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奇博士交扣双手,放在脑后。“哎呀呀,小宝贝,人们不赞同三K党,但他们绝对没有试图阻止他们披上床单,当众出丑。”
“你为何偏偏让他上台呢?”“是他要求的。”上帝啊,我干了什么?
“但他们对人动武,杰克叔叔——”
“嗳,那是另一回事,而这恰又是你在你父亲的问题上未能顾及到的一点。你洋洋洒洒地大谈专制暴君、希特勒、夹着尾巴的狗杂种——对了,你从哪儿学来的?这让我想起寒冷的冬夜,负鼠猎食——”
琼·露易丝痛苦地抽搐了下。“他全告诉你啦?”
“是啊,不过别为你骂他的话而心生忧虑。他有一副律师的厚脸皮。他年轻时被骂得更惨呢。”
“但不是被他的女儿。”
“哎,正如我所说的——”
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的叔叔在把她拉回到主题上。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她的叔叔表现得与他的性情不符——第一次是在他们以前的客厅,他无言地坐着,谛听喃喃絮语:主从不赐予你超出你承受力的东西,而他说:“我肩膀疼。家里有威士忌吗?”这是一个充满奇迹的日子,她想。
“——三K党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游行,但当他们开始投炸弹、打人时,你难道不知道谁会第一个站出来制止吗?”
“当然知道。”
“法律是他的行为准则。他会竭尽全力,阻止一个人痛打另一个人,然后他会转过身,试图遏制高高在上的联邦政府——就像你一样,孩子。你转过身,抓住不放的正是你自己树立的那个神——但记住这一点,他做任何事,都是以字面条文和法律精神为依据。这是他为人处事的原则。”
“杰克叔叔——”
“嘿,别感到内疚,琼·露易丝。今天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而且也别——看在约翰·亨利·纽曼[3]的分上——为你是个怎样的偏执狂而发愁。我告诉你了,你的偏执只有萝卜那么大。”
“可是杰克叔叔——”
“也要记住这一点:回首看看以前、昨天、十年前的我们是什么样,从来都不难,难的是看清现在的我们。假如你能掌握这个诀窍,你将一帆风顺。”
“杰克叔叔,我以为,在我拿到学士学位时,我已经把对父母幻想破灭的那种感受体验殆尽了,但有一些——”
她的叔叔开始摸索他的外套口袋。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从中抽出一支,说:“你有火柴吗?”
琼·露易丝愣住了。
“我说,你有火柴吗?”
“你疯了吗?我被你逮到时,你把我打得半死……你这老混蛋!”
的确,有一年圣诞,他发现她在屋子底下抽偷来的烟时曾贸然出手。
“这是证明给你看,这个世上没有公平正义。我现在偶尔会抽上一支,这是我老来做出的一个让步。有时,我不知不觉变得焦虑……这让我的手有事干。”
琼·露易丝在她椅子旁的桌上找到一个弹出式火柴罐。她划了一根,凑到她叔叔的烟上。他的手有事干,她在心中念道。她想知道,有过多少次,他的手戴着橡胶手套,客观冷静、无所不能,让某个小孩康复下床。他是疯子,绝对没错。
芬奇博士用拇指和另两根手指夹着烟。他看烟的眼神忧思重重。“你黑白不分,琼·露易丝,”他说,“你一向如此,你永远都会如此。你看到的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只有外貌、智力、性格之类的。从未有人敦促过你把人看作一个个种族,而既然种族是今天争执不下的话题,你便依旧无法从种族的角度去思考。你看到的只是人。”
“可是,杰克叔叔,我没有特别想要出逃,嫁个黑人什么的。”
“你知道,我行医近二十年,我在看待人类时,恐怕主要基于相对应的病痛,但我想大胆提出一点肤浅的见解。天下并没有这种说法,因为你的同学里有一个黑人或者有成群的黑人,所以你会想要嫁一个黑人。那是白人至上论者敲的一个边鼓。你在纽约见过多少例跨种族的通婚?”
“静下来想一想,少得可怜。相对而言,的确。”
“看吧,这是你的答案。白人至上论者果然很聪明。假如无法用本质上劣等的分界线吓住我们,他们就用乌烟瘴气的性包装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我们这些南部的基要主义者心中唯一惧怕的事。他们试图给南方的母亲制造恐怖,唯恐她们的孩子长大后爱上黑人。他们要是不在这上面做文章,没人会把这当回事。就算出了点状况,也只是局限在个人范围内。在这个问题上,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也负有很大的责任。但白人至上论者害怕理性,因为他们知道冷静的理性会击败他们。偏见是一个贬义词,信念是一个褒义词,这两者之间具有某些共性:它们的起始都是理性的终结。”
“这很匪夷所思,不是吗?”
“这世上匪夷所思的事多着呢,这只是其中的一件。”芬奇博士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她旁边桌上的烟灰缸里掐灭他的烟。“行啦,姑娘,送我回家吧。快五点了,你差不多该去接你父亲了。”
琼·露易丝如梦方醒。“接阿迪克斯?我永远都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了!”
“听着,丫头。你得改掉一个二十年的积习,而且要赶快改掉。现在就开始。你以为阿迪克斯会用雷劈你吗?”
“在我对他说了那些话以后?在——”
芬奇博士用手杖敲着地板。“琼·露易丝,你从没见过你父亲吗?”
不。她没有。她很惶恐。
“我相信你会迎来一个惊喜。”她的叔叔说。
“杰克叔叔,我做不到。”
“别和我说你做不到,丫头!再讲一遍,我会用这拐杖打你,我是认真的!”
他们朝车子走去。
“琼·露易丝,你有没有想过搬回家来住?”
“家?”
“我每次对你说的话,你要是可以不重复最后半句话或最后一个词,我将感激不尽。家。对,家。”
琼·露易丝咧嘴一笑。他又变回原来的杰克叔叔了。“没门儿。”她说。
“那么,冒着给你过多压力的危险,你可否答应考虑一下?你也许不了解情况,但这里有你的用武之地。”
“你是指阿迪克斯需要我吗?”
“不全是。我想到的是梅科姆镇。”
“那可不得了,我在这一边,别人都在另一边。假如人生就是活在源源不断像我今早听到的那种言谈中,我想我完全适应不了。”
“那正是你对于这儿,对南方未察觉到的一点。假如你知道有多少人站在你这一边,你会大吃一惊——如果‘边’这个词用在这儿合适的话。你不是特例。林区到处是像你这样的人,而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她发动汽车,倒出车道。她说:“我究竟可以做什么?我无法同他们战斗。我已经再无战斗力……”
“我指的不是通过战斗,我指的是通过每天早晨去上班,每天晚上回家,会会朋友。”
“杰克叔叔,我无法生活在一个我看不惯,也看不惯我的地方。”
芬奇博士说:“哼嗯。墨尔本说——”
“你要敢跟我讲墨尔本说过什么,我就停车,把你扔下去,就在这儿!我知道你有多讨厌走路——漫步去教堂、回来,逼着那只猫在院子里溜达一圈,那已是你的极限。我会直接把你扔在这儿,别以为我不会!”
芬奇博士叹了口气。“你对一位孱弱的老人痛下狠手,不过你要是愿意继续愚昧下去,那是你的权利……”
“孱弱,鬼扯!你的孱弱堪比鳄鱼!”琼·露易丝摸摸嘴巴。
“很好,假如你不准我跟你讲墨尔本说过什么,我就用我自己的话来表述:朋友在犯错时才需要你,琼·露易丝,他们在对的时候不需要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今要生活在南方,需要具备一定的成熟心理。你还不具备这种成熟的心理,但已经显示出一点入门的端倪。你缺乏心智上的谦卑——”
“我以为,要有智慧,必须首先敬畏主。”
“一个道理。谦逊。”
他们到了他的家。她停好车。
“杰克叔叔,”她说,“我该拿汉克怎么办?”
“照你最终会做的去做。”他说。
“委婉地拒绝他?”
“嗯哼。”
“为什么?”
“他和你不是一类人。”
爱你想爱的人,嫁则嫁你的同类。“瞧,我不打算和你争论败类的相对长处——”
“那和这无关。我被你烦死了。我想吃晚饭。”
芬奇博士伸出手,捏捏她的下巴。“下午好,小姐。”他说。
“你今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厌其烦?我知道你有多不愿意跨出这个家门。”
“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和杰姆是我从不曾拥有的孩子。很久以前你们俩给了我一些东西,我是在努力还债。你们俩帮我——”
“此话怎讲,先生?”
芬奇博士的眉毛向上一扬。“你不知道吗?阿迪克斯没抽时间告诉你那件事吗?哟,我很诧异山德拉竟然没有……我的妈呀,我以为全梅科姆镇都知道那件事。”
“知道什么事?”
“我爱过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
“是啊。阿迪克斯和她结婚后,我从纳什维尔回来过圣诞之类的节日,结果神魂颠倒地爱上了她。我依旧——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琼·露易丝把头搁在方向盘上。“杰克叔叔,我羞愧难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四处嚷嚷,就像——哦,我真想杀了我自己!”
“我不该告诉你的。这一天里自残的事已经够多了。”
“那一直以来,你——”
“嘿呀,一点不假,宝贝。”
“阿迪克斯知道吗?”
“当然。”
“杰克叔叔,我无地自容。”
“哎呀,我没想那么做的。你不是孤立无援,琼·露易丝。你不是特例。行了,去接你父亲吧。”
“你可以把这全说出来,就像那样?”
“嗯哼,就像那样。就像我说的,你和杰姆对我来说非常特别——你们是我梦想中的孩子,可正如吉卜林所讲的,那是另一回事了……明天到我这儿来一趟,你会发现我已经躺进了坟墓。”
他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能在一个句子中引述三位作家并言之成理的人。
“谢谢你,杰克叔叔。”
“谢谢你,斯库特。”
芬奇博士下了车,关上门。他把头伸进车窗,眉毛上扬,用庄重的声音说:
“我曾是一个异常古怪的姑娘——
饱受怨气和积郁之苦。”
琼·露易丝在驶往镇上的半途中想了起来。她踩下刹车,探出窗口,向远处瘦削的身影喊道:
“可我们只玩高尚的恶作剧,不是吗,杰克叔叔?”
注释:
[1]W.麦克沃思·普雷德(Winthrop Mackworth Praed,1802—1839),英国政治家、诗人。
[2]乔治·华盛顿·希尔(George Washington Hill,1884—1946),美国烟草公司董事长,以推崇恶心重复的广告理念而闻名。
[3]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原为圣公会牧师,后皈依罗马天主教,被擢升为枢机主教,是英国19世纪宗教史上一位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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