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楼我的梦-金钏:在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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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钏:王夫人的丫环,性格妖娆明媚,因和贾宝玉打情骂俏被王夫人撵回家,后跳井身亡。

    我站在井边。

    潮湿的井台上长满了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进去。我上前挪了挪,看着黑黢黢的水面上飘着的自己的脸,一张满脸泪痕的脸。委屈不甘我见我怜涌上眼眶,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掉下来。自从被王夫人撵回家后,我的眼睛就没干过。我想只要我张开手臂,眼睛一闭,上前一扑,就解脱了,不会像现在一样痛苦了。

    一直以来,我是王夫人最受宠爱的贴身大丫头。这与我的努力有关。我伺候她的十来年,从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晚上她睡在床上,我就睡在她脚边;她喜欢午后小憩,冬日我给她捶腿,夏日我给她打扇。即使她口渴时喜欢喝稍微热又不烫嘴的白开水,用多少年之后发明的温度计量一下就是摄氏40度,我也能调至稳稳妥妥。努力没白费,我和贾母房里的鸳鸯、王熙凤房里的平儿、宝玉房里的袭人并称“贾府四大丫头”,连一些正经主子对我们都陪着笑脸,经常赏我们东西。像湘云在主子中还算穷的,第一次进贾府,都送我个金戒指,别说宝钗和那些求王夫人吹枕边风的阔主们。以至于每次我和妹妹玉钏回家探母,母亲都厚我薄妹,把我摁饭桌前,啥家务活都不让干,筷子都给我递手里,却指使妹妹做饭刷碗,妹妹嚷:妈,你这也太偏心了吧。

    母亲说:偏心什么,你看你姐,带回家这么多东西,你看你带回家什么?

    妹妹就老老实实地洗碗去了。

    母亲讨好地问:玉钏和你干一样的差事,你们的待遇怎么相差那么多?

    我环视家里的吃的、穿的、用的,基本上都是我挣的,便很自豪地说:看吧,这就是个人的本事。

    妹妹和我同在王夫人屋子里当差,她和我性格不一样,内向,不爱说话,我这么说并不是菲薄她的性格不好,只是觉得她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在人精的大观园里混。当差十多年了,却仍只知道闷头干活,像个榆木疙瘩一样不开窍,所以她只能一直吃死工资,捞不着半点外快。其实有些工作并不是单纯做好就行了,还要会总结,会汇报,会揣摩主子心思,最重要的,还要学会为未来打算。和我们一同在王夫人屋子里当差的彩霞,就深蕴其道。尽管我好几次逼问她,她都红口白牙地坚持她是真爱贾环,我还是不信,若不是为了有一个正经的出路,她怎么会爱上又丑又无赖的贾环。她肯定觉得帅哥靠不住,其实猪头也一样靠不住,她后来还不照样被贾环甩了?既然都靠不住,还不如找个帅的靠一下。我把我的未来押在宝玉身上,宝玉长得多帅啊,睫毛很长,有点姑娘气,但绝不是娘娘腔,这里有质的区别。当然,帅哥身边美女如云,可我一概不担心,像机关单位一样,正职只有一个,副职可以有N个,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薛宝钗和林黛玉才存在竞争问题,因为正妻只有一个,而我们这些丫头,帅哥若愿意,可以统统收了当妾。我既然存了此心思,免不了要跟帅哥玩玩暧昧,加深一下感情,虽然没爱情,好歹也营造一种爱情的气氛,这种气氛对我很有利,人人都知道宝玉疼惜袭人,疼惜晴雯,也疼惜我。玉钏不明白我,经常劝我:姐,宝玉不把你当奴婢看,那是人家的素质高,你不要头脑发热和宝玉熟不拘礼啊,王夫人一生气,你就完了。

    玉钏的劝告像一块织得得很稀疏的布,到处都是洞眼破绽,我一眼就看见了洞眼下的若有若无的羡慕。我说:你懂个屁。

    大观园的人精们,都在为未来打算着。像林黛玉和薛宝钗,为争正妻的位置耍尽阴谋阳谋,何况我。只有玉钏这样的笨女子看不透。

    林黛玉为了证明她和宝玉的缘分是前世已定,炮制了个“木石前盟”传说。她的背后靠山是贾母。

    薛宝钗为了证明她和宝玉的缘分是前世已定,她妈偷偷找人打了把金锁,炮制了个“金玉良缘”预言。她的背后靠山是王夫人。

    按说,贾母是大观园第一把手,她说宝玉娶谁就娶谁,可是王夫人为了抵制贾母,竟找了个更大势力来压贾母,她利用每月一去宫里探亲的机会,成功地游说了自己的女儿元春,元春身为皇妃,自然更是一言九鼎。于是元春探亲的时候,便赏了宝玉和宝钗一模一样的礼物,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当然这些都是暗战。王夫人做这些私密的事情不会忌讳我这个贴身丫环。

    元春探亲之后,不久,金玉良缘阵营和木石前盟阵营正面交手。那次正面交手发生在清虚观打醮,《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我在旁亲眼见证了这场表面平静暗里波诡云谲的斗争,概括起来就是:王夫人通过张道士向贾母隐晦地传递了己方阵营最强大的支持者元春的意愿,而久经风雨的贾母则不动声色的表达了自己的立场,给了一个让对方有苦说不出的还击。

    很明显地这场PK,王夫人输了。

    打醮回来,我和彩霞在我们的房间里回顾了一下这场斗争,我阴阳怪气地学着张道士的口气:那小姐,今年十五岁,聪明智慧,许配你家孙子如何?

    彩霞学着贾母那淡淡的口气说:有和尚说,我孙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贾母那个“老奸巨”——你们不是说金锁须得玉来配是一个和尚说的吗?我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搬出一个和尚。

    我继续学着张道士的口气:那可是金玉良缘啊。

    彩霞也继续学着贾母那淡淡的口气说:就算金玉良缘是真的,也未必是金锁,也有可能是金麒麟。

    我俩夸张地学完,哈哈大笑之余一致认为这个具有党委书记范儿的老太婆真是一块老辣姜。

    我说:金簪子费尽心思还是掉进自己挖的陷阱,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该谁的就是谁的,一点不假。

    我承认当时我和彩霞都有些幸灾乐祸,我们虽然是人微言轻的小丫环,明着不敢说,暗着却希望王夫人输,因为我们都知道宝玉一直把薛宝钗当姐姐,把史湘云当妹妹,只有把黛玉当成知心爱人,他面对黛玉时,恨不得把自己煎炸醋溜成一盘菜,让黛玉吃完了冲他来个心满意足的笑。他的心思不仅我心知肚明,彩霞心知肚明,王夫人也心知肚明。

    我和彩霞不明白,王夫人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林黛玉,为何还要置儿子的幸福而不顾呢?也许,我们不明白王夫人就像玉钏不明白我一样。

    一个岑寂的午后,宝玉趁王夫人午睡的时候,又来玩耍,我就引用了晚上的那句话:这回称心如意了吧?金簪子掉进了井里,该你的就是你的。然后,王夫人跳起来,打了我一耳光,然后我就被撵了。

    我身为王夫人的贴身丫环,不该不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话,她本来胜算满满,都打算喝庆功酒了,最后竟被贾母四两拨千斤地轻松战胜,她恼羞成怒,心里憋着好几鼓气,对贾母的憋气,对儿子的怨气,对林黛玉的怒气(王夫人一直认为黛玉狐媚勾引她的儿子,否则自己的儿子怎么肯当一盘菜?),这几股气汇成一股统统撒在我身上。我至今还不敢置信,她一直说我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贴身伺候地就像女儿似的,就为这么一句不得体的话,竟不管不顾的,说撵就撵了。我想起明朝的一个故事,朱元璋当上皇帝以后,曾经和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臣子们每次在宫中喝醉后醒来,身上都盖着绣有祥龙图案的被子,臣子起初惶恐不已,但朱元璋说:咱们谁跟谁啊,拿命换的弟兄,还在乎一床被子?这些臣子一想,也是。遂后坦然受之,只有徐达每次都保持着惶恐状,跪下,嘴角颤抖着,说臣不敢。后来,和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弟兄们都被朱元璋杀害,只有徐达保全性命。我和朱元璋的弟兄们的经历说明了一件事实:领导可以把你当哥儿们待,但你千万不要拿领导当哥们儿处。

    我呆呆地看着井台边的一朵矢车菊出神,它开着一朵朵小小的花,有着淡淡的黄,不耀眼,却也艳艳地开着,随风摇曳,自由自在。我忽然感觉我连一朵小野花都不如,那么多年,我一直在大观园里拘谨着,从来没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我想撵就撵了吧,大观园里比我冤枉的多得是呢,良儿,被冤枉偷玉,撵了出去。茜雪,因为一杯茶撵了出去。王夫人有可能等气消了,还会让我回去伺候她,这回叫我回我也不回了,从今以后,我要远离尘嚣从简随心地过田园生活,看暮色下的飞鸟,听听它们嗓子的好坏,看赶着羊群的孩子,吹着短笛回家。

    岁月总会平复我们的伤痛,让我们变得淡然而平静,我唯一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而已。我站起来,往家的方向走去,离井台越来越远。

    回到家,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我渴望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母亲大哭一场,委屈、撒娇、恐惧、无奈、痛苦、张皇,可母亲听见我开门的声音,连头都没抬。我进了锅屋,掀开锅盖,锅凉灶冷,这些日子因为想不开,我不思饭菜,现在释然,竟然忽然感觉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我说,我饿了,我要吃一大碗米饭。

    母亲使劲搓着衣服,那种狠命的架势,好像搓的不是衣服,而是搓着我,她恨恨地说:还好意思吃饭。不要个死脸,羞也羞死了。那样的话是你这个大姑娘家说的吗?

    我很诧异:金簪子掉进了井里,该你的就是你的。这句话怎么不要脸了?

    还说,还说,母亲气急败坏地:你知道在男女关系上,金簪子指什么,井又指什么?金簪子掉进井里又是啥意思?现在贾府里谁不议论你不要脸啊,全家下一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后退着,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这句话还有这么一层隐晦的意思,我当时那句话比我的灵魂还干净,可是母亲滔滔不绝地说着,不容我解释。我忽然感觉大观园的女人们忽然都出现在我面前,她们笑着围在我周围,一人提了一大麻袋子的话,麻袋口上的绳子很松,她们随便一扯,麻袋里的话像水一样向我涌来,一波比一波汹涌,一句比一句厉害: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淹到我的脚,我的腰,我的脖子,我喘不开气了。

    我转过身来,飞快地向我家东边的井冲去,站在潮湿的井边,我张开手臂,眼睛一闭,上前一扑。在落下的瞬间,我看见井台上的矢车菊仍旧随风摇摆,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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