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她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车子发动的,又怎么在路上稳住方向,怎么平安无恙地回到家的。
我爱你。随你的便。假如他没说那些话,也许她不会崩溃。假如他堂堂正正地与她争辩,她可以借用他自己的话驳斥他,可她无法抓住水银握在手中,它如同智神墨丘利般狡黠而来去无踪。
她走进卧室,把她的手提箱扔到床上。我就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你为何不在那时就掐死我呢?你为什么让我活了这么久?
“琼·露易丝,你在做什么?”
“收拾行李,姑姑。”
亚历山德拉来到床边。“你还有十天才走。出了什么事吗?”
“姑姑,看在基督的分上,别管我!”
亚历山德拉拉下脸。“我谢谢你,别在这个家里使用扬基佬的措辞!怎么啦?”
琼·露易丝走到衣橱前,从衣架上扯下她的连衣裙,回到床边,塞进手提箱。
“没有这样收拾行李的。”亚历山德拉说。
“我就是这样收拾。”
她从床边一股脑儿拾起她的鞋,也扔进了箱子。
“这算什么,琼·露易丝?”
“姑姑,你可以发布一个公报,大意是,我将离开梅科姆县,走得远远的,远到需要花一百年时间才能回来!我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地方或这里的任何人,包括你们每一个人,殡仪员、遗嘱检验法官和循道公会理事会的主席!”
“你和阿迪克斯吵架了,是吗?”
“是的。”
亚历山德拉坐到床上,双手交扣。“琼·露易丝,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从你的样子看,想必吵得很凶,但我只知道一点:芬奇家的人不当逃兵。”
她转向她的姑姑:“耶稣基督,你别来告诉我,芬奇家的人做什么,芬奇家的人不做什么!我已经受够了芬奇家的人做的事,再多待一秒我也无法忍受!自打我出世以来,你就把这套玩意儿强行灌输给我——你的父亲这样,芬奇家的人那样!我的父亲坏得难以形容,杰克叔叔犹如梦游仙境的爱丽丝!还有你,你是个自高自大、心胸狭隘的老——”
琼·露易丝不说话了,被亚历山德拉脸上流下的眼泪震住了。她从没见过亚历山德拉哭。亚历山德拉哭泣时的表情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姑姑,请原谅我。请说,你原谅我了——我不公道地伤害了你。”
亚历山德拉的手指拽着床罩上垂下的一簇簇梭结花边。“没关系。你别放在心上。”
琼·露易丝亲了亲姑姑的面颊。“我今天一直不大正常。我猜人受伤时的第一反应是反击。我不是很有涵养,姑姑,但你有。”
“你错了,琼·露易丝,假如你认为你没有涵养的话,”亚历山德拉擦了擦眼睛说,“不过有时你的确乖僻得很。”
琼·露易丝合上手提箱。“姑姑,你继续认为我有涵养吧,无需多久,只要等到五点钟阿迪克斯回家,然后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好吧,再见。”
正当她拎着手提箱朝车子走去时,她看见镇上的一辆白色出租车一路驶来,芬奇博士从车上下来,站在人行道上。
来找我。当你再也忍不下去时,来找我。噢,我再也忍受不了你了。你隐晦地比较,喋喋不休地兜圈子,我简直再也听不下去了。别来烦我。你风趣、和蔼、什么都好,可请别来烦我。
她用眼角余光望着她叔叔平静地沿着曲折的车道走来。他个子矮小,迈的步伐却如此之大,她心想。这是我会记住的他的一个特点。她转过身去,把一把钥匙插进后备箱的锁里,不对,不是这把,她又试了另一把。开了,她掀起盖子。
“要出去?”
“是的,没错。”
“去哪儿?”
“我将钻进这辆车,开到梅科姆火车站,坐在那儿,上出现的第一班火车。请转告阿迪克斯,假如他想把车要回去,他可以派人来取。”
“停止自怜自艾,听我说。”
“杰克叔叔,我已经腻烦,对你的长篇大论厌倦透了,我都想仰天狂啸!你可不可以别来烦我?你能不能暂且放我一马?”
她砰地关上后备箱盖,一把拔出钥匙,直起身,芬奇博士粗暴的反手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她嘴上。
她的头朝左边一甩,碰到他正凶猛收回去的手。她打了个趔趄,手摸向车子,想站稳。她看见她叔叔的脸在跳动的细小光点中闪闪发亮。
“我在试图吸引你的注意。”芬奇博士说。
她把手指按向她的眼睛、她的太阳穴,按向她的头部两侧。她挣扎着不让自己昏倒,不让自己呕吐,不让自己的脑袋晕眩。她感觉血涌上她的牙齿,她闭着眼朝地上吐了口痰。渐渐地,她脑袋里铜锣般的轰响消退了,她的耳朵停止了耳鸣。
“睁开你的眼睛,琼·露易丝。”
她眨了几下眼,她叔叔的形象蓦然变得清晰了。他的手杖夹在他的左臂肘里,他的马甲一尘不染,他的翻领上有一个绯红的玫瑰花蕾。
他向她递来手绢。她接了过来,擦了擦嘴。她心力交瘁。
“火气都撒完了?”
她点点头。“我再也没力气跟他们斗了。”她说。
芬奇博士抓着她的手臂。“但你也无法加入他们的行列,对吗?”他低声说。
她感觉她的嘴肿了起来,她艰难地翕动嘴唇:“你险些把我打死。我太累了。”
他默默地搀着她朝家走去,穿过走廊,进了浴室。他扶她坐到浴缸边沿,走到药柜前,打开。他戴上眼镜,侧仰着头,从最上层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他从包装袋里抽出一团棉球,朝她转过身来。
“抬起你的脸蛋儿。”他说。他用棉球蘸满药水,转过身去处理她受伤的上唇,做了一个嫌恶的鬼脸,然后轻拭她的伤口。“这可以防止你乱吃东西。山德拉!”他喊道。
亚历山德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怎么了,杰克?琼·露易丝,我以为你——”
“别管那事儿了。家里有迷魂汤吗?”
“杰克,别胡闹。”
“得了吧,嘿。我知道你藏着用来做蜜饯蛋糕。仁慈的上帝,好姐姐,给我一点威士忌吧!到客厅去,琼·露易丝。”
她头晕眼花地走进客厅,坐了下来。她的叔叔跟了进来,一手端着一个平底玻璃杯,里面是三指深的威士忌,另一手端着一杯水。
“假如你一口气把这全部喝下去,我奖你十美分。”他说。
琼·露易丝喝了,呛到了。
“屏住呼吸,傻瓜。喏,接着喝。”
她抓起那杯水,飞快地喝了下去。她始终闭着眼,让温暖的酒精缓缓流遍她全身。当她睁开眼睛时,看见她的叔叔坐在沙发上,安详地打量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说:“感觉怎么样?”
“热。”
“那是烈酒的作用。告诉我,你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虚弱地说:“一片空白,我的上帝。”
“倔丫头,你不能学我的话!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
她皱着眉头,眼皮挤作一团,用舌头触碰她生疼的嘴。“不知怎么的,不太一样。我人坐在这儿,却好像坐在我纽约的公寓里。我不知道——我觉得怪怪的。”
芬奇博士起身,把手插进口袋里,又抽出来,两臂相拥放在背后。“那——好吧,我打算去为我那个举动喝一杯。我这辈子都没对女人动过手。我在考虑去对你姑姑动一下手,看有什么反应。你在那儿坐一小会儿,别出声。”
琼·露易丝坐在那儿,听见她的叔叔在厨房向他姐姐大发牢骚。她咯咯笑了起来。“我当然要喝一杯啦,山德拉。那是我应得的。我不是天天干打女人的事。假如你对我打女人这件事感到不习惯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那会使你浑身无力……哦,她没事……我没发觉喝酒和吃酒有什么区别……我们统统都得下地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别这么顽固,姐姐,我还没倒地不起……你干吗不来一杯呢?”
她感觉时间停止了,她身处在一个不算难受的真空里,四周没有陆地也没有生命,但在这个冷漠之所,有一种模糊的友好气氛。我醉了,她心想。
她的叔叔春风得意地回到客厅,从一个盛满冰块、水和威士忌的细长玻璃杯里小口抿着酒。“瞧我从山德拉那儿搞到了什么。我彻底坏了她的蜜饯蛋糕。”
琼·露易丝逼他把话说清楚:“杰克叔叔,”她说,“我敢肯定,你知道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是啊。你对阿迪克斯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你痛骂亨利时,我在家几乎都能听见你的声音了。”
老混蛋,他跟踪我到镇上。
“你偷听?不干别的,偏偏——”
“当然没有。你觉得现在你可以讨论这个话题了吗?”
讨论这个话题?“嗯,我想可以。前提是,你不要对我拐弯抹角。我想我现在听不进什么科伦索主教。”
芬奇博士利索地坐到沙发上,身体前倾凑向她。他说:“我会对你直言不讳,我亲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可以了,现在。”
“因为你可以了?”
“是的。回想一下,琼·露易丝。回想一下,昨天,今早的咖啡茶会,今天下午——”
“你知道今早的什么事?”
“你从没听说过电话这样东西吗?山德拉很配合地回答了几个富有见地的问题。你把你的大呼小叫传播到了四面八方,琼·露易丝。今天下午,我试图以迂回的方式给你一些帮助,让你更容易理解整件事情,向你点明一些道理,起一点缓和的作用——”
“缓和什么,杰克叔叔?”
“缓和你落入这个尘世的冲击。”
芬奇博士拿起杯子喝酒时,琼·露易丝看见他锐利、褐色的眼睛越过玻璃杯瞥了她一眼。那是他身上你往往会忽略的东西,她想,他的小动作如此之多,以至于你都没有注意到他在多么密切地观察你。他装疯卖傻,真是,狡猾程度不输世上任何一只狐狸。他的学识远远超过狐狸。天哪,我醉了。
“……现在回想一下,”她的叔叔说,“这一切仍历历在目,不是吗?”
她凝神思索。没错,确实历历在目,每句话都是,但又有几分不一样。她静静地坐着,回忆着。
“杰克叔叔,”她最后说,“一切仍历历在目。确实发生过,不可抹杀。但你瞧,不知怎的,都可以忍受了。这——这一切都可以忍受了。”
她讲的是实话。她并未穿越时空,经历使万事万物变得可以忍受的旅程。今天就是今天,她惊奇地看着她的叔叔。
“感谢上帝,”芬奇博士平静地说,“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可以忍受了吗,我亲爱的?”
“完全不知道。我对事情欣然接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想质疑。我只想维持现状。”
她察觉到她叔叔投来的目光,把头侧向一边。她压根不信任他:他要是敢提麦克沃思·普雷德[1],说我就像他一样,我就在日落以前赶到梅科姆火车站。
“你最终会自己琢磨出来的,”她听见他说,“但让我推你一把。今天你的头脑没有一点空闲。那是可以忍受的,琼·露易丝,因为现在你有你自己的主见了。”
不是麦克沃思·普雷德的主见,是我的主见。她抬头看看她的叔叔。
芬奇博士伸开双腿。“这相当复杂,”他说,“我不想让你落入累人的谬误中,对你心中的情结想入非非——那样的话,我们余生都会被你烦死,所以我们要避免这种情况。每个人身处的孤岛,琼·露易丝,每个人的守望者,是他的良心。不存在集体良心这样的东西。”
这是以前没听他说过的。随他讲吧,他会有办法绕到十九世纪去的。
“……嘿,小姐,你生来有你自己的良心,一路走来,在某个时刻,你把你的良心像藤壶似的紧紧依附在你父亲的良心上。你渐渐长大,当你长大成人后,你在不知不觉中把你的父亲与上帝混为一谈。你从未把他看作一个凡人,有着凡人的心灵,也有凡人的缺点——我得向你承认,你也许很难看出来,虽然他犯的错误少之又少,但和我们每个人一样,他也会犯错。你在情感上不健全,依赖于他,从他那儿获取答案,认定你的答案就是他的答案。”
她谛听着沙发上那个身影的讲话。
“当你碰巧发现他在做某些在你看来似乎与他的良心——你的良心——背道而驰的事时,你简直不堪忍受,甚至给你造成了身体上的不适。生活对你而言成了人间地狱。你必须杀死自己,或者他必须杀死你,使你能够作为独立的个体思考活动。”
杀死我自己。杀死他。我必须杀了他才能活下去……“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早已预料到了这件事。你——”
“是的。你的父亲也预料到了。有时我们会自问,你的良心和他的良心何时会分道扬镳,为了什么分道扬镳。”芬奇博士莞尔一笑,“瞧,现在我们知道了。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争吵发生时,我在场。阿迪克斯不可能像我现在这样同你讲话——”
“为什么不能,先生?”
“你不会听他的。你不可能听。我们的神离我们非常遥远,琼·露易丝,他们绝不会下到凡尘来。”
“那是他不——不揍我的原因吗?那是他甚至都不试图为自己辩解的原因吗?”
“他在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打碎你的偶像。他在让你把他降级到人的地位。”
我爱你。随你的便。换作朋友,这或许只是一场激烈的辩论,交换意见,不同观点之间硬碰硬的对撞;而对象换作是他,她则要赶尽杀绝。她试图把他撕成碎片,摧毁他,消灭他。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
“你明白我的话吗,琼·露易丝?”
“嗯,杰克叔叔,我明白你说的。”
芬奇博士跷起二郎腿,把手塞进口袋里。“当你停止逃跑,琼·露易丝,并回头时,那个转身需要莫大的勇气。”
“是吗?”
“噢,不是那种使士兵穿过荒无人烟之地的勇气。那是一种因为他必须鼓起勇气而鼓起的勇气。这种勇气——嗯,属于一个人的生存意志,属于一个人自我保护的本能。有时候,我们必须杀掉一点东西才能活下去,要是我们不这样做——要是女人不这样做,她们会每天哭着入睡,让她们的母亲洗净她们的长筒袜。”
“你说‘当我停止逃跑’,那是什么意思?”
芬奇博士低声轻笑着。“你知道,”他说,“你非常像你父亲。今天我试图向你指出这一点;我很抱歉,我使用的策略会让已故的乔治·华盛顿·希尔[2]忌妒——你和他真是像极了,不过你是偏执狂,而他不是。”
“请您再说一遍?”
芬奇博士咬住下嘴唇,又松开。“嗯,这个嘛,偏执狂。不是大号的偏执狂,只是普通萝卜大小的。”
琼·露易丝起身朝书架走去。她抽出一本词典翻阅起来。“‘偏执狂,’”她念道,“‘名词。顽固或过分忠于他个人的教会、政党、信仰或见解的人。’请把话说清楚,先生。”
“我只是在试图回答你提出的逃跑的问题。容我稍稍细说一下这个定义。偏执狂在遇到反对他见解的人时,会怎么做?他不让步,他拒绝通融,连听也不想听,一味抨击。瞧你,你被世上最伟大的父爱搞得颠三倒四,所以你逃跑了,而且是没命地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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