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姑苏城里的一名旦角。
若不是被生活所迫，谁愿意唱戏呢？唱功、念功、做功、把子功、毯子功、身段功、靴子功、髯口功、翅子功等等这些听着头都大的功，每天都要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得毛骨悚然，练到死的份都有，还有最要命的一件事，优伶是我们那个年代社会地位最低下的人之一，按照大清法律，两种人是无资格参加科举的，一种是理发的，另一种就是我们伶人。
我虽然不参加科举，可是不参加是一回事，没资格参加是另一回事啊。
精神和肉体如此折磨，我有时真想撂摊子不唱了，可是，不唱了，又能干啥呢？我又不是大家大户的楼上小姐，可以整日啥也不干，还有低眉顺眼的丫环伺候着，将来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个富贵人家，照样做个有着闲情逸致的阔奶奶，而我从小就被贫困的父母卖到戏班，我甚至都不知道父母长啥模样。人和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我不但要唱，还要努力地唱，生怕自己不能唱了，那样吃什么喝什么靠啥生存呢？
那年，姑苏城里来了一拨人，说是京城的四大家族之一贾府有个小姐当了娘娘，她要回家省亲，为了迎接娘娘，财大气粗的贾府特来姑苏招一些会唱戏的女孩。我们那时候的王公贵族之家，有两个炫耀自己的显摆行为，一是设寺观，二是建戏班。这拨人的到来让整个姑苏城戏曲界沸腾起来，为王公贵族唱戏，是我们一条很好的出路，不用担心票房，每月按时发晌，真的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啊。
名额只有十二名，而全姑苏城里却有几百个会唱戏的女孩。谁都知道贾府戏班的待遇好，并且一旦被选上，贾府还会花大把的银子给戏班，这是班主和唱戏的姑娘都皆大欢喜的事，是双赢的事，竞争倏地激烈起来。
其实身处圈内，我们扒拉扒拉手指都知道谁唱的好谁唱的水平欠佳，若按照唱戏的水平，谁能选上谁被淘汰，基本上心里都有数了，可是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事是难料的，并不是谁唱的好谁就能选上，有些功夫在诗外。像有个和我一起唱戏的一个女孩，戏唱的不咋样，功练得也不刻苦，可是媚人的功夫很是到家，班主逼我们练功的时候，她就把媚眼像小李飞刀似的嗖嗖地飞过去，没多久就成了我们戏班的老板娘。有人的地方，就有阴谋，就有旁逸斜出，何况从京城来的这拨人，领头的是个风流俊俏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天生应该是好风月的。那些日子，那拨人居住的地方不但白天热闹非凡，晚上也有很多打扮妖艳的姑娘出没。
海选那天，那个风流俊俏的男人，坐在台下地听我们唱戏，时不时地和旁边的副手交流着，倒是蛮认真的态度。
红榜出来时，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因为挑选的十二个女孩子，都是我们圈内唱戏唱的最好的，我也在其中。也就是说，那个风流男人竟然没有被秀色腐蚀，没有被美女拉拢下水。
我顿时对这个叫贾蔷的男人生出莫名好感。
很快，我和另外十一个女孩，坐上马车，前往京城。那时候马车车厢里，像盛开的百花园，我们这些盛开的芬芳的鲜花，却吸引不来贾蔷，他不进百花园，不像蜜蜂一样围着花转，而是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地在前面走着。我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层。一路上，有小姐妹们掀开布帘，两眼迷离地看着外面高头大马的男人，叽叽喳喳着：他好英俊啊！
贾蔷对我们一路上很照顾，但是那种照顾是很客气地照顾，是光明磊落的照顾，没有一丝暧昧。
到了京城，我们住进了大观园里的梨香园。我们一个个重新起了艺名，茄官芳官文官蕊官什么的，我叫龄官。
贾蔷成了我们的总管。
我对贾蔷的了解多了起来。
贾蔷是宁府嫡孙，父母早亡，从小跟宁府的当家人贾珍过活，有传说他是贾珍的私生子。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贾珍这个人，实在混蛋。好色，不仅调戏小姨子尤二姐尤三姐，连儿媳妇秦可卿也不放过。心狠，《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在清虚观打醮的时候，贾蓉仅仅偷懒躲了一会儿阴凉，就被贾珍指使奴才当众唾脸侮辱。第五十三回，贾珍过年给贾氏子侄分发食物，有差事的贾芹想领，不仅被贾珍呵斥，还差点挨了一顿鞭子。可就是这样好色心狠的主，却对贾蔷很好，好到了溺爱的程度。
小姐妹们在每晚的卧谈会上，说的最多的就是贾蔷，七嘴八舌地讲从各方面打听出来的贾蔷的故事。说他和贾蓉合伙治好色之徒贾瑞，设局敲了人家银子，还泼了人家一身屎尿，最后还在贾瑞身上凭空生出一笔欠款；说他趁修大观园之机，狠捞了笔油水，并且想行贿王熙凤；说他在学堂里，因不忍看到秦钟受欺，但又不想得罪薛蟠，于是挑拨茗烟来生事，让茗烟大闹学堂，自己却乘机溜掉。她们讲贾蔷的故事时，我暗叹，他怎么那么灵巧、聪明、机智、能干呢？我躲在床上一声不吭，我怕我一出声，就会泄露我的心事，就会让别人发现我内心的慌乱，我知道，小姐妹们，除了藕官和菂官，她俩因戏生情，在生活中也假戏真做，典型的同性恋之外，别人统统地乱了，风过荷塘花叶婆娑地乱了。我要管住我的花叶婆娑，他是公子，我是戏子，怎么可能呢？
女孩的情绪往往是反着来的，我明明心里对贾蔷爱的要命，生活中我却对贾蔷冷淡起来，甚至和他唱起了反调。他指东，我偏意西，他打狗，我偏撵鸡，面对我的无理行为，他总是宽容地笑，很有礼貌地说服我，甚至还很温柔，但却又有一种坚不可摧的优越。他越如此，我越难过，我有时候都渴望他为我的行为生气，或者拂袖而去，那样做的话至少能说明他在意我，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我决心不顾一切惹怒他。
元妃省亲那天，元妃在父亲的带领下，饶有兴趣地观看了新建的大观园，也观看了我们的演出，她频频点头，我们都松了口气，点头就是不错的意思。唱完，我在后台歇息，忽然贾蔷喜滋滋地跑过来说，元妃很喜欢你唱的戏，点名又让你唱《游园》、《惊梦》二出呐。
机会终于来了，我冷冷地说，要唱就唱《相约》、《相骂》。
贾蔷说，娘娘的话你敢违抗？
我说，我不愿串行当。
你成心拆我的台？贾蔷盯着我看了一会，果然第一次愠怒了，他也赌气起来：好，很好，你想唱《相约》、《相骂》，那就唱吧。
那次的结果当然大家也知道了，娘娘见我唱《相约》、《相骂》，也没觉得不妥，甚至还赏了我许多礼物。没惹大祸，贾蔷自然也没动怒。我的惹怒贾蔷的计谋失败了。
小姐妹们都说，龄官，你可把我们吓死了，你知道不，得罪了娘娘是会杀头的。
杀头不过头点地，有啥可怕的？
众姐妹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
我想暗恋都快把我逼成疯子了。
我想我可能已经是个疯子了，每天晚上，我的人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心却不愿意老实地躺着，而是偷偷地跑出去，穿过梨香园，穿过大观园，一路上，我的心贼头贼脑的，怕被谁看见了，甚至怕树和房屋看见了，跌跌撞撞地来到贾蔷的屋子前，我却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惟有站在窗前，想他现在在干什么，我多么渴望他和我一样，人躺着，心却跑到我这里串门啊。
五月初四这天，因为第二天就是端午，我们放假一天，姐妹们都约着去逛街，我推说身体不舒服，没去，待她们走后，我一个人无聊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青天白日的，我可不敢我把我的心放出来，只好把心像关犯人一样关起来，甚至连放风都不允许。我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我跑到外面，外面火辣辣的太阳烤着，树阴合地，满耳蝉声，最关键的，静无人语，我再也忍不住了，用金簪在地上写了一个“蔷”字，写完，我的心舒坦了一点，我又写一个“蔷”字，心又舒坦了一点，我一口气写着，这些“蔷”字像甘露一样，噼里啪啦地熄灭着我快要爆炸的心，我不敢停下来，即使天空中忽然下起大雨，我也不停，我生怕一停下来，心重新变成一团炙烤我的大火球。直到树丛中有个人喊：还不躲雨，淋病了怎么办？
后来我才知道，喊我躲雨的人是贾宝玉，大观园里的凤凰，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大萝卜，恨不得世界上所有的女子都为他掉眼泪。可是，这个花花公子在目睹了我的画蔷之后，忽然大彻大悟地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眼泪都是为他而流，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在爱着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份。他竟然自此改变了原先的人生观，我成了贾宝玉成长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也算意外之事，此为后话。
那场雨果然把我淋感冒了。
那天我恹恹地坐在床上，小姐妹们都去排戏去了，屋里空无一人，我把靠枕靠在背后，望着外面的天空和大地，天空一无所知，所以他一如既往地明媚，大地一无所知，所以一如既往地盛开着鲜花和草，他们是那么地若无其事，我都快要哭了。忽然，门开，一个风流俊俏的男人闯进来，一把把我搂进怀里。他说，干嘛一直苦自己。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不早说。
我在贾蔷的怀里嚎啕大哭。
到底还是让他知道了。应该是贾宝玉告诉的他，我不知道是释然还是沮丧。
我和贾蔷好起来。我没看错人，贾蔷对我是真的好，为了我，竟然花一两八钱银子的高价，买一只鸟来逗我开心，而又为了我一句气话，把这只一两八钱银子买来的鸟儿说放就放了，一两八钱银子，是贾府最高等级的大丫环的两个月的工资。为了我，他竟然对叔叔贾宝玉充满了怠慢，这些都表明贾蔷是真心爱我的。可是，我心里并不是真的欢喜，这和多少年之后的富豪给女孩子买豪车豪宅有啥两样？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贾蔷对我的承诺，想要贾蔷娶我为妻。而这些，对于贾蔷来说，是无能为力的。
我以为就这样了，我的爱情只能开花，不能结果了。
谁能想到戏班说遣散就遣散呢？贾家为元妃省亲特意组建的戏班，一出手就投资白银三万两，相当于人民币六百万！后续投入还不知有多少。当然这都是后来贾蔷告诉我的。可是，朝中有位“老太妃”薨逝了，朝廷规定：凡是有爵位的人家，一年之内不得“筵宴音乐”，一年之内不能动乐器，戏班自然也不能排练也不能演出了，贾家就把戏班遣散了：愿走的走，愿留的留，留下的分配到各屋当丫环。
贾蔷提前把消息透露给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语，只是痴缠地望着他。
戏班遣散那天，我选择了走，我和众姐妹拥抱告别后，坐上马车走了。
这是小姐妹看到的事情。
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那天我坐在马车里，大约走了一里地，我忽然对车夫说，调头。然后我跟他说了一个小巷的地址。再然后我来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里，里面贾蔷已经在等我。这个小院是贾蔷听说戏班欲遣散，买好了安置我的。
贾蔷抱着我说：委屈你了。
我说，有爱，就不委屈。
真的，我不委屈，还满心欢喜。虽然我没有正式的名分，可什么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好的结果呢？趴在贾蔷怀里的我，心软的像豆腐一样，用手指轻轻一点，就会碎成一滩渣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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