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宗终于走上前台,开始对章惇、吕惠卿、曾布等新党人复官。复官,并不是一下子恢复到原来的官职,而是一点点地向上升,从闲散的、只有工资没有权力的“宫观”职,比如章惇这时是以资政殿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只是主持了一个道观。
从这个基础上升起,给一点点的小实权。
旧党不干了。
吕陶上书,有两点要求:第一,不管你要起用谁,都要从国家利益出发;第二,请诏令天下,不许有任何诽谤已故太皇太后的言论出现。
苏轼也上书,非常著名。他这样写道——“……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
换成白话,他说:“皇帝你是超级天才,年龄处在最好的阶段。臣希望你放弃高傲,遵循道理,在什么都没有去做之前,先静静地观察事情的发展、臣子们的心性。要观察三年,等你看得清楚,心里有底了,然后再找个好机会开展工作。这样,你做了之后,天下苍生才不会产生怨恨,你自己也不会后悔。”
两人的奏章看似合情合理,但是,请切换到宋哲宗的视角来看。
吕陶开口闭口国家利益,似乎只有旧党才能代表国家利益,反之如果起用新党,就是败坏国家利益了?谁给你的唯一确定权,你是皇上还是我是皇上?第二点让人更加忍无可忍,以高滔滔9年来的作为,哲宗身受其害,不追究也就算了,吕陶居然要求哲宗出面,去压制要求清算的声音。是可忍,孰不可忍。
通过这两点可以清楚地梳理出吕陶的小心思,不用新党、尊崇高滔滔,这两点达到,旧党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分析出这两点,哲宗能保持沉默已经相当有涵养了。
做事前要三思而行,看准了摸清了才能下手,这是准则一样的共识,难道有什么错吗?有,非常错,在宋哲宗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荒谬!
如果他是第一天当皇帝,从来没接触过政务、大臣,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可是整整9年了,他冷眼旁观看清了太多的事,看到了一个个大臣是怎样的嘴脸。请问,人还是这些人,不许换,继续看,三年后能看出来什么?他们会改变吗?如果改变了,就证明他们和从前不一样。一个前后不一致的人,适合当国家领导人吗?如果不变,这三年是不是纯粹的浪费呢?!
而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的事,尤其是处在青春适应期的少年,连续三年无所事事,他们会习惯懒散的日子,想重新振作起来相当于换个思维习惯。那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或许一个没有棱角、没有斗志、失去追求的人,才是所谓成熟的人吧。
苏轼的奏章哲宗不予置评。这在历史上留下了非常不良的记录,绝大多数的史学家都根据这一点证明他急躁轻佻,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辜负了苏东坡的一片好心。
接下来是苏辙。
他这样说——“……至于其他,事有失当,何世无之。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前后相济,此则圣人之孝也。”
这句话彻底颠覆了历史,之前司马光之所以敢废除新法,是在“以母改子”的理由下进行的。哪怕是牵强,毕竟抬出了长辈。可苏辙这时说,政治上有错误,哪朝哪代都出现过,父亲做错了,儿子来补救,这是圣人提倡的孝道,是崇高的品德。
哲宗气得要爆炸了,苏辙把这9年里高滔滔、元祐党人做过的事都扣到了他的头上,是他废除的新法,毁了神宗的业绩,居然是他!
这世界还有天理吗?堂堂的副宰相、大文豪居然当面撒谎,把满世界都知道的真相让受害者承担,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吧。
苏辙,这个在文艺世界里一直保持着高瘦、沉默、文雅、温和形象的世外高人,在官场上完全是另一副截然相反的形象。在元祐时代的9年里,他是旧党里对敌人最凶狠、最彻底、最无情、尽一切可能打压的人。
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第一件,蔡確被旧党围攻贬过岭南。某一天高滔滔出宫,车驾行进中,突然从一辆驮轿里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喊声:“太皇万岁,臣妾有表。”
这是蔡確的母亲明氏,她和高滔滔有过一面之识,为了救儿子,她冒险拦驾求情。这是宋朝前所未有的事,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从不以文字之罪杀人,现在堂堂国家首相的母亲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从情理上说,为了舆论上好看点,也得饶蔡確一命了。
不,高滔滔一定要蔡確死。
当时在场的是刘挚、吕大防、苏辙。朔党元首刘挚先表了态,他一脸的不屑,说:“这都是蔡家人看到吕惠卿贬职两年就换了地方,也想捡便宜。白日做梦,不必理会。”
吕大防沉默。
蜀党领袖苏辙第二个发言,一句话就定性了——“惠卿量移时,未有刑部三年之法。”这句话说出去,高滔滔的脸皮微微发红。什么叫水平,既做了事,还不露痕迹,一切都推到法律上。蔡太夫人,不是我们不给你儿子活路,此一时彼一时,他和吕惠卿没法比,法律变了。
哪像高滔滔、刘挚那样穷凶极恶、剑拔弩张的。
第二件事,朔党独大时,是新党被打压得最狠的时候。得意之下,吕大防、刘挚有点心里没底,私下里商量了下,准备给新党一点甜头,稍微升点官,缓和下矛盾。上报之后,高滔滔也有点犹豫,也许之前真的太狠了,那就缓和点?
苏辙突然出现,停!都太不专业了,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政治斗争。“君子与小人势同冰炭,两处必争。”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一定要把批判进行到底。
有可能出现的历史拐点,就这样被苏辙掐断了。
蔡確死了。
这位前首相没能等到哲宗亲政,他死在了元祐八年,仅仅相差几个月,没能看到新党的黎明。他的死讯从岭南传过长江,传进京城,一路上让每一个听到的官员都瑟瑟发抖,从心底最深处感到了寒冷。不管他们是新党还是旧党,都意识到了一件事。
宋朝终于有一位顶级大臣死在了党争之中,这不再是官场游戏,而是生死大仇。很多旧党人后悔了,比如朔党的党魁刘挚,多年以后当他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回忆一生的经历,他长叹一声说:“这辈子没什么懊恼的事,只是蔡持正(蔡確字)的事做得不对啊。”
可惜晚了,蔡確的死点燃了新党集团的怒火,他们仅存的一点点平和心态也消失了。本就是一群锐意进取的人,怎能不快意恩仇!
拉开复仇序幕的人名叫张商英,他是第一批返回京城的新党要员,被安插进台谏部门当言官。
张商英,字天觉,蜀川新津(今属四川)人。本是一个地方小官,按步骤发展的话,很可能终生都迈不过长江,之所以能名扬天下,就是脾气性格的原因。
他很牛,首先长得帅,“长身伟然,姿采如峙玉”。在普遍矮小的四川人中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第二他才高脾气大,负气俶傥,豪视一世,尽管官职很小,只是通州主簿,可整个四川官场都对他发怵,说不过更骂不过,谁想谁头痛。
不过也有用。
往回翻历史,到章惇平“荆蛮”的时候,章大人沿江直下,把荆湖各处山民搅得鸡犬不宁,捎带着把各级地方官也修理得七上八下。每到一地,他不仅考核业务,更要谈论学问,要知道章惇能和苏轼交朋友,边走边玩边聊天,这个过程需要丰富的知识、敏捷的文思才能让友谊之花盛开不败。这种水平和接近岭南地区的地方小官接触,能愉快才见鬼了。
不愉快,章大人就会让对方加倍地不愉快。章大人一路轰鸣着碾过蛮区官场,嬉笑怒骂肆意张扬,大伙儿终于受不了了,一致决定,叫张商英。
两个都很牛的人,就是在这种气氛下见面的。张商英那天穿着道士服,随随便便来见荆蛮战区总长官,见面没行官礼,只是作了个揖。之后,两人唇枪舌剑,口若悬河,互相喷了对方好几朵莲花,最后分出了输赢,章惇……竟然败了。
失败的章惇很兴奋:“好学识好胆魄,你在这是太屈才了,我来推荐你进京去见王安石。”张商英从此迈进了主流官场,成为新党中的一员。
张商英的第一枪打中了苏轼。
苏轼的才名当世无双,当上两制官之后,很多著名人士的官方著名文件都出自他手。比如前面提过的应司马光之命写给王安石之死的制文,里面明扬暗贬,写成了阴阳两面,让推崇王安石的人能看到尊重,让仇恨王安石的人也能看出鄙薄。
在他写的众多精妙委婉、晦明不定的制文中,有一篇是他怎样推脱、怎样解释都迈不过的坎儿,这成了他一生中最大悲剧的开场白。
《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简称关于吕惠卿同志监外执行不得随意走动剥夺政治权利的说明。
这篇制文是苏轼主动甚至争着抢着写的,为的就是在吕惠卿倒台被贬出京城时出口恶气。只是很奇怪的是,吕惠卿一生得罪人很多,基本上仇敌满天下,可是和苏轼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共戴天的事。而苏轼写的这篇贬制,可以说是太不留情面了,准确地讲,就是在骂人,并且是在骂吕惠卿的同时,骂了改革派里的所有人。
全文很长,挑点经典词:
——以“凶人在位,民不奠居”开始。凶人在位,指的是谁呢。宋神宗,还是王安石?之后转到吕惠卿本人,说他“以斗筲之才,谄事宰辅,同升庙堂”,行为上“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学问上“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罪行上“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反覆教戒,恶心不悛”。
接下来苏轼越写越高兴,渐渐刹不住车了,忍不住把新党集团拖出来集体骂:
——“苛可蟗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始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
苏轼说:“只要能害国害民,吕惠卿之流踊跃出现频频点头心有灵犀一起犯罪。当成功来临他们喜悦时,互相摸摸手蹭蹭脚亲密无间;生气了有矛盾马上翻脸,反目成仇,互相残杀。”
最后一句总结:
——“稍正滔天之罪,永为垂世之规。”
大家看,苏轼写这些就过分了吧。吕惠卿犯错,只管说吕惠卿好了,哪怕上面那些骂得再凶狠,也没人找他麻烦。可为什么要借机打倒一片呢?毕竟有事说事,乱骂人是要负责任的。
苏轼不管,他当时写完这篇绝世好文之后仰天长笑,大感舒畅,走出门去还喜形于色。有人问:“苏学士,您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苏轼把刚写好的贬制背诵一遍,之后加上了自己的感叹——“三十年做刽子,今日方剐得一个有肉汉。”一个字,爽!
爽了就要付账,苏轼借职务之便公报私仇,还影射神宗皇帝,犯了大逆罪。证据确凿,不用像乌台诗案那样押回京城受审,直接从定州免职,到新州(今属广东)去反省。
他是继蔡確之后,第二个被贬过岭南的大臣。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谁给他讲情,连范纯仁都闪得远远的,有多远躲多远。就算这样他仍然觉得不安全,几天之后,范纯仁和吕大防几乎不约而同地写了辞职信,主动申请外调。
京城没法待了,太凶险!
不过,这并不是被张商英吓的,张商英再狠,资历不深,没法撼动他们这个级别的大佬。他们之所以逃难一样地躲出去,是因为一个比他们资历深、影响大、从不妥协、从不手软的人从江南赶回来了,很快就要进入开封。
章惇。
在宋朝还活着的官员中,章惇是资格最老的一辈了。王安石、司马光等人死后,除了更老的文彦博之外,没有谁能超过他。范纯仁也好,吕大防也好,哪怕年龄相近,在职务上都是章惇的后辈。这还不算什么,一般老前辈都慈祥,对后辈们很温馨。
可章惇是特例。
章惇一生始终活在黑白世界里,他认为对的,会永远忠诚,比如对王安石和新法;他认为是错的,就始终敌对到底,比如对司马光和旧党。在这两者之间,绝不会有第三种情况发生。这种信念转化成做事风格,就成了敌人的噩梦。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对不起,说错了,章惇讨账时绝不会按数收钱,他总会附带着巨额的利息,让敌人倾家荡产、死无全尸,这才是他的风格。
过往的事历历在目,9年里旧党倚仗高滔滔对新党人坏事做绝,都搞出人命了。这时章惇回京,一定只有一个目标——杀人。想到这一点,连范纯仁这样的和事佬都不敢往里掺和。章惇来了,有多远闪多远,最好和这人永不见面。
他们料得很准,每一点都发生了。章惇动身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任命,回朝就是首相。这不仅是因为他的才,更是因为他的忠,哲宗最认可这样的人。
另一点,满朝大臣都和范纯仁、吕大防想到了一起,为了保住身家性命,这些人自掉身价,做了一件宋朝史上极其罕见,堪称史无前例的事。
章惇抵达京城的那一天,全体朝臣到城门外迎接。一个个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可惜呀,章惇无动于衷。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想立功赎罪都不可能,只凭些奴颜婢膝就想过关?
从这时起,章惇叫作扒皮章。
章惇上任,新党人快速返京,当年熙丰旧人如蔡卞、周秩、翟思、上官均、林希、黄履、来之邵、郭知章、刘拯等人都回来了,他们占领了御史台、知谏院等关键部门,与张商英紧密配合,做事的效率是空前迅猛的。
绍圣元年四月章惇回京;五月提拔黄履为御史中丞;五月十四日继贬谪苏轼之后,又一个新的清算目标出炉——殿中侍御史郭知章追究元祐时期割让西北四塞给西夏事。
大快人心,当年旧党在宋朝对西夏始终处于战略进攻态势的情况下,主动放弃四座边寨的行为人神共愤,无数边关将士用血肉换回来的城池,只为了和新党唱反调,就无偿地送给了敌人。不说实际上的物质损失,9年间两国士气、攻防的易位,就让宋朝苦不堪言。
西夏人变得无比嚣张,连他们的汉人皇太后梁氏都敢带人闯进边境杀人放火……这是奇耻大辱!章惇指示上任第一件事就办这个,谁的责任一定要查清,一定要处理。
很快责任人名单列出来了,以司马光、文彦博为首的11个人是主犯。其中司马光、文彦博、赵禼、范纯仁的责任最重,定为“挟奸、罔上”;孙觉、王存等其他几人是从犯,罪名是“暗不晓事、妄议”。
宋哲宗看着这份报表,问了自己很多遍,他是想温和的,可这件事能温和吗?!于国、于家、于先皇、于将士,无论哪一点,都没法宽恕!
他同意从严从重处理。
在研究怎样具体定罪期间,御史台已经发动了另一项弹劾。责问元祐年间,前首相蔡確贬谪岭南致死事:第一,蔡確到底有没有罪;第二,若有罪,罪是否遇赦不赦必死岭南。
这是由谁指使的?目的是什么?
这两问是极其致命的,直指当年最高权力核心的纷争。其中最敏感的,可以归为一句话——能把首相扳倒,只能职位比首相更高。高滔滔,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能办到。
言官直指要害,吕大防、刘挚、苏辙、王岩叟等人一个不落,通通落网。不管他们现在处于什么位置上,一律贬职。
贬制由林希执笔,文字风格向苏东坡看齐。
这样仍然不解恨,张商英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走出来,召集大臣去见哲宗。他说——“愿陛下无忘元祐时;章惇无忘汝州时;安焘无忘许昌时;李清臣、曾布无忘河阳时。”
这句话像一团烈火烧进了加油站里,“轰”的一声,所有人的愤怒都被点燃了。
汝州、许昌、河阳分别是章惇等人最初时的贬官流放地,而元祐时代的9年是哲宗的受难日,更是他的耻辱日。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毒瘤不铲除终有一天会再爆发。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把坏事做尽目无皇帝的旧党往死里整!这条最高指示出炉,被新党人迅速地执行了,只是在操作上稍微变了点形。他们做的是,连死了的也不放过。
七月,处理决定出台,先说活的。吕大防、刘挚、苏辙、梁焘、刘安世第二次贬谪,分别是郢州、蕲州、筠州、鄂州、南安军。虽然还没过岭南,但全都到了长江两岸。并且把这些人的差遣全都革了。差遣,是宋朝官员的实际工作位置,从这一刻起,这些曾经的顶级大佬无官一身轻,除了一点点仅存的荣誉头衔之外,实际上就是一群罪犯。
再说死的。
司马光、吕公著是旧党废新法时的两大领袖,两人虽然已经死了,可是追赠的爵位、谥号、给子孙的恩例赠官都还存在。这些都是他们的犯罪所得,必须都收回。
全收回了,司马光的“文正”谥号,那块“忠清粹德”碑等都收回,官方宣布作废。
还没完,关于各罪臣的子孙考核也在进行中。比如吕公著的儿子吕希纯就被抓了典型,张商英在浩如烟海的文件堆里翻出了他给高滔滔族人写的诰词。里边有“昔我祖妣,正位宸极”一句,把高滔滔推到了高无可高的巅峰位置。
哲宗大为恼火,高滔滔活着时你们借势猖狂,死了仍然大拍马屁,合着是什么时候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贬职,滚得远远的。
到了这一步,相信大家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了。清算运动真痛快,可是这样搞下去,会不会让宋朝自残了?毕竟窝里斗搞运动,实在是太伤元气了。
不仅大家这样想,历代的史学大家们也这样下了结论。他们说以章惇为首的新党搞复辟搞清算,让宋朝在元祐更化事件之后雪上加霜,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到底怎么样呢?我们有自己的眼睛,可以很轻松地得出正确的结论。
讨论这一点,有件事是《宋史》里重要的论据。几乎每朝每代的宋史宗师们都要把它提出来议论一番,证明章惇等人是多么过分。
我们先看事情的经过。
章惇进京前是杭州的洞霄宫提举,从江南赶赴开封时路过湖州(今浙江吴兴)、越州(今浙江绍兴),在这两州之间,有一位名士在等着他。
江南陈瓘。
陈名士是一位德艺双馨的人,他走正统路线,考中了进士,当官之后主动放弃了待遇优厚的职田,到穷困地区工作。之后更上一层楼,觉得当官本身就是污秽的,为了心灵的纯洁,他干脆辞职回了家。
圣洁到这种地步,没法不让人佩服。这样的人在江边站着专程等候,章惇也只好请他上船。
陈瓘是有目的而来的,作为一个名士,他有着崇高的追求。个人的名利是可以放弃的,天下的公益是必须维护的。他来就是为了指点章惇这次当首相,要怎样办公。
章惇没有发火,请他畅所欲言。
陈瓘指着所坐的这条船,说:“章相公,天下的形势就像这条船啊。船行水面,如果一边偏重,船体侧倾,这条船能开走吗?”
章惇静听。
陈瓘讲:“很显然不能。而把左边的东西挪到了右边,就是造成侧倾的原因。”
章惇沉默。
陈瓘也沉默。他的话非常清楚,他是以船的左右侧来比喻朝廷里的新、旧两党,左重则左倾,右重则右倾,两者只有各安其位,互不干涉,宋朝这条船才能开得平稳。
以章惇之才,完全听得懂,可他沉默着,就是不表态。一般来说,高人交谈语不及三,多大的事儿都讲究点到即止。现在章惇不入戏,陈瓘就该告辞走人才对。可是事关重大,他想了想,决定继续往下说。
陈瓘主动问:“现在章相进京主执天下大事,不知您先要做哪些事,后做哪些事呢?”
章惇又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回答。他说:“司马光是个巨大的奸邪,揭露他、批判他、扭转他造成的损失,是最重要的,必须最先做这件事。”
陈瓘一听,五内俱焚,他大叫了一声:“章相公,您错了!”(相公误矣!)
章惇没有打断他,让他说完。
陈瓘说:“章相您错了,你这正是把左边的东西往右边搬,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造成了船体倾斜,早晚要翻。你真要这样做了,天下人都要失望。”
听到这里,章惇终于大怒,他声色俱厉地质问:“司马光放着合法皇帝不辅佐,却去投靠后党。他独断专行背叛先皇,肆意废除前朝成法。误国欺君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是奸邪是什么?!”
这样的质问只要稍微清楚往事,都会无言以对,因为章惇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可是不要急,在某些高人的嘴里,什么事都有新解释。
陈瓘很平静,他说:“关于司马光的事,如果你不懂他的内心世界,他的出发点,而去怀疑他的行为的话,那么他或许真的有罪(不察其心而疑其迹,则不为无罪)。可是你把他定为奸邪,把他做的事都颠覆过来,那么你祸害国家的程度,会比他还要严重。”
接下来是重点,陈瓘给出了他的解决办法。他认为,在当时阶段,只有取消朋党,不偏不倚,保持船体的中正平和,才是唯一的执政之道。
章惇听后大感惊奇,思考很久,表示有道理。他保证回京之后把元祐时期的政治也兼收并蓄一部分,当然更不会大面积地搞清算活动了。最后为了表示敬佩和感谢,他留陈瓘吃了顿饭。
陈瓘下船走了,事情还没结束,历代的史书总要提到章惇之后的表现。他回到京城之后把答应过陈瓘的事扔到一边,对旧党赶尽杀绝,实在是既无信又凶残,是个反复无常型的暴徒加小人!
好了,事情的经过都介绍过了,我们用自己的眼睛来审视一下。
那么陈瓘就是对的了?见鬼!
船是国家,利国利民整顿官场打击豪强,谁做了对国家有利的,谁就站在了国家的中央。新党过往的行为,足以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陈瓘这个所谓的平衡真理,根本大谬不然。
第二,他为司马光开脱的理由实在可笑。“不察其心而疑其迹,则不为无罪”,纵观人类这几千年的历史,有哪一个时代哪一个民族定下的法律里规定过,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没有主动犯罪,就不需要处罚的条文?
犯了罪,造成的是客观存在的物质损失,拿一句没有主观意愿就想彻底开脱?
第三点是最无厘头的。
陈瓘说不能颠覆司马光的作为,不然章惇犯的罪会比司马光更大,因为国家被再次折腾了。这个理论真让人抓狂。
和电影《英雄》里的理论多像啊,之所以不刺杀秦始皇,是因为“天下”。杀了始皇天下更加大乱,所以虽然嬴政残暴,也比大乱好,就让他去统一吧。
……抛开屈辱谈实际,秦国以残暴得国,得国之后会变仁慈?它只会变本加厉,逼着人民去推翻它。那时民众所受的苦,比当时与嬴政死战更大。
与此同理,依着陈瓘宋朝从此不折腾,哪怕司马光犯罪做错也忍着,像元祐时代9年间那样对外怯懦对内凶残,国库空虚、百姓被富豪剥削等缺陷都不去理会,好日子就降临了?
第四点是附议,一个与事实无关,与诚实有关的细节。在前面的事件记叙中,陈瓘忧国忧民大展爱心,章惇被折服了,他连佩服加请吃,表现得很像学生。
保证回京后会按陈瓘说的办。
这是真实的吗?陈瓘的这番说辞与熙宁年间新党人吕惠卿、章惇与司马光等人的论战相比,是多么浅薄。当年吕、章等人只是初入中枢的新进人才,都能与宗师级的司马光匹敌争论不休,这时已经过去了近20年,章惇的人生经历、心灵厚度变得更加沉淀,居然会被这种不伦不类的小比喻折服?
奇哉怪也。
其实这是《宋史》里常见的手段,目的无外乎糟蹋改革派的人格。例子很多,比如在《宋史·吕惠卿列传》里,记载着王安石晚年回首往事,痛恨吕惠卿窝里反,搞垮了改革集团。郁闷难当,他书写“福建仔”三字,流露自己的懊悔心情。
这就是假的。
吕惠卿立自己的山头,与王安石分大小是真的,可两人从始至终没有口出恶言。吕惠卿如此,王安石更是这样。他是大宗师身份,怎么可能背地里骂人泄愤?如果不信这种推断,可以让事实说话。
吕惠卿贬职后曾经给王安石写过信,信里承认了错误,祈求王安石的原谅。王安石风光霁月,早就从政治圈里抽身了,他不怨恨不责备,以一个退休老人的身份勉励吕惠卿,要他努力工作,把以前的事忘掉。
这是有据可查的,“福建仔”三字从何而出?谁是证人?有什么物证?居然被写进了《宋史》,把王、吕两人的格调同时贬低。
这种事太多了,算是《宋史》的一大特色吧。尽信书不如无书,想了解宋朝历史的真相,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回到绍圣年间的朝局上,在著名的七月清算之后,开封城渐渐恢复平静,不要以为章惇心满意足了。在他想来,这只是以眼还眼如数讨账,想真正两清,旧党还得付9年的利息。
年底时重拳出击。
以蔡卞为首,新党组成的史学团队耗时一年,拿出了新编的《神宗实录》。这是针对由高滔滔主持,范祖禹、黄庭坚、秦观等人修撰的第一本《神宗实录》的反驳。新、旧两本书差别非常大,简单地讲,神宗即改革,两者密不可分,在不同的指导思想下,很多事截然相反。
把这本书重写,一来给神宗正名,二来给改革派正名,这是清算运动中的坐标,是最重要的理论依据。
有了这个东西,章惇才能做到真正地随心所欲。
之后的事是痛快淋漓的扒皮章的成名经过。
先是把当年的主编贬职流放,接下来哲宗在第二年的郊祀大典上宣布,所有元祐时期的罪人遇赦不赦,永不录用。再到年底,打击面扩大,从元祐各大臣波及中层干部,导致开封官场大换血,各个职能部门变成了新党的天下。
新党集团从这时起,重新掌握了国家权力。
第三年,打击再次升级,刘安世、范祖禹被再次降职,从长江边贬到了广东海南。这时章惇快意恩仇,看这些贬职的过程,扒皮章根本就没把旧党大臣当人看。比如刘安世从南安军(今江西大余)贬到英州(今广东英德)时,章惇想了想,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些传说。
传说刘安世命硬,他妈妈在怀孕期间进四川,从马上摔进山谷,大家都以为她死定了,没想到一棵大树接住了她。这是没出娘胎的第一劫;长到十多岁时,刘安世得了眼病,远近名医束手无策,眼看着生活没法自理变成残疾,一位兽医出现了,居然把他治好了……之后否极泰来,中进士当高官,位极人臣。
大家都说刘安世命真好。
是吗……章惇看了看地图,你命好,那再往南点,去昭州好了。
以此为例,拿贬人当游戏:
苏轼字子瞻,好,去儋州;苏辙字子由,查地图没有由州,找个形近字吧,由与田相近,贬他到雷州;刘挚字莘老,莘、新同音,贬他到新州。
其他人以此类推,9年间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元祐党人成了章惇的“玩物”,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回望屈辱,这是大丈夫牙眼相还酬恩报怨,不亦快哉!可向更远处回首,当年满怀兴邦救国热情的青年到哪里去了?这时满心酷戾一意泄愤是他的本来面目吗?
所幸的是,章惇始终没有忘记新党人的核心思想是什么,他没像那些卑污的旧党人那样,除了党争之外什么都不做。
在他的领导下,宋朝迅速焕发生机,很快就取得了神宗朝都无法想象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