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春天的花会谢,冬天的雪会化,想过有些生命一去不复返,可是我没想到健康、自信、爱显摆、只有十几岁的姐姐会那么早离开人世。
姐姐金钏,和我同在王夫人屋子里当丫环。
丫环和丫环不一样,她是贾府赫赫有名的四大丫头之一,而我一晃多年仍是籍籍无名的小萝卜头。我想生活也和打鱼一样,网撒向哪里,收获就在哪里。我做完份内的活,喜欢安安静静地在屋子里做女红,或者睡觉,而姐姐的屁股底下是安了陀螺的,服侍好王夫人睡下后,一刻都不肯在屋子里呆着,她去找平儿打听小道消息,去找袭人联络感情,不到半夜不归,而我在清晨醒来,她早已伺候好王夫人喝完水了。(王夫人有个习惯,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是空腹喝一杯白开水,说有利于身体健康。)我都很佩服她的精力充沛。
不这样玩命不行啊,对手这么强大,竞争这么激烈。姐姐叹着气说。
姐姐口中的“对手”,自然不是指的我,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她指的是王夫人屋里的另一个姑娘彩霞,那也是个人精般的人物,不但长得美,记性尤其好,脑袋简直像百度,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上她那里一搜,她都娓娓道来像发生在昨天。王夫人忘性大,东西随手一放,就忘了放在哪里,几天后想起,我和姐姐都面面相觑,彩霞却信手就能找出来。于是后来,王夫人的大小事情都由彩霞记下,再后来连老爷在家出外的一应大小家事,也得由她记着,从不出纰漏。
姐姐很眼红,可是她又没彩霞这般记性,要强的姐姐便从生活起居上下手,照顾地王夫人无微不至,王夫人常常说,彩霞是她的记事本,金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这么一说,蛔虫似乎比记事本更重要,记事本不用天天带着,蛔虫需要天天带着。
我姐处处和彩霞攀比。当彩霞不动声色地和贾环好了之后,我姐坐不住了。无论是谁,觅得好靠山,才是聪明,她怎么能输给彩霞呢?她立即和宝玉交好。宝玉比贾环帅,还是正出,貌似姐姐又胜了一筹。
每次宝玉来王夫人屋里时,姐姐就妩媚起来,眼风一道道地飞过去。再不济,就嘟着嘴冲宝玉说:我这口红是新涂的,你吃一口?两人遂肆无忌惮地亲嘴拥抱。
彩霞和贾环又是另外一番情景:王夫人信佛,经常叫贾环来屋子里抄经,彩霞就纠缠着贾环,你喜欢不喜欢我?贾环:喜欢。彩霞:爱不爱我?贾环:我现在很忙,以后再说这件事好不好?
姐姐和彩霞还喜欢晚上躺在床上一起聊自己的爱人,聊什么呢?都比猴还精。她俩赛着聊自己多么爱对方,都不说是为了解决“个人问题”,其实谁不知道呢?我们最好的命运就是被贾府的哪个爷看中,收房做妾,将来生子做姨娘,否则将来就是拉出去,由主子随便配个小子,结婚生子继续当奴。
我旁观得很清楚,姐姐和彩霞都没虏获两个男人的心。
我替姐姐和彩霞不值,觉得她俩真浅薄,只爱物质意义上的爱人,好像没钱没地位就不是男人了似的。其实男人心里都和明镜似地明白女人到底是爱他这个人还是他的地位和金钱。我想,这也是宝玉为什么不爱宝钗,而爱黛玉缘故,因为宝钗只是看中了他的地位和物质,而黛玉喜欢的是他的人品和灵魂。
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姐姐。我说,姐,宝玉爱水做的女人,不爱又虚荣又贪心风风光光飘在水上不劳而获的油。
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说的最老实的一句话,以至于我姐完全不能相信,她笑着说:看不出来,你小小个人,竟然也学会吃醋了。
我闭嘴。
姐姐依然很放肆地和宝玉打情骂俏着,她没有感到张扬背后的险峻,她不懂得收敛和改变,姐姐就出事了。
这件事还要从贾府的实力派人物的斗争说起。众所周知,贾母是贾府最高统治者,她一直在促成“双玉恋”,为了两人的恋情能修成正果,可谓费尽心思。从小让林黛玉和贾宝玉住在一起,让他们青梅竹马,让他们彼此依赖,就像依赖食物和水一样。可另一个实力派人物王夫人却成心搅局,一是王夫人真心不喜欢林黛玉,二是她觉得自己儿子的婚事自己竟然说了不算,内心很不爽。三她是个有权力欲的女人,她想安插自己的人(王熙凤算一个),很明显的,薛宝钗是个理想的人选。于是她搬出了一个人来压制贾母,那就是自己的皇妃女儿,眼看离成功就剩一步之遥了,谁知在清虚观里被贾母致命一击。
金玉良缘被打得魂都不见。
王夫人心中的气正无处可泄时,我姐就撞到枪口上了。
姐姐回家了,我继续在大观园工作。不久我发现了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姐姐,说她是赤裸裸地勾引主子,未遂,才被撵回家。他们惊喜地发现,最美的原来也是最贱的,她们人人都比她干净,都可以冲她吐一口唾沫,姐姐如此,妹妹定然也不是什么好鸟。每当我出门,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我很烦,可是我堵不住众人口,于是回娘家看见姐姐哭哭啼啼,觉得姐姐给我蒙了羞,也不会好言好语宽慰她。
那日,如任何一个浮热天气一样,风吹荷影,水弃柳枝。酷暑却飞寒讯:姐姐跳井自尽。
我头“嗡”得一声。
姐姐的死,像一块巨石堵住了女人们流长飞短的嘴,让大观园的谣言戛然而止。她的死,如一片树叶落地,如一只蚂蚁的离开,轻飘飘地没留下任何痕迹。王夫人送我家五十两银子,姐姐的月例放我头上,除了这,大观园依然热闹如旧。
可是我觉得不一样了。
我的心中多了恨。按说我应该恨王夫人的,她是谋杀姐姐的间接凶手,可是我无法恨她,因为在我们那个年代,王夫人身为主子这样做已经仁至义尽。
我唯有恨那个和我姐打情骂俏,出事之后,却一道金光不见的男人。
此恨绵绵写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一段。我简述如下:王夫人让我给那个男人送汤,她成心想看看我是否记恨她。见了宝玉,我果断地给他一个白眼,我这样做很心虚,奴婢对主子这样做是大逆不道的,但我必须这么做,可宝玉不以为杵,反倒皱着眉说,这汤难喝死了。我忍不住好奇:这样的汤还难喝?他说,真难喝,否则你尝尝?我在汤和他的脸上扫了几回,赌气喝了一口。宝玉欢畅道:恩,这样就好喝了。我忽然想哭,那么费尽心思的结果,竟然就是为了要取得一个丫环的原谅这个小小的目的。一会又发生了一件事,我和他都被汤烫着了,他却首先问我:你烫着了吗?其实最具杀伤力的不是爱情,是温暖,温暖就是一句话,我终于哭了,在我们那个年代,丫环是比蚂蚁还卑微的生命,他身为一个公子哥,根本没有必要去在意一个丫环的生死,也没有必要取得另一个丫环的原谅。可他却一直用文火慢焙着我的心,用他琐碎细微的表达来温暖我。
姐姐是被宝玉致命的温柔杀死的。
爱与恨背靠背,恨背过身去,爱走进来。
我忽然感觉姐姐是真爱宝玉的。彩霞也是真爱贾环的。因为女人只有遇到真爱时,才轻浮,才情不自禁的贱。像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女人在动情的时候是多么类似,哪有什么正确和错误。就像我现在,不正为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因为所有的人都没发现,而隐秘地欣喜着吗?只因她们之间身份悬殊,才让人怀疑爱的动机。我才是不可原谅的人啊,狭隘的像所有俗人一样猜疑姐姐和彩霞。
我知道我从此不会亲近宝玉,并且随时警惕地和他保持距离,可是我又知道,虽然我拒他千里之外,可我的心无法拒绝他入侵,他已如一颗种子,深深植在我的心田,甚至枝繁叶茂。
也许,只有他将来落难的时候,我才会出现在他面前,竭尽全力地帮助他,只有如此,才能让世俗的人证明我的真心,姐姐的真心,彩霞的真心,所有像我们一样的底层女子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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