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和李纹李琦挺囧的。
我们第一次露脸在第四十九回,本来出场就已很晚,曹老先生还让我们和薛宝琴同时出场。怎么能让我们和薛宝琴同时出场呢?薛宝琴谁啊,美貌盖过女主角宝钗和黛玉,还像个驴友一样走过南闯过北,虽说我们仨也不丑,五官也周正,单个挑,都是个顶个的美女,可有个缎子一样的薛宝琴在旁边比着,就不一样了,就比出高低来了,那是玉石和石头的区别,是天鹅和鹅的区别。女人,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
把我们四个放在一起比的结果是:薛宝琴大放异彩,她获得大观园的一致喜爱。李纹和李琦的出场明显也动了心思,明知道比不过薛宝琴,两人干脆弄了个统一着装,一模一样的上衣,一模一样的裙子,也夺得了部分眼球。而我,既没有薛宝琴的浮夸,也没有姐妹与我共同出场,干脆以平常的衣着打扮见人,沦为打酱油的一点也不稀奇。后来大观园第一帅哥宝玉评价我们的“闪亮登场”:“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这句,夸的是宝琴薛蝌李纹李绮,硬没我什么事儿。反倒是宝玉的丫环晴雯,把我放在头一个夸:“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我觉得她真是穿透现象看到本质,看到我走的是气质路线。可她仅仅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丫环,夸奖的话像一枚石子投进水里,像一阵春风灌进驴耳,投完了也就完了,灌完了也就完了,没引起任何的涟漪。
不夸就不夸吧,夸了也仅仅是满足虚荣心。我用这话来安稳自己,可是,哪个女子没有虚荣心呢?我暗憋着劲,来日方长,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众人交口称赞的。
机会来了。没过多久,老曹安排了一场“吟诗咏梅”的戏。作诗我倒不怕,在家里我也喜欢吟个“七言”“五绝”啥的,也自我感觉良好。可是众所周知,大观园里的诗人多,像黛玉宝钗湘云她们个顶个都是高手,若和她们比诗,我心里还是擂着小鼓的,可是那天她们竟然都当了评委,对决的是我和薛宝琴。这样,我就稍微舒口气,可还是没敢轻敌,薛宝琴这些日子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又是制作谁也猜不出谜底的《怀古绝句十首》,又是给大家讲她在世界各地的旅游见闻,你弄不明白她到底还有多少家底没掏出来。等我俩的诗出来,我彻底松了口气,薛宝琴的诗像她这个人一样浮夸,韵脚平平,把那些甜腻的词汇一删,基本就跟三句半差不多,再看我的,格局宏大,用句俊采神飞,既旖旎又豪气。我内心痛快地大笑,脸上却水波不兴,胜利而不骄傲,才是大家风范。我俩的诗分摊在两张桌之上,我佯装平静地等待大家的评判。
好诗啊好诗。众人围在薛宝琴的诗作旁,啧啧赞赏。薛宝琴在众人的恭维下,笑魇如花。而我和我的诗,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甚至都没人多看一眼。
若是一伙不懂诗的人评诗,我还不悲愤,可明明是黛玉宝玉湘云这样的在诗歌届有一定地位的青年才俊啊。
贾母说: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看来并不单单是讲丫头婆子。
我不再争。争也是没用的,除非我像秦可卿有强大的背景,除非我像薛宝钗有足够的财富,可我,有一个酒鬼父亲,有一个窘迫的家境。
也是,看看人家林黛玉,堂堂正主儿,只因为穷——她父母双亡,两手空空投奔外祖母。她还经常被别人讽刺挖苦,何况我这个二半吊子小姐呢?林黛玉总是受不了别人说她穷,她的一贯作风是,若别人讽刺她一句,她必然有一百句还上,若别人向她扔一块石子,她必定还别人一块巨石,没多久,大观园的人都被她明里暗里得罪光了,四面树敌,有什么意思呢?嘴头上一争短长,赢了也就是输了。
还有家境富裕的薛宝钗,家里明明富的流油,却喜欢装穷,她说,其实我家很穷的,我家的那些厨子很穷,我家的那些车夫很穷,我家的那些园丁很穷。甚至她的房间里任何装饰都没有,像个雪洞一样。做派极其不讨喜,连贾母都说她虚伪。
我以薛宝钗和林黛玉为戒,我要塑造一个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形象。
于是,那次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聚会,众女人都穿着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打扮的或鲜艳,或淡雅,或别致,而我仍做寻常打扮。我迎着女人惊诧的目光,内心强烈地感到她们在用目光当针扎我,我镇静地不献媚,不羞愧,不解释。也是,几乎每个女人在出门前都有一套庄严的仪式,仪式进行过程中,她们搬出整个衣柜里的衣服,一一往身上比划或者搭配一番,在安全和好看之间挣扎不已。这么大的场合,而我穿的既不好看,也很安全,那出来参加场合还有什么意义!
我以为我成功了,因为后来有人说我淡泊,其实,我知道不是,淡泊是经历过世事的沧桑和繁华之后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我一无所有,谈何淡泊?
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知道,我塑造的形象并不成功。
那就是著名的虾须镯被盗事件。平儿的虾须镯被盗,她竟首先怀疑是我偷的,怀疑的原因就一个:我穷。身为一个小姐,竟然比丫环还穷,竟然比穷人还穷,人穷肯定志就短。当然后来破了案,是宝玉的丫环坠儿干的,平儿一看是宝玉屋子的,怕事闹大就暗自掩了下来,得到了满堂赞许,对我,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
我不恨平儿,这说明她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我只是有些后怕,幸亏这个丫环不是经常偷东西的人,没费多少事就人赃俱获,可若是一惯犯呢?若一直破不了案呢?我岂不是一直背着黑锅?
作为一个正宗的穷人,怎么才能塑造一个“性格高洁”的形象,那些日子,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妙招。
直到那天我在沁芳亭遇见大观园的第一帅哥贾宝玉。那天的事情经过,老曹在红楼梦六十三回,已详细记载,我简述如下:眼看快到贾宝玉的生日了,一家人都在忙忙活活地准备着,这时,妙玉竟也给宝玉送了拜帖,拜帖上还署了个高深莫测的名字“槛外人”,不怪别人瞎琢磨,一个修行的尼姑干嘛凑这个热闹呢?我读懂了妙玉和她欲说还休的欲望,宝玉到没想那么多,喜欢他的女人太多了,他只想着怎么回帖,才能不丢份儿,他正为回帖的署名发愁,我遂行云流水地不但给他解疑答惑,还让他在回帖上署名“槛内人”,甚至高谈阔论地调侃了妙玉一顿。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并不复杂。但就是这次并不复杂的高谈阔论,后来却被人说我人品有问题——妙玉是我的半师半友,我竟然背后诋毁她“不男不女不僧不俗”,批评起她来也是字字精狠。我承认,那次高谈阔论是我安心的,我无疑在洋洋得意地告诉宝玉,你看我和妙玉多熟,熟到我甚至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批评她。妙玉是谁啊,眼高过顶,看见谁都觉得低自己一阶,连黛玉宝钗尚瞧不大上,遇上穷人如刘姥姥简直是百爪挠心,但这样的人物却能与我相处十年多,有来有往,教书识字。
其实世间任何事情都具有两面性,没有绝对的利,也没有绝对的弊,就看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了,我的高谈阔论肯定是利大于弊的,因为我的目的达到了。
大观园的女子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妙玉性情高洁,她看中的人物,自然不会差,自然也是高洁的,就像莲藕和莲花,就像青松和雪松,物以类聚嘛。
我的出头之日来了。
大观园最势利的王熙凤,虽然我的姑妈邢夫人是她的婆婆,可是一直以来,她因为有比我姑妈地位还高的贾母和王夫人撑腰,一直对我的姑妈不待见,却开始对我莫名其妙的流露出了自己的好感。那天我丢了红袄,我终于也可以有资格大声嚷嚷了,那个婆子竟然依旧像以前对我那样泼辣地反骂过来,真是不识时务,今日的邢岫烟已非彼日的邢岫烟,这时候王熙凤来了,她决定要为我出气,欲把婆子撵出去。可是,我拼命地劝阻,劝阻。我感慨这才真正达到了“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境界啊,王熙凤果然被我人品折服,送了大量贵重衣服皮裘来,有哪位女子不喜欢华贵而美丽的衣裳呢?除非她的心已经枯萎。可我,二话不说把衣服退了,还给了小厮个荷包,虽然我暗暗地把那些贵重衣服瞅了又瞅,还想若是我穿上那些衣裳肯定也像薛宝琴一样惊艳,可我转而又想,不要因小失大,更好的果子在后面。
更好的果子说来就来,薛姨妈把我说给了她的侄子薛蝌。薛蝌的确是枚好果子,长相自然是不用说的,他的妹妹薛宝琴是大观园的第一美女,一个娘生的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连夏金桂都被他的色相打动。当然,男人不能单看外表,他的事业也不差,为薛姨妈跑腿,办事能力出色,被称为“二当家的”,最重要的一点,他整日和薛蟠混一起,却没有养成花花公子习性,不会饮酒,没有到娱乐场所消费的习惯,能平等对待女性。我还能有啥不知足的,我应该算高攀了,按说他这个果子,我是踮脚都够不到的,是像仰望星空一样,可望不可即的,可此时,却结结实实地被薛姨妈她们摘了,洗了,去其毛刺,干干净净地放在我面前。
虽然我还没爱上这个好果子,我和这个好果子还没有爱情,但是这又有啥要紧的呢?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泼辣直爽的农村妇女队长李双双都能先结婚后恋爱,我这个十九世纪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都能看到我未来的婚姻生活,是光明的,是烟火味十足的,是细水长流的,是白首到老的。
我的经历说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励志故事,一个心灵鸡汤小品,是能教育一大批爱慕虚荣的女子的。可是,有一天我却猛然想起,曹公为啥要给我未来的夫君起“薛蝌”这个名字呢?蝌蚪,长大了是青蛙,而我姓“邢”,有“井”的意思,这样,我和薛蝌的结合,不就成“井底之蛙”了吗?不由我不胡思乱想,因为众所周知,曹公阴恻恻地善用暗喻。
难道不关心人类,只关心粮食和蔬菜,就是井底之蛙的见识?想想我一心奔着自己热气腾腾的小日子,而不去拯救还处在水深火热的姐妹们,我不由得羞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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