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黑砖窑事件寻访日记-V的山西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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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V

    6月30日 运城

    最早报道那个拐卖获救窑奴的劳动监察队员就在运城地区永济市。跟我原来臆想中的化外之地完全相反,永济市位于陕豫晋交界处,是交通十分发达的“中国优秀旅游城市”。《西厢记》里的普救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登的鹳鹊楼,都在永济。

    上午十点,和前批来山西的古雯、W见面。有理想有正义感的年轻人,眼神是纯洁的。我的任务是去了解一下他们刚刚得知的一家救助站的情况,栲栳镇敬老院,以及监督前批人员搭救的三个窑奴的后期救助情况。三个人中,黄姓已经送回家,今天周天驰将送回家,史国强已经再度失踪。

    下午两点半出发去栲栳镇敬老院。沿途司机指给我看砖窑,烟囱已经不冒烟。敬老院是一个僻静的院子,就在一家砖窑旁边。不例外,这个砖窑也已经停工了。敲门,有人过来拿钥匙开从里面锁起来的锁。进去看是一个明显智障的人。总共有18个窑工在这里,三个老人在这里照看。先跟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史国强,他们比较有默契地说,就是丢了的那个。司机聊起一件当地人都知道但没被媒体曝光的事。当地××村有一个小孩,居然在西安被拐骗到芮城的黑窑,头被打破了,用缝面口袋的线缝了伤口,结果头肿起来,窑主带他去县城里看病,他趁机跑了,打电话给父亲,得救。这是去年年底的事。据说当时孩子的家人还带了很多人去芮城指认是哪个窑(三天后我再回来调查此事,了解到用缝面口袋的线缝伤口的不是这个孩子,是另外一个受害者)。

    回永济后赶去艳红宾馆的救助站,只留下9个人。能送走的大多都送走了。周天驰也不在了,据工作人员介绍,周天驰由两个人护送,坐中午一点半到石家庄的火车走的。显然领导已经有过交代,所以他们在这方面处事很小心完善。他特地介绍了他们送人返乡的具体细节,每次都是两个人护送,民政局出一人,窑奴所在乡出一人,政府先垫一千元路费,实报实销。另外,有回执,在当地需有人签收。

    第一天没什么发现,当地在中央重压之下,显然已经比较善于对付外界。但我并非为暗访救人而来,在中国的土地上实实在在地走一走,不是在网络上意淫,让自己的愤怒沦为口水,让自己沦为看客。即使不能做什么有益于别人的事,至少也可以让自己对中国有个实在的感受。

    晚上,接到了潘家长的电话。

    7月1日 洪洞

    潘家长在出站口接我,是比想象中年轻得多的人。他是陪连襟余过来找孩子的。余不善言,拿出他孩子的照片复印件给我看。是黑窑第一批解救出来的31人之一,冯建伟,照片是在广胜寺镇派出所办公室门口拍的。可他们看到这张照片惊喜地问孩子在哪里时,却得不到答案,已经在洪洞县公安局、劳动局、民政局之间被踢皮球踢了好几天。叫上我来,他们想让我扮成记者助阵,最后再走一圈。

    先去广胜寺镇政府,一个中年略胖的人接待了我们,基本上说的就是他不清楚这回事,他没参与,去找派出所。于是去广胜寺派出所。基本上说的也是:不清楚,没参与。转到公安局的重案队去了。“可以问一下当时经手此案的民警吗?”“星期天不在,明天再来。”

    7月2日 洪洞

    早晨五点半起床。潘说要赶在八点之前到广胜寺派出所,刚好是上班时间,人最齐。

    第一站:还是广胜寺派出所。如预料:在值班室坐了半天,不见人理我们,只听到有人在外面用山西方言说,这些人死皮赖脸总不走。索性死皮赖脸闯到后面,见人就问。一番纠缠,这些身着警服的人见到我们像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自称今天刚来上班的,刚刚报到,连所长是谁都不知道。最后,一个人说,所长不在,到临汾喝喜酒去了。洪洞县公安局交代他们,让我们去公安局信访科和重案队,他们会详细说明情况。如果是记者采访,就去跟洪洞县委宣传部联系。

    第二站:曹生村委。回洪洞县中途经过曹生村去看那家著名的砖窑。汽车在绿林间穿行,与想象中的偏远山村的印象截然相反,这至少不是一个穷山村。先到村委会所在地曹生村小学,锁着大门,空无一人。旁边的一家小商店里的人说,现在没有村委会。

    砖窑在一家散发着恶臭的化肥厂旁边。那些窑门安静地坐在那里,我走进去,黑乎乎的,还有很多砖和码好的砖坯。从前黑窑奴住的窝棚已经拆了,看不出一点住人的痕迹。还有两间小黑房大概是包工头住过的,堆着脏兮兮的旧衣服被褥。窑门大概有二三十个,后面有一大片砖坯,用黑塑料布盖着,再远处,是窑主王兵兵家。我们遇到在砖窑边住的一个老人。潘和余拿他们孩子在派出所门口照的照片给他看,他也有印象。他说,知道这些人是拐骗来的,天不亮就开始干活,身上很脏。他没跟他们说话,如果说了,这些人就会被打手打。

    第三站:洪洞县民政局。在永济救助站对民政局的印象颇为良好,所以洪洞县民政局的粗暴让我很意外。一个有些白头发的年轻人(之前他很生气地对家长们说,我们这里只是一个救助站,不管找人)很警惕地监视我,另外一个中年中层干部模样的人对着潘和余发火,你拿着相片就跟我要人,我也可以拿着这个相片跟你要人。白发年轻人按下我的相机,我只好关了相机,又拿出录音笔,白发年轻人用仇恨的眼光望着我,我大概能够理解他们防火防盗防记者的心情。后来中年人终于语气和缓下来,总而言之,打发我们去公安局、劳动局,反正不要来民政局。

    第四站:洪洞县公安局信访科(这是潘和余第四次来,民政局他们可能去了有十次了)。也有一些寻人的家长来这里。接待的是位女士,显得和气体恤,不过仍然是:你们应该是去民政局、劳动局。

    第五站:重案队。接待者很客气,当然,结论是,你们应该去民政局、劳动局。公安局只管解救,民政局和劳动局负责善后工作。

    第六站:县政府。潘决定去县政府,县政府是管所有这些单位的。一楼的信访局办公室都是关着门的,没人上班。潘发狠说,我们一层层去。二楼秘书办公室,我们敲开门,有两个年轻人。说明我们的来意,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年轻人居然很爽快地说,跟我来,我帮你们查一下。他从一个塑料文件夹里拿出一些文件来,有一份洪洞县寻访人员名单及联系方式的表格。他挑出有冯建伟的那一页,上面有四个负责找这些人的工作人员的名字和电话。我抄下来这些名字。潘又提出能否抄下那些已经找到的人的名字,这样好跟他们联系,通过他们问一下余的孩子的情况。年轻秘书又爽快地拿去复印了一份拿过来。

    第七站:民政局。我们拿着这份名单又到民政局,这次见到了局长。局长很客气。潘跟他讲了公安局和重案队的说法,局长说,不可能。他们如果把解救人员送到了民政局,是有手续的。他们有收据吗?不过我们已经心平气和,加上收获了这份名单让我们感到了小小的喜悦,走出民政局的时候,潘和余差不多已经决定,可以第二天回家了。回到住地看那一页薄薄的复印纸,就这么一个不到五分钟就可以拿到的东西,其实已经可以让我们有所放心。不明白那么多工作人员为什么会那样不厌其烦地躲我们赶我们训我们推我们,我们用两天的时间奔来走去,其实真正能够打发家长的是今天冒冒(贸贸)然闯进县政府办公室,花了不到五分钟就可以给予的东西。

    7月3日 洪洞

    昨天得到的名单里,说已找到的申海军家就在洪洞县下面的曲亭镇。我和潘、余、曾一起打车去那个村子。很容易打听到,村民一听就知道是那个“河南媳妇”的家里。

    只有申的妈妈在,申已送回河南看病去了。他是六个受伤最严重的人中的一个,腿被打断之后又重新长在一起。之前我们到山焦医院找线索时,院长说起过有一个腿骨折断的人,需要重新折断后再做手术,当时他问广胜寺派出所的意见,给不给治,派出所说不用了。申妈妈说,解救出来后,申是自己拄着拐棍一步步挪到广胜寺的。政府当时给了四百来块钱,给他换了衣服(本来已经是衣不蔽体了)。从医院出来后,他被送上了去临汾的车,到了临汾他又自己坐车到曲亭镇,再打车找到他妈妈家。

    余的儿子大概就是这样失踪的,被送上车,然后茫然自求。这些窑奴,大部分都已神智不清了。可更让我吃惊的是,申应该属于这一重大案件最重要的受害人之一,可是申妈妈去洪洞县上访,居然遭到训斥。在申妈妈跟我们讲她上访的过程时,她重复多次“洪洞县里无好人”,真想拉洪洞县长过来跪在她前面听听。我想起应该把申妈妈说洪洞县里无好人的这段视频放到网上公开,于是问申妈妈她敢不敢公开对县政府的这些怨言,她对着我的相机的样子,让我想起艾晓明在她的一个记录片末尾说,她要让老百姓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摄像机。

    申妈妈多需要一个属于她的摄像机。

    潘和余多需要一个属于他们的摄像机。

    7月4日 临汾

    去旁听临汾中级人民法院黑窑案的第一次庭审。

    张银磊的父亲来了。张父很客气,我不知怎么描述他好。我经常会碰到这样一种人,他总是很谦卑很客气的样子,仿佛已经习惯了把别人放在自己之上,就像在洪洞县碰到那些政府工作人员,总是很高傲很无理的样子,好像已经习惯了把别人放在自己的脚下。

    这个法庭里好像没有被害人。

    公诉人整个审理过程中几乎没有提起那31个人,好像这个案子里只死了一个刘宝。大家围绕着我没有打死刘宝,打死刘宝的时候我回家了在千里之外,打死刘宝的时候我还没来不知道这回事,我虽然打死了刘宝但是别人叫我打的等等展开了激烈辩论。31个受害者的名单,直到最后庭审快结束时才被公诉人想起来,提交给法庭。

    也好像没有罪犯。

    五个被告没有人表现出一丝悔意,他们看上去不觉得这些事有多么伤天害理,只是忙着为自己辩解。衡庭汉说他没有叫打人,相反赵延兵手痒爱打人,他和王兵兵不止一次地为此还打过赵。赵就是打死了刘宝的那个,但他说他打人是衡支(指)使他打的。打死刘宝的时候衡不在,是衡的“干儿子”陈让他打的,他不敢不打。

    还好像没有犯罪。

    替窑主辩护的人说山西窑主是替河南包工头背黑锅。王兵兵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家跟窑厂是连着的,我们前天在曹生村砖窑看到的那个院落就是王兵兵家。他有事时会一天去窑厂三四次,没事时就隔一两天去一次;他自己也打过窑厂里的“工人”;窑“工”跑了,包工头是骑着他的摩托车去追的;窑“工”不够用了,他陪着衡去西安黑中介找的人;刘宝被打死了,是他找的坟穴……他不知道那些窑工是被关在他家里的,他不清楚他们受到了虐待,他还给他们买菜了呢。辩护律师提供了四份笔录,说王兵兵买了谁家的菜,谁家的面条,过年时还买了猪肉呢。张银磊烫伤了,他还找了诊所的医生来输液了呢。他可是善待了被河南包工头衡庭汉非法用了的窑“工”呢。

    张银磊父亲提交的张银磊受伤的照片,审判长拿着问衡庭汉,问王兵兵,你们要看吗?

    他们都很干脆地摇头,不看。

    蒙上眼睛,就以为看不见。

    7月6日 永济

    下午去当地一个村调查黑砖窑的一桩旧案。刚来永济时我听当地一个司机讲起,有一个当地的小孩在西安竟然被又骗回附近芮城的黑砖窑。很顺利就找到了小孩的家,听他家人的描述,竟然是一个比曹生村砖窑更残忍、规模更大的砖窑。一样有残酷殴打,一样有死人。是2005年发生的事情。当时窑主或包工头也被捕了,似乎判了,家长说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受害人都没有得到赔偿,他的孩子也只是补发了工资。

    从家长的描述,我也终于清楚如果曹生村砖窑没有被提前端掉,那31个人没获得解救,接下来,他们会继续干下去,直到冬天砖窑停工。包工头会开车送他们离开,直到开到深山里,然后隔一段路就给一个人塞50块钱踹下车,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山西之行暂告一段落,准备回家了。

    晚上跟人聊起来这趟山西之行有什么感受。我说,当初是觉得语言太无力了,所以督促自己要行动。来了以后,发现行动也是无力的。

    其实来山西,对自己的意义远远大于对别人的意义。

    资料提供者附言:写下“寻访手记”的是一些普通人。学生、个体户、公司职员、临时工、自由职业者,年龄从21岁到38岁不等。2007年5月至6月,河南都市频道制作了《罪恶的“黑人”之路》系列节目,记者付振中第一个揭开了山西黑砖窑的惊人真相。

    2007年6月18日到7月6日,他们先后自发去了晋南,活动的地点在洪洞县、临汾市、运城市(包括运城地区的永济市、临猗县、芮城县等地)。那是黑砖窑特别猖獗的地区,事件披露后许多家长集中在那里找亲人。他们前后相互联系、相互提供信息、一起讨论、互相支持。

    他们的目的有两点:其一给予黑窑工和找孩子的家长们以实际的帮助;其二也想要见证和记录事情的真相。事后来看,这一系列行为应该说多少都触及到了这两点。

    资料提供者:罗岗,大学教师,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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