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珀·李作品集-守望之心(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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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朝又长又低的客厅放眼望去,目光扫过那两排女人——这辈子和她仅有点头之交的女人,同她们讲话,不出五分钟她就无计可施,死翘翘了。我想不出能和她们说什么。她们不停地聊着她们做的事,而我不知道怎么去做她们所做的事。假如我们结了婚——只要我嫁的是镇上的本地人——这些人就会成为我的朋友,而我却想不出一样可以和她们交流的事。我将是沉默的琼·露易丝。凭我的一己之力,我什么事儿都搞不定,而姑姑将迎来她人生的巅峰。我会被教会的仪式闷死,被桥牌聚会闷死,被唤去给抄写员会社做书评,人们会指望我成为社区的一分子。我需要付出许多我没有的东西,来成全这桩婚姻。

    “一件教人悲伤扼腕的事,”亚历山德拉说,“但他们就是那德行,他们改不了。卡波妮是同类里的佼佼者。她的那个泽布,那个流氓,依然兽性未改,可你知道,卡波妮让他娶了每个同他发生关系的女人——我觉得有五个,卡波妮却让他娶了所有的五个。那就是他们的基督教精神。”

    赫斯特说:“根本无法判断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家的苏菲哟,有一天我问她,‘苏菲,’我说,‘今年的圣诞节是哪一天?’苏菲挠挠她的那头乱毛,说:‘赫斯特小姐,我觉着今年是在二十五号。’哈哈,笑死人。我想知道的是星期几,不是几号。笨——蛋!”

    幽默,幽默,幽默,我丧失了我的幽默感。我正在变得像《纽约邮报》一样。

    “可你知道他们仍在行动。阻止他们等于迫使他们转入地下。比尔说,即使再来一场奈特·特纳暴动[1],他也不会感到意外,我们正坐在炸药桶上,我们不妨做好准备。”赫斯特说。

    “唉,哦——赫斯特,当然,我对此了解不多,但我认为,蒙哥马利帮把集会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教堂祈祷上。”琼·露易丝说。

    “噢,我的宝贝儿啊,你不知道那只是为了博取东部人的同情吗?那是人类已知的最古老的把戏,你可知道,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活着时还每晚向上帝祷告呢。”

    琼·露易丝的脑海中回荡着一首荒唐的打油诗。她在哪里读到的?

    神权在上,我亲爱的奥古斯特,

    我们已有另一位威严的大鳄;

    十万法国人被打入地狱。

    赞美上帝赐予一切佑福。

    她不知道赫斯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想象不出赫斯特·辛克莱会读《好管家》以外的书本杂志,除非是在强大的外力胁迫下。有人告诉她的。是谁?

    “你现在对历史感兴趣啦,赫斯特?”

    “什么?哦,我只是转述比尔的话而已。比尔可是博览群书。他说,北方指挥这件事的黑鬼试图效仿甘地的做法,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我恐怕不知道。那是什么?”

    “乱党。”

    “啊——我以为乱党分子全是主张暴力颠覆之类的事儿的。”

    赫斯特摇摇头。“你这么孤陋寡闻啊,琼·露易丝?他们用尽一切手段为自己谋利。他们就和天主教徒一样。你知道,天主教徒跑去那些地方,融入当地人的实际生活,以使他们皈依。所以,假如传教的对象是黑人,他们会把圣徒保罗说成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黑鬼。比尔说——战时他驻扎在那儿,你知道——比尔说,在那儿的有些岛屿上,他都分不清什么是巫术什么是罗马天主教,就算看见一个戴着教士领的巫师,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乱党分子也一样。他们无所不为,不管是什么,只要能掌控这个国家,他们都做得出来。他们把你团团包围,你分不出谁是谁不是。所以,即便在梅科姆县——”

    琼·露易丝笑起来。“哦,赫斯特,乱党分子要梅科姆县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塔斯卡卢萨城的公路尽头,有一个秘密组织指挥部,要不是那些男孩,那个黑鬼就同他们其余人一起上课去了。”

    “我没听懂你的话,赫斯特。”

    “你没见报上写,那些高深的教授提出那些问题吗?在那——那大型集会上。所以,他们本会堂而皇之地让她入学。要不是那些兄弟会的男生……”

    “天哪,赫斯特。我一直没看对报纸。我看的一张报纸上说,暴徒来自于那家轮胎厂——”

    “你看的是什么,《工人报》吗?”

    你沉湎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我无法理解的是你内心那些真实的念头。我倒想把你的脑袋劈开,放一个事实进去,看着它在你的脑回沟里穿行,最后从你的嘴里吐出来。我们俩都出生在这儿,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学校,我们学的是相同的内容。我纳闷你看见听见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志在瓦解南方……”

    满脑子猜疑,一心认定人生来便是邪恶的。

    “他们直言不讳地说,他们要废除黑人这个种族,而且他们会在四代人内实现这个目标,比尔说,假如他们从这一代开始的话……”

    我希望世人既不会留意也不会牢记你此时此刻所讲的话。

    “任何有不同意见的人,要么是乱党分子,要么是这一类的人。消极的抵抗,算了吧……”

    在人类活动的进程中,当一个民族必须解开把他们和另一民族联系起来的政治纽带时,他们就是乱党分子。

    “他们总是妄想和比他们肤色浅一个色调的人通婚,他们想要搞种族杂交——”

    琼·露易丝打断了她的话。“赫斯特,我想问你一件事。我是星期六回到家的,自星期六以来,我听到了很多有关种族杂交的讨论,由此我心生疑惑,这难道不是一个不得体的说法吗?若有可能,现如今是不是应该将之从南方的土话里摒除?破坏某个种族的纯正性,需要两个种族——假如这是贴切的表达——当我们白人抱怨种族杂交时,在某种程度上,不正反映出我们自己也是一个种族吗?我从中得到的信息是,如果那是合法的,将会出现一股与黑人通婚的大热潮。倘若我是学者——只是打个比方——我会说,这类言论具有深刻的心理学含义,对发表这番言论的人而言,不是特别悦耳。起码,这表达了一种令人担忧的、对自己种族的不信任。”

    赫斯特望着琼·露易丝。“我确信我没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她说。

    “我也不确定我是什么意思,”琼·露易丝说,“只是,每次听到这样的讨论时,我就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我猜那是因为我从小没听惯这些话。”

    赫斯特一下子激动起来:“你是在暗示……”

    “对不起,”琼·露易丝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郑重请求你的谅解。”

    “琼·露易丝,我讲那些话时,我不是指我们。”

    “那么,你是在说谁呢?”

    “我是在说——你知道,那些败类。那些包养黑女人的男人之类的家伙。”

    琼·露易丝微微一笑。“那可奇怪了。一百年前,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找黑皮肤的女人,现在是败类找她们。”

    “那时她们是归他们所有,傻瓜。不是一回事,那些败类正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寻求的目标。他们想让黑鬼与那个阶层通婚,并持续下去,直至整个社会模式荡然无存为止。”

    社会模式。双喜环的被子。卡波妮本不可能恨我们,阿迪克斯不会相信这种论调。抱歉,那是不可能的。从昨天开始,我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深渊之底,很深,很深……

    “对了,纽约怎么样?”

    纽约。纽约?我可以告诉你纽约怎么样。纽约样样精通。人们去犹太人青年会、英语国家和地区联盟、卡耐基音乐厅、社会研究新学院找问题的答案。这座城市活在标语、主义和快速肯定的回答中。就在此刻,纽约正对我说:你,琼·露易丝·芬奇,现在的反应,依你的本性,与我们的原则不符,因此你等于是不存在。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头脑曾告诉我们,你是谁。你不可能从中挣脱,我们也不会因此归咎于你,但我们郑重要求你,在为人处世上谨遵那些有识之士曾给你立下的行为准则,别想另有所图。

    她答道:请相信我,我家的情况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只能这么说——我学到的一切崇高的人性都是在这儿学到的。从你们那儿,我学到的无非是如何具有怀疑精神。在与你们为伍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恨,而我看见你们每天都生活在仇恨中。他们甚至必须通过立法来阻止你们仇恨。我鄙视你们不加思索的回答、你们贴在地铁里的标语,而我最鄙视的是你们不懂礼数:你们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那个对地松鼠都温文有礼的男人曾坐在法庭上支持卑鄙小人的事业。许多次,她看见他在食品杂货店,依序排在黑人后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看到弗雷德先生朝他扬扬眉毛,她的父亲摇摇头,作为对他的回答。他是天生不插队的那类人;他守规矩。

    瞧,大姐,我们了解事实:你生命的前二十一年是在这片滥用私刑的土地上度过的,这个县三分之二的人口是务农黑人。所以别装了。

    你们不愿相信我,可我要告诉你们:从我出生以来,在今天以前,我从未听我的家人说过“黑鬼”一词;我从未学过思考问题时把他们当作黑鬼。从小到大,我的生活中一直都有黑人,他们是卡波妮、垃圾清洁工泽布、园丁汤姆,以及叫其他名字的什么人。我的周围有好几百个黑人,他们下地干活,给棉花除草,铺筑道路,锯木料,用来建造我们的房子。他们贫穷,他们身染疾病,肮脏污秽,有的人懒惰怠工,但生平从未有人告诉我,我应该瞧不起他们,应该害怕他们,应该对他们粗鲁无礼,或认为我可以虐待他们而免受惩罚。他们从未作为一个民族走进我的世界,我也不曾走进他们的世界:去打猎时,我不会擅自闯入黑人的地界,并非因为那是黑人的地界,而是因为我不该擅入任何人的地界。在我所受的教诲里,绝不可占任何比我不幸之人的便宜,无论他是在头脑、财富还是社会地位上不如我。这一原则不只适用于黑人,而是适用于所有人。我从中领悟到,违背这些道义便是可鄙的。我在这样的熏陶下长大,抚养我的是一位黑人妇女和一位白人男士。

    你想必有过亲身经历。一个人对你说:“这是事实。”你对此深信不疑,而后你发现他说的不是事实,你会感到失望,你确保自己不会再受他的蒙骗。

    但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你一直对他身体力行的事深信不疑——当他辜负你的期望时,他不仅让你感觉警惕,还让你一无所有。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险些疯掉的原因……

    “纽约?永远是那副样子。”琼·露易丝转向问她话的那个人,一位戴着小帽子的年轻女士,五官娇小,牙齿又小又尖。是克劳丁·麦克道尔。

    “弗莱彻和我去年春天去了那儿,我们每天都努力想和你取得联系。”

    我敢肯定你们确实努力了。“你们玩得开心吗?别,先别告诉我,让我来告诉你:你们度过了一段极其愉快的时光,但你们无法想象在那儿生活。”

    克劳丁露出她小老鼠般的牙齿。“一语中的!你怎么猜到的?”

    “我能通灵。你们去市中心玩了吗?”

    “主呀,去啦。我们去了拉丁区、科帕卡瓦纳夜总会,还看了音乐剧《睡衣仙舞》。那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看现场演出,可我们觉得很失望。音乐剧都是那样吗?”

    “大部分是。你们去了那个楼顶吗?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没,但我们把无线电城逛了个遍。你知道,人们可以住在那里面。我们在无线电城音乐厅看了一场舞台表演,噢,琼·露易丝,舞台上出现了一匹马。”

    琼·露易丝说她不惊讶。

    “弗莱彻和我无疑很高兴回到家。我不明白你在那儿怎么住得下去。弗莱彻在那儿两周花的钱比我们在这里六个月花的还多。弗莱彻说,他无法理解人们到底为什么要住在那地方,他们本可以用少得多的钱在这里买一栋带庭院的房子。”

    我可以向你解释。在纽约,你可以做自己的主。你可以伸出手,在甜蜜的独处中拥抱整个曼哈顿,或者你想要堕落沉沦的话,也可以。

    “嗯,”琼·露易丝说,“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我恨那地方恨了两年。它日日令我惶恐,直至有一天早晨,有人在公交车上推我,我回敬了那人。我推了那人之后意识到,我已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推来推去,他们就是这样。那儿的人一点教养都没有。”克劳丁说。

    “他们有教养,克劳丁,只是和我们讲的不一样。在公交车上推我的那个人料到我会推回去,那是理所应当的。那只是嬉闹而已。你找不到比纽约人更好的人了。”

    克劳丁噘起嘴唇。“好吧,我反正不想和满大街的意大利人与波多黎各人混在一起。有一天,在一家杂货店,我环顾四周,有个黑人妇女就在我旁边吃饭,就紧挨着我。当然,我知道她可以这么做,但那真的令我心头一惊。”

    “她伤着你了吗?”

    “想来没有。我急速起身走了。”

    “你知道,”琼·露易丝温和地说,“他们在那儿满大街溜达,无拘无束,各色人等。”

    克劳丁耸起肩膀。“我不明白你和他们混在一起怎么住得下去。”

    “你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你和他们一起工作,坐在他们旁边,一起吃饭,和他们一起乘公交车,你察觉不到他们,除非你特别留意。在公交车上,我要到起身下车时才会发现,一直坐在我旁边的是个魁梧肥硕的黑人男子。你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些。”

    “哟,我可绝对注意到了。你一定是瞎了还是怎么了。”

    瞎了,说得对。我从未睁开我的眼睛。我从未想过看穿人的心,我看到的只是他们的表面。像石头一样瞎……斯通先生。斯通先生昨日在教会设立了守望者。他该给我安排一位守望者。我需要有位守望者为我四处领路,每一个小时,准点公布他看到的东西;我需要有位守望者告诉我,这是一个人嘴上讲的话,但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这个,从中间画一条分界线,指出,这儿是这种正义,那儿是那种正义,使我明白其中的区别;我需要有位守望者,走上前向他们宣告,花整整二十六年跟人开一个玩笑,那未免也太久了,不管这个玩笑有多好笑。

    注释:

    [1]1831年发生在弗吉尼亚州的一场奴隶起义,领导人是黑奴奈特·特纳(Nat Tur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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