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恶魔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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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狗是个恶魔。在北方,这似乎已是不争的事实。很多人叫他“恶魔之子”,他的主人——布莱克·克莱尔更是为他取了这个不讨好的名字:“恶魔”。如今布莱克·克莱尔也成了恶魔,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恶魔还是只小幼犬,饿得瘦骨伶仃,却长着一双愤世嫉俗的眼睛。他们一相见就以各种凶神恶煞互相问候,克莱尔的上嘴唇好似狼的上唇一般翘起,露出充满恶意的白牙,与此同时他的眼里也忽然闪现出邪恶的光芒,随即他将恶魔从这群狗崽儿中拖了出来。毫无疑问,他们对彼此都心存戒备。就在克莱尔将恶魔捧在手上的一瞬间,他的小獠牙扎进了克莱尔的手里,而克莱尔,则淡定地用食指和拇指掐着手中这个小生命的喉咙,将他跟自己被咬的手分离开来。

    “狗崽子,”这个法国人轻声说道,他看到自己的手已被咬得鲜血淋漓,再低头看看这只小幼犬,他已被掐得快喘不过气了。

    克莱尔转头冲六十里杂货店的老板约翰·哈姆林说:“这狗崽子多少钱,先生·多少钱·我现在就要买它。”

    带着这种极度尖酸刻薄的恨,克莱尔买下了恶魔。在此后的五年里,这对双胞胎一起横跨了整个北部,从圣·迈克尔[1]到育空三角洲[2]的起始地段,从佩利河[3]到遥远的皮斯河[4],到阿萨巴斯卡[5],再到大奴湖[6]。他们一路走过,臭名昭著,创造了人狗名声史上的奇观。

    恶魔的爸爸是一只大灰狼,至于他妈妈,他只模糊记得她很争强好胜,有着厚重的胸毛,眼神充满恶意。她表面上看起来像只猫,但其实她才是真正诡计多端的恶魔。信任她将是全世界最荒唐的事。恶魔的魔鬼气质和力量大部分都传承于他的祖先们,所以无论是他的骨头还是血肉,都充满恶性。布莱克·克莱尔的大手挠着这只小幼犬的脖子,直到他茁壮成长成一只凶猛的大野兽,在做坏事上滴水不漏,在名声上恶贯满盈,彻彻底底成了一个阴险又可恶的恶魔。原本在主人恰当的教育下,这条小狗儿是可能长成为一只听话并速度高超的雪橇犬的。但他的主人从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反而更鼓励他天生的恶魔气质。

    克莱尔与这只狗的历史就是一段战争史——那是如此残酷,从未不间断的五年。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就注定了这样的主题。要我说,这当然是克莱尔的错,作为一个有理解能力和智商的人,是他先引起了憎恨之心,而这只长腿的小笨狗,只是出于本能的盲目的憎恨,没有任何缘由或理性。刚开始,克莱尔对他没有任何稍微文雅一点的残酷行为(之后才有),只有单纯的暴打和残酷的暴行。在这些行为中,恶魔的一只耳朵受伤了,后来他再无法控制这块撕裂的肌肉。它就那样软绵绵地搭在他脑袋上——仿佛是要他牢牢记住这段痛苦的回忆。

    当然,他从未忘记。

    他的童年就是一段愚蠢的反抗史。他总是被打得很惨,但他的反击行为也仅仅是天性所致。而他的确也是不可征服的。无尽的鞭打总是让他尖声大叫,可他依然不求饶,并且一直带有挑衅的咆哮。他那沉浸在仇恨和痛苦中的灵魂,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拳头和鞭打。但他继承了母亲对生活不屈不挠的精神,没什么能杀死他。他在悲剧中兴旺,在饥饿中成长,他与生活的恶斗,让他拥有了不寻常的才智。他拥有他母亲的神秘和狡猾,又从他的狼爸爸身上继承了凶猛和英勇。

    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他从不因灾难而恸哭。他的四条腿变得越发细长,幼犬期的吠叫已不在,而是变得越发冷酷和寡言。他对旁者总是缓慢警告,快速进攻。他用咆哮来回复主人的咒骂,用撕咬来对付拳头,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憎恨无法消除,他坦然面对。但最让克莱尔苦恼的是,他再没从恶魔那里感受到害怕或痛苦的嚎叫。当克莱尔给恶魔半条鱼,却给他的同伴整条鱼时,恶魔就选择直接冲去抢同伴的食物。当然,他还抢别的狗藏起来的食物,并做很多的坏事,直到所有的狗都惧怕他,并心甘情愿受他管辖。就比如,克莱尔鞭打恶魔,却爱抚芭贝特,因为芭贝特并不是恶魔管辖范围内的狗,于是恶魔就把她摔在雪里,并且用力撕咬她的后腿,以至于克莱尔最后不得不枪杀了芭贝特。于是,在这些血战中,恶魔掌控了他所有的队友,为他们定下团队的规矩,并且让他们牢牢遵守这些规矩。

    这五年里,他从未见识过美好的世界,也从没被任何人温柔对待过,他当然无从体会世界原本美好的一面。他总是像不能被驯服的野兽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一口咬上来。只有森赖斯[7]的传教士,初来乍到,总是对他说着那些礼貌的言语,温柔地用手抚摸着他。此后的六个月,传教士杳无音讯,没有给家乡写过一封信。是一位来自麦克昆城的外科医生,跨越整整两百英里的冰天雪地,从毒血症[8]的魔掌中将他救回。

    当恶魔闯进他们的营地时,所有的人和狗都疑惑地看着恶魔,他们气急败坏,人们用极具威胁性的棒子迎接他,而营地的狗露出自己的獠牙与恶魔争锋相对。一次有一个人踢打了恶魔,恶魔快速地狼叫两声,便开始用力撕咬这个人胳膊不肯松口,差点咬断他的骨头。这男人简直想要了他的命,直到布莱克·克莱尔拿着一把猎刀恶狠狠地站在了他们中间。杀恶魔——这将是多愉悦的一件事,必须留给他自己。也许有一天这会发生,可是,谁又说得准呢·总之,一切皆有定数。

    这个男人和这只野兽,他们已经成为彼此的难题了。或者说,他们两个本身就是一个难题。有时候,甚至每一口呼吸对彼此来说都是一次挑衅和威胁。他们之间的仇恨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就如爱一样,让人盲目。如果恶魔会在克莱尔的脚边楚楚动人地装可怜,克莱尔也是会为他弯下腰来的。而恶魔的想法,克莱尔总是能够看出来,因为他不止一次从恶魔的眼神中读懂他的想法。显然,如果克莱尔要背对着恶魔,那么他必须得时不时地从自己的肩膀往后瞥一眼。当有人想出一大笔钱买走恶魔的时候,克莱尔却拒绝了,这让很多人都感到震惊。“你总有一天会杀死他,那么到时就没有这笔钱了。”约翰·汉姆林说。有一次,恶魔被克莱尔毒打后,气喘吁吁地倒在雪地里,没有人知道恶魔是否被打断了骨头,也没有人敢上前去查看。

    “他,”克莱尔冷淡地说:“他是我的东西,先生。”

    同时让克莱尔惊讶的是恶魔居然没有逃跑,大家都无法理解。但是克莱尔知道为什么。他在户外的生活经验丰富,除了人类的语言,他还学会听懂风与风暴的声音,夜晚的标志,黎明的低语以及白昼的冲突。在微弱的灯光下,他依然可以听到绿色植物的生长,树液的奔腾,以及蓓蕾的绽放。他还能辨别那些细微的运动,被困在陷阱里的兔子,喜怒无常的渡鸦在天空中拍打翅膀,笼罩在月光下的那些赤裸裸的烦恼,在暮光与黑暗之间穿越的狼的灰色影子。所以对他来讲,恶魔的表达已经很清楚直接了。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恶魔没有逃跑,所以,他通过自己肩膀向后瞥的频率更高了。

    当在气头上的时候,恶魔可不会友好。他曾不止一次跃向克莱尔的喉咙,这种行为只会让他再遭一顿毒打,然后被扔在雪地中蜷缩着打颤,几乎失去了知觉。于是恶魔开始学会了等待他的最佳时机。当他觉得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并且成长到壮年的时候,他认为他的机会来了。他胸襟宽大,肌肉有力,而且远远超过一只普通狗的大小,从他的脑袋到肩膀那一位置长了大量竖立的毛发,这一切外表特征都在说明他是一只血气方刚的狼。一天,克莱尔正躺在皮毛床上打盹,恶魔认定是时候了。他悄悄地匍匐前进,将头低到地上并将一只耳朵往后翻仰,他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前进,甚至让克莱尔那结构精细的耳朵也无法做出有效的回应。这条狗轻微地呼吸,直到他的头能够够着克莱尔的手。他暂停了一会儿,定睛看了看克莱尔如公牛般强健的古铜色的喉咙,如此光洁,突起,他能感受到他的脉搏正在深度稳定地跳动。一看到如此场景,他的口水就顺着尖牙从他的舌头上滴下来。在这个瞬间,他想起他残废的耳朵,想起他所遭受的无数鞭打和不公,他突然一跃而起咬了上去。

    克莱尔被喉咙上所受尖牙撕咬的疼痛弄醒了,他是如此精明的一个人,立马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用双手掐紧了这只狗的气管,并从毛毯中翻身出来,以便让自己的力道达到最大。可是恶魔数以千万的祖先们咬住过无数驯鹿还有驼鹿的喉咙直到将它们扯倒,而他这些祖先的智慧无疑都遗传给了他。当克莱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体上时,他的后腿向上,并用爪子的力量支撑他的胸部和腹部,他用尽力气去撕咬这个男人的皮肤和肌肉。当他感觉克莱尔的身体开始从他身体上移开时,他有点担心,他紧紧咬住克莱尔喉咙的牙齿也开始有些颤抖。他领导的那些狗同伴们嚎叫着将他们围成一个圈,流着口水,恶魔虽然气喘吁吁并有些虚弱,但他依然知道他们对自己都垂涎已久。但这都无所谓,此刻他在乎的是这个在他身上的人,他撕咬、抓挠、晃动、担忧,直到耗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克莱尔用双手掐住恶魔,直到恶魔因不能呼吸而痛苦地喘气。恶魔的双眼开始变得呆滞,他的嘴巴终于慢慢松开,伸出的舌头也开始变得肿胀并发黑。

    “很好,你这个魔鬼!”克莱尔咯咯地说,他的嘴巴和喉咙上都有自己的血,他顺手将这只晕眩的狗扔在了一旁。

    接着他又咒骂其他的狗,他们都是追随恶魔的。这群狗向后退成一个更大的圈,他们更警觉地站在那里舔着嘴唇,脖子上的每一根毛都竖立着。

    恶魔恢复得很快,他蹒跚地走向克莱尔的腿边,虚弱地摇曳着来来回回。

    “啊,你这个大魔鬼!”克莱尔恶狠狠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看我怎么修理你。”

    恶魔吸入的每一口空气就像灌到肺里的酒一样,全都呼出到克莱尔的脸上。他的嘴巴已经无力了,像是被别上了金属的别针。他们在雪地里撕扯,克莱尔疯狂地用拳头打他。接着他们分开了,面对面,顺着一个圆圈来来回回,仿佛都在等待对方先动手。克莱尔完全可以拔出他的刀。而且他的来福枪也就在他的脚边。可是他心中的那头野兽苏醒了。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和牙齿来解决这件事情。恶魔跳过来,克莱尔就用他的拳头直接将他打翻,扑倒在他身上,并用他的牙齿咬在这只狗的肩膀上。

    这场面原始古来,大概在这个世界最早的野蛮时期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在一片乌压压森林的开阔地带,一群不安分的狼狗围着两个野兽,一场打斗正在进行,撕咬、咆哮,粗暴狂野地喘气、呜咽、诅咒、应变。他们拥有野性的激情,被欲望蒙蔽了双眼,在狂怒中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在最原始的野性中撕扯,抓咬对方。

    克莱尔从背后一把抓住了恶魔的耳朵,将他扯翻,并在一瞬间弄晕了他。接着克莱尔跳到他的身上,用脚使劲踩他,试图尽力让他在土地上变得粉碎。在克莱尔停下喘气之前,恶魔的两条腿都被打伤了。

    “啊哈,啊哈!”他嘶吼着,他的喉咙严重受伤,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挥舞着自己的拳头。

    但恶魔是从不屈服的呀。他极其糟糕地躺在那里,无助地打滚,他无力地抬起他的嘴唇,虽然已经毫无力气但他还是在怒声咆哮。克莱尔踢了下他,于是他疲惫的牙齿已经够得着克莱尔的脚踝了,但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咬断它,甚至都扎不破他的皮肤。

    接着克莱尔操起鞭子想要将他碎尸万段,他每鞭打一下就怒吼:“哈,我打死你,上帝,我打死你!“

    最后,由于过度疲劳以及失血过多,他倒下了并且绊在了他的受害人身上。这时,那群看事的狼狗围上来,要实现他们的报仇计划了。他最后的意识却是拖着自己的身体爬到恶魔的身上以保护他免遭他同伴们尖牙的撕咬。

    事发之地离森赖斯不远,那位传教士,在几个小时后开门迎接了克莱尔,他有些惊讶没有发现恶魔的身影。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看到克莱尔将绳子从雪橇上卸下,将恶魔抱给他,然后蹒跚消失在来时的路上。

    麦克昆城的外科医生被推到风口浪尖,他们都认为克莱尔也应该得到治疗。

    “谢谢,不用了,”他说。“你治好了那只狗吗·他死了吗·他可不能死,你知道的。”

    克莱尔居然没事,这让外科医生感到惊奇,也被传教士称为奇迹。但由于太虚弱在春天的时候他患上了流感。而这只狗的情况更是糟糕,但他紧握命运的天分是如此强大,他后腿的骨头接合了,他受伤的内脏也在几个星期后自己愈合了。那时,克莱尔也终于康复,他面色发黄摇摇摆摆在阳光下打开了仓门,他看到恶魔重新夺回了他的地位,他不仅保留了原有的团队,并且还收服了传教士那里的狗队伍。

    当恶魔第一次看到克莱尔在传教士的搀扶下摇摇摆摆地出来并且缓慢坐在一张三角凳上的时候,他一动不动。

    “真好!”他说:“这太阳真好!”他伸出他的废手,让它们沐浴在阳光下。

    接着他看到了这只狗,他的眼神里突然重现了光芒。他轻轻地摸着传教士的手臂说:“我的儿子,他真是一个大恶魔,就是恶魔,你应该给我一把手枪,让他安静地死在太阳下。”

    从那时起的一连很多天,他都坐在小木屋的门外。他从未打过盹,那只手枪就一直躺在他的膝盖上。而那条狗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惯常活动的范围内寻找武器。作为他清楚一切的标志,他会微微抬起他的嘴皮,克莱尔也会同样抬起嘴皮以回复他。有一天,传教士对他们这种行为评价说:“上帝,我真的觉得这畜生明白你想干什么。”

    克莱尔笑着说:“你看看你,我亲爱的神父,你现在所说的话,他也是能听懂的。”

    仿佛是为了确定,恶魔那只剩下的耳朵明显地动了一下以听清楚他们所说的话。

    “快说你听得懂——”

    从恶魔的喉咙里发出了愤愤不平的抱怨声,他脖子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开始紧绷。

    “所以把枪拾起来,像这样——”为了配合这句话,他将枪对准了这只狗。

    恶魔立马往边上一跳,瞬间落在了木屋外的一个角落里,使克莱尔无法看见他。

    “上帝保佑!”传教士说:“上帝保佑!”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次,都没有发觉自己在表达上的匮乏。

    克莱尔骄傲地露齿而笑。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跑远·”

    这位法国人耸耸肩,表示所有的事情都是出于无知。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又一次耸耸肩。

    “我亲爱的神父,”一小段停顿之后他说:“时候还未到。他的确是一个大恶魔。需要一些时间来瓦解他,所以,让他再得意几天,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好事需要多磨嘛!”

    有一天,克莱尔将他所有的狗都召集起来,他们搭乘一艘平底船顺流而下四十英里来到了波丘派恩[9],在那里他接受了一个P.C.公司的工作任务,因此他大半年都要外出探险。之后,他摆渡到了荒无人烟的北极城,晚些时候又漂流回来,沿着育空这座城市从一个营地去到另外一个营地。在那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恶魔学到了很多。第一项便是饱受折磨——饥饿的折磨,口渴的折磨,烈火的折磨,而其中最难过的,莫过于音乐的折磨。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喜欢音乐的。音乐带给他莫大的痛苦。他的每一处神经和每一个细胞都痛苦地被音乐撕裂开。它让他哀嚎,孤独,越发充满狼性,在灰白的夜空里,他就像是天上的那颗浪湾星。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哀嚎。这是他与克莱尔较量中的弱点,也是他的耻辱。而克莱尔,却充满激情地热爱着音乐——就如他热爱酒精一样。当他的灵魂需要大肆宣泄的时候,这两件事情总是能够让他真实地表达出自己。当他喝酒的时候,不需要喝太多,只需要恰到好处让他兴奋,他的脑子里会回荡起一些未曾被唱起过的旋律,他心里的那只野兽便开始慢慢得以苏醒。只有在这时,他的灵魂仿佛才找到了能与恶魔对峙的最高点。

    “现在我们来听听音乐吧,”他会说:“恩,你说怎么样,恶魔”。

    那只是一把很老并且磨损很大的口琴,被妥善的保存着并且耐心修补过。但这却是金钱能够买到的最好的口琴,当他吹响那银质的簧片,就会传出这世间少有的动人旋律。可那狗,出于对声音的麻木,便会咬紧牙齿,一步一步往木屋的角落里钻,而克莱尔,便会更加大张旗鼓地吹起这口琴,一步一步紧逼恶魔,直到他再没有退路可去。

    刚开始,恶魔会尽可能地卷缩自己,紧紧趴在地上,但随着音乐的逼近,他不得不起身,背部紧紧靠着木材堆,他的前腿不停向前扑仿佛是要与这邪恶的音浪对抗。他的牙齿依然紧紧咬在一起,他身体的肌肉陷入一种奇怪的颤搐,直到他全身颤抖安静下来。随着他失去了控制,他的嘴巴扭曲成奇怪的角度,并且断断续续地发出人的耳朵很难捕捉到的低沉的哀嚎。

    接着他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和鼻孔都开始扩张,口水也开始掉下来,毛发由于无法控制的愤怒而竖立,他发出了狼的嚎叫声。这含糊的音乐哄地一下起来,巨大的声响让他心脏膨胀仿佛要爆裂开,这忧伤的音调又仿佛快让他死掉。接着,音乐又哄地一下起来,一次比一次高八个音阶,直奔他的心头。这无尽的忧伤和痛苦,使他晕眩,消亡,下沉,并慢慢死去。

    这简直就是地狱,而克莱尔,这个残酷的知晓一切的人,仿佛已经预测到他每一根神经和心弦都在哀嚎,颤抖,哭泣,直到被迫交出最后一丝悲伤。这非常可怕,并且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后,这只狗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哪怕是普通的声音也会叫他紧张,他会被自己的影子绊倒,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能让他的狗伴们害怕。他并没有表露出一丁点精神几近崩溃的迹象。相反,他变得更加冷漠和沉默寡言,他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耐心在等待时机,他的这种行为让克莱尔都感到迷惑。这狗会趴在营火边,一动不动几个小时,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克莱尔看,用他狠毒的眼睛传达出他无尽的恨意。

    通常这个男人觉得他一直在跟生活的本质做抗争——这种无法被战胜的本质好似羽毛般的雷电从天空中划过,像巨大的灰鹅穿过地域,滚烫的育空洪水卷翻了两百英里内鲢鱼的产卵。此时此刻,他觉得他应该表达出这种无法被战胜的本质,在烈酒,音乐和恶魔的刺激下,他越发狂野,此时,他用他微弱的力量去挑战这个世界的一切,过去是,将来也是。“有胆就是有胆,”他断言。他脑子里那奇怪的节奏碰触在这只狗的心弦上让他发出悠长又痛苦的哀嚎。“"哈你这个可怜的狗崽子真是可笑,鸟儿可以鸣叫,你可以狗吠,我就不能演奏吗"”?

    戈蒂埃神父,一个值得尊敬的传道人,有一次用真实的例子指责他太多过错。不过后来他再没指责过他。

    “也许是那样,我的神父,”他的回答是这样:“这狗崽子简直应该下地狱去炼火,是吧·我的神父。”

    但无论好事坏事,最后总会有个结局,对于布莱克·克莱尔也一样。夏天的低潮期,他乘坐一艘气船,离开麦克杜格盖尔[10]前往森赖斯。启程的时候他与蒂莫斯·布朗同路,当到达森赖斯的时候就只剩他一个了。于是,有传言他们一出发就发生了口角,为了一名叫莉齐的女子。而原本一天的路程,克莱尔用了三天才到达。当他最后到达的时候,又有传言说他的肩膀上有一个弹孔,是有人蓄意埋伏谋杀他。

    那时森赖斯发生了一起罢工事件,于是事情有了一些明显的改变。在很多淘金者、一打威士忌以及六个装备齐全的赌徒的影响下,传教士有幸在其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印度劳工如何被清理干净。女人们的主要职责是煮豆子,以及为那些没有妻子的劳工生火,而回报则是她们能裹着温暖的毛皮喝几瓶啤酒,盯着破旧的时钟在床上大叫几声“保佑我!”,然后离开,并在那些肮脏的长盒子中数着自己最终的收入。

    因此,赌徒们将他们的赌博轮盘和赌桌搬到了布道所,薯条和碰杯的声音就从黄昏一直延续到深夜,再从深夜到黎明。

    如今,蒂莫斯·布朗深受这些北方冒险者的爱戴。他少有的缺点就是急躁的脾气和随时准备好的拳头,但这些和他善良的心境和敢于原谅的宽大心胸比起来都是小事。另一方面,布莱克·克莱尔就没有任何值得赞扬的地方。他整个就是反面教材,每一个人都是见证人,别人有多么受爱戴,他就有多么受厌烦。所以,森赖斯的人们捆住他的肩膀,迫使他接受法官的审判。

    这原本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与蒂莫斯·布朗发生了口角,他们一起离开麦克杜格盖尔,却自己独身到达森赖斯。想到到他曾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下的那些恶行,大家一致认定是他杀死了蒂莫斯·布朗。另外,克莱尔承认了他们认知的合理性,却对他们得出的结论提出质疑。在森赖斯二十英里外的地方,他和蒂莫斯·布朗曾驾着船一起沿着岩石海岸行进。就在那个海岸,两个步枪手突然冒出来。接着蒂莫斯·布朗跌落下船只倒在一片红色的泡沫中,这便是蒂莫斯·布朗生命最后的时刻。而他,克莱尔,忍着肩膀的刺痛躲到了船只的底部。他静悄悄地呆在那里,不时地偷看岸上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两个印第安人自大地从水里冒出他们的头,他们支撑在一只桦皮舟上。等他们上岸后,克莱尔也开始开枪。他打中了一个,那个人倒下的方式简直就是蒂莫斯·布朗的再现。另一个人立马躲到船的下面,接着他们的桦皮舟和克莱尔自己的气船开始顺着水流急流而下。他们开始担心这样的急流,桦皮舟被推到了岛屿的一边,而气船则被推到了另一边。这是最后一只桦皮舟,克莱尔便用这只桦皮舟来到了森赖斯。是的,就是印第安人跳下去藏身的桦皮舟,他坚信他打中了他,这就是事情所有的经过。

    他的解释并不具备完全的说服力。他们给他晚十个小时接受惩罚的恩泽,同时将那名叫莉齐的女子介入调查。十个小时后,这名女子气喘吁吁返回到森赖斯。根本没什么好调查的。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克莱尔的说辞。他们告诉他去写个遗嘱,因为他还拥有五万五千美元的遗产,而森赖斯的居民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

    克莱尔耸耸肩,“就一件事,”他说:“好吧,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你们帮我个小忙。把我的钱都捐给教堂。然后,就是我那只狗,恶魔,就是他,我要求你们先绞死他,然后再绞死我,这样可以吗·”

    他们同意了,这个地狱再生侠应该在他主人的最后时刻重获自由。法庭将庭审移到了岸边,就在一颗巨大云杉树的旁边。史莱克沃特·查利把牵引绳的一端放在刽子手的手上,绞刑用的绳子滑过克莱尔的头紧紧地绕着他的脖子。他的双手背绑在身后,然后他在人们的帮助下站在了一个盒子上。接着,绳子很快就被拉紧,只要他一踢开盒子,生死就是一瞬间的事。

    “现在,为了那只狗,”采矿工程师韦伯斯特·肖说,“你得拉紧他,史莱克沃特。”

    克莱尔笑了。史莱克沃特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将绳子在自己的手上套了好几圈。他中途还暂停了一两次去赶走一直在他面前飞舞的蚊子。每一个人都在驱赶蚊子,除了克莱尔,他只觉得自己的头上有一小块明显的云朵。哪怕是一直趴在地上的恶魔,也在不停用前爪去驱赶他眼部和嘴部的蚊虫。

    可就在史莱克沃特等待恶魔抬起他的脑袋时,一个微弱的呼喊划过这平静的天际,一个男人挥舞着手臂跑向森赖斯这边的广场,他是一家店的老板。

    “快叫他们住手,”他一跑进人群,就气喘吁吁地说。“桑迪和巴纳多特的伙计回来了,”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解释。“他们操近路回来的,带着比弗跟他们一起。他们在他的桦皮舟找到他的,他被卡在了一个峡谷里,而且还有找见几个弹孔。另外一个伙计被发现已经死了。”

    “看吧,我说什么了·啊·”克莱尔欣喜若狂地喊道:“我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给这个该死的马大哈一点教训,”韦伯斯特·肖说。“他们变得越发肥胖而且无礼,我们应该好好教训他们。应该没收了他们的钱,并且将比弗实施绞刑。这才是该做的。我们来看看他还能狡辩些什么。”

    “先生,”眼看人群已经随着暮光开始消散,克莱尔说:“你没看见我还被吊着吗”

    “哦,我们回来的时候会为你松绑的,”韦伯斯特·肖大声说:“与此同时,集中精力想想你犯下的罪行,以及怎么去往普罗维登斯[11]。这对你是件好事,要知足。”

    鉴于克莱尔早已习惯各种伟大的冒险方式,他的精神很健康,而且也被磨练得特别有耐心。于是克莱尔就让自己处于长时间等待的状态——或者说他调整自己的状态让自己安于现状。他的身体没有能够让他舒服的方式,因为被绑上的绳子,他必须挺拔地直直站在那里。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唯一能够稍微放松一点的地方就是放在绳子上的脖子,但是这样一直向上的姿势又让他的肩膀感觉特别劳累。他张开上嘴唇呼出气体以驱赶那些在他面前飞舞的蚊虫。这样的境况已经算是给他的恩泽了,比起死来说,受点皮肉之苦并不算什么。唯一的不幸就是他看不到比弗的绞刑了。

    在他沉思的时候,他的眼神不注意落到了恶魔的身上,他的头正放在两只前爪上全身伸展趴在地上呼呼大睡。于是克莱尔停止了思考。他仔细地研究起这只动物,试图努力去弄清他到底是真睡还是装睡。这只狗呼吸起伏的动静非常规律,但是克莱尔却觉得这呼吸来去得太过快速,而且他还感觉到恶魔身上的每根汗毛都处于一种警惕的状态下,睡眠只是他的伪装。他刚请求森赖斯人永远不要让恶魔再苏醒过来,又一次,他仿佛被自己出卖,他快速看了看恶魔,看他否知晓了他的想法。

    他并没有醒来,但几分钟以后,他懒散又缓慢地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狗崽子,”克莱尔屏住呼吸喊了一声。

    在确定没人在之后,恶魔坐了下来,卷曲自己的下嘴唇几乎像是一个笑容,他看着克莱尔,然后舔着自己的肋骨。

    “你就等着看我死掉是吧”这个男人说,然后讽刺地大声冷笑。

    恶魔靠近了一点,那只残废的耳朵在摆动,而那只好的耳朵则竖立起来听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恶毒的含义。他将自己的头放在盒子的一边,然后故意往前,踏起玩耍的步伐。他轻轻地抵住这个盒子,让盒子摇摇晃晃。克莱尔蹒跚地要保住他的平衡。

    “恶魔,”他冷静地说:“你小心点,我杀了你。”

    恶魔用咆哮回答他,并且更加用力地摇晃这个盒子。接着他使劲用自己前爪向上推这个盒子。克莱尔的一只脚掉了下来,绳子马上勒紧他的脖子,一瞬间他就差点保不住平衡了。

    “啊,你给老子住手!”他尖叫。

    恶魔向后退了二十步,他那种自大残酷的忍受情绪克莱尔是不会理解错的。他记得这只狗会经常一跃而起将自己砸向水面,去破坏水面上的浮冰。他记得,他也明白此刻他在想什么。恶魔看着他,然后暂停了。他露出白色的牙齿仿佛是在笑,用以回应克莱尔。接着他奔跑着用自己的身体去推这个盒子。

    十五分钟后,史莱克沃特·查利和韦伯斯特·肖回来了,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一个像鬼一样的影子被吊在那里晃晃荡荡。他们慌张地前去,立马将克莱尔从绞刑绳上放下,他们惊慌地摇晃他,呼喊他。

    “啊,你,你这个地狱之子。”韦伯斯特·肖喊着。

    恶魔盯着他们,充满威胁地低声咆哮着,他的前爪并没有放松。

    史莱克沃特·查利掏出他的左轮手枪,可他的手颤抖得不行,显得十分笨拙。

    “快,你拿着。”他说。将武器交给肖。

    韦伯斯特·肖的笑一闪而过,他闪烁的眼睛仿佛出现一丝光芒,然后他扳下了扳机。恶魔的身体在中弹后开始抽搐,一阵一阵地拍打着地面,忽然变得不再有力。可他的牙齿还是闭得紧紧的。

    注释:

    [1] 圣·迈克尔,加拿大一地名。(译注)

    [2] 育空三角洲位于加拿大西北边陲,约十分之一位于北极圈内,气候严寒。育空省为加拿大三个行政区之一,是北美唯一有公路可进入北极圈的省份。(译注)

    [3] 佩利河是加拿大的一条河流,是育空河的源流之一。佩利河发源于马更些山脉,总长度约530km。罗斯河、法罗、佩利克罗辛等城镇皆位于佩利河畔。该河流以哈德逊湾公司约翰·亨利·佩利爵士的名字命名。(译注)

    [4] 皮斯河位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艾伯塔省,起于芬利河河口,最终注入奴河,全长1923公里。(译注)

    [5] 阿萨巴斯卡是加拿大艾伯塔省的一个城镇,距离埃德蒙顿以北145公里。该地总面积6.98 km2,总人口2,575,平均人口密度151.7/km2。该地平均海拔533 m。阿萨巴斯卡是阿萨巴斯卡县的行政中心。(译注)

    [6] 大奴湖,又称大斯雷夫湖。加拿大第二大湖。位于加拿大西北部,近艾伯塔省北界。呈东北西南向,长480千米,宽48~225千米,面积2.86万平方千米。湖中多岛屿。渔业发达,产白鱼、湖鳟等。湖区有铅、锌、金等矿藏,南岸派恩波因特为铅、锌矿开采中心,东北岸耶洛奈夫为金矿开采中心和加拿大西北地区首府。(译注)

    [7] 森赖斯是美国佛罗里达州下属的一座城市。建立于1961年。面积约 为47.7平方公里。(译注)

    [8] 毒血症又称“多发脓肿”,过去有人称作“脓毒败血症”,属于病情较重的全身性化脓性感染之一。(译注)

    [9] 波丘派恩河是育空河主要支流。源出加拿大育空地区北部,流向北转西,至美国阿拉斯加州东北部注入育空河。全长721公里。(译注)

    [10] 麦克杜格盖尔,美国一城市名。(译注)

    [11] 普罗维登斯,美国罗得岛州首府。位于普罗维登斯河口,大西洋岸纳拉甘西特湾重要海港。(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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