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儿-梁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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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麻子脸上一颗麻子都没有。

    我上小学六年级那年,转学到了乡里的完小。我父亲说,乡小的教学质量肯定比村小要好,去那里上一年学,考进重点初中更有把握些。乡街子上唯一的一家电子游戏室的老板叫梁麻子,此人名气很大,所有人都不把玩电子游戏叫打游戏,而是叫“去梁麻子那里”,家长劝诫孩子不要不学无术、玩物丧志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千万不要去梁麻子那里”。由于梁姓在我们当地很少见,所以班上唯一的梁姓同学就被叫成了“梁麻子”。

    起初,我并不知道梁麻子是留级生。那时候,留级生是很不讨人喜欢的,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我只是隐约感觉到,班上的同学都不大跟梁麻子一起玩。我初来乍到,不明就里,自然也就不好轻易拒绝跟谁玩,但也不主动找谁玩。那天中午,梁麻子悄悄走到我身后,向我讨教一道数学题,是一个一元二次方程,他不会解。我耐心地告诉了他。从此他就天天跟着我,时不时还会买一支雪糕来贿赂我。那时候,我只吃得起冰棒,至于雪糕,只有看着别人吃暗地里咽口水的份儿。

    吃了梁麻子十来条雪糕后,突然有一天中午,梁麻子手里捏着三支香、一叠纸钱走到我面前,说要跟我结为老根儿。我知道他跟我一样,都是1984年出生的,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或许你会说我势利,吃了十几条雪糕就跟人结老根儿了。但我要说,雪糕固然好吃,却不是我跟梁麻子结老根儿的主要原因。我已经得知,梁麻子之所以留级,不是因为他没考上初中,而是因为他没考上重点初中,数学拖了他的后腿,他不甘心,于是就选择了留级,不考上重点初中誓不罢休。我父母常跟我说,要跟那些胸怀大志的人交朋友。梁麻子就是这种人,胸怀大志跟吃雪糕并不冲突。

    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天地为证,我跟梁麻子结成了老根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完老根儿,梁麻子就邀请我去他家吃午饭,他家离学校近。梁麻子家的房子应该是当时全乡最好的,两层楼,例外都粉刷过了的。原来,他父亲就是承包了乡上到县城这条路线的公交司机梁三师傅,比开游戏室的那个梁麻子还好有钱。我没想明白的是,梁麻子竟然有一个母老虎似的妈。其实,他妈对我挺客气的,很热情地招呼我吃饭,还不停地。我说她凶,是说他对梁麻子凶,每句话就是凶巴巴的,就像对付阶级敌人一样,仿佛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一样,或者说在她眼里,儿子还不如一个外人。刚吃晚饭,她就让梁麻子去挑粪浇菜园子。挑粪这件事我在家的时候也做,但我只挑得动两个半桶,而梁麻子的粪桶两头都是满满的。更重要的是,我父母从来不让我中午挑粪,因为下午还要上学,怕耽误了功课。因为梁麻子家只有两只粪桶,我也就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在房前屋后瞎转,无意中听见了他妈跟邻居的对话。邻居说:孩子下午还要上学呢,怎么让他挑粪呢?他妈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对他格外了?天地良心啊,他带同学回来,我认认真真做饭不说,连半句重话都没跟他同学说过啊。邻居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孩子下午还要上学,弄得身上臭烘烘的不好。后来的话,我没记住,就觉得梁麻子他妈实在太刻薄。

    挑完粪,梁麻子让我在屋外等一会儿。我以为他去家里换衣服,可他出来的时候还是穿着上午穿的那套校服。我问他为什么不换,他说,另外一套脏了还没洗呢。原来,他就只有两套衣服,她母亲的刻薄可见一斑。梁麻子冲我笑笑,神秘地从兜里拿出两块五毛钱,说:走,买雪糕去。我好奇,说:你妈这样对你,还会给你钱?梁麻子说:他不是我妈,我妈早死了。他说,刚开始后妈对他还是挺好的,自从有了弟弟之后才这样的。他还说:其实我早就该料到的,她姓史,一听就知道不是好人,她哥哥的名字更有意思,叫史德成。说完就放声大笑起来。我们当地话里面没有翘舌音,史跟死同音,史德成也就成了死得成。这名字虽然好笑,但我认为,这点笑料不足以抵消他后妈对他的刻薄,况且,梁麻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担心他的钱是从家里偷来的。梁麻子说,钱是从他的床头柜里拿的,每天中午回去,里面都会有两块五毛钱。我说,大概是他父亲梁三师傅放进去吧。梁麻子表示赞同,说:所以我不跟那个女人说嘛。

    我跟梁麻子结老根儿的事情很快就被班主任杨老师知道了,她单独找到我说:你最好跟他保持距离,你去过他家应该知道他家的情况,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十之八九心理都不健康。健康这个词我是知道的,但心理健康我就不大明白了。我误以为梁麻子得了心脏病,还暗地里为他抹了好几把眼泪。

    转眼小学就毕业了。我去学校取录取通知书,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考了全校第一名,全县第七名。我问杨老师,梁麻子有没有来。她无奈地摇摇头,说:这孩子命苦!他考了全校第三名,全县第十三名,上重点中学一点问题都没有。只可惜这孩子他……我一听,急了,以为他心脏病发了。杨老师接着说:只可惜他人跑了。跑了?我吃惊不小。是的,跑了,杨老师说,梁麻子受不了她后妈的虐待,跑了,谁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父亲把车卖了,找他去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

    整个暑假,我都在祈祷,祈祷梁麻子的父亲能够把他找回来,跟我一起上学。结果却事与愿违。

    开学没多久,我收到了梁麻子的来信。他不知道我在哪个班,所以收信人的地址只写到了学校,还好我跟收发室的老头关系不错,否则,说不定就收不到了。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一栏填的是“内详”。信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说他在外面一切安好,让我不要担心,说他如何如何怀念上学时的日子,特别的是,信封内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蒋勤勤收”。蒋勤勤是我和梁麻子的同班同学,几年后,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女明星红遍了大江南北,但她们不是同一个人。我记得梁麻子曾对我说我,他喜欢蒋勤勤,只是因为我成熟地较晚,那会儿还处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性的肛门期,并没有觉得这种喜欢有什么特别的。但我明白梁麻子的意思,他估摸着,以蒋勤勤的学习成绩,未必能顺利考上初中,所以就让我代为转交。

    事实上,蒋勤勤的确没考上初中,而且还没有选择复读,而是直接回家种田去了。我到达蒋勤勤家的时候,她跟她妈正好从地里回来。我也没多想,就把信交给了她。我没想到的是,蒋勤勤竟让当着我和她妈的面将信打开。我发现,梁麻子写给我和蒋勤勤的信其实是同一封,是垫着复写纸写的,我的是正本,蒋勤勤的副本,只是开头的称谓不一样罢了。

    我上初二下学期的时候,梁麻子回来了,还特意跑到学校来找我。我以为他跟他后妈和解了,我们又能一起上学了,尽管他将比我低一个年级,但好歹在同一所学校。可梁麻子却说,他是回来办身份证的,我这才意识到,梁麻子比我大1个多月,已经年满16周岁了。

    梁麻子没有跟他后妈和解,等待身份证的日子,他在他家附近的采石场做短工,晚上也不回家,而是睡在简易的工棚里。每周五放学,我都会去他那儿玩上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家。那段时间,梁麻子教会了我两件事,一是打麻将,二是抽烟,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刚开始,我们打的是不输钱的卫生麻将,后来见我技术有所提示,就跟他的工友们一起赌钱。我本有本金,梁麻子借我,输了算他的,赢了我自己揣着。有时候,他的工友们会指责他怂恿中学生抽烟,要遭天谴。这时候,他就会义正言辞地说:屁!这年头,男人要在外面混,不抽烟哪行?烟是重要的社交工具。不仅要抽烟,还要学会喝酒。喝酒我始终没有学会,梁麻子说:保持清醒的头脑,比豪饮更重要。

    我已经记不清梁麻子再次离开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他走后,我们只通过一次信,他告诉我他跟他父亲在一起,而且有了一份像样的工作——开车。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原因可能是因为我考上了高中,他不知道我的新地址,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他的地址我一直都不知道,除了邮戳上的东莞两个字。而那时候通电话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况且我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说不定跟我一样,压根儿没有。

    再次见到梁麻子,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他开着一辆帕拉丁越野车,上面写着“电力抢修”四个字。我问他:你当上公务员了?他说,事业单位,工勤岗。我接着问:工勤岗好像也对学历有要求的吧?他不屑地说:这年头,弄个本科文凭可能有些难度,大专还不像吃豆腐一样容易?顿时,我感觉眼前的这位老根儿好陌生。我所认识的梁麻子不是这样子的,他宁肯留级,也不愿委屈委曲求全上一所普通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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