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我的出生是一种悲哀,我的母亲王熙凤,是京城著名的女强人,做名人的女儿,注定要湮灭在名人的光芒下。在我生活的荣府,连一个三等的丫环都活得肆意狂放,而我这个王府小姐,却只能像影子一样生活着,无爱无恨。连后来曹老先生著我的家族兴亡史时,对我的描写也是寥寥数笔,厚厚的巨著啊,而我的戏却只有两场,一场是母亲抱着尚不会说话的我,让刘姥姥起名;另一场是母亲临终前托孤。这哪是堂堂的“金陵十二钗”,简直是一群众演员嘛。
于是,我的少女时代注定是郁郁寡欢的了。
这天我家来了个老女人,她是我乡下的亲戚,叫刘姥姥,爱搞笑,是个幽默细胞和满脸皱纹成正比的女人。
我央求母亲:我想跟刘姥姥去农村住几天。
农村有什么好,苍蝇蚊子的。
现在流行返濮归真嘛。
我跟着刘姥姥跳下马车的时候,已到了一个绿树香花青墙白瓦的村庄。我雀跃地唱起一首歌——每一次呼吸,都是新鲜。
刘姥姥用乡下的饭菜招待了我:清凉爽口的水萝卜蘸酱,鲜滑水嫩的豆腐拌小葱,金黄流油的大鹅蛋切成四瓣,酥甜溜脆的油炸野杏仁,还有白瓷碗里盛着金黄色的玉米粥,再掰一块金灿灿的玉米饼,天下的美味莫过如此!
我正嘴筷不停地吃得正欢,忽然从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就是巧儿妹妹吧?我抬头,一个小P男孩堵在了门口,他看起来很结实,以至屋里顿时黑暗了。他很热情地说,我小时候还上你家玩了呢。
我只顾吃着美味,胡乱地答应着。
整个吃饭期间,那个小P男孩老是偷偷打量我,我知道了他是刘姥姥的外孙——板儿。但这个小P男孩却不入我的法眼,尤其他蹲在门口出溜出溜喝稀饭的样子,特别难看。
每天,我在刘姥姥的村庄里四处乱跑,一刻也不肯闲着。
起初,我还小心翼翼地,因为我的方向感一直不好,但后来我发现即使我刻意去记路,还是找不到家,因为这里的房子,没有门牌号,羊肠小道,没有标志,我在城市里所学的知识一点也用不上。于是我干脆不记路了,玩累了,顺便找户人家进去,告诉他们我是刘姥姥家的客人,这里民风淳朴,他们总是好吃好喝地招待我,然后送我回家。
不久附近的村民都知道了:刘姥姥家里来了个弱智姑娘。唉,王府小姐沦落民间,竟混得如此不堪。
这天,我在村口发现了一只美丽的蜻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蜻蜓,禁不住要去擒它,但它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似的,飞起飞落,我被它逗得心痒难忍,便跟着它走走停停。后来,蜻蜓不见了,而我站在了空无一人的田野里,四周已染上了黑影。
天很快黑了,我在黑黝黝的田野里乱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四周仍是没有一丝亮光,我又急又饿又惊慌。
忽然,我看见了远处有一团亮光在晃悠,忍不住欢呼起来,双手合成喇叭状:喂——。
灯光近了,近了,竟是板儿提着灯笼,他听见声音跑过来:家里找翻了天,原来你在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烙饼,递给我: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
等我默默地吃完,我俩借着微弱的灯光往前走,我从来没走过夜路,一路磕磕碰碰,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悄悄地握住了我,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我感觉很安全,但过了一会,我还是走不动了,他蹲下来说:干脆我背你回去吧。我累极,就不再矜持,顺从地爬上了他的背。
那天从无人的旷野到刘姥姥家,我俩走了两个时辰,在这黑黑的两个时辰中,我爱上板儿。
其实爱情有时候就如此简单,正饥寒交迫着,忽然有个男人从黑暗中跑出,给我饼吃,背我回家,我怎么会不爱上他?那天我趴在他的背上,矫情地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开始用眼睛寻找板儿,但总是不见他。我坐立不安,便问刘姥姥,刘姥姥说:现在地里的西瓜熟了,他要看守瓜田呢。
那他不吃饭么?
一天三顿饭,我给他送。
以后我帮你送饭吧,你那么大年纪,多不方便呀。
好孩子。
从此那一望无际的瓜田里,就有了两张长满青春痘的脸。每天我都挽了竹篮,一身蓝印花布衣裳,姗姗地行走,踏过小桥,迈过弯弯的小道,去给板儿送饭,看着板儿狼吞虎咽吃罢,和他说会儿话,然后收拾碗筷回家。
那天黄昏时分,我依旧挽了竹篮给板儿送饭,谁知被一个石块绊了一跤,竹篮飞出丈把远,饭全洒在了地上。见了板儿,我“哇”地哭起来,很难为情地说:对不起,今晚你要挨饿了。
板儿安慰我:别哭,别担心,怎么能饿着我呢?
他和我来到了瓜田附近的汪边,脱去褂子,像鱼一样钻进水里。稍顷,露出头,把一条斤把重的鱼甩上岸来。
我俩生火烤鱼片吃,熊熊活焰映红了两张年轻的脸。他赤裸着上身,那么强壮,我轻轻地偎依了上去。板儿仅仅迟疑了一下,就抱紧了我,我俩倒在了熊熊的火堆旁。
激情过去,我用手指划着板儿坚实的胸膛,柔声问:你爱我么?
爱。从那天我背你回家时候,就爱上你。你无助的样子,真像迷路的公主。
我本来就是公主嘛。你娶我么?
我——我——
臭板凳烂板凳,你不娶我?
我当然想娶,就怕配不上你。
你怕养不起我吧?
我赚钱不多,但是养一个猫食一口的老婆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躲在板儿的怀里幸福地笑了。
温柔的日子总是不长久,那天我正和板儿坐在瓜地里一人捧只碗出溜出溜喝稀饭时,就有一驾华丽的马车停在了跟前,接着下来了一个雍容的妇人。
女儿,你黑了,但是结实了。母亲拉着我左看右瞧:你在这里还习惯么?我今天接你回家来了。
我不想回去。
呵呵,你准备在这里居住一辈子么?家人都想你了。
我和板儿目光彼此纠缠,然后,我转过身去,很难看地哭。
回家,母亲就喜滋滋地告诉我,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事,男方家世显赫,跟我家门当户对。我决绝地说我不嫁。母亲语重心长说,爱和嫁是两回事。爱,只要两情相悦,而嫁,则要讲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确切地说,就是嫁一群社会关系。
我不语。在我生活的年代,不语就等于默认了。然后我就定了亲。我妈开始欢天喜地地给我置办嫁妆,试穿嫁衣的时候,我也很认真地告诉裁缝,哪里肥了哪里瘦了,毕竟要做人家的妻子。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总有一张憨厚的笑容在我眼前晃呀,晃呀,我只好一遍遍地说:板凳,对不起。板凳,对不起。
我以为做一个朴素的农家女人,闲闲地绾着青丝,素手调羹,就那样一生一世,只能是我的梦想了。然而忽然有一天,我家族的大树元妃驾崩,我家遭受了政治迫害被抄家,男方家怕连累了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了亲,我母亲一向好强,哪受得这般气,就病倒了。
母亲在病危时,连夜派人把刘姥姥叫来,把我托付给了刘姥姥。这件事曹老先生在《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三回详细记载:凤姐一手拉着巧儿的手,对刘姥姥哭道:“你带了她去吧。”刘姥姥道:“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吧……。”凤姐道:“你说去,我就愿意给。”
母亲竟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我站在旁边,又喜又悲,眼泪哗哗流下来,我的幸福终于——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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