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珀·李作品集-杀死一只知更鸟(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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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说得清楚那块地盘上到底有多少孩子——有人说是六个,有人说是九个,从他家房前经过的人总能看到窗前挤着几张脏兮兮的小脸。除了圣诞节,平日里很少有人打这儿经过,因为在圣诞节期间,教堂要来送慈善篮,此外,梅科姆镇的镇长还号召大家自己来扔圣诞树和垃圾,好减轻垃圾工的负担。

    去年圣诞节,阿迪克斯响应镇长的号召,自己来扔圣诞树,把我和杰姆也带上了。从高速路上下来是一条土路,经过垃圾场,通向一个小小的黑人村,离尤厄尔家约摸有五百米远。回来的时候,我们必须把车倒回高速路上,或者一直开到底再掉头,人们多半都会开到黑人的前院去掉头。在十二月寒冷的黄昏时分,淡蓝色的炊烟从一座座小木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屋里的炉火把门洞映得黄澄澄的,让木屋看起来又整洁又舒适。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烤鸡和干煎熏猪肉就像傍晚的空气一样松脆。我和杰姆能嗅到炖松鼠的香味,不过只有像阿迪克斯这样在乡下生活过很多年头的人才能分辨出炖负鼠和兔子的味道。当我们开车再次经过尤厄尔家的时候,这些香味都闻不到了。

    站在证人席上的这个小个子和自己的近邻相比,唯一的长处就是,如果用肥皂和热水使劲儿搓洗一番,他的皮肤会显现出白色。

    “是罗伯特·尤厄尔先生吗?”吉尔莫先生问。

    “是我,长官。”证人答道。

    吉尔莫先生的后背僵了一下,我也替他感到为难。也许我最好先解释一下。我听说有些律师的孩子,看见他们的父亲在法庭上和人针锋相对,误以为对方律师是自己父亲的仇敌,因此心里会经受痛苦的煎熬;可是,等看见他们刚到第一次休庭就和自己的对手手挽手走出法庭,这些孩子更是惊讶不已。我和杰姆却不是这样。不管父亲是输是赢,我们在旁观过程中都没有受到过任何心灵创伤。很抱歉,我在这方面讲不出任何戏剧化的情节,如果要讲的话,只能是凭空杜撰。不过,当辩论变得异常激烈,超出了律师应该保持的风度,我们还是能够感觉到的——这是我们通过观察其他律师体会到的,而不是通过观察我们的父亲。除了在对耳背的证人提问的时候,我从未见过阿迪克斯提高嗓门。此时,吉尔莫先生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跟阿迪克斯一样。除此之外,尤厄尔先生还是吉尔莫先生的证人,他更没理由对自己的证人粗暴无礼。

    “你是马耶拉·尤厄尔的父亲吗?”这是吉尔莫先生的第二个问题。

    “噢,如果我不是她父亲,这事儿我就管不着了。她妈早死了。”

    泰勒法官坐不住了。他坐在转椅里,慢慢掉转方向,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证人。“你是马耶拉·尤厄尔的父亲吗?”他问,那语调让我们下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的,先生。”尤厄尔先生恭顺地答道。

    泰勒法官继续用友善的语气问:“这是你第一次上法庭吗?我不记得在这儿见过你。”见证人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他又说道:“那好吧,我们把事情讲清楚。在这个法庭上,只要我坐在这儿,谁也不许在任何话题上做任何猥亵的随意发挥。你明白吗?”

    尤厄尔先生点点头,但我怀疑他根本没听明白。泰勒法官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吉尔莫先生?”

    “谢谢您,法官先生。尤厄尔先生,请你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们,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傍晚发生了什么,好吗?”

    杰姆咧嘴笑了一笑,向后拢了拢头发。“用你自己的话”是吉尔莫先生的口头禅。我们经常感到纳闷,吉尔莫到底担心证人会用什么人的话来发言呢?

    “哦,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我从林子里背回来一捆引火柴,刚走到篱笆边上,就听见马耶拉在屋子里尖声号叫,像杀猪一样……”

    听到这里,泰勒法官用尖锐的目光瞟了证人一眼,看样子肯定是认为他的随意发挥并非居心不良,因为他又恢复了睡眼蒙眬的模样。

    “当时是什么时间,尤厄尔先生?”

    “就在太阳落山之前。噢,我刚才正说到马耶拉的叫声简直把老天爷都惊到了……”法官席上又投过来一瞥,吓得尤厄尔先生不敢吱声了。

    “是吗?她当时在尖叫?”吉尔莫先生问。

    尤厄尔先生不知所措地看着法官。“哦,马耶拉叫得越来越凶,我扔下柴火赶紧跑过去,结果撞在了篱笆上,等我挣脱出来跑到窗户前,发现……”尤厄尔先生的脸涨得通红,他站起来用手指着汤姆·鲁宾逊说,“……我看见那个黑鬼正在和我的女儿马耶拉交配!”

    泰勒法官主持的法庭一向很安静,他几乎从来用不上法槌,可今天他敲了足足五分钟。阿迪克斯站起身来,走到法官席前跟他说着什么;赫克·泰特先生是县里的首席警官,他站在中间的过道里,试图让人声鼎沸的法庭归于平静。我们身后的黑人也群情激奋,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

    塞克斯牧师探着身子,越过我和迪尔,拽了拽杰姆的胳膊肘。“杰姆先生,”他说,“你最好带琼·露易丝小姐回家去。听见了吗,杰姆先生?”

    杰姆转过头来看着我。“斯库特,你回家去。迪尔,你和斯库特回家去。”

    “你得让我心服口服才行啊。”我想起了阿迪克斯那句至理名言。

    杰姆非常恼火,冲我皱起了眉头,然后对塞克斯牧师说:“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牧师,她听不懂。”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当然能听懂,只要你能懂我就能懂。”

    “喂,别吭声儿。牧师,她根本不懂,她还不到九岁呢。”

    塞克斯牧师的黑眼睛里充满了忧虑。“芬奇先生知道你们都在这儿吗?琼·露易丝不适合待在这种场合,你们男孩子也不适合。”

    杰姆摇了摇头。“离得这么远,他看不见我们。放心吧,牧师。”

    我断定杰姆会赢,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什么也无法让他离开。我和迪尔安全了,不过这是暂时的:阿迪克斯能从他那里看见我们,如果他往这儿望的话。

    泰勒法官(口邦)(口邦)(口邦)地敲着法槌,与此同时,尤厄尔先生沾沾自喜地坐在证人椅上,欣赏着自己一手制造的混乱场面。只用短短的一句话,他就把这些刚刚还在愉快地享受野餐的人们变成了愠怒、紧张、嗡嗡不休的人群。幸亏法槌的敲击声渐渐对他们施了催眠术,让他们慢慢松弛下来,最后法庭里只剩下了微弱的“嘭——嘭——嘭”,好像法官是在用铅笔敲着审判席。

    重新掌控了法庭之后,泰勒法官向后一靠,看上去突然变得很憔悴,显出一副老态,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阿迪克斯的话——他和泰勒太太不怎么亲吻,他肯定都快七十岁了。

    “法庭刚刚接到一个请求,”泰勒法官说,“希望观众退出法庭,至少请妇女和儿童离场,这个请求暂时不予满足。一般来说,大家想看就看,想听就听,而且有权让他们的孩子在场。不过,我要强调一点:在听和看的时候,你们要保持肃静,否则就必须离开法庭,但是在离开之前,凡是大声喧哗的,都会被处以藐视法庭罪。尤厄尔先生,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在提供证词的时候注意自己的语言,尽量限制在基督徒的用语范围内。吉尔莫先生,请继续吧。”

    尤厄尔先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聋哑人。我敢说,泰勒法官命令他使用的词句他连听都没听过——他的嘴巴正在和他要说的话进行无声的较量,不过措辞的重要性倒是清清楚楚写在他的脸上。他刚才那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执拗和谨慎,不过这可骗不了泰勒法官:只要尤厄尔先生待在证人席上,他的眼睛就紧盯不放,似乎在威慑对方,看他敢不敢再捣乱。

    吉尔莫先生和阿迪克斯交换了一下眼神。阿迪克斯又坐下了,用拳头抵着两颊,这样一来我们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吉尔莫先生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泰勒法官的发问让他松了口气:“尤厄尔先生,你当时看见被告和你的女儿在性交吗?”

    “是的,我看见了。”

    观众席上寂静无声,只有被告说了句什么,阿迪克斯对他耳语了一番,汤姆·鲁宾逊也沉默了。

    “你说你当时在窗户旁边?”吉尔莫先生问。

    “是的,先生。”

    “窗户离地面有多高?”

    “大概三英尺。”

    “你能看清楚屋里的情况吗?”

    “能看清,先生。”

    “屋里是什么样子?”

    “哦,里面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就像是有过搏斗。”

    “你看见被告以后做了些什么?”

    “哦,我一路跑着绕到房前,想把他堵在屋里,可是他提前一步从前门跑掉了,不过,我还是看清楚他是谁了。当时我只顾着去看马耶拉,就没追上去。我跑进屋里,发现她正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然后你做了什么?”

    “哦,接着我就赶紧跑去找泰特。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就住在那边的黑人窝里,每天都从我家门前经过。法官,十五年来,我一直请求县政府清除那个黑窝,跟他们做邻居太危险了,而且还会让我的房产贬值……”

    “谢谢你,尤厄尔先生。”吉尔莫先生连忙打断了他。

    尤厄尔先生匆忙走下证人席,和起身要向他发问的阿迪克斯撞了个正着。观众爆发出一阵大笑,泰勒法官这次倒没有发威。

    “请等一下,先生,”阿迪克斯温和地说,“我能问你一两个问题吗?”

    尤厄尔先生又回到证人席上坐了下来,他一脸傲慢,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阿迪克斯——在梅科姆县,这是证人在对方律师面前惯有的表情。

    “尤厄尔先生,”阿迪克斯开始问话,“看来在那天晚上,你跑动得可真不少。我们来回顾一下,你说你跑向自家的房子,跑到窗口,跑进屋里,跑向马耶拉,还跑去找泰特先生。在你东跑西跑的过程中,有没有跑去找过医生?”

    “不用找医生。我已经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有一事不明,”阿迪克斯说,“你当时难道不关心马耶拉的状况吗?”

    “我当然关心,”尤厄尔先生说,“我看见是谁干的了。”

    “你理解错了,我是指她的身体状况。你不觉得她的伤势需要立即就医吗?”

    “什么?”

    “你难道没想到她需要马上看医生吗?”

    证人说,他压根儿就没去想,他这辈子从来没给哪个孩子请过医生,要是请的话,得花掉他五美元。“就这些吗?”他问。

    “还没问完,”阿迪克斯的语气很随和,“尤厄尔先生,你听到了警长的证词,对不对?”

    “那又怎样?”

    “赫克·泰特先生站在证人席上的时候你也在法庭里,对吗?你听到了他所说的一切,对吗?”

    尤厄尔先生把事情仔细掂量了一番,似乎认为这个问题没有什么风险。

    “是的。”他答道。

    “他对马耶拉伤势的描述,你都认可吗?”

    “那又怎样?”

    阿迪克斯转过头去看着吉尔莫先生,笑了一笑。尤厄尔先生好像打定主意要对辩方置之不理。

    “泰特先生在证词中说,她的右眼被打得乌青,脖子周围被打得……”

    “哦,没错,”证人说,“泰特先生说的我都同意。”

    “你都同意?”阿迪克斯淡淡地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走到法庭记录员身边,说了句什么,记录员于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朗读泰特先生的证词,那语调就像是在介绍股票市场行情一样,不免让人感到好笑。“……哪只眼睛是她的左眼哦那就应该是她的右边了是她的右眼芬奇先生我现在想起来了她那半边脸……”他翻了一页,“伤得比较严重警长请再重复一下你刚才的话我刚才说是她的右眼……”

    “谢谢你,波特,”阿迪克斯说,“尤厄尔先生,你又听了一遍。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你同意警长所说的吗?”

    “我同意泰特说的。她被打成了乌眼青,伤得很严重。”

    这个小个子男人好像忘记了刚才法官对他的羞辱,他显然不把阿迪克斯放在眼里,一下子变得神气十足,胸脯也鼓了起来,又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小公鸡。阿迪克斯问下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真担心他把衬衫给撑裂了。

    “尤厄尔先生,你会读书写字吗?”

    吉尔莫先生插了进来。“反对。”他说,“我认为证人的读写能力跟本案无关。毫不相干,无足轻重。”

    泰勒法官正要开口,阿迪克斯说:“法官,如果您允许我提出这个问题再加上另一个问题,您就会明白其中的关联。”

    “好吧,让我们看个究竟。”泰勒法官说,“不过你一定得让我们明白其中的关联。反对无效。”

    吉尔莫先生似乎也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好奇,想知道尤厄尔先生的受教育程度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阿迪克斯说,“你会读书写字吗?”

    “我当然会。”

    “你能写下你的名字给我们看看吗?”

    “当然可以啦。要是我不会写名字,怎么签救济支票?”

    尤厄尔先生是在跟他的老乡们套近乎。楼下的交头接耳和哧哧窃笑多半和他的为人有关。

    我开始紧张起来。阿迪克斯似乎胸有成竹——但在我看来,他就像是在摸黑叉青蛙。在交叉讯问证人的过程中,千万,千万,千万不要问你事先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个原则我从吃奶的时候起就了然于胸。这么做的结果是,你常常会得到一个你不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可能会毁掉你的诉讼。

    阿迪克斯把手伸进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马甲口袋里拔出钢笔。他的动作带着几分悠闲,还转过身好让陪审团看个清楚。他旋下笔帽,轻轻地放在桌上,又微微摇晃了一下笔杆,然后把笔杆和信封一起交给了证人。“你能给我们写一下你的名字吗?”他说,“慢慢来,让陪审团看清楚你是怎么写的。”

    尤厄尔先生在信封背面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得意忘形地抬起头来,正遇上泰勒法官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凝视着一朵盛开在证人席上的芬芳馥郁的栀子花;吉尔莫先生则欠着身子半站在桌边。陪审团的成员们也都在盯着他,其中一个人还手扒栏杆使劲儿把身子往里探。

    “有什么好看的?”尤厄尔先生问。

    “你是个左撇子啊,尤厄尔先生。”泰勒法官说。

    尤厄尔先生转过身来,对法官怒目相向,他说他看不出左撇子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还说自己是个敬畏耶稣的人,阿迪克斯·芬奇纯粹是在这儿捉弄他;像阿迪克斯·芬奇这样狡猾多端的律师从始至终都在用各种诡计欺骗他;他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而且还说了一遍又一遍——这倒是实情;阿迪克斯后面问的问题都没有能动摇他的证词,他确实是先从窗口望进去,然后赶跑了黑鬼,又跑去找警长报案。阿迪克斯终于停止了发问。

    倒是吉尔莫先生又问了一个问题。“关于你用左手写字这件事儿,尤厄尔先生,你是两手并用吗?”

    “当然不是。我这只手跟另一只手一样好用,两只手一样灵活。”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朝被告席瞪了一眼。

    杰姆似乎是外表冷静,内心无比激动。他轻轻捶了一下看台栏杆,还小声说了一句:“我们抓住他的把柄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阿迪克斯似乎想证明是尤厄尔先生打了马耶拉。如果她右眼乌青,而且主要是被打在右脸上,这表明极有可能是个左撇子动手打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杰姆都会认同这一点。不过,汤姆·鲁宾逊也可能是个左撇子啊。我学着泰特先生的样子,想象有个人和我面对面,然后在脑子里飞速上演了一场哑剧,得出的结论是:汤姆极有可能是用右手抓住她,用左手击拳。我朝楼下望去。他虽然背对着我们,但我能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和跟公牛一样粗的脖子——我的猜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我觉得杰姆高兴得太早,还没等蛋孵化就数起小鸡来了。

    注释:

    [1]罗伯特·E.李,美国内战时期南方军的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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