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弊司，顾名思义，是考察弊端的地方，却成了藏污纳垢、魅魅害人的场所。这里说的是封建统治者时时标榜的道德说教，做的是封建统治者时时施行的吃人生涯。这个司如何挂羊头卖构肉？他们的所作所为如何和他们的宣言南辕北辙？
河南闻人生病了一天，突然看见一个秀才进来，在床前跪下叩头，谦恭有礼地请他出去走一走。秀才拉着闻人生的胳膊，一边不停地说，一边往前走，走了好几里路，还不告辞。闻人生莫名其妙，停下脚步，拱手向秀才告别。
秀才说：“麻烦您再走几步，有件事求您。”
闻人生问：“素不相识，求我什么事？”
秀才说：“我归考弊司管辖，司主叫虚肚鬼王，第一次见他，按照他的惯例，得从大腿上割下块肉来。我请您替我求求情。”
闻人生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进人幽冥世界，只是吃惊地问：“什么罪过要得到这样刑罚？”
秀才说：“不需要有罪，这是鬼王制定的老章法。假如能多给他些贿赂，可以赎免。然而我很穷，没钱行贿。”
闻人生说：“我向来跟鬼王不熟悉，怎么能替你效力？”
秀才说：“您前世是鬼王的爷爷辈，他应该能听您的话。”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城郭，看到一个府衙。房子不太宽敞，有个高大宽广的厅堂，堂下两个石碑东西而立，上边有绿色的、比笆斗还大的字：
孝弟（梯）忠信；
礼义廉耻。
闻人生匆忙跳上台阶，走上去，又看到堂上立着一个匾，写着很大的字“考弊司”，两边柱子上用木板雕刻着绿色大字，是副对联：
日校，日序，日痒，两字德行阴教化；
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
闻人生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阴世学校！校、序、库，分别是夏、殷、周朝代的学校名称。上士、中士、下士，本是周代官名，也指具备各等级功名的读书人。这副对联真冠冕堂皇啊！它的意思是：阴世间学校都在进行道德品行教育，各类读书人聚集在一起，向鬼王学习礼乐，都是鬼王的门生。如此讲究礼仪道德的地方，怎么可能办出割大腿的肉，实际是要贿赂的丑事？虚肚鬼王指填不满的欲壑吗？
闻人生正在好奇地游览这所阴世学校，考弊司的虚肚鬼王已经出来。鬼王头发卷曲，弯腰驼背，好像活了几百岁，鼻孔朝天，嘴唇包不住两排址出的长牙。身后跟着个掌管文书的小吏，虎头人身，还有十几个人在他身后列成一队伺候，半数狞恶异常，像山里的妖精。
秀才介绍说：“这位就是鬼王。”
闻人生怕极了，想往后退，鬼王已看到他。因为闻人生前世是鬼王的爷爷辈，鬼王走下台阶迎接，向闻人生作揖，请他到堂上去。
鬼王恭恭敬敬地问：“爷爷一向可好？”闻人生嗯嗯应着。鬼王又问：“您有什么事光临我这儿？”
闻人生据实告诉秀才求情的事，鬼王立即翻脸，说：“这事有法定规则，亲爹下命令，我也不敢担承！”神情冷峻严肃，脸上像下了霜雪。闻人生不敢吭声，急忙告辞。鬼王将他送到门外才回来。
闻人生却悄悄转了回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到了堂下，看到秀才跟一起来的几个人都被反捆起来，手上夹着刑具。有个恶鬼扯下秀才的裤子，从大腿上割下一片肉，约有三指宽。秀才疼得像狼似的大号，喊得嗓子都哑了。
闻人生年轻气盛，仗义执言，看到这种情况，气愤得不能控制自己，大声叫道：“残酷到这种地步，成什么世界！”
鬼王惊奇地从座位上起来，命令暂时停止割肉，踞着脚跑过来恭敬地迎接闻人生。
鬼王虽然对闻人生这位前世的“大父行”即爷爷辈降阶而迎，侧行而送，恭敬之至，却就是只认钱，不听“大父行”的话！
闻人生气愤地跑出来，把他见到的情景告诉市面上的人，说要到上帝跟前告状。路人笑话他：“真迂腐！茫茫蓝天，你到哪儿找上帝诉冤哪？这些人只跟阎王近，到阎王那儿喊冤，或许可以得到回应。”说着，给他指去找阎王的路。
闻人生跑去找阎王，果然看见阎罗殿气象森严，威势赫赫。闻人生跪到阶前叫屈，阎王把他叫到殿上问案情，问清之后，立即命令几个小鬼带着绳索、提着铁锤到考弊司。一会儿工夫，鬼王跟秀才都来了。阎王审问，弄清闻人生所告一切属实，大怒，对鬼王说：“可怜你前世认真读书，暂时派你担任考弊司主的职务，以便让你有朝一日托生到富贵人家，现在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必须给你抽掉善筋，添上恶骨，罚你生生世世不得发迹！”
小鬼举起大锤把虚肚鬼王打倒在地，鬼王碰掉了一颗牙。小鬼又用刀割鬼王的指尖，从那里抽出一条筋来，亮亮的、白白的，像蚕丝似的。鬼王叫痛，喊声就像杀猪一般。鬼王手脚的善筋都被抽掉后，有两个鬼把他押走，叫他托生到人间最贫困险恶的地方受苦。
闻人生向阎王磕头，告辞出来。秀才跟在他身后，再三感谢，扶着闻人生经过街市。突然看见有户人家，垂着红帘，帘内有个女子，露出半边脸，容貌、衣装极为艳美。闻人生问：“这是谁家？”秀才说：“这是妓院。快离开这儿！”
闻人生想着帘后美女，就制止秀才再送。秀才说：“您为了我来到阴世，现在迟迟不回，我于心何忍？”
闻人生再三让秀才回去。看见秀才去远，他急忙跑到刚才那家。美女笑嘻嘻地把他迎进门，请他坐下，互相介绍。女子说：“我叫柳秋华。”有个老太太出来，给他们准备酒菜，喝得快醉时，两人上床，男欢女爱，情意绵绵，订下婚约。
天亮了，老太太进来说：“我们家没钱啦，得耗费郎君的钱财买些柴米油盐。”
闻人生突然想起，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他又惭愧又惶惑，不得不说：“我一文钱都没带呀。我写张欠条，回去马上把钱还上。”
老太太马上变脸，说：“你听说过妓女允许缥客欠债吗？”
秋华也皱起眉头，一句话不说。闻人生只好脱下衣服抵押。老太太拿过衣服瞧瞧说：“这还不够偿还酒钱的呢！”
老太太不断唠叨着跟秋华进了房内。闻人生很惭愧，等了一会儿，希望秋华出来跟他告别，商量昨晚订下的婚约，等了很长时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偷偷进房内找秋华，看到老太太和秋华肩膀之上都化成了牛头恶鬼的样子，目光闪闪对着他站着。闻人生怕极了，急忙跑出去，想回家，哪知眼前像迷魂阵一样，有上百条道路，左右交叉回环，不知道走哪条道可以回去。他向市面上的人打听，没人知道他所在的村子在什么地方。他在市面上东转西转，转了两天两夜，肚子咕咕直叫，进也没处进，退也没处退，心里难过至极。
忽然，秀才从这儿经过，看见闻人生，惊奇地说：“你怎么还没回阳世？为什么这般狼狈，连件外衣都不穿？”闻人生红头涨脸，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秀才说：“对啦！莫非给花夜叉迷惑了？”于是气势汹汹地到妓院去，一会儿就把衣服拿回来，交给闻人生，说：“那淫荡的丫头无礼，已经给我训斥了一番，臭骂了一顿。”秀才把闻人生送回家，告别后就回去了。
闻人生突然死亡，三天后苏醒，对在考弊司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
《考弊司》写闻人生在阴世的两段似乎完全不同的遭遇，一段是目睹鬼王割肉，一段是亲历妓女要夜度费。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奇妙地揉合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阴司学府鬼王名曰虚肚，填不满的私壑，见面就割学生的肉；学府名为“考弊”，实为作弊，学府主管比妓女花夜叉还会捞钱。闻人生在妓院的遭遇表面看来与考弊司似不相关，鬼王是鬼王，妓女是妓女；实际上，二者有机联系，妓院是对考弊司的巧妙反衬，妓女留镖客过夜后讨钱，没钱就要衣服，妓女只收镖客的钱，鬼王收任何一个读书人的钱，哪个更下贱、更凶残？蒲松龄以冷辣之笔和怪诞情节触及时弊，讽刺锋芒直指一切俨然人上的统治者。鬼王割肉情节更是妙手天成，“惨惨如此，成何世界”，成为聊斋最经典的语言之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