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朱先生被三十多里路外的一个财主请去教书，从正月初五起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七，才拿了财主家给的八两银子，匆匆往家赶。
一路上，他无心观景，也顾不得歇脚，只顾急匆匆赶路。走着走着，忽然前边村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哭的、叫的、骂的、喊的，乱成一团，朱先生觉得奇怪，急忙上前看个究竟。他发现一伙人拖着一个年轻女子，强迫她往村外走，另外老老小小一帮人则拉住她不放，还边哭边求情。
一见这情景，朱先生心有不平，便上前说开了话：“哎哎哎，你们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就不怕触犯王法吗？”
那些强拖女子的人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都吃了一惊，唯有一个高个子似乎不慌，眼一斜，说：“唷，是哪路英雄，敢在此多管闲事？”
朱先生也不示弱：“路不平众人踩，理不公大家评，我凭自己的良心要管管这件事！”
高个子笑笑说：“好，很好，告诉你，这小女子的丈夫欠我们东家银子还不出，没办法，只得拿他老婆抵债，你看这理公不公？”
朱先生一听这事，不觉心里打了个“咯噔”，心想：这欠债的事怎么办呢？
高个子见他愣住了，又说：“你既然有良心，何不代他们把债还清，那不就路也平、理也公，皆大欢喜了吗？”
“他们欠多少钱？”
“不多不多，连本带利才八两银子。”高个子说着，掏出借据亮了亮。
朱先生一听，二话不说，将那一年辛苦所得的银子递给高个子，换回了那张借据，救了那可怜的小女子。
小女子全家人都感动得跪在朱先生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致谢。朱先生急忙一个个将他们扶起，又安慰了一番后，便告辞回去了。
到了家，老伴已在门口等他，他进门屁股还没坐热，老伴手一伸，说：“快拿出来吧。”
朱先生一愣：“什么？”
“你是装傻呢，还是老糊涂啦？再过两天就过年了，家里一点东西都没买，我天天都在等你的银子呀！”
朱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帮人，而把家里等着用钱的事忘了。但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只得如实相告：“唉，可惜我是连一文钱也拿不出了。”他把路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老伴知道朱先生从不说假话，觉得他做得也对，可这年怎么过呢？想到这些，她鼻子一酸，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朱先生慌了手脚，连说：“你哭么不用哭，年总是要过的，钱么我去借借看。”说完，便迈步出门走了。
老伴止住了哭，心里暗想：唉，这过年过节的时候，上哪儿借钱去？她一抬头，看见墙上贴着的那张写着两个大字的纸头，那是朱先生亲笔所写，亲手贴上的。记得他曾说过：“这两个字念‘良心’，良心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个人如果没有良心，就好像没有灵魂……”想到这里，她不禁心里一动，连忙移过凳子，爬到上边，小心地揭下那张纸头，然后跑到镇上的一家当铺里，递上纸头说：“喂，当了。”
当铺伙计接过纸头，展开一看，摇摇头说：“这东西不值钱，不能当。”
老太太一听火了：“你说什么？我家先生讲，这是最宝贵的东西，你说它不值钱？看来你根本不识货，还是叫你们老板出来！”
老板来了，细细一看后对伙计说：“看来是哪个文人穷困潦倒，弄两个字来打秋风。算了，过年过节的，别跟她计较，给三百个铜板，打发她走就是了。”
老板这样吩咐，伙计当然照办。
老太太拿了三百个铜板，高高兴兴回到家里。她见朱先生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直叹气，便笑着说：“好了，好了，用不着唉声叹气，过年的钱有啦。”
说着，把三百个铜板往桌上一放，“你看，不骗你吧！少是少了点，总比一文没有好。”
朱先生见了铜板，两眼睁得圆圆地问道：“你从哪里弄来这些铜板？”
老伴还是笑笑，说：“你放心，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拐四不骗，只是动了个脑筋，把‘良心’拿去当了。”
朱先生抬头一望，果然不见墙上那两个字，不觉大吃一惊，便没好气地说：“哎呀呀，你怎么能这做呢？缺吃少穿都不要紧，没了良心那还了得，比禽兽不如呀！”
“你不能再写两个贴上去吗？”
“好啊！我写了贴上去，你撕下来拿去换钱，这成何体统！要是传扬开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快快快，你快去赎回来！”
老伴一听，觉得丈夫说得有理，于是抓起铜板，心急火燎地赶到当铺里，大声说：“哎，还我良心！”
伙计一看又是她，就说：“不是给你三百铜板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她把铜板往柜台上一放：“我家先生说了，良心不能当，让我马上赎回去！”
当铺的伙计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老太婆会来这一手。刚才以为人家是打秋风，所以用三百个铜板打发她走了以后，他就把那两个字扔进了字纸篓，偏偏勤杂工又来清理纸篓，拿到门口，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可现在老太婆又要赎回去，这可怎么办呢？为此，伙计只得去求老板。
老板当然知道这是件棘手的事，但他却一点不慌，笑嘻嘻地对老太太说：“大妈，我很想见见你先生，请他来我这里谈谈，好吗？”
老太太走后，当铺老板立即吩咐备好上等酒菜，他要像接待贵宾一样接待朱先生。
一切准备就绪，朱先生也很快来了。可是这个穷秀才却不领情，就是不肯入席，他摇摇头说：“我向来滴酒不沾，饭也刚刚下肚，恕我不能奉陪。老板有什么吩咐，直说无妨。”
这一来，老板心里直敲点鼓。他原想用好酒好菜把穷秀才灌晕，然后再给点钱意思意思，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朱先生死活不上钩，看来这竹杠敲起来就凶了……他左思右想没办法，只得把“良心”二字丢失的事和盘托出，并请朱先生提出个解决办法。
谁知朱先生听罢笑笑，说：“既然老板直话直说，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那两个字是我所写，贴在墙上是为了时时记住：别忘了良心。但我妻子不知深浅，瞒着我把它拿来典当，这不是拿自己的良心换钱吗？万万使不得！所以我得知后，要她立即赎回。既然字已没了，那就算了，三百个铜板还给你们，到此了结。好，我告辞了。”
朱先生这番话真是深深地打动了当铺老板，他拉住朱先生说：“别忙，我还有一事相求，本当铺缺一位账房，不知先生能不能相帮？”
朱先生一怔，说：
“如果老板真的需要，在下理应效劳。”
“好，那就一言为定！”老板说着，又拿出十两银子，“这点银子你先拿去过年零用。过年后，正月初三请来上任，怎么样？”
朱先生点点头说：“可以。”接过银子，告辞而走。
朱先生和他老伴开开心心地过了年，年初三一早，朱先生就来到当铺做起账房先生来了。
吃过早饭，一阵爆竹响过之后，当铺开始营业。老板交待说：“今天我们开市，是一年的头一天，来了生意，你们一定要和气相待，把生意做成，讨个开市大吉的彩头。”说完，带着妻子、孩子出门拜年去了。时至中午，当铺冷冷清清，根本没有生意，于是那个伙计也说要去亲戚家吃饭，来了个脚底抹油，店里只剩了朱先生一个人。
偏在这时候，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老太婆进了当铺，其中一个年轻人说：“喂，这是我们的老娘，当了！”
朱先生细细一看，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那老太婆面黄肌瘦，病得只剩一口气，连话都说不清了，怎么能当呢？他想回绝，却又记起了老板的交待，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那两个年轻人见他犹豫不决，就说：“你放心，她一时半会死不了，再说，我们只当五两银子，明天就来赎回去，让她求医吃药。”
听了这些话，朱先生一咬牙，便收下了。
这开市头一笔生意是做成了，可到晚上，老板和伙计的脸都拉得老长。
你想想，一个病人，吃喝拉撒，该有多难侍候，该有多烦！而且第二天那两个年轻人没有来赎，第三天、第四天还是不见有人上门。直到第五天，老板说话了：“朱先生，那老太婆的赎当期已过，干脆，你把她背走，扔进凉亭里算了。”
老板发话，朱先生哪敢怠慢，只得背起老太婆往外走。
一路上，老太婆趴在朱先生肩上，“嗯呀啊”的不停地叫唤，朱先生心里想：把这样一个病人丢进凉亭，不是送她的命吗？这种没良心的事做不得。于是，他当即改变主意，将老太婆背回自己家里，进门就对老伴说：“快准备床铺，我把客人请回来啦。”他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得老伴满口答应，将这个素不相识的病老太婆接受下来，还为她延医服药，让她吃香喝辣，给予精心照顾。
说来也怪，那老太婆在朱先生夫妻俩的照料下，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不但能下床走动，还能帮助干些家务活。这让朱先生十分高兴，他对老太婆说：“你离家已快三个月了，也不见你儿子来看你。你告诉我，家住哪里，我可通知你儿子来接你回去。”
他这么一说，老太婆竟哭了起来，说：“我没有家，是个靠讨饭度日的苦命人。三个月前，我病倒在破庙里等死，谁知那天来了两个人，把我抬到当铺里当了，多亏你朱先生心好，救了我的命。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不要赶我走，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说完跪倒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
朱先生急忙扶起她说：“别这样，别这样，既然如此，你就住在这里，不必做牛做马，也不用报答恩情，咱们就跟姐弟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道过日子吧。”
就这样，老太婆就在朱先生家住了下来，三个老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让人惊奇的是，从那以后，他们家养的猪都比人家长得快、长得大，养鸡养鸭也特别会下蛋。这一来，朱先生家的生活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转眼又过年了，他们三人吃了丰盛的年夜饭之后，朱先生展纸、磨墨，提笔写了四个大字：良心无价。然后端端正正贴到墙上，进门就能看见。
（吴文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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