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之后是民国-末日来临(1927-19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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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联集《史记》、《汉书》及《郑康成集》中的句子而成,天然贴切,把康有为喻为孔圣人,这让以“康圣人”自居的康有为煞是喜欢。

    这个时候,北伐军正浩浩荡荡进军上海,孙传芳连连败退。七十岁生日过毕,康有为想把全家转移到安全处,以躲避北伐军的锋芒。3月18日,康有为搭船去了青岛。到达后,康有为住在先前买下的天游园别墅里。29日,康有为到青岛粤菜馆英记酒楼参加同乡宴,一杯橙汁下肚后,突觉腹痛难忍,当夜上吐下泄不止。医生诊断为食物中毒。30日,呕吐了一夜的康有为突然感觉精神矍铄,跟身边人说了很多话。晚上,康有为照例夜观天象,看了没多久,突然大呼:“完了,完了!”身体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连话也说不出来。31日凌晨二时,康有为忽然对身边的人说:“中国我无立锥之地了,但我是不能死在外国的。”似有交代后事之意,然后一直昏迷。凌晨五时许,康有为“七窍出血”,死在门生李微尘的怀里。一代风云人物就这样死去,就算是乱世波涛中泛起了小小的涟漪。

    后来,康有为女儿康同璧认为父亲是“被人在食物中投毒而导致死亡”。康同璧的女儿罗仪凤也持同一看法,并且认定康有为是被国民党下毒害死的。不过这种说法一直没有证据。也有人认为,康有为是被日本人谋杀的,因为康有为始终不同意溥仪跟日本人走,并曾一度与溥仪一起跟日本人相对抗,导致日本人怀恨在心。

    康有为去世后,门人弟子请求溥仪谥之“仁忠”,也可能溥仪一直自顾不暇,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又有人提议将康有为灵柩葬于清西陵光绪帝墓旁,让君臣相伴,同样也不了了之。十余天后,康有为的灵柩葬于青岛李村枣儿山(有人误作“象耳山”)。这是康有为生前从南方请了风水先生冒雨勘察了三天才选定的墓地。

    在北京的梁启超闻知噩耗后,失声痛哭,于4月17日召集康门弟子在宣武城南畿辅先哲祠举行公祭。弟子们涕泪双流,宣读了感人肺腑的祭词。给予了康有为极高评价,称他为中国改革的伟大先驱,是较早看清中国面临历史抉择的人——或者走向现代化和进步之路,或者绝望地走向衰朽和崩溃,“后有作新中国史者,终不得不以戊戌为第一章”。梁启超的话,后来成为了现实。

    康有为死去没多久,同为“帝师”的王国维也自杀而亡——1927年6月2日,端午节前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时任清华研究院教授的王国维乘坐一辆黄包车来到颐和园。进了大门后,王国维先是散了会步,然后靠在鱼藻轩边独自抽烟,吸了大半支后,他将烟头丢在地下,跳入湖中。颐和园的园丁听到几丈外一声水响,发现有人跳水后,立即跳入湖中去营救。湖水很浅,只有齐腰深,王国维是头朝下入湖中的,头部已没入淤泥。园丁将老者搬上岸后,黝黑的淤泥堵塞了王国维的口鼻,虽然前后只有两分钟时间,王国维竟已窒息而逝。也许,王国维是下决心要去死了。五十一岁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就静静地躺在鱼藻轩边的泥地上,口鼻塞满淤泥,身上一片泥迹。人们在他的衣袋里发现一份简单的遗书,开头十六个字似乎说明死因: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王国维1877年出生于浙江海宁,这个处于新旧交替、东西方碰撞年代里的读书人,从一开始,就像一个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中的异类,他的目光不局限于华夏,而是穿越到世界文化的海洋中。王国维早年喜欢哲学、美学,继而词曲,精通英文、德文、日文等多种文字。当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还没有听说过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名字时,王国维已经对上述方家及叔本华、尼采等,有深入的研究和深刻的洞见。并且,王国维很快将东西方哲学观念融合起来,成为用西方理论对中国文化思潮进行批评的第一人。辛亥革命之后,王国维随亦师亦友的罗振玉避居日本,专治经史、古文字学、考古学,又在历代古器物、甲骨钟鼎、齐鲁封泥、汉魏碑刻、汉晋简牍、敦煌唐写经以及殷周秦汉古史的考察领域取得惊人成就。学问精进的同时,王国维的精神世界也变得虚无缥缈。在现实世界里,王国维笨拙不安,只有进入精神的世界,他才如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在这个大儒的眼中,人生以及社会最根本的就是学问,至于政治,按道理是从属于学问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王国维与这个时代的关系,不是呼吸和享受,是属于甲古文,属于破旧的纸书飘曳的一脉灵魂。

    在此之后,王国维一直跟随溥仪,作为“南书房行走”,伴逊位的弟子读古书,鉴定宫中文物。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很快被中止,剑拔弩张的政治像扑面而来的漩涡将他卷了进去——冯玉祥逼宫溥仪去了天津后,王国维一直在家着书度日。经胡适力劝,吴宓大拜如仪大礼的请求,又在征得逊帝的同意下,王国维举家搬入清华园,就任国学研究院教授一职,享受每月四百大洋的优渥待遇,教授经学、小学、上古史,每周三个课时,其余时间潜心于自己的研究,日子过得平静而悠长。与北京大学的辜鸿铭一样,身材瘦小的王国维一直在脑后留有那根纤细花白的发辫,这客观上是标记,主观上是习惯,没有它王国维会觉得很别扭。辫子就如同身上长的瘊子一样,已经与身心合而为一了。

    清华研究院执教的两年中,王国维每年春节都要去天津觐见逊位的“皇上”。对于政坛和社会越来越复杂混乱的趋势,这个“老实得像火腿一样”的读书人变得越来越忧郁,他担心已变得残缺不全的秩序又要灭亡,动荡不安的社会当中,人的尊严会轻如鸿毛。名震遐迩的两湖大儒叶德辉、王葆心被砍头的消息传来后,王国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惶恐,他担心如果现时局势还允许他苟延残喘的话,那么,将要来临的那个世界,对自己将更不容。既然如此,唯有自我了断方能保持尊严。王国维常跟吴宓、陈寅恪等人商议应变之策,有时独自一人在静夜中忧郁地流泪。

    王国维的死,让山雨欲来的京城凭添了几多惶恐,也凭添几多困惑——如果说王国维是以死祭奠逝去朝代的话,这样的仪式,似乎姗姗来迟;如果说王国维是以死悼念文化没落的话,这样的死,悄无声息又无确指;如果说王国维是以死抗争将要来临的世界的话,这样的死,连起码的警醒标志也没有……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国维死前没想太多吧,一个人,在一心向死的心境下,哪里会依恋将要离开的世界呢?也不会在意走的姿态,只是唯恐走之不迅。他的死,似乎含有某种执着、某种理性,又似乎怀有某种恐惧、某种迷茫。如果说王国维的生,是“向死而生”的话;那么,他的死,则是追寻那一抹游离的气味而去。如果不是天随人愿,这泓浅水哪里能淹得死人呢!

    王国维的死,在给中国留下一连串谜团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个不祥的预兆,很多知识界人士,在惊闻王国维忧怨地离去之后,不可避免有种“兔死狐悲”的忧伤。陈寅恪在给王国维写的碑文中,充满着悲悯和凄凉: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着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同样感到灰凉的,还有梁启超。1927年的新年刚刚到来,病中的梁启超陷入忧心栖惶的境地。对于越来越乱的棋局,明察秋毫的梁启超当然看得很清楚,对于北方军阀、国民党以及共产党,梁启超都不看好,只是不知道中国向何处去。1月2日,梁启超给孩子们的信中这样写道:“时局变迁极可忧,北军阀末日已到,不成问题了。北京政府命运谁也不敢作半年的保险,但一党专制的局面谁也不能往光明上看。尤其可怕的是利用工人鼓动工潮,现在汉口、九江大大小小铺子十有九不能开张,车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饭,结果闹得中产阶级不能生存,(我想他们到了北京时,我除了为党派观念所逼不能不亡命外,大约还可以勉强住下去,因为我们家里的工人老郭、老吴、唐五三位,大约还不至和我们捣乱。你二叔那边只怕非二叔亲自买菜,二婶亲自煮饭不可了。)而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放火容易救火难,党人们正不知如何以善其后也。现在军阀游魂尚在,我们殊不愿对党人宣战,待彼辈统一后,终不能不为多数人自由与彼辈一拼耳。”在写给三子梁思忠的信中,梁启超说:“现在所谓北伐,已完全停顿,参加他们的军队,不外是参加他们火拼……自从党军发展之后,素质一天坏一天……这样不分皂白切葱一般杀人,死了真报不出账来。”

    从另外一封给女儿的信中,可看出晚年的梁启超对于当时政治的极度失望:“近来的国民党本是共产党跑去借尸还魂的。民国十二三年间,国民党已经到了日落西山的境遇,孙文东和这个军阀勾结,西和那个军阀勾结——如段祺瑞、张作霖等——依然是不能发展。适值俄人在波兰、土耳其连次失败,决定‘西守东进’方针,倾全力以谋中国,看着这垂死的国民党,大可利用,于是拿来了八十万块钱和一大票军火做钓饵。那不择手段的孙文,日暮途远(穷),倒行逆施,竟甘心引狼入室。孙文晚年已整个做了苏俄的傀儡,没有丝毫自由。(孙文病倒在北京时,一切行动都在鲍罗廷和汪精卫监视之下,凡见一客都先要得到鲍罗廷的许可,每天早半天鲍或鲍妻在病榻前总要两三点钟之久,鲍出后孙便长叹一声,天天如是,此是近来国民党人才说出来的,千真万真。)自黄埔军官(学校)成立以来,只有共产党的活动,哪里有国民党的活动。即专以这回北伐而论,从广东出发到上海占领,哪一役不是靠俄国人指挥而成功者。(说来真可耻,简直是俄人来替我们革命。)党中口号皆由第三国际指定,什么打倒帝国主义,打倒资本阶级等等,哪一句不是由莫斯科喊出来。除了这些之外,国民党还有什么目标来指导民众。”

    梁启超一贯主张“政治革命”,坚决反对和排斥“社会革命”。梁启超希望中国能够走一条“社会改良”的道路,其中关键,是一个“中等社会”的存在。在梁氏看来,一个国家的进步和强盛,靠的是富人而非贫民,在经济发展方面尤其如此。梁氏为自己的“富人”概念作了一个定义:排除了那些“剥削兼并他人之所有以为己肥,乃窖之而藏之”的剥削者之后,所余存的“中等社会”,颇类似于今天所谓的“中产阶级”。梁氏主张先在中国造就一个“中等社会”,再由这部分人去发动社会改良。以如此这般思想去理解梁启超,就不难理解梁氏为什么在目睹“中等社会”遭遇大破坏之后,对“大革命”的强烈抵制态度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文化巨擘梁启超,也无法以自己的力量,让汹涌的社会冷静下来。他冷静而理智的言语,更像是独居偏寓的呢喃自语。大革命以山崩地裂的海啸之势,排挞向这个古老的国家袭来,惊涛拍岸山呼海啸之中,哪里有平心静气的空间和可能呢?一切都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王国维的死,更让梁启超“兔死狐悲”——病中的梁启超为王国维的丧事奔走,自己也在体验着死亡的气息。在给女儿的信中,梁启超说:“我一个月来旧病复发得颇厉害,约莫四十余天没有停止。原因在学校批阅成绩大劳,王静安事变又未免大受刺激。”在梁启超看来,这个国家“业障”太深,在行进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过渡时间太长,混乱时间太长。晚年对佛学越来越感兴趣的梁启超将佛学词汇引用到这个时代,将这个世纪之交的时代形容为“过渡时代”;而活跃于当时政坛、文坛上的诸多人物也是“过渡人物”。这样的命名,带着三分清醒,七分无奈——其实,谁又不是过渡呢?对于社会,对于文化,对于人,都是如此。尤其是现时的中国,现时的时代,现时的人物,一切都是过渡,都是漂泊。只是需要多长时间,需要耗费多大的痛苦代价,才能摆过渡去呢?

    梁启超此时所做的,是带着一种破碎的心情,全力写作《辛稼轩先生年谱》。写辛稼轩,是由于同处破碎的年代和岁月,感同身受更觉共鸣。梁启超写到辛弃疾六十一岁,是年朱熹去世,辛弃疾前往吊唁,于不胜悲痛中作文略寄哀思。梁启超在“考证”一栏中写道:“全文已佚,惟本传录存四句云:‘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为公死,凛凛犹生。’”

    在写完最后一个“生”字后,梁启超的手变得软弱无力。此时的笔,沉如铁木,如那个时代一样,已变得无法掌握。他们都知道,一切都已远去了,虽然那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但那是属于他们的,而眼前的和将要来临的时代,是那样的捉摸不定,分明已不属于他们了。自己身处的,是社会和文化的渡船,环顾左右,时光苍茫,如雾霭般笼罩,如星辰般遥远,如大漠般苍凉——喧哗与骚动中,唯一真实的,只是孤星血泪。——几个月后,梁启越怀着对新时代的困惑,离开了这个世界。

    王国维之死,似乎具有某种屈原的意义;而梁启超的质问,又具有司马迁般的悲苦和孤愤。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就在这样的伤心、疑惑、长叹和落寞之中远去了;接下来面对的,是一个焕发着生机的新时代,还是过去悲苦和绝望的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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