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珀·李作品集-守望之心(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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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阳光照醒了她。她看了看手表。五点钟。晚上有人给她盖了被子。她掀开被子,把脚放在地上坐着,眼睛盯住她修长的腿,惊愕地意识到这双腿二十六岁了。她的平跟休闲鞋整齐地摆放在十二个小时前她脱下来的地方。一只短袜落在鞋旁,而另一只在她脚上。她脱掉那只袜子,轻轻走到梳妆台边,瞥见镜中的自己。

    她哀怨地看着自己的映像。你一向都是这副伯吉斯先生所说的“鬼样”,她对镜子说。天哪,我已经十五年没醒来时这副模样了。今天是星期一,从星期六回到家算起,我还剩十一天假期,我在歇斯底里的焦虑中醒来。她嘲笑自己:哟,这是史上最长的假期——比漫长更长,而且一无所获。

    她拿了一包烟和三根厨房点火的火柴,把火柴塞在玻璃包装纸的后面,悄悄步入走廊。她打开木门,然后是纱门。

    换作平日,她会赤脚站在濡湿的草地上,谛听知更鸟的晨祷;她会沉思,这寂静、素朴的美,随着日出新生,再慢慢逝去,世界上却有一半的人都未曾为它举目,这美便没有了意义。她会走在高耸入东边灿烂天空的黄环纹松树下,她的知觉会折服于这早晨的喜悦。

    这一切在等着迎接她,可她既不看也不听。在昨日的事重上心头前,她平静了两分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扼杀新一天早晨第一支烟的乐趣。琼·露易丝仔细地把烟吹入凝滞的空气中。

    她审慎地思及昨天,然后退缩回来。此刻我不敢去想,必须等淡去得够远以后。好诡异,她心想,这肯定类似于身体的疼痛。人们说,你的身体有自我防御机制,当你无法忍受时,你会昏迷,失去知觉。主赐予你的从不会超出你的承受力——

    这是梅科姆镇的一句古话,是镇上柔弱的妇人在灵床前守灵时所用的,以期给丧亲之人带去深切的安慰。好吧,她会感到安慰。她会以客气的超然之姿袖手旁观地度过这两个星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也不指责怪罪。她会尽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得符合期望。

    她伸出手臂搭在膝盖上,把头埋入怀中。上帝啊,我真希望撞见你们俩在小酒馆舞厅和两个低俗的女人在一起——草坪要修了。

    琼·露易丝朝车库走去,拉起卷帘门。她推出那台汽油发动机,旋开燃料盖,检查油箱。她重新盖好盖子,拨开一根细小的横杆,把一只脚踩在割草机上,另一只脚稳稳地扎在草地上,然后猛地拉了一下启动绳。那机器突突了两下,熄了火。

    见他妈的鬼,被我淹缸了。

    她把割草机推到太阳底下,然后返回车库,拿了把笨重的树篱修剪刀。她走到车道入口处的下水道旁,剪去两端洞口长得过于茁壮的草。有什么东西在她脚旁移动,她窝拢左手,扑住一只蟋蟀。她徐徐把右手移至那家伙的身下,将它抄起。那只蟋蟀在她掌中疯狂地乱撞,她又将它放下了。“你出来得太晚了,”她说,“回家找你妈妈去吧。”

    一辆卡车驶上土丘,停在她面前。一个黑人男孩跳下车子的踏脚板,递给她三夸脱牛奶。她把牛奶提到前门台阶上,在回头往下水道走去的途中,她又拉了一下割草机启动绳。这次机器发动了。

    她满意地瞅着身后割过的整齐的草带。青草修剪得清爽利落,散发着溪岸的芬芳。她心想,倘若华兹华斯先生拥有一台割草机的话,英语文学课程将截然不同。

    有什么东西闯入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亚历山德拉正站在前门口,打着“立刻过来”的手势。我想她一定穿上了紧身褡,我很好奇,她晚上睡觉时到底会不会翻身。

    从亚历山德拉站着等她侄女的模样看,几乎没有翻过身的痕迹:她浓密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如往常;她没有化妆,不过她化不化妆都一样。不知道她一生中是否真正对什么有过感觉。假如弗朗西斯出现的话,也许会刺痛她,可我好奇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触动过她。

    “琼·露易丝!”亚历山德拉压低嗓音厉声说,“那东西会把镇上这整片区域的人都吵醒!你已经把你父亲吵醒了,他昨晚没合两下眼。赶紧停手!”

    琼·露易丝用脚踢关了发动机,骤然的寂静打破了她与他们之间的休战。

    “你应该知道,最好别光着脚操作那东西。芬克·休厄尔就是这样被切去了三个脚趾;就在去年秋天,阿迪克斯在后院碾死了一条三英尺长的蛇。老实讲,有时你的行为会让人觉得你‘无法无地’!”

    琼·露易丝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笑起来。亚历山德拉偶尔会在用词上张冠李戴,她经常犯这样的错误,最有名的一次是她议论莫比尔一户犹太人家最小的成员年满十三岁时饕餮无度:亚历山德拉称,阿龙·斯坦是她生平见过的最贪婪的小孩,他在他的“忘年礼”吃了十四穗玉米。

    “你为什么不把牛奶拿进来?到现在估计已经变酸结块了。”

    “我没有想把你们全吵醒,姑姑。”

    “但是,我们醒了。”她冷峻地说,“你要吃早餐吗?”

    “只要咖啡就好了,谢谢。”

    “今天上午,我要你穿好该穿的衣服,替我去一趟镇上。你得开车送阿迪克斯。他今天手脚不大方便。”

    她后悔没有在床上待到他出门为止,可他总归还是会叫醒她,让她开车送他去镇上的。

    她进屋,走进厨房,在桌旁坐下。她看着亚历山德拉摆在他盘子旁的奇特可笑的用餐工具。阿迪克斯拒绝让人喂饭,芬奇博士想出了解决办法,他把叉子、刀和调羹的手柄塞在木质大线轴的头子里。

    “早上好。”

    琼·露易丝听见父亲走了进来。她看着她的盘子。“早上好,先生。”

    “我听说你不舒服。昨天到家时我去你房间看了看,你睡得很熟。今早好些了吗?”

    “全好了。”

    “听上去可不像这么回事儿。”

    阿迪克斯请主赐予他们感恩的心,对于这餐饭和他们得到的所有恩惠心怀感激,然后拿起他的杯子,却全洒了,牛奶流了一桌子,淌到他的腿上。

    “对不起,”他说,“有时候在早晨,我需要慢慢来。”

    “别动,我来清理。”琼·露易丝一跃而起,走向水池。她丢了两块洗碗布在那摊牛奶上,又从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洗碗布,吸去她父亲裤子和衬衫前襟上的牛奶。

    “这些日子我要支付巨额的洗衣费。”他说。

    “一点没错。”

    亚历山德拉给阿迪克斯端来培根、鸡蛋和吐司。他的注意力落在了他的早餐上,琼·露易丝认为可以放心地瞅他一眼。

    他没有变。他的容貌一如既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预想他长得像道林·格雷或其他什么人。

    电话铃响了起来,她吓了一大跳。

    琼·露易丝无法使自己再泰然面对早晨六点的来电,是玛丽·韦伯斯特时间。亚历山德拉接了电话,回到厨房。

    “是找你的,阿迪克斯。是县治安官。”

    “麻烦你问一下他有什么事,山德拉。”

    亚历山德拉回来时说:“有个人出了点事,请他打电话找你——”

    “叫他打给汉克,山德拉。他要告诉我的事,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告诉汉克。”他转向琼·露易丝,“我很高兴我有一个初级合伙人,还有一个妹妹。两人正好互补。不知道县治安官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我也很好奇。”她淡然地说。

    “宝贝儿,我觉得今天你应该让艾伦给你检查一下。你病恹恹的。”

    “好的,听你的。”

    她暗中观察父亲吃早餐的模样。他努力握着累赘的餐具,就好像是正常大小和形状。她偷瞥了一眼他的脸,看见上面布满白色的胡楂。假如他留胡子,那会是一把白胡子,可他的头发才刚开始变色,他的眉毛依旧乌黑。杰克叔叔已经白到了前额,姑姑的头发全变成花白了。当我老去时,会从哪里开始呢?我为什么在想这些事?

    她说:“恕我失陪。”然后端着她的咖啡去了客厅。她把杯子放在一张小茶几上,打开百叶窗,看见亨利的车转入车道。他发现她正站在窗边。

    “早上好。你的脸色白得发青。”他说。

    “谢谢夸奖。阿迪克斯在厨房。”

    亨利看上去和往常无异。睡了一晚后,他的疤痕没那么抢眼了。“你在为什么事生气吗?”他说,“昨天你在楼座上,我朝你挥手,可你没看见我。”

    “你看见我了?”

    “是啊。我还盼着你在外面等我们呢,可你没有。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嗯。”

    “哎,别对我这么凶。”

    她喝下咖啡,告诉自己,她要再来一杯,便跟随亨利走进厨房。他倚着水池,把车钥匙套在食指上转动着。他几乎和橱柜一样高,她想。我再也没法和他讲一句清楚明晰的话了。

    “——果真出了事,”亨利说,“那是迟早的。”

    “他当时在喝酒吗?”阿迪克斯问。

    “不是在喝,而是喝醉了。他进白人区前,在他们开的那家小酒馆舞厅痛饮了一整夜。”

    “怎么了?”琼·露易丝说。

    “泽布的儿子,”亨利说,“县治安官讲,他把他抓进了监狱——他请治安官打电话给芬奇先生,去接他出来——哼。”

    “为什么?”

    “亲爱的,泽布的儿子在今早破晓时分离开黑人区,开着车,风驰电掣,撞倒了老希利先生,把他碾死了。”

    “啊,怎么会——”

    “那是谁的车?”阿迪克斯问。

    “我猜是泽布的。”

    “你怎么和县治安官说的?”阿迪克斯问。

    “叫他转告泽布的儿子,你不会碰这个案子。”

    阿迪克斯用手肘抵着桌子,把身体往后推。

    “你不该那么做的,汉克,”他温和地说,“我们当然要接。”

    感谢你,上帝。琼·露易丝轻轻叹了口气,揉揉眼睛。泽布的儿子,也就是卡波妮的孙子。阿迪克斯也许忘了很多事,但他绝不会忘记他们。昨天正飞快地化为痛苦的一夜。可怜的希利先生,他有可能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撞了他。

    “可是芬奇先生,”亨利说,“我以为没有——”

    阿迪克斯在椅子角缓缓挪动他的手臂。他习惯在集中精神时用手指拨弄表链,心不在焉地在表袋里翻寻。今天他的两只手没有动。

    “汉克,我猜想,等我们了解了案子的全部实情后,对那孩子来说,最好的办法是认罪。现在,由我们代表他出庭,不是比让他落入不当的人手中更好吗?”

    亨利的脸上慢慢漾开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芬奇先生。”

    “哎,我不明白,”琼·露易丝说,“什么不当的人手中?”

    阿迪克斯转向她。“斯库特,你可能不知道,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所雇的律师,正虎视眈眈地在南部这儿候着,等待这样的事发生——”

    “你指黑人律师吗?”

    阿迪克斯点点头。“对。现在我们州已经摊上三四个了。他们主要在伯明翰之类的地方,但在一轮一轮的律师团巡回中,密切关注等待,就等出现某件黑人伤害白人的重罪——他们消息灵通得让人惊讶——他们介入并……好吧,用你可以理解的话来说,他们要求在这类案子的陪审团中加入黑人。他们传讯陪审团审选官,他们要求法官下台,他们使出他们书本里每一招法律上的诡计——他们有的是——他们试图强迫法官犯错。而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心想把案子上诉到联邦法院,他们知道在那儿形势对他们有利。这已经在与我们相邻的管辖区里发生过,理论上,没人能说不会发生在这儿。”

    阿迪克斯转向亨利。“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说,假如他找我们,我们就要接他的案子。”

    “我以为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是不准在亚拉巴马活动的。”琼·露易丝说。

    阿迪克斯和亨利看着她,笑了起来。

    “亲爱的,”亨利说,“你不知道,当时阿伯特县发生类似的事时闹成了什么样。今年春天,我们以为会有一阵子大麻烦。这边与他们一河之隔,这里的人甚至囤购了所有他们能觅获的军火弹药——”

    琼·露易丝走了出去。

    在客厅里,她听见阿迪克斯用平和的声音说:

    “……这样略微遏制一下趋势……好在他要求找一个梅科姆当地的律师……”

    就算再恶心反胃,她也会忍住,不把咖啡吐出来。卡波妮的族人一贯首先求助的人是谁?阿迪克斯帮泽布办理过多少次离婚手续?五次,至少五次。这个儿子是哪任妻子生的?这回他真是遇上了麻烦,他需要真正的援助,可他们却只顾坐在厨房里谈论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就是在不久以前,阿迪克斯会纯粹出于好心而那么做,他会为了卡尔那么做。今天上午我一定要去看望她,不得有误……

    是什么样的事毒害了这些她所爱的人?是不是因为她没有亲身体验,所以在她看来这些事格外触目惊心?是不是经年累月逐渐渗透才到了今天的地步?是不是一直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只要她睁眼就能发现?不,并不是在眼皮底下。是什么把普通人变成声嘶力竭的渣滓?是什么使她的同类铁石心肠,说出以前不曾从他们口中冒出过的词——“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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