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滔滔自从当上太皇太后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每天与新党斗、与言官斗、与旧党叛逆斗,让她不停地在帘子后面怒吼。这封信的出现让她加倍紧张,因为她最怕的是和旧账本斗。
她的权力来得不正,时刻警觉着各方面的质疑。蔡確作为前宰相、她的政敌的身份写诗揭露她,很容易会掀起宋朝全国性的八卦浪潮,到时候全民大讨论,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蔡確曾经亲身参与了皇位的更替,有太多的猛料加隐私可以提供,想到这些她没法不发抖。
她从重、从严、从快地办了蔡確!
朔党负责这件事,以他们庞大精密覆盖整个宋朝军、政、财每个角落的权力,决定把这件事上纲上线,把新党彻底埋了。
他们指出,蔡確作为王安石的重要党羽、前宰相,周围聚集着一大批死党,都是危害国家、败坏社会的奸邪小人,蔡確诗里的含义是这个集团的共识思想,蔡確有罪,这些集团里的人个个都有罪。
朔党由梁焘出面,把这些人的名单列了出来。蔡確、吕惠卿、章惇、曾布……新党集团里大小干部都有份。由于这些人是王安石在熙宁、元丰年间提拔使用的,这份名单又叫作“元丰榜”。
要记住元丰榜,要记住它产生的过程和时间,这是一切斗争的源头。
世事复杂,很多貌似很成熟的人总是说,争斗是相互的,是没有对错的。不,物种起源都可以逆流追溯,几百年前发生过的具体事件怎么会没有对错、没有责任源呢?
元丰榜,是一切的源头。
高滔滔咨询首席元老文彦博,文彦博说蔡確曾被贬过岭南,到新州(今属广东)去当官。
宋朝时的岭南地区是荒蛮之地,把半老的蔡確贬到那里去,和当年贬寇凖到海南一样,是明摆着的政治迫害,要治蔡確于死地。
这个决定别说是新党,在旧党内部都通不过。范纯仁找到了逐渐升到权力核心的吕大防说:“岭南荆棘之地至今有七八十年没有政治犯下放了,现在贬蔡確过去容易,我担心不久之后会导致斗争升级,我们一旦失手,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吕大防心惊肉跳,从熙宁到元祐,政坛风水已经换了三次,有没有第四次没有人能说得准。想来想去,他带人去见高滔滔:“贬蔡確可以,换个人道点的地方成吗?”
“不行!”
高滔滔厉声在帘子后喝道——“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各位新法名人心惊肉跳,从这时起他们身边有无数只眼睛盯着,鬼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罪名掉下来,把谁砸成蔡確第二。
最小心的人是吕惠卿。他是处境最尴尬的,旧党视他为死敌,新党看他是叛徒,里外不是人,天下虽大,他没一个朋友,要提防每一个人。9年之间,他小心到连一口凉水都没喝过,他生怕自己稍不留神得了感冒,都有人告发他在旧党领导下的光明世界里活得不快乐。生病绝不单单是身体的问题,心灵的阴暗才是主要原因!
当年新党上台,大批的旧党官员出京任职,可王安石从来没有迫害过他们,甚至给的职位都是肥缺,才造成了后来他们阳奉阴违扰乱新法。对旧党的上层人物更是礼敬有加,司马光、文彦博他们在洛阳过着王侯般的生活,从始至终既尊且富。可是旧党上台,居然对新党大打出手,不仅后果残酷,用的手段更是前所未见的卑劣。
新党成员李定加害苏轼的乌台诗案被大肆宣扬,用大文豪、万人迷的凄惨遭遇反衬新党都是小人;而车盖亭诗案就被刻意地淡化了。两相比较,同样是文字狱,李定只打击了苏轼一个人,朔党放倒了新党所有的人。谁是小人?什么是恶毒?显而易见了吧。
这样的理念在新党人心里生成,随着被压抑的时间增加,怨恨、报复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尤其是本来性格就强硬刚烈的那几个人。这时施压的人或许想不到,他们压抑的是火山,压力越大反弹越大,等岩浆喷发出来时,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宋朝的政治风气变得前所未有地狭隘凶险,这时唯一的人性光辉闪耀在首相吕公著的身上。他在一片肆虐报复的疯狂中向高滔滔提醒——“录人之过,不宜太深。文景之治,网漏吞舟,且人才实难,宜使自新,岂宜使自弃耶。”
高滔滔难得地冷静了一下,表示不再搞政治运动了。可是没几天,吕公著居然病死了。
站在权力的巅峰,引领着这些君子长年累月地内斗,就是高滔滔的全部工作。除了这些,还剩下什么呢?
还是有一些的,比如说随着旧党人员的大量返京,神宗改革的官员制度被冲击了。本身高滔滔是不在乎的,和儿子唱对台戏是她人生最大的快乐!只是官员变多了,收入变少了,开支都成了问题。
于是,还要再裁员。
在旧党内部裁员是个地道的噩梦。没事都要掐得水深火热,现在想动俺的职位俸禄,来吧,你想怎么死?在这件事里,首相吕大防、次相刘挚反目成仇,大批被裁官员拉帮结伙到御史台、知谏院告状,闹到后来,搅得高滔滔也不知怎么善后。
混乱中一个沉稳精明的人站出来,出了一个主意。他说现在不能硬性裁员,而是应该不再往现有机构里塞人。等到在职的人员不断老化退休后,人数自然就少了。至于时间嘛,会比较长,估计需要10年。
这个主意真好,立即被全体旧党官员接受了,高滔滔、吕大防、刘挚都长出一口气,真是天才啊,居然同时符合了所有方面的利益。就这么办了。
我们细想一下,这真是个好主意吗?10年,这是在乱世中创建一个王朝的时间;是宋、辽两国从幽燕城下激战到君子馆失败,决定两国命运走势的时间;是王安石改革,全面改造一个国家每个角落的时间。在这里,居然是用来减少国家官僚机构人数的时间……
而官僚的一个最大的本质属性就是听命令,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合格的官员吗?
旧党们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政府要裁员,都得照顾他们的情绪才行。最后说一下,提出这个主意的人叫苏辙。
就是在历史里一向被认为精明、干练、独立、沉稳、有才的苏辙。关于他,我一直没有细写:第一,他身处元祐年间,在这种大环境里注定了无所建树,没什么好写的;第二,从这件可以作为他政绩代表作的事件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执政能力,实在没心情写。
不往现有机构里塞人,等在职官员自然老化退休。这样的确避免了眼前的争端,可是职能部门的活力怎样保证?整整10年啊,一群群既老且废还特别暴戾的临退休高级公务员们,不说临走前大捞最后一笔是古今中外的共识,能带给国家怎样的损失,光是占住了位置,压抑了一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才,这种损失哪个国家、哪届政府能承受得了?
类似这种乌龙高氏政府在八九年间摆了一道又一道,次数多了也很累,导致高老太婆的身体崩溃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元祐五年的秋天。
高滔滔生平第一次请了长假,很多天没去上朝。这下子旧党大佬们慌了,别看平时和高滔滔隔着帘子互吼,他们心里很清醒,高氏是他们的靠山,没了这人旧党根本站不稳。
以吕大防为首,三名宰执入宫探病。他们走进了宋朝当时最神秘的一座宫殿。
严格地说,这座宫殿既是高太皇太后的寝宫,也是哲宗皇帝的寝宫。这是宋朝前所未见的,自从登基以来,小皇帝一直睡在奶奶的身边,中间只有一片厚重的帷幕。每天哲宗除了和各位侍读在一起学习的时间外,上朝时和奶奶坐在一起,下朝后和奶奶睡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高滔滔的视线之内。
这也是《红楼梦》里贾母对宝玉用过的办法,为的是防备宝玉和女孩儿们做出点什么。
走进寝宫,吕大防等人看见的是厚重的黄色幔帐,床全都遮住了。哲宗站在床的左侧,吕大防等站到右侧。
“太皇太后圣躬万福。”这是吕大防的原话。
幔帐里传出了一个苍老愤郁的老妇人声音——“老婆待要死也。累年保佑圣躬,粗究心力,区区之心,只欲不坠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这是高滔滔当时的原话,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临死之际不由自主说出了心里话。她认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全心全意每件事都是为了保护宋哲宗才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对得起宋朝的列祖列宗,保住天下的太平。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以她走极端无所顾忌的性格,似乎她问心无愧,哪怕死了,也心无挂碍。
真的吗?那最后两句怎样解释?
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这两问,明显地表明她心里没底。她做了什么自己知道,空前的跋扈压制了皇帝在内的整个官场;军、财两大国政全废,国际地位降到有史以来最低;国内政治一塌糊涂,党争之祸在她的手里生成,这是北宋亡国的原因!
不仅她知道,宰执们心里也有数。面对她的提问,吕大防等人沉默不语,根本不知道怎样回应。难道他们能说皇帝不知道、天下不知道?
不想活了吧?
说皇帝知道、天下也知道……皇帝就站在他们身边,给一段历史盖棺定论还轮不到他们。沉默是难堪的,沉默有时也是结束,可就在这次谈话很可能就此结束时,一贯沉默、四五年里在官方场合一言不发的宋哲宗突然说了一句话:“大防等出。”
吕大防,你们出去。这是宋朝历代皇帝从来没有用过的语气,祖、宗、真、仁、英、神六位皇帝,从来没有谁这样对宰相说过话,简直是往外赶人。
吕大防等人立即出去了,看得出小皇帝在愤怒,几乎毫不掩饰地愤怒。他们根本没法想象,把他们赶走之后,寝宫里还会发生些什么。
小皇帝会对跋扈的奶奶做什么吗?在奶奶重病将死的时候。答案是不知道。史书里关于这个片断的资料缺失了,吕大防等三人退出后,寝宫里发生了什么,一直都是个谜。能确定的只是高滔滔的生命堪称坚强,她恢复了,很快又重新坐在了帘子后面,当她的幕后太上皇。
哲宗也恢复了沉默,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哲宗奇特的、堪称宋朝皇帝中独此一份的个性,在这之前也曾经偶然流露过,据统计前后一共有四次。四次中有对大臣的,有对高滔滔的,每次都流露出哲宗无法遏制的情绪波动,他暴怒、他孤愤、他怨怼、他忍无可忍,可是都被无视了。
第一次是在神宗的葬礼上。当时的首相是蔡確,不管蔡確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甚至他到底是新党还是旧党,但他对哲宗是非常好的。多年以后,哲宗亲政时曾深情地回忆,在刚刚即位的两年里,他身为皇帝使用的餐具、茶具等,都是陶器。是蔡確亲自过问后,才换成了铜器。
在神宗的葬礼上蔡確很担心,宋、辽两国通好,彼此皇帝的葬礼都会派使节来致哀,他担心哲宗太小了,突然见到神态凶猛、衣冠特殊的辽国人会惊恐。于是他一遍遍地向小哲宗介绍辽国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习惯说什么话,唯恐漏掉了什么。
哲宗安静地听着,直到蔡確不说了,才问出一句话:“契丹人也是人吗?”(彼亦人乎?)
“当然是。”蔡確吃惊地回答。
更让他吃惊的是哲宗的下一句话——“既然是人,怕他什么?!”
那一刻,蔡確一定看到了和刚刚死去的神宗一样的眼神,坚强、刚烈、骄傲的血脉,他当时仅仅9岁。
第二次是在皇宫深处的经筵学堂。年幼的哲宗在学习,有时高滔滔会来看他,偶然间发现了一件怪事。不知为什么,小哲宗使用的书桌是旧的。
“换成新的。”高滔滔下了命令就走了。可是几天之后她发现,那张旧桌子又出现了,哲宗还在使用它。高滔滔奇怪,这样一件小事,自己亲自下了命令,居然没生效?
问过才知道,是哲宗自己要求送回来的。高滔滔不解,她问孙子为什么。年幼的哲宗好一会儿才回答:
——“这是爹爹用过的。”
不知高滔滔作何感想,是喜是悲,抑或是恐惧,这个孩子是这样强烈地热爱自己的父亲,而她把神宗的一切都毁掉了。
异地而处,换作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这时都应该想到补救。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怎样挽回孙子的好感,尤其是这个孙子还是实质意义上的皇帝,是刻不容缓的事。
可是高滔滔不管,她的事业刚开始,外面全国上下划党派列名单政治运动热火朝天,她怎么能因为顾及一个小孩子的心情去破坏这些?开玩笑,一个对自己亲生儿子都能痛下杀手抹平一切的女人,会对儿子的儿子手软?
于是才有了第三次。
某天高滔滔在严肃、认真、积极、愉快地办公之后,像是突然间发现了身边还坐着一个人——她的长房长孙现任皇帝赵煦。这个一贯沉默的孩子,可以整天坐在一个地方一言不发,像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高滔滔一时高兴,问了句话:“孙子,你看每天有这么多的大臣来说事,你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想法?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难得一见的关心,真是皇恩浩荡,却不料哲宗的回答是——“娘娘已处分,俾臣道何语?”俾,指卑微弱小。整句话是说,尊贵的娘娘您都处分好了,还要我这个卑微的小子说什么呢?身为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怨愤之心有多强烈可想而知。
可惜毫无作用,高滔滔继续我行我素,该干什么干什么。于是哲宗的郁闷岁月在延长,看不到半点光亮,直到高滔滔第一次病倒,他说出了第四句话:
“大防等出。”
结合前三句时的遭遇,完全可以体会哲宗这时的心情。高滔滔躺在病床上向宰相们宣称:“……累年保佑圣躬,粗究心力,区区之心,只欲不坠先烈,措世平泰。”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博爱慈祥,想一想13岁的少年被她“保佑”得一脸木然跟活死人一样了,亏她厚着脸皮说得出口。
还当着当事人的面。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侮辱!稍有一点点血性的人都没法再忍耐。哲宗小发作了一次,把吕大防等外人赶走,这透露出他当时的难堪。
高滔滔是怎样待他的,他知道,这些宰执们更知道。就是这些人,每天上殿奏事,眼里只有高滔滔,根本毫不理会他这个皇帝。在他亲政之后,有一天他忍不住对父亲的臣子,那些新党成员,如章惇等人说出了真相——“每大臣奏事,但决于宣仁后,朕每日只见其臀背。”
这些势利眼的大臣们,有高滔滔撑腰,把宋朝的皇帝都忽视掉,每天都面向着帘子后面高滔滔的方向跪拜舞蹈,哲宗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和屁股。这在儒家学说里是重大的邪恶事件,为臣不忠,无礼于主上,没有比这更重大的罪恶了。
联想一下前面洛蜀朔三党争端里那些因为只言片语就指责对方是奸佞小人,甚至捏造事实曲解本意搞文字狱的行径,和这种大罪比怎样?这就是旧党君子们的真面目。
吕大防等人都在其中,现在高滔滔当着他们的面问出这样无耻的话,让哲宗无地自容,等于当着臣子们的面打他的脸。不赶他们出去,难道还要给他们继续演戏的机会?
当天的事过去了,随着高滔滔恢复健康,世界变得和从前一样。他继续忍,局面不仅没有好转,忍的方面反而变得更多了。他一天天长大,到了17岁,一件人生中必须要做的事摆上了桌面。他到了结婚的年龄,高滔滔海选天下官绅士族,以她自己的喜好,给他选出了皇后。
皇后姓孟,是一个安静、有礼、体贴的好女孩儿,出身足够高贵。她本应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可惜和高滔滔挨上了边儿,就一切都变了。孟皇后是两宋所有皇后中命运最颠沛流离、最奇特、最反复的一个。究其原因,就在于她是高滔滔选的,不是哲宗本人选的。
亲手导演了这出悲剧之后,高滔滔的生命圆满了。在外部,她摧毁了宋朝的军事优势、经济根基,政治也一塌糊涂,让官员队伍自相残杀,埋下炸毁王朝的地雷;在内部,她让宋哲宗从9岁到18岁,一生中最重要的生长发育阶段始终郁闷怨愤,不仅导致他性格变得偏激,更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
导致哲宗英年早逝。
而且她临死前还尽最后一份心力,把哲宗的婚姻毁了。这让哲宗的后宫生活长期不和,始终没生出健康的儿子……死后只能从兄弟中选继承人。
这样的奶奶,让人说什么好呢?
高滔滔的生命在元祐八年(1093年)走到了尽头,七八月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又一次把宰相们召到病床前,这一次她显得非常伤心。
她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因为受到神宗皇帝的临终托付,才和官家升殿听政。九年过去了,你们说心里话,我曾经给过娘家人什么好处吗?只因为必须做到公正,我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病死了,都没有见到。”说完她流下了眼泪。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她这时说的是实话,流出的是心底里真正酸楚的泪。人之将死,她再没有必要虚伪。
也因为如此,可以看出她真正的问题。头一句话,她给自己正名,之所以垂帘听政,都是神宗安排的,她没有贪恋权位。
可信度有一半。哲宗实在太小了,神宗临死前只能托付老娘,这合情合理。但是另一半呢,神宗准许她垂帘听政,只是要她当监护人,谁让她“以母改子”颠倒乾坤的?难道这也是神宗给她的权力?
更何况哲宗17岁大婚了,她仍然不还政,这是她不贪权?
活见鬼。
至于九年期间对娘家很吝啬,这实在没有必要。一定要往高处拔的话,她抑制了外戚的实力,避免了汉朝时母党的嚣张。可这是宋朝啊,以前那么多的皇后,见过哪个的娘家出格过?她把这个当政绩,实在应该买张逻辑卡去充值。
就像她随时可以扮演武则天,只是由于道德太高尚了,才不忍心似的。
她应该做的,是坚持宋朝的传统,对皇室、后族成员大发赏钱,高官大爵钟鸣鼎食,无穷尽地享受,却不给半点实权。这样既雍容又平安,有必要弄得刻意去压制娘家人,显得自己多清白吗?
翻开宋朝历史,赵光义病重时赵匡胤去探病,拿起艾火往自己身上炙,试探痛感,让人深切地感受到长兄对幼弟父亲一般的疼爱;真宗为年老的姑母做寿,像母亲一样尊重;仁宗给失明的长姐舔眼睛,让整个亲族感动。与这些相比,高滔滔简直是不知所谓。毁掉长子一生的业绩,压抑孙子直到临死,儿子女儿病重,身为母亲不去看望,种种劣迹加在一起,说她天性凉薄已经很厚道了吧?
平心而论,她也不是天性凉薄,她是笨。假定上面她临死前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那么“笨”是她最明显的属性。
证据是她的眼泪。
把什么都做错了,哪一点都经不起推敲,她本人却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这是超越了凶狠、奸诈、厚黑等传统政客精神内核等级的超级存在——纯天然。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回首一生,什么都是对的,这样还需要什么奸诈厚黑之类的东西吗?这实在是最可怕的一种人,这种素质像雨点一样砸向大地,无数的人身上都带着这种特质。
也就是说,能力上有差别,性格上差不多。在宋朝,两大代表是王安石、高滔滔。
两个极端自信、永不言错的人,他们带领宋朝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造成了截然相反的结果,同时又都坚信自己才是最正确的。怎样才能区分他们俩呢,简单,一个聪明,王安石;一个笨,高滔滔。如此而已。
自信与顽固,真的只差一点点啊。
所以做人不管能力怎样,还是要保持一份清醒,经常怀疑一下自己。有个圣人不是说过吗,“一日三省吾身”。
高滔滔死于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初三,死时带着很深的忧虑。她仿佛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把之前贬出朝廷的一些重臣召了回来,重新安排到重要岗位。比如苏轼、范纯仁,这是她为保住自己创建的理想社会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障。
关于她,最后一点要说的是她的安葬规格。作为太皇太后,她的墓本应是园陵,可是却建成了山陵,那是皇帝才有的资格。她的随葬物使用了纯金,而宋英宗、宋神宗只用了渡金。
她生前一直自我标榜、最自豪的一点,是节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