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珀·李作品集-守望之心(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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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们安分守己,我希望。”亚历山德拉一边说,一边跟阿迪克斯和亨利走进客厅。

    “无需发愁,”亨利说,“我们会有对策的。今晚七点三 十,亲爱的?”

    “嗯。”

    “嗳,你别这么冷若冰霜嘛。”

    阿迪克斯咯咯一笑。“她已经厌倦你了,汉克。”

    “我能现在载你去镇上吗,芬奇先生?虽然还早得很,但我想过去,趁着早上凉快,处理一些事。”

    “不用了,谢谢,等会儿斯库特会送我过去。”

    他用到她童年时的名字,让她感觉震耳欲聋。你永远别再那么叫我了。那个喊我斯库特的你,死了,进了坟墓。

    亚历山德拉说:“我把要在‘五分丛林’便利超市买的东西给你列了一张清单,琼·露易丝。赶紧换衣服。你可以先去镇上——超市开门了——然后回来接你父亲。”

    琼·露易丝走进浴室,打开浴缸上的热水龙头。她走进卧室,从衣橱里抽出一条棉布连衣裙,搭在肩膀上。她在她的手提行李箱里找出某双平跟鞋,拣了一条内裤,统统带进浴室。

    她望着药柜镜子里的自己。如今谁是道林?

    她的眼睛下有青褐色的黑眼圈,从鼻孔到嘴角的法令纹一目了然。这些都是确凿无疑的,她想。她拉扯一边的脸颊,仔细端详那道细微的皱纹。我压根儿不在乎。到我准备结婚时,我都九十岁了,然后事已晚矣。谁来埋葬我呢?显然我是年纪最小的——这是要小孩的一个原因。

    她关掉热水,换放冷水,到了她可以接受的温度时,她跨入浴缸,不慌不忙地擦洗身体,把水放了,擦干身体,迅速穿上衣服。她冲刷了一遍浴缸,擦干手,把毛巾摊开,挂在架子上,走出了浴室。

    “搽点口红。”她的姑姑在走廊里碰见她时说。亚历山德拉走到衣橱旁,拖出吸尘器。

    “那个,等我回来弄吧。”琼·露易丝说。

    “等你回来时,已经弄完了。”

    日头尚未开始炙烤梅科姆镇的人行道,但也快了。她把车停在食品杂货店门前,走了进去。

    弗雷德先生与她握手,说很高兴见到她,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湿漉漉的可乐,用他的围裙擦了擦递给她。

    这是人生中一件永久不变的美好之事,她想,只要他活着,只要她归来,弗雷德先生总会在这儿,还有他的……简单的欢迎仪式。那是哪本书里的人物?爱丽丝?兄弟兔?不,是《柳林风声》里的鼹鼠。那只鼹鼠结束某段漫长的旅程归来时,疲惫不堪,发现熟悉的事物以其简单的欢迎仪式等待着他。

    “我会帮你把要买的这些东西找齐,你可以好好享用你的可乐。”弗雷德先生说。

    “真是太感谢了。”她说。琼·露易丝瞅了一眼清单,惊讶得眼睛睁得老大。“姑姑真是越来越像约书亚表叔了。她要喝鸡尾酒用的小餐巾做什么?”

    弗雷德先生咯咯一笑:“我猜她指的是宴会用的餐巾。我从没听她提过任何一种鸡尾酒的名字。”

    “以后也不会听到她提。”

    弗雷德先生去忙他的工作,不一会儿,从店铺后面传来他的喊声:“听说希利先生的事了吗?”

    “啊——嗯。”琼·露易丝说。她是律师的女儿。

    “不知道是什么撞了他,”弗雷德先生说,“话又说回来,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可怜的老家伙。他喝的蹩脚酒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多。那是他的一大成就。”

    “他以前不是用酒瓶子吹奏乐曲吗?”

    “可不是嘛,”弗雷德先生说,“你可记得,过去,他们晚上在县府大楼有才艺演出?他每次都会登场,吹那个酒瓶子。他会灌满酒带去,喝掉一点,把音调降低,然后继续喝,直至调子很低为止,然后表演独奏。每次都是那首《老丹·塔克》,他总是引起女士们的愤慨,可她们从来没有证据。你知道,纯的烈酒没有多大气味。”

    “他靠什么为生?”

    “我想是抚恤金。他参加过西班牙——和你讲实话,他打过仗,但我记不得是什么仗了。这是你要买的东西。”

    “谢谢你,弗雷德先生,”琼·露易丝说,“我的天哪,我忘记带钱了。我能把收据留在阿迪克斯的书桌上吗?他等会儿会过来。”

    “没问题,亲爱的。你爸爸怎么样?”

    “他今天黑着脸,但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去上班的。”

    “你这次为什么不索性留下来呢?”

    她在弗雷德先生脸上看到的只是不含刺探之意的和悦,便放下了防备:“我会的,总有一天。”

    “你知道,我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弗雷德先生说,“我没有去海外,但我见识了这个国家的许多地方。我不想回来,所以战争结束后我在异乡待了十年,但在外面待得越久,我越思念梅科姆。到最后,我觉得我必须回来,否则我会死掉。你永远无法将梅科姆从你骨子里剔除。”

    “弗雷德先生,梅科姆镇就和其他任何小镇一样。取一个具有代表性的——”

    “不一样,琼·露易丝,你很清楚。”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

    那不是因为这是你人生开始的地方,那是因为这是人们出生、出生、出生,直至最终有了你的地方,那个在“五分丛林”便利超市喝着可乐的你。

    如今,她察觉到一种尖锐的分离,一种割裂,不仅仅是同阿迪克斯和亨利。全梅科姆镇和梅科姆县都在时间的流逝中离她而去,她不由得自责起来。

    她上车时撞到了头。我永远不会习惯这些东西。杰克叔叔的哲学说中了几个要点。

    亚历山德拉从后座拿出食品和杂货。琼·露易丝探身为她父亲打开车门,然后伸手越过他,把门关上。

    “今天上午要用车吗,姑姑?”

    “不用,亲爱的。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是的。我不会去太久。”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街道。我怎么也做不到看他、听他、和他说话。

    她在理发店门前停下车,说:“问问弗雷德先生我们欠他多少钱。我忘记把收据从袋子里拿出来了。我跟他说你会付他钱的。”

    她为他打开车门,他步入街道。

    “当心!”

    阿迪克斯朝驶过那辆车的司机挥挥手。“没有撞到我。”他说。

    她开车绕过广场,驶下默里迪恩主干道,来到马路的一处岔口。这儿想必就是出事的地方,她想。

    深色的斑迹留在红色的石子上,有路面的道路在这儿到了尽头,她开车从希利先生的血上驶过。到了土路的一处岔口时,她右拐驶入一条极窄的巷子,这辆大汽车两边都没什么多余的空间了。她一直往前开,开到不能再开下去为止。

    一排车倾斜着半停在沟渠里,挡住了路。她停在最后一辆后面,下了车。她沿着那列车往前走,经过一辆一九三九年产的福特、一辆难以确定生产年份的雪佛兰、一辆威利斯,还有一辆湖蓝色的灵车,前门上有“天国安息”的字样,印在一个铬质的半圆里。她吓了一跳,往里面张望:后面,成排的座椅用螺丝固定在底板上,没有空间放下一个躺着的人,无论活的还是死的。这是一辆出租车,她想。

    她拉下门柱上一个铁丝环,走了进去。卡波妮的院子是个扫院。琼·露易丝看得出,才清扫过不久,平滑的足印间,笤帚划过的痕迹依旧可见。

    她抬头看到卡波妮的小屋门廊上站着好些黑人,身着新旧程度不一的出门装束:两名妇女穿了她们最好的行头,其中一名套着一条印花棉布围裙,另一名穿着她的野外服。琼·露易丝认出其中一名男子是切斯特·森普特教授,西奈山贸易学院的校长,那是梅科姆县最大的黑人学校。森普特教授和平时一样穿着一身黑衣。另一个穿黑西装的男子她不认识,但她知道,他是牧师。泽布穿着他的工作服。

    他们看见她时,站直身子,从门廊边缘向内退,站成一队。男人们摘下各自的帽子,穿围裙的那个女人十指交叉,把手放在围裙里面。

    “早上好,泽布。”琼·露易丝说。

    泽布打破队形,向前迈步。“你好哟,琼·露易丝小姐。我们不知道你回来了。”

    琼·露易丝敏锐地察觉到那些黑人在看她。他们站着,沉默而恭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说:“卡波妮在家吗?”

    “在,琼·露易丝小姐,妈妈在屋里。要我去叫她来吗?”

    “我可以进去吗,泽布?”

    “可以。”

    那些黑人往两边分开,给她让出进前门的路。泽布搞不清礼数,打开门站到后面,请她进去。“带路吧,泽布。”她说。

    她跟着他走进一间昏暗的小会客室,里面缭绕着麝香般的芬芳,来自干净的黑人、鼻烟和爱心牌发乳。几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在她走进去时站起身来。

    “这边,琼·露易丝小姐。”

    他们走过一条细小的过道,泽布轻叩一扇没有刷过漆的松木门。“妈妈,”他说,“琼·露易丝小姐来看你了。”

    门轻轻地开了,泽布的妻子把头探了出来。她走到过道里,那狭小的空间刚好容下他们三人。

    “你好,海伦,”琼·露易丝说,“卡波妮怎么样?”

    “她痛不欲生,琼·露易丝小姐。弗兰克他以前从未出过岔子……”

    所以,是弗兰克。在她所有形形色色的子孙里,卡波妮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弗兰克。他在塔斯基吉学院的候补录取名单里。他是天生的管道工,会修理任何有水从中间流过的东西。

    海伦靠在墙上,因怀过多个孩子而腹部下垂,身形显得笨重。她光着脚。

    “泽布,”琼·露易丝说,“你和海伦又在一起了?”

    “是的,”海伦平静地说,“他老了,玩够了。”

    琼·露易丝朝泽布微笑,他一副羞怯的模样。琼·露易丝这辈子也理不清泽布的家谱。她猜海伦应该是弗兰克的母亲,但她拿不准。她很确定海伦是泽布的第一任妻子,并确信她是他的现任妻子,但这中间有过多少任呢?

    她记得阿迪克斯在他的办公室里讲起过这对夫妇,那是多年以前,他们去他那儿办离婚手续。阿迪克斯试图调解,问海伦,她是否愿意重新接受她的丈夫。“决不,芬奇先生,”她慢悠悠地回答,“泽布,他一直到处拈花惹草。他已经不喜欢我了,我不要一个不喜欢我的丈夫。”

    “我能见见卡波妮吗,海伦?”

    “可以,尽管进去吧。”

    卡波妮坐在房间壁炉旁一角的一张木摇椅上。房间里放了一个铁床架,上面铺着印有双喜环花样的棉被,已经褪色了。墙上有三幅巨大的镶镀金相框的黑人照片和一本可口可乐的日历。简陋的壁炉台上摆满了色彩鲜艳的小艺术品,有石膏的、瓷的、黏土的和乳白玻璃的。电线上吊着一个裸露的灯泡,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灯泡亮着,把轮廓分明的人影投在壁炉后面的墙上和卡波妮所坐的角落里。

    她看起来那么瘦小,琼·露易丝想,以前的她是多么高大。

    卡波妮老了,她瘦骨嶙峋。她的视力衰退,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与她暖棕褐色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宽大的手放在腿上,琼·露易丝进去时,她举起双手,张开手指。

    在看到卡波妮瘦骨嶙峋的手指的那一刻,琼·露易丝一阵喉咙发紧。那些手指,在琼·露易丝生病时曾如此温柔,在她犯错时硬如乌木,那些手指,在很久以前履行了充满微妙复杂之爱的职责。琼·露易丝把那双手贴在自己的嘴边。

    “卡尔。”她说。

    “坐下,宝贝,”卡波妮说,“有椅子吗?”

    “有,卡尔。”琼·露易丝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老朋友面前。

    “卡尔,我是来对你说——我来对你说,假如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请务必告诉我。”

    “谢谢你,小姐,”卡波妮说,“据我所知没有。”

    “我想告诉你,芬奇先生今天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弗兰克让县治安官打电话给他,芬奇先生会……帮他的。”

    话到了她的嘴边却说不出来。换作前天,她会自信地说出“芬奇先生会帮他的”,阿迪克斯能将黑夜变成白昼,她对此很有把握。

    卡波妮点点头。她昂着头,眼睛直盯着前方。她看不清楚,琼·露易丝想,我不知道她几岁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我怀疑她自己也不知道。

    琼·露易丝说:“别担心,卡尔。阿迪克斯会竭尽全力的。”

    卡波妮说:“我知道他会,斯库特小姐。他每次都竭尽全力。他总是行事端正。”

    琼·露易丝张大嘴巴,盯着这位老妇人。卡波妮正襟危坐,像在正式场合一样,伴随而来的还有稀奇古怪的文法。琼·露易丝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点,除非地球停止转动,除非树木结冰,除非大海交出它埋葬的死人。

    “卡波妮!”

    她依稀听见卡波妮的说话声:“弗兰克,他做错了……他要为此付出代价……我的孙儿。我爱他……可他要去坐牢了,不管有没有芬奇先生……”

    “卡波妮,别说了!”

    琼·露易丝站起身。她感觉眼泪涌了上来,茫然地朝窗户走去。

    卡波妮没有动。琼·露易丝转过身,看见她坐在那儿,好像在平稳地吸气。

    卡波妮用的是待客的虚礼。

    琼·露易丝重新在她面前坐下。“卡尔,”她哭喊道,“卡尔,卡尔,卡尔,你想把我怎么样?出了什么事?我是你的宝贝,你忘了吗?你为什么把我拒之门外?你想把我怎么样?”

    卡波妮抬起双手,轻轻搁放在摇椅的扶手上。她的脸上布满无数细小的皱纹,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模糊不清。

    “你们这些人想把我们怎么样?”她说。

    “我们?”

    “是的,我们。”

    琼·露易丝放慢语速,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卡波妮说话:“从我出生以来,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但确实发生了。我不能和从我两岁开始抚养我长大的人讲话……事实就在眼前,我坐在这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和我说说话,卡尔。看在上帝的分上,赶紧和我说说话吧。别像那样坐在那儿!”

    她审视这位老妇人的脸,她知道没有希望了。卡波妮正注视着她,眼睛里没有一丝同情之意。

    琼·露易丝起身准备离去。“告诉我一件事,卡尔,”她说,“在我走之前,告诉我一件事——求求你,我必须搞清楚。你恨我们吗?”

    卡波妮坐着,沉默不语,背负着岁月压在她身上的担子。琼·露易丝等待着她的回答。

    最后,卡波妮摇了摇头。

    “泽布,”琼·露易丝说,“如果有我能效力的地方,看在老天的分上,请来找我。”

    “好的,”这个大块头的男人说,“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弗兰克他确实伤了人,谁都无能为力。芬奇先生对于这样的事也无能为力。你在家的这段时间,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小姐?”

    他们站在门廊上为他们留出的空道中。琼·露易丝叹了口气。“有,泽布,就是现在。你可以过来帮我把车掉个头。我快开到玉米田里去了。”

    “好的,琼·露易丝小姐。”

    她望着泽布在逼仄的道路上操纵那辆车。我希望我可以回家去,她想。“谢谢你,泽布,”她疲惫地说,“记住这一刻。”这个黑人用手触了一下帽檐,然后回头朝他母亲的屋子走去。

    琼·露易丝坐在车里,盯着方向盘。这个世上我所爱过的一切,在两天之内,都离我而去了,这是为什么?杰姆会不会背弃我?她爱我们,我敢肯定她爱我们。她坐在那儿,在我的面前,她看到的不是我,她看到的是白人。她抚养我长大,而她并不在乎。

    事情不是一直都这样,我敢肯定不是。以前人们出于某种原因而互相信任,我忘记是什么原因了。那时,他们不虎视眈眈地注视彼此。十年前,踏上那些台阶时,不会有人那样看我。她从不在我们面前摆出待客的虚礼……杰姆——她心爱的杰姆——他死的时候简直要了她的命……

    琼·露易丝记得,两年前,一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去卡波妮的家。她坐在她的房间里,就像今天一样,眼镜滑到了她鼻子上。她一直哭个不停。“一直都那么乖,”卡波妮说,“这辈子一天麻烦都没惹过,我的宝贝。他退伍回乡时给我带了一件礼物,他送给我一件电热外套。”卡波妮微笑时,脸上现出千万道皱纹。她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盒子。她打开盒子,举起一块硕大的黑皮革。那是德国飞行员的外套。“瞧见了吗?”她说,“有开关。”琼·露易丝检查了那件外套,发现里面埋了极细的金属丝,有一个口袋是装电池的。“杰姆先生说,这件外套可以在冬天给我这把老骨头保暖。他让我别害怕那东西,但在它闪出火花时要小心。”卡波妮穿上电热外套,令她的朋友和邻居羡慕不已。“卡尔,”琼·露易丝说,“请回来吧。假如你不在那儿,我无法安心地回纽约去。”那似乎起了作用:卡波妮挺直身子,点点头。“是的,小姐,”她说,“我会回来的。请你放心。”

    琼·露易丝按下发动按钮,汽车缓缓沿着道路向前驶去。伊妮,米妮,明妮,妺。抓住黑鬼脚指头。他若大叫放他走……[1]上帝啊,帮帮我。

    注释:

    [1]来源于一首民谣,常见的版本是:“伊妮、米妮、明妮,妺,抓住老虎脚指头。它若大叫放它走,伊妮,米妮,明妮,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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