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全知道-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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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国》

    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作者:川端康成。

    文体:中篇小说。

    成书年代:1935年。

    一作者介绍。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1972年)是日本非常杰出的现代作家,1968年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在世界上更是名声鹊起,掀起了一股经久不衰的川端文学热。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凝结着日本文化独有的精巧之美,贯穿着日本古典文学中的日本式感情,鲜明地表现了东方传统的魅力。

    川端康成幼失怙恃,历尽人世沧桑和炎凉世态,养成了一种孤独沉默的性格,对于世事采取漠然的态度。为此,他早期作品,如《伊豆舞女》和《招魂祭典一景》等,还蕴含着对下层妇女的同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某些社会现象。但是,由于他后来受日本古典文学和禅宗思想影响很重,逐渐脱离现实,以致原来残留于头脑中的封建主义思想不但未能减弱,而已有所发展。《雪国》这部名著,基本上可以说是他这种前后期思想变化的分水岭。

    1972年他在自己的公寓自杀,似乎才摆脱了死亡阴影的纠缠和折磨。他很早便立志成为小说家,频频给报刊投稿。青年时代的失恋使他在感情上更丰富、成熟。他曾经受到西方达达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等文艺思潮和佛教禅宗、虚无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这些都成为他和横光利一等人发起的”新感觉主义”运动的精神源泉。所谓”新感觉主义”,就是主张艺术至上,革新多变。但是川端显然超越了这一层次的文学,倾向了新心理主义。他巧妙地结合了日本传统文学和西方现代派这两个极端,深入探索古典美的底蕴和西方现代文学的内涵,最后以传统为根基,吸收西方文学的技法,于是便产生了《雪国》。

    二作品档案。

    《雪国》起笔于1935年,当时正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地区、准备发动全国侵华战争的阴云密布时期。在这时期,他们对日本国内加强统治,轰动一时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已被镇压下去,与之对立的新感觉派文学,包括川端康成的文学创作,从另外一面受到影响。《雪国》这部作品的发表,足以说明这一严酷的现实。《雪国》开始是以描写各个章节内容的短篇形式分别发表于各种刊物上的,后来随着形势更加险恶,从1937年以后即基本上停止发表。直至战后才又略加修改补充,出版最后完成本。主要原因大致是,它既未追随日本帝国侵略政策,歌颂侵略战争,也未像小林多喜二的《为党生活的人》那样。正面批判和反对侵略战争,描写共产党员和工人阶级的斗争,它把背景设置在远远离开东京的雪国及其温泉旅馆,并以那里的”五等艺妓”(实际上是妓女)驹子和游客岛村的邂逅为题材,表现了他们的性爱生活和游览活动。作家以富于抒情色彩的优美笔致,描绘年轻艺妓的身姿体态和音容笑貌。并巧妙地用雪国独特的景致加以烘托,创造出美不胜收的情趣和境界,使人受到强烈的感染。诸如,列车行驶在皑皑雪原,夜幕开始降落,然而尚未将雪原全部覆盖起来,大地还留着一片模糊的白色。坐在火车上前往雪国去会驹子的岛村。正从车窗欣赏这蕴含着一种神秘感的黄昏美景,忽然一张同这衬景非常调和的影影绰绰的面孔和一双明亮而不十分清晰的眸子引起他无上的美感,他仿佛被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征服了。驹子陪岛村一夜温存之后,清晨时镜梳妆,红颜黑发,受到窗外白雪的烘托。岛村欣赏着,未免感到心旷神怡。精神恍惚。

    三内容概要。

    川端康成与电影《雪国》的女主角。

    岛村是一个有妻室儿女的中年男子。他依靠父辈留下来的家产度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偶尔,他也写些关于西洋舞蹈的评论文章,但那全是出于一种闲情逸致,在他看来,那都是些远在天边与生活现实无关的东西。极度空虚的精神也令他终日想追求某种纯洁的美,瞬间而逝而又纤尘不染。在这样的心境下,他偶遇驹子。那是在远离都城的雪国的一个旅馆里。二人一见钟情,岛村为了和她幽会,几次往赴雪国。驹子那少女生机勃勃的美使岛村魂牵梦萦,不愿亵渎。原来驹子的身世十分悲苦,她为了生计,一度在东京当过侍女,后来被一个爱她的男人赎出,回家乡雪国拜师学习舞蹈。她一心爱着岛村,在他离别后备尝相思之苦,当他回来时却又无法坦露自己的心声,只好以歌舞琴弦来表达情思。

    一次,岛村又去雪国与驹子相会,在火车上却不禁被一位正体贴入微地照顾一个男人的美貌女子所吸引,那女子优美得近乎悲戚的音容使岛村久久难以忘怀。但是,那女子显得冷若冰霜,与温婉可亲的驹子全然不同。见到了驹子以后,岛村得知驹子这时已经当上了艺妓。她是为了挣钱给自己的未婚夫舞蹈老师的儿子行男治病。行男实际上就是岛村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男人,而全身心投入地照顾着他的女子叫叶子,令岛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驹子虽然是为了行男才干起了这样的行当,却并不爱行男,一直是叶子在无声无息地护理着行男。在岛村的心里,叶子仿佛越来越神圣,越来越令他肃然起敬。而驹子那强烈的爱欲也使一贯性情颓废的岛村内心涌起种种复杂的情感。

    岛村在雪国里怡然自得地参与各项活动,游山玩水,感到了雪国的人情世俗远离尘嚣的美好。然而当岛村再一次与驹子告别要回东京时,叶子出现在这对依依不舍的男女面前,哀求驹子立刻去看看病危的行男。驹子却以送岛村为由执意不走。叶子苦苦求告岛村劝说驹子,这时,岛村突然对驹子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而驹子的一番真情流露却更深深感动了他。驹子终于还是没有立刻回去。岛村在返京的列车上浮想联翩,十分难过。

    当岛村又一次来到雪国时,驹于告诉他,行男已经死了。驹子依然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他。而这时岛村也觉得,驹子变得成熟了,生活也越来越严酷了,艺妓所无法摆脱的凄凉归宿成为她忧伤的心事。这时岛村又看到了叶子。岛村和驹子惊愕地发现,叶子常常去给行男上坟。岛村又一次为叶子的心灵美所倾倒。叶子替驹子给岛村送便条,岛村得以和她短暂地交谈。叶子逼人的美,那副过份认真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总是处在一种异常事态之中。她求岛村带她去东京,又求岛村好好待驹子,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仿佛像将要消失的梦幻。

    岛村漫无目的地开车在雪国闲逛,驹子看到了也要同行。这时,正在放电影的蚕房突然起火,他们连忙奔往现场。明亮的银河笼罩着天与地。混乱之中,一个女子从大火的楼上跌落下来,正是叶子。驹子尖叫着狂奔过去抱起了烧死的叶子,疯狂地叫喊着:”这孩子疯了!”岛村感到这一刻,银河倾泻在他的心头。

    四主要人物形象。

    驹子。

    主人公驹子给岛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也是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洁净,”女子给人的印象是洁净的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的群山的缘故。”

    当岛村第二次为了见驹子来到雪国,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听驹子弹三味线时,他眼中的驹子有了微妙的变化,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伎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开放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但是驹子的洁净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安安静静的洁净,她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时而宁静忧郁,时而热烈奔放;时而温柔顺从,时而倔强激烈;她有少女的纯洁,也有艺伎的放浪;既有优美的举止,又有野性的表现。驹子是有血有肉、真实可感的,而不是平板、单调和概念化的。她的喜怒哀乐都活生生地浮现在读者眼前。

    从总体来看,驹子的形象是笼罩在红色色调之中的,浑身都焕发着青春与活力。”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雪国》中的这句话并不仅仅是一个场景或细节描写,它是对岛村与驹子这两个生命状态的暗喻。岛村既没有目标又没有追求,他迄今为止的生命以及未来的人生就像是一场虚无,而驹子红扑扑的脸颊在小说中不时地闪现。有时,她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了浓浓的白粉”,使她在”雪国之夜的寒峭”中仿佛”给人带来一股暖流”。室内的光线明亮时,她的”绯红的脸颊”异常清晰,以至使”岛村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岛村以为如此通红的脸蛋,一定是被冻成这样的,但驹子说:”不是冻的,是卸去了白粉。”每当她”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也就是说,这鲜艳的颜色,正是驹子的本色。

    当她靠在岛村怀里时,岛村的感觉是:”多温暖啊。”而且,她总是”一钻进被窝,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窜脚尖”。正如驹子自己所说,她”天生就是温暖的”。在岛村看来,驹子”简直像一团火”,驹子也毫不讳言地说自己是”火枕”,会把岛村”灼伤的”。在雪国的严寒与素白的映衬下,红色的灼热的驹子显得格外艳丽动人,正如作品中所写的那样,”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川端康成把驹子红红的脸颊和一片雪色的旷野同时叠映在一面镜子之中,以红白的强烈色差,象征着严峻生活中驹子执著的生命。正是这份执著震撼了岛村,使这个空虚的人感到了什么是真实:”……岛村闭着眼睛,一阵热气沁进脑门,他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随着驹子的激烈呼吸,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

    但是,驹子并不是一味地表现为热与火,在她的精神世界深处隐藏着某种冷静。正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倾心于岛村的驹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种内在的凉爽。因此,在驹子身上迸发出奔放的热情,使岛村觉得格外可怜。”有时驹子也以冰冷的姿态出现。岛村第二次到雪国跟驹子见面时,驹子在长廊尽头的拐角处亭亭玉立地站着,衣服的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虽然驹子的身体是炽热的,但头发却是冰凉的,当她的头发碰到岛村时,岛村脱口说出”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冷的头发”。驹子的整个精神世界就凝结在她炽热的身体和冰凉的发丝上。川端康成成功地把一个性格复杂的艺伎形象立体地塑造出来。

    五精彩文段推荐。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聋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

    “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吗!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听说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我要谢谢您的照顾。”

    “在这种地方,早晚会寂寞得难受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指点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带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闹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水送饭。”

    “站长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来信说,他还没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伙子们遇上大冷天就一个劲儿地喝酒,现在一个个都得了感冒,东歪西倒地躺在那儿啦。”站长向宿舍那边晃了晃手上的提灯。

    “我弟弟也喝酒了吗?”

    “这倒没有。”

    “站长先生这就回家了?”

    “我受了伤,每天都去看医生。”

    “啊,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着外套的站长,在大冷天里,仿佛想赶快结束闲谈似地转过身来说:“好吧,路上请多保重。”

    “站长先生,我弟弟还没出来吗?”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请您多多照顾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话声优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

    火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来。一直等火车追上走在铁路边上的站长,她又喊道:“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时回家一趟!”

    “行啊!”站长大声答应。

    叶子关上车窗,用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这是县界的山,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部署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二千名消防队的青年队员。

    这个叶子姑娘的弟弟,从今冬起就在这个将要被大雪覆盖的铁路信号所工作。岛村知道这一情况以后,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但是,这里说的“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那个男人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不晓得。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子,老远看去,免不了会被人看作是夫妻。

    岛村是把她一个人单独来看的,凭她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也许是因为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感伤。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着,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而是在斜对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侧身躺着的那个男人的半边脸。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岛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们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望去了。

    镜中的男人,只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时候,脸上才显得安详而平静。瘦弱的身体,尽管很衰弱,却带着一种安乐的和谐气氛。男人把围巾枕在头下,绕过鼻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脸颊。这像是一种保护脸部的方法。但围巾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又会盖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动而未动的瞬间,姑娘就用温柔的动作,把围巾重新围好。两人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不时松开耷拉下来。姑娘也马上发现了这一点,给他重新裹好。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他俩就这样忘记了所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正因为这样,岛村看见这种悲愁,没有觉得辛酸,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化出来的缘故。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转向岛村那边,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不礼貌,他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许岛村在看到她呼唤站长时表现出有点过分严肃,从那时候起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兴趣。

    火车通过信号所时,窗外已经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但岛村在她身上却发现她对别人似乎特别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这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所以他把头转了过去。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

    男人攥住叶子的肩膀,正要越过路轨的时候,站务员从对面扬手加以制止。

    转眼间从黑暗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挡住了他俩的身影。

    前来招徕顾客的客栈掌柜,穿上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登着长统胶靴,活像火场上的消防队员。一个女子站在候车室窗旁,眺望着路轨那边,她披着蓝色斗篷,蒙上了头巾。

    由于车上带下来的暖气尚未完全从岛村身上消散,岛村还没有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这雪国的冬天,一上来就被当地人的打扮吓住了。

    ”真冷得要穿这身衣服吗?”

    ”嗯,已经完全是过冬的装束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

    ”已经到零下了么?”

    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难怪罗,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还在后头罗?”

    ”是啊,是在后头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场大的呢。”

    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

    岛村感冒总不见好,这会儿让冷空气从不通气的鼻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心,清鼻涕簌簌地流个不停,好像把脏东西都给冲了出来。

    ”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

    ”嗯,还在,还在。在车站上您没看见?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头可以请她来吗?”

    ”今天晚上?”

    ”是今天晚上。”

    ”说是老师傅的少爷坐末班车回来,她接车去了。”

    在暮景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子的师傅的儿子。

    一了解到这点,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但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而感到奇怪。

    岛村不知怎地,内心深处仿佛感到:凭着指头的感触而记住的女人,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大概是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滑雪季节前的温泉客栈,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了。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微微作响。在长廊尽头帐房的拐角处,婷婷玉立地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看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惊:她到底还是当艺妓了么!可是她没有向这边走来,也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从老远望去,她那婷婷玉立的姿势,使他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感情。他连忙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结果适得其反,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岛村连瞧也没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他被她慑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一直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竖起食指说:

    ”它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在被炉[日本的取暖设备。在炭炉上放个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松开时,一下子连脖子根都涨红了。为了掩饰这点,她慌慌张张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说: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

    ”不是右手,是这个啊!”

    ”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新鲜的通草果了。

    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于是他常常独自去爬山。他在县界区的山里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温泉浴场,就让人去给他叫艺妓。但是女佣回话说: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落成,村里的茧房和戏棚也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闹,十二三个艺妓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前来吧。岛村再仔细地问了问,女佣作了这样简短的说明:三弦琴、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不是艺妓,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大型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倒很多,却不愿跳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可贵了。虽然她不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让她依旧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著虽带几分艺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就连从这个村子也可以望见的几座山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在东京的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蹈师傅用以维持生计,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的真正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的。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这十九岁的人看起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吧,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热情洋溢,首先对她流露出一种依恋之情。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里,顺便跑到他的房间去玩。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妓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

    ”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妓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做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说话吧,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对此大概已经养成了一种通情达理、百依百顺的习惯。由于睫眉深黛,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节选自第一节。

    六文学成就。

    世人对川端康成小说的评论褒贬不一,然而他“高超的技巧”却是公认的。《雪国》具有代表性。他把西方现代派的某些创作手法和日本固有的文学传统结合起来,无论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还是情节结构方面,均能另辟蹊径,为日本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这里要提及的是,川端的写作风格:他的作品给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这种强烈的真实感超越了很多作家,甚至是巴尔扎克,而直逼列夫托尔斯泰,而作品的人物性格除了主角之外并不见得有多么突出的地方,所以一些批评家以为这是作品的败笔。要知道,一幅画,要有主体和背景,一篇文章也要分主次,次要人物的存在是为了烘托主要人物的性格,在这点上,恰恰,川段处理的恰到好处,可见他对西方文学表现手法实质的深入把握,从这点上看,似乎可以把川端归为是“表现主义”的作家,因为他强调小说要表现感受,表现感觉,把感受融入诗一样的意境中。具体表现为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在结构上借鉴西方“意识流”的创作手法,突破时空的连贯性,主要以人物思想感情的发展或作者创作的需求作为线索,展开叙述。《雪国》在总体上基本按照事物发展的时间顺序来写,在某些局部又通过岛村的自由联想展开故事和推动情节,从而适当地冲破了事物发展的时间顺序,形成内容上的一定跳跃。这就使作品避免了平铺直叙、显得呆板的毛病,从而使作品波澜起伏。

    第二,川端继承日本古典文学重视人物心理刻画的传统,在细腻描写人物心理活动方面,有其独到之处。他在《雪国》中巧妙运用自由联想这种独特的心理描写法,把叶子的形象放到岛村的脑海里去,让岛村在逻想中强化和美化叶子的形象,从而也就细腻地反映了岛村本人的性格和品质。

    第三作品鲜明地体现了”新感觉派”所主张的以纯粹的个人官能感觉作为出发点,依靠直觉来把握事物的特点。比如《雪国》结尾描写叶子在蚕房火灾中为救出孩子而献出生命的一段情节,依靠直觉写得既悲且美。在岛村眼里,火灾充满诗意:地上洁白的雪景,天上灿烂的银河,天地之间火花飞舞,而叶子美丽的身躯从楼上飘然落下。在岛村心目中,也可以说是在作者心目中叶子虽死犹生,她的死不过是”内在生命的变形以及那变迁的过程”。从艺术效果来看,这种描写似乎使叶子这个非现实美的幻影在作者的直觉中得到最后完成。

    川端不仅在文学理念上,而且在文学技巧和方法上大胆引进西方的经验,融汇在自己的民族的东西之中。比如,吸收新感觉派的敏锐的感觉性,来增加日本文学传统的感受性的力度,去展现人物的思想感情。描写岛村在火车上陷入非现实的情绪世界,就是通过视觉和听觉感受的相互作用,从更深层面展露这个人物的心态和感受。又比如,充分运用乔伊斯的”意识流”手法,采用象征和暗示、自由联想,来剖析人物的深层心理,同时又用日本文学的严谨格调加以限制,使自由联想有序地展开,两者巧妙结合,达到了完美的协调。小说描写暮景中的和白昼中的两面镜子的场景就是一例。作者把这两面镜子作为跳板,把岛村诱入超现实的回想世界,两面镜子中的驹子和叶子,都是属于岛村的感觉中产生的幻觉。这样将岛村的心情、情绪朦胧化,增加感情的感觉色彩和抒情性格。

    七名家点评。

    以敏锐的感受,高超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世界。

    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团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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