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苗二

    《穹顶之下》逐渐降了温，不再像发布当周那样火热。关于柴静和雾霾，大V们各执一词，网民在不同的队伍里唇枪舌剑。

    不过没关系，柴静发布《穹顶之下》，已然完成了任务。接下来的论战与交手，将是不可磨灭的蜕变过程。尽管数据会有错、技术分析不到位、环保举步维艰，也断不能缺了柴静这样的人。

    说到这，我忍不住摇头，笑自己所逞的一时之勇。向来不谈国事的我，竟也为柴静与人争论了一番。我没有论新闻人的操守，也没有论公知的职责，更没论一个母亲的爱，这些我不懂。我知道的，只有“个人的执念”。

    因为我身边，就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明知难为亦去为，虽会出错、会害怕，却不止步，默默做出成绩，等那些人闭嘴。这人便是欧阳。

    欧阳差点就160cm，明明很矮，却喜欢铁肩担道义。当她还在读书时，就参加了武术协会，每天跟一帮糙汉子扎马步，练体能，南拳北腿，总想着哪天能行侠尘世，仗剑江湖，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只是协会是学校的协会，露脸常常限于节目表演。

    大学时候读新闻，她又想以记者的身份，当共和国一把锐利的剑，杀伐污垢，荡涤尘埃，肃清这世间的不仁。为此，她数次以柴静为研究对象，与小伙伴自费走访各大火车站，私询弱势群体，拿出了鲜活有力的救助站调查报告。

    等走入工作岗位，她逐渐发现机构的弊端，不愿再做什么喉舌，决意出走，离开这令人心碎的圈子。

    头次见她时，她刚剥掉新闻人的身份，仗着写过一些新闻策划，来到她全然不懂的地产影视行业做策划。当我注意到她时，她已在我们办公室待了好几天。这么说有点失礼，但确实是这样，毫不起眼的小姑娘。短发齐刘海，皮肤黑黑的，体型不算胖，却结实有力，因为个头不高，显得壮壮的。像我这种慢热型的人，很难跟谁快速形成伙伴，这姑娘倒是勤学好问，熟络后更是下了狠劲。加班熬夜就算了，吃住几乎全在公司，座位上除了备着牙刷牙膏洗面奶，连沐浴液都有。幸好是夏天，女厕有水管，她在早上大家上班前冲冷水澡，换上朋友送来的衣服。

    令人忧心的是，她一整天里不怎么吃东西，吃一点就跑厕所呕吐。东西写不出来，她急得掉眼泪，问我她是不是很蠢。我看着她重重叠叠的眼袋黑眼圈，升腾起一股愤怒。做广告这一行，或者随便做哪一行，在深圳，谁都如此加过班，熬过夜，但玩命至此，都要呕血了还问我自己是不是很蠢，我难掩悲伤。

    不久以后，她辞职走了，我甚至不记得她哪天走的，为什么走的，总之她走了。走前她对我说，以后常联系啊。我说，好。但又补了一句，欧阳，我这个人啊，其实真的蛮冷漠的，高中毕业后丢了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丢了大学同学，离开上家公司丢了上家的伙伴，我们这一别，可能再也不会见了。她愣了一下，笑道，没事，山不过来我过去。我至今还记得她那一笑，就好像在说“我回家洗个澡就过来”一样。她走后，先是去了一家猎头公司做市场，之后被调去厦门做开拓。再之后，便听说她买了辆自行车，只身去了西藏。

    我大吃一惊。西藏那种地方是说去就去的吗，不要提前锻炼身体吗，不要做攻略吗，不要准备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吗，一个人去不危险吗。可她就这样去了，还一路上发照片给我。她的自行车伫立在山包上傲视眼前大峡谷的情景，车后座的行囊靠着海拔2488路碑的情景，大桥上金色的阳光打在她身上的情景，藏族小孩穿着大袍子顶着高原红看进她镜头的情景……

    我看着这些照片，内心被撼动。我问她带了多少钱出门，她说不多，路上做了点小买卖也赚了点。我再次被震惊到，问她做了什么小买卖。她说，在丽江街头倒卖了一些小礼品，也会经常去逛菜市场，了解当地真正的民风，在德钦钱用得差不多时，发现有些藏民的虫草质量超好，可他们没有出售渠道，正好她认识收购虫草的人……我真想给大爷跪了。

    我问她，你这眼睛，究竟是怎么看到这些赚钱机会的。她说，从小逼出来的。她说，去拉萨的路上，原本我是跟着别人的骑行队走的，后来落单被打劫了。

    我又大吃一惊，什么！她哈哈笑着说，她告诉那几个打劫的藏民说她身上没带什么钱，只有卡里有300。那人也执着，说我们带你去附近的提款机。欧阳只好随他们去，一边取钱一边说，我是个学生，跟家里闹别扭跑出来的，身上就这么多。那人居然退给欧阳50，让欧阳赶紧回家。我听得一身白毛汗，每年藏地有多少游客奸杀案啊小姐！你不怕吗？欧阳说，所以我觉得我运气太好了，现在想起来也挺后怕的。

    她还说，在××路段，她跟着一队人马，遇到了山体滑坡。那天还下着雨，天气奇冷，她感到自己要死了，一位老爷子把她拥入怀中，像保护自己的孙女。她在老爷子的怀里依旧慢慢变冷，预感挺不过这一劫，也不管有没有信号，发短信给姐姐，告诉姐姐她的银行卡密码，让姐姐不要伤心，说，我爱你们，替我吻一吻你腹中的孩儿。还好，他们等到了救援队。

    途中，欧阳还遇到一个姑娘，想要与欧阳同行，欧阳拒绝了，每个人体能不同，她不想等来等去。次日这个姑娘坠崖了，欧阳自责许久，至今难以释怀。

    后来有次，她发着烧，骑得慢，到达村子的时候已是很晚，还昏昏沉沉的，村口遇到个藏族小哥，她倒在人家背上便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她第一反应掀起被子，还好，衣服还在。那几日，藏族小哥对欧阳照顾得无微不至。小哥汉语不好，让欧阳把想说的话编辑在手机上，一溜小跑找懂汉语的表哥翻译，再把想说的话让表哥编辑在手机上，一溜小跑回来给欧阳看。

    这便是冒失得让人掉眼珠子的欧阳所拥有的、让人无比艳羡、更是心生后怕的好运。进藏的人那么多，出事的人一路有，欧阳总是在最危险的关头，遇到真正的善良。泾水清，渭水黄，她却能自由泛舟五湖上，绕过所有危险和不美好，不早也不晚。不得不说，她这些不幸中的万幸，也是实力的一种。

    不过世事无绝对，她的种种可歌可泣的故事，总是跟她的衰运是分不开的。

    欧阳在进藏途中，除了遭遇打劫、高烧、山体滑坡，还有各种她并未细说的艰难与困苦。那些鼓吹穷游的帖子，她强烈反对。年轻人想吃苦，不代表要用生命做赌注，苦难不值得尝试，苦难就是苦难，不会让人愉悦，只能带来谈资而已。

    回来后，她找我们吃饭，一身健康的肤色，一条民族风的裙子，竟让她显出不少女人味，但衰运并未因此远离。

    她来找我喝茶，结果被困在电梯里；

    小剑组织市内短途骑行，她一路上摔了三跤，还不懂怎么用山地车的变速挡，让小剑强烈怀疑“欧阳真的骑过西藏吗”；

    后因审稿长期盯电脑，一不注意便到凌晨四点，她眼压飙升，检查出疑似青光眼，差点失明；

    掀开衣服，她身上大小伤疤好几处，腿骨也打过钢板，脸上还缝过针，几乎破相；

    连大白天在公交站等个车，也差点被几个陌生男人拽进车里，幸亏当时机智；

    前几天，她又摔了一跤，后脑勺撞到桌角致成脑震荡，一吃东西就反射性呕吐；

    还有……算了，做痔疮手术这事不提也罢。

    但这事还不得不提。

    西藏回来后，欧阳非常忙碌。她辞掉了原来的工作，考取了深大的在职研究生。有家杂志社看中了她个人空间里拍的进藏照片，便约她谈合作。欧阳考虑着这个工作的时间可以自由调配，也没计较报酬，答应了杂志社的邀约。由此，她便开始了一三五上班、二四六上课的日子。

    欧阳一直想学钢管舞，去年开年时她去报了名。就在这一年里，我眼见着这个壮实的女孩子，一步一步变得窈窕。原本就胸大的她，背部变薄、腰肢变细之后，紧致的身体柔软而富有弹性，整个人焕发出奇异的光芒。也就在这一年里，她从学员变成助教，又从助教变成教练，现在，则从教练便成了合伙人。

    就在刚刚过去的“三八”妇女节，她与她的钢管舞教练小燕老师合伙，成立了自己的舞蹈培训机构，并完成了招生。这并不算什么，除了文化公司正常运营着，她在丽江还有入股的一家叫爱情公寓的客栈。这也不算什么，她还借钱给朋友买了华为员工股。

    听上去她好像很有钱，我也好奇她究竟有多少钱。她笑，默算了一下说，借出去的都收回来的话，可以买房子付首付了。我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好屌炸天，忘了问可以买哪个地段多少平的房子。

    真希望，这就是我要写的全部，但这并不是全部。

    欧阳的世界，就像爱丽丝奇遇世界里的树洞，每个洞都通向不同的地方。我见过繁花锦簇，也见过殁草荒原，见过冰山雪谷，也见过世外桃源，每一个世界都有阳光，都有尸骨，有人性凛冽，有佛光闪闪。我知道，她还有更多的地方，只属于她一个人。

    写到这里，已是凌晨3:10，草稿字数早已过万。我感到气郁难舒，没有丝毫困意，非常非常多的事，全部流水般倾泻出来。可我写的字，总是吊儿郎当废话连篇，一副油嘴滑舌样。许些东西写出来，没办法继续玩世不恭，只好又大段大段地删除。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不想告诉你们。

    新疆暴乱那会，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去新疆了。我问她干吗去。她说，她一个朋友在那里支教，遇到了困难，她要去把她朋友救出来。我把她一顿骂，这节骨眼上跑过新疆干球啊！她不听，跑了过去，结果被挡在新疆门外。

    之后事情竟陡转直下，她同学告诉她支教的种种困难，她心一热，问同学要了困境照片，整理出了一个完备的策划案，通过无数重关系，找到狮子会会长的联系方式，向他展示了这个策划案，成功筹得善款，为支教地区建学校。

    我一阵唏嘘，感到五脏亏空。欧阳说，你不要以为这事是我一个人做的，中间有非常多的朋友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过冬物资是车友筹到的，学校重建是跟当地政府部门合作才有的，我在中间起到的作用很小，我不是个大义的人，没见到不会主动去做，见到了，就没办法不管了。

    都说人生有三重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们穷尽一生，在“见自己”这一层辗转煎熬，无法获得灵魂的松绑。她却在这三重境界中来回穿梭，像行走在自己的平行世界中，见到不同的自己，见到不同的天地，见到不同的众生。像跑新疆筹善款这类事情，她做过的同类事不胜枚举。

    这便是我文章开头说的，我身边的这么一个人，明知难为亦去为，会出错，会害怕、却不止步，默默做出成绩，等那些人羞愧和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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