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珀·李作品集-守望之心(1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4

    清理完上午的残局,琼·露易丝说:“姑姑,假如你不要用车的话,我打算去杰克叔叔那儿一趟。”

    “我只想睡个午觉。你不吃点饭吗?”

    “不用了。杰克叔叔会给我弄个三明治什么的。”

    “最好别指望这个。这些日子他吃得越来越少了。”

    她把车停在芬奇博士的车道上,爬上通往他住所的高高的前门台阶,敲敲门,走了进去,用粗哑的声音唱道:

    杰克老伯拄着手杖和拐杖,

    谁叫他年轻时劲舞太疯狂;

    现在吃苦把债还——

    芬奇博士的房子很小,但前面的走廊异常宽敞。那里一度是两栋房屋间带屋顶的过道,但芬奇博士把它封了起来,在四周的墙上做了书架。

    屋后传来他的喊声:“我听见了,你这个野丫头。我在厨房呢。”

    她经过走道,穿过一扇门,来到一个房间——这儿以前是一个开放式的后门廊,如今这儿略像书房,他家里的大部分房间都有点像书房。她从未见过一个居所如此强烈地折射出主人的个性。井然中处处透着一种莫名的杂乱:芬奇博士使他的家保持军事化的一尘不染,可他坐到哪里,书便堆到哪里,他习惯不分地方,愿坐哪儿就坐哪儿,所以一小摞一小摞书遍布屋里奇怪的角落,这可苦了为他打扫卫生的女工。他不准她碰那些书,又坚持要求一切井井有条,干净整洁,因此那可怜的人儿只得绕着这些书吸尘、掸灰和擦拭。有位倒霉的女仆昏了头,搞混了图克威尔的《牛津运动前的牛津》里他上次读到的地方,芬奇博士挥舞着笤帚冲她发火。

    当她的叔叔现身时,琼·露易丝心想,潮流也许会变来变去,但他和阿迪克斯却永远坚持穿马甲。芬奇博士没穿外套,怀里抱着罗丝·埃尔默——他年迈的猫。

    “你昨天跑哪儿去了,又下河啦?”他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把舌头伸出来。”

    琼·露易丝伸出她的舌头,芬奇博士将罗丝·埃尔默换到他的右肘弯里,手在马甲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副半框眼镜,甩开,啪地架到脸上。

    “哎,别伸在那儿,缩回去,”他说,“你的气色差极了。赶紧到厨房来。”

    “我不知道你有半框眼镜,杰克叔叔。”琼·露易丝说。

    “哈——我发现我以前是在浪费钱。”

    “怎么了?”

    “看看我那副旧的,这副只有一半的价钱。”

    芬奇博士厨房的中央有张桌子,桌上有个茶碟,里面放着一块饼干,饼干上搁了一条孤零零的沙丁鱼。

    琼·露易丝目瞪口呆。“你中饭就吃这个?说真的,杰克叔叔,你有可能变得再古怪些吗?”

    芬奇博士拉了一张高脚凳到桌边,把罗丝·埃尔默往上面一放,说:“不。有。”

    琼·露易丝和她叔叔在桌旁坐下。芬奇博士拿起那块饼干加沙丁鱼,送到罗丝·埃尔默面前。罗丝·埃尔默咬了一小口,低下头咀嚼起来。

    “她吃起东西来像人。”琼·露易丝说。

    “希望我已经教会她礼数了,”芬奇博士说,“现在她这么老了,我只得一点一点地喂她。”

    “为什么不让她安乐死呢?”

    芬奇博士气鼓鼓地看着他的侄女。“为什么要让她安乐死?她怎么啦?她还有足足十年的寿命呢。”

    琼·露易丝沉默地表示同意,祈愿当她像罗丝·埃尔默那么老时,相对而言也能看起来一样优雅。罗丝·埃尔默黄色的皮毛保养得极佳;她身材依旧;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现如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芬奇博士每天用绳子牵着她到后院走一圈。

    芬奇博士耐心地哄这只老猫吃完她的午餐,等她吃完后,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一个柜子前,取出一个瓶子,瓶盖是一根药用滴管。他吸出一大管的液体,放下瓶子,抓着猫的后脑勺,叫罗丝·埃尔默张开嘴。那只猫乖乖听话,她把液体咽下,摇摇头。芬奇博士又用滴管吸了一些液体,对琼·露易丝说:“张开嘴。”

    琼·露易丝把液体咽了下去,噼里啪啦地往外吐。“我的妈呀,这是什么呀?”

    “维他命C。我要你去找艾伦给你检查一下。”

    琼·露易丝说她会去的,然后问她叔叔,这些日子他在关心什么事。

    芬奇博士,弯下腰面对烤箱说:“西布索普。”

    “什么?”

    芬奇博士从烤箱里取出一个拌沙拉的木碗,里面装满了绿叶蔬菜,令琼·露易丝惊异不已。但愿烤箱不是开着的。

    “西布索普,丫头。西布索普,”他说,“理查德·沃尔多·西布索普。罗马天主教神父。以英国国教会的全套仪式下葬的。试着再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出来。影响极其深远。”

    琼·露易丝习惯了她叔叔招牌式的考验脑力的节略表达法:按他的习惯,陈述一两个孤立的事实,得出的结论似乎站不住脚。假如用点得当的激将法,芬奇博士会缓慢而稳步地解开他收卷起来的独到见识,揭示闪烁着自身独立光芒的论证过程。

    可她没到这个地步,能对一个维多利亚时代不知名的唯美主义者的游移态度产生兴趣。她望着她的叔叔搅拌绿叶蔬菜、橄榄油、醋和几种她不认识的配料,一丝不苟、胸有成竹,和他做复杂的切骨手术时一样。他把沙拉分盛在两个盘子里,说:“吃吧,孩子。”

    芬奇博士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午餐,一边审视他的侄女,她正在把生菜、大块的牛油果、青椒和洋葱在盘子上摆成整齐的一排。“好啦,出了什么事?你怀孕了?”

    “啊呀,不是的,杰克叔叔。”

    “这是现如今我能想到的唯一让年轻女性担心的事。你想要告诉我吗?”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说吧,老斯库特。”

    琼·露易丝泪眼蒙眬。“最近是怎么回事,杰克叔叔?阿迪克斯出了什么问题?我以为汉克和姑姑疯了,但我知道疯的人是我。”

    “我没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有吗?”

    “可惜昨天你没看到他们出席那个会议——”

    琼·露易丝抬头望着她的叔叔,他正晃悠悠地用椅子后腿保持平衡。他把手按在桌上,不让自己摔倒。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软化了,他的眉毛向上一挑,放声大笑。椅子前腿砰地落地,大笑变为咯咯的轻笑。

    琼·露易丝大怒。她从桌前起身,撞翻了椅子,把椅子扶好,朝大门走去。“我来这儿不是被人取笑的,杰克叔叔。”她说。

    “哦,坐下,闭嘴。”她的叔叔说。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仿佛她是显微镜下的某样东西,仿佛她是医学界的某个奇迹,无意中在他的厨房里实现了。

    “当我坐在这儿呼吸时,我从未想过,好心的上帝会让我亲眼看见有人走入革命风暴的中心,哭丧着脸说:‘出了什么问题?’”他摇着头,又笑起来。

    “问题,孩子?我会告诉你出了什么问题,但你要保持镇定,别干蠢事,比如——嗳呵!——我怀疑,你的眼睛和耳朵是不是向来只和你的头脑建立时断时续的联系。”他的脸紧绷起来,“其中有部分联系会不太合你心意。”

    “我不在乎是什么联系,杰克叔叔,我只要你告诉我,是什么使我父亲变成了一个‘厌恶黑鬼的人’。”

    “管住你的舌头,”芬奇博士严厉地说,“永远不准那么称呼你的父亲。我痛恨这个叫法,无论是它的发音还是实质的含义。”

    “那么,我要怎么称呼他呢?”

    她的叔叔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到灶台旁,打开前面的灶头,上面放着咖啡壶。“让我们冷静地思考一下这件事。”他说。当他转身时,琼·露易丝看见他眼神中的愤怒被笑意驱散了,继而又融汇进一种她无法读懂的表情。她听见他喃喃低语:“噢,天哪。噢,我的天哪,对。小说必须讲述一个故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她知道他在向她引经据典,但她不晓得出处,她不晓得原因,她也不在乎。她的叔叔若有心,可以把她气得七窍生烟,而眼下,他明显有那么做的心,对此她感到很愤懑。

    “没什么。”他坐下来,摘下他的眼镜,放回马甲口袋里。他不紧不慢地发话。“宝贝,”他说,“整个南方,你父亲和像你父亲一样的人正在后方进行一场最后的殊死搏斗,拖延时间,维护某一种已几乎破灭流失的哲学——”

    “假如昨天我听到的是这话,那我要说,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

    芬奇博士抬起头。“假如你认为你爸爸是在致力于把黑人关在他们的地盘里,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琼·露易丝举起双手,提高嗓门:“我究竟要作何想法?这教我恶心,杰克叔叔,名副其实的恶心——”

    她的叔叔挠挠耳朵。“无疑,你总有一天要面对某些特定的史实和微妙之处——”

    “杰克叔叔,别对我搬出那套说辞——打南北战争和这没有关系。”

    “正相反,假如你想要弄明白其中的道理,那大有关系。你首先必须认识到的一件事——上帝帮帮我们,这非同小可——这件事,全国四分之三的人至今没弄明白。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琼·露易丝?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世上,我们依旧最接近谁?”

    “在我看来,我们就是人。我不懂。”

    她的叔叔微笑着,眼中闪过一道邪光。现在他准备脚底抹油了,她想。我绝对没法逮到他,把他抓回来。

    “细想一下梅科姆县,”芬奇博士说,“这儿是典型的南方。县里几乎每个人与其他人之间,要么是亲戚,要么差不多沾点亲?你不觉得很个别吗?”

    “杰克叔叔,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另一个人‘差不多沾点亲’?”

    “很简单。你还记得弗兰克·巴克兰吗?”

    不知不觉中,琼·露易丝感觉她正在被慢慢地、悄悄地诱入芬奇博士的罗网。他是一只本领高超的老蜘蛛,但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一只蜘蛛。她缓缓朝他移去:“弗兰克·巴克兰?”

    “那位自然主义者。随身携带死鱼,装在手提箱里,房间里养着一条豺狼。”

    “嗯,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马修·阿诺德呢?”

    她说她记得。

    “那好,弗兰克·巴克兰是马修·阿诺德的父亲的妹妹的丈夫的弟弟的儿子,所以,他们差不多沾点亲。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是——”

    芬奇博士望着天花板。“我的侄儿杰姆,”他慢悠悠地说,“不是和他叔公的儿子的妻子的远房表妹订了婚吗?”

    她用手蒙住眼睛,气鼓鼓地思索着。“没错。”她最后说,“杰克叔叔,我认为你做了一个不合逻辑的推论,但我完全不能肯定这么说对不对。”

    “其实,都是一回事。”

    “可我找不到中间的联系。”

    芬奇博士把手放在桌上。“那是因为你不看,”他说,“你从未睁开过你的眼睛。”

    琼·露易丝跳了起来。

    她的叔叔说:“琼·露易丝,时至今日,在梅科姆县,生活着每个有过一口气的笨头笨脑的凯尔特人、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的副本。你还记得斯坦利教长吗?”

    她的思绪回到过去,那些时光没有尽头的日子。她在这间屋里,面前是温暖的炉火,有人捧着发霉的书念给她听。她叔叔的声音一贯低沉雄浑,或在情不自禁的笑声中变成高八度。那位神思恍惚、头发毛茸茸的矮小牧师和他壮硕的妻子浮现在她脑海中。

    “他有没有让你想起芬克·休厄尔?”

    “完全没有。”她说。

    “用一下脑子,丫头。既然你不用脑子,那么我给你一个提示。斯坦利在担任西敏寺的教长时,几乎挖遍了修道院里每个人的墓,以找寻詹姆斯一世的遗骸。”

    “哦,我的天哪。”她说。

    大萧条时期,芬克尼·休厄尔先生——一位多年来以其思想独立而闻名的梅科姆居民,挖开他亲祖父的坟墓,拔下他所有的金牙,用来付清抵押贷款。县治安官要以盗墓和藏金罪逮捕他,芬克尼先生搬出抗辩的理论:假如他自己的祖父不归他所有,那么归谁?县治安官说,M.F.休厄尔老先生葬在公有土地里,可芬克尼先生恼火地说,他认为那是他家的墓地、他的爷爷和他爷爷的牙齿,因而拒绝束手就擒。梅科姆镇的舆论站在他这一边:芬克尼先生是位诚实正直的人,他在尽力偿还他的债务,法律对他的干涉到此为止。

    “斯坦利的掘墓行为具有史上最高尚的动机,”芬奇博士沉吟着说,“但他们的思维恰恰一样。你无法否认,他邀请了每一位他能找得到的异端人士来修道院讲道。我相信他曾发圣餐给安妮·贝赞特[1]夫人。你还记得吧,他支持科伦索主教。”

    她记得。科伦索主教,他对每件事的看法,在当时都被认为是谬论,放在今天则过时落伍,他是那位小个头教长的特别宠儿。神职人员每次聚在一起,科伦索便是激烈辩论的对象,而且斯坦利曾在教士会议上发表过一次铿锵有力的演说,捍卫科伦索主教,质问全体会众难道没有意识到,科伦索是唯一不辞辛劳把《圣经》翻译成祖鲁语的殖民地主教,那比其余人所做的贡献可大多了。

    “芬克尼就和他一样,”芬奇博士说,“他在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订阅《华尔街日报》,看谁敢讲什么。”芬奇博士咯咯轻笑,“邮局的杰克·杰多几乎每次在把邮件拿出来时都一阵哆嗦。”

    琼·露易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叔叔看。她坐在他的厨房里,身处原子时代中期,在她意识的最深处,她明白,芬奇博士的比较句句在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