李有福。”
听到“李有福”这名字，王有德惊得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见李有福老泪纵横道：“十年了，王老板，要不是你每月给我们寄钱，我们老两口哪能活到今天？老天有眼，总算让我们找到你了，我们真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啊！”
“我的老哥呀，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是我……”话没说完，王有德两腿一软，跪在了李有福面前。
李有福慌忙把王有德扶起来，王有德靠在沙发上，口中喃喃自语：“十年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看着王有德痛苦的样子，李有福反倒摸不着头脑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瞒你说，王老板，十年前，我闺女被撞死后，我老伴儿把眼睛哭瞎了，后来她又得了一场大病，把原本为闺女上学攒的钱也花光了。走投无路之下，我和老伴一合计，就想一块儿喝农药去找闺女，谁知药碗刚端起来，邮局的同志敲门送来汇款单，我们俩这才没死成。从此，我们每个月都能收到汇款，想到还有好心人在暗地里帮我们，我们要是再寻死的话，那就真的对不住人家的恩情了……”
王有德慢慢坐起身，细细回味着李有福的话，心想：我肇事逃逸本不应该，如果没有当初汇款赎罪，那不就等于再害死两条人命呀，幸亏还做了这么一件积德的事情。
李有福接着对王有德说：“不光每月有人寄钱来，每年清明节，我闺女坟前还有人送花。我想，这送花的人肯定就是给我们寄钱的人，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啊，所以就按着汇款单上的名字和地址去找，这才发现都是假的……”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王有德不由自主地问。
李有福说：“前几天又收到你的汇款单，我才想到，虽说这单子上的名字和地址是假的，可汇款邮局的地址错不了呀！于是就拿着汇款单去求邮局的领导。领导听我这么一说很感动，说找你不难，他们有录像，还让我一起看。结果按汇款单上寄钱的时间一查，他们很快就在录像里找到了你。虽然你当时戴着墨镜，可我记住了你下巴上的一大块儿黑痣。嘿嘿，正好昨晚电视里说你帮助下岗工人再就业的事儿，你那脸形、身材，特别是下巴上的那块黑痣，和我在邮局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猜你准就是我要找的恩人，所以今天一大早我们俩就打听着一路找来了……”
说罢，李有福从贴身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存单，递给王有德，说：“这是你十年来寄给我的钱，我花了不少，还余下这些，我今天把它还给你。老伴除了眼睛之外，别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修鞋挣的钱怎么也够我们老两口儿吃饭，钱再多我们也用不着。再说，我如果拿恩人的钱放着，也睡不踏实呀！”
王有德一听，慌忙把存单塞到李有福手里，说：“我的老哥呀，这些钱你就拿回去吧，当年撞死你闺女的那个司机，他……他……”
“王老板，那个司机七年前就被警察抓起来了，还判了刑。”李有福说着，非把存单塞回王有德手中，然后撑起拐杖要扶老伴回家。
王有德惊讶地连声追问：“司机被抓了？撞死你闺女的司机被抓了？”
李有福解释道：“是呀！十年前，我闺女清早起来，正准备去上学，一出门就看到马路中间躺着我家养的那条小狗。据事后民警分析，是我闺女晾着的那条红裙子被风吹了，小狗去把它叼回来，正巧过马路时被汽车轧死了，我闺女跑到马路中间去捡裙子，没想到却被飞来的货车给撞了。司机跑了两年多，后来被警察抓回来了。”
“啊！”王有德听到这里，神色一变，不由得惊叫起来，他抓住李有福的手问道，“快告诉我，你闺女出事的时候，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李有福说：“那天她穿的是一条黄色的裙子，是她娘亲手给她缝的。”
王有德听罢，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心头压了十年的大石头一下就落了地。他开心，他兴奋，他激动地问李有福：“那条红裙子还在么？”
李有福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激动，忙应道：“在，在，女儿没了，我俩把那条红裙子留下来，做个念想。”
“那……能不能把红裙子借给我一个晚上？”
“当然行啊！”李有福说，“可是，王老板，你要借它做什么？”
王有德急切地说：“这你别问了，快去拿……”说着竟然把李有福两口子推出了家门。
李有福不知道王老板到底怎么了，只觉得这条红裙子一定对他很重要，于是就赶紧骑上三轮车带着老伴儿回家，将那条红裙子取来，双手递给王有德。
王有德捧着这条红裙子，两只手不住地颤抖，他带着一脸的笑容，倒在了沙发上。十年来，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他觉得自己太困倦了，他太想好好睡上一觉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王有德就这么永远地睡着了，他的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在他的枕边，放着一条美丽的红裙子……
（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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