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我爱北京天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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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瓢泼大雨仿佛从天上倾覆下来一般,哗哗地整整下了一天一宿。到了午夜时分,又狂风大作,雨鞭抽得更加疯狂,那劲头儿仿佛不把窗玻璃击碎就誓不罢休似的。柳黪躺在炕上,耳朵听着雨鸣,就有被淹没的感觉。他默默地祈祷:老天爷呀,赶快歇歇吧,这雨够了,再下人就受不了了。这么念叨着,就听见大街门吱嘎吱嘎地响了一阵,然后就是柳纛和崇明的一组对话。

    柳纛去清河那天晚上,未婚妻周素红一直送他到车站,脑壳偏在他那宽阔的胸脯上,就似乎倾听到了他的心声,说:“不要想别的,我等你回来。你要认真改造,千万不要再惹出其他事情来。”

    冬天来了,大雪覆盖了整个田野。在通往清河的大道上,行人常常看见一位头系红头巾的美丽姑娘蹒跚而过。白雪晶莹闪亮,姑娘的头巾红得格外扎眼。久而久之,未婚妻不间断的看望让柳纛感到了些许宽慰和希望。

    春天来了,香风徐徐。站在广袤的田间望一眼翻滚的麦浪,柳纛似乎情绪激发,禁不住朗诵起普希金的诗歌《致凯恩》。倘若不是在清河,这种浪漫的情调或许已经让柳纛深深地陶醉。

    柳纛被殷殷的爱情感化了,谦和得见谁跟谁示弱。他更加勤勉,三四天就写一篇思想汇报,五六天就写一篇劳动总结,把曾经的文学才华一股脑地用在了思想改造上。一向狂傲不羁的柳纛不再幼稚,慢慢地学会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和批判自己的错误,就把过去的那些小集团活动和不满情绪,毫不留情地归结为政治思想领域里的资产阶级复辟的表现。农场干部十分欣赏他的这种自我批判意识,只过了两个年头,柳纛就被宣布提前解除劳动教养。农场副场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微笑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春风文学杂志社已经同意你回去工作啦。”听罢,柳纛先是一怔,继而表现出很进步的模样,说:“我不回春风文学杂志社。我请求留在京郊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副场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也好。”第二天,柳纛打点行装,就去了昌平麋鹿牌暖水瓶厂。

    柳黪蜷在炕角,耳朵忽然竖了起来,他听见了大院里有人说话。雨声淅淅沥沥,他听见柳纛惊惶地说:“妈呀,这水大得不得了,旁院的王大妈家已经倒灌进水了。幸亏咱家地势高,水只淹到了门槛。”继而崇明问:“大街上能走人吗?”柳纛声音古怪,打着弯儿,说:“走人?我刚出胡同,水就漫上了我的胸脯。”听罢,柳黪猛地一激灵,腿就此蹬直了:那可是柳纛啊。柳纛有多高,伸一伸手就能够到房檐。今天这水浅不了,换了我保准淹没了。刚这么一想,又听见崇明说:“照你这么说,今天早班肯定要迟到了?”柳纛又开口了,语气非常不屑:“迟到?光迟到还是小事呢,可别像一九五九年似的,再遭一个三年自然灾害。要是那样,我可真受不了了。”崇明似乎不满意柳纛这句话,就批评他:“又想说什么啦?就你那张破嘴……”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柳黪怎么竖耳朵也听不清了。

    一会儿,院里只剩下了唰唰的雨声。忽然“啪嚓”一声响,大风刮落一颗大青枣儿。

    柳黪心事重重。

    前几天他拿到北京鸿鹄中学的入学通知书,情不自禁地兴奋了好一阵儿。考试之前,班主任还说他呢:“第三志愿报得那么高,假如考不上北京鸿鹄中学你怎么办?”柳黪说:“考鸿鹄中学就那么难吗?我上面两个哥哥全考上了,难道轮到我了就考不上吗?”班主任说:“你分析呀,就算你算术考一百分,可是语文呢?知识题你能考五十分,可是作文呢?你的作文能拿满五十分吗?”谁也没想到,作文考试题目是《一次考试》,让柳黪立刻想起了今年的期中考试。那是一次难得的考试体验,柳黪就把那次考试的整个过程和当时的思想活动全部真实地写进作文里。他的思路奔放,连锛儿都没打就把试卷写得满满的,仍然意犹未尽。过了一段时间,班主任判卷回来,一见面就夸他:“柳黪呀,你考得不错。”柳黪感激不尽,老师为他考虑得多周到呀,连填报志愿都操心操到了。雨声淅沥,柳黪焦急起来:“这么大的雨,连院子都走不出去,明天可怎么办呀?”

    天明,雨依旧唰唰地下。邹跃推开屋门,先是朝天上看看,雨线连绵,继而朝地上看看,院子里积满了雨水,冒着无数颗明亮的水泡。邹跃转过身,面对低头坐在炕沿上的柳黪说:“沉住气,你去不了,别人也去不了,是不是?”

    又熬了一会儿,雨稀了,柳黪腾地站起来说:“我得出去看看,看看街上的水到底下去没有。”邹跃问:“你怎么出去呀?”柳黪说:“这难不住我。”说罢脱了球鞋,又脱了长裤,只穿一条白裤衩,就光着大脚巴丫,哗啦哗啦地走出大院。不一会儿回来了,垂头丧气地说:“还是出不去。”又过了一小会儿,再出去看,回来高声说:“看见人了!”抓起毛巾擦了擦脚巴丫,穿上蓝布裤和白衬衫,蹬上蓝球鞋,系好红领巾,对着邹跃说:“妈,我不能再等了,我得上学去了。”邹跃叹了口气,说:“大街都成河了,怎么走?”柳黪撇一下嘴巴说:“您就别啰唆了,我还不会沿着墙根走吗?”

    铅云缓缓浮游,一切都湿漉漉的。街巷宛如铁铸,老屋老墙显得更加庄严古朴。街道两旁的唐槭树在风中摇曳,凉风吹鼓了行人的白褂子。具象朦胧,展示着雨后京城街巷特有的清冷格调。阴雨初晴,马路上大水茫茫,临街墙缘也只露出窄窄的一条湿漉漉的地皮儿。柳黪踮着脚后跟,两手一前一后扶着墙壁,不停地倒换,沿着墙根走。一辆无轨电车驶来,拱着波浪。柳黪无处躲闪,蓝球鞋和裤脚就全都打湿了。走进南小街,路面渐高,湿漉漉的街道没有了积水,而蓝球鞋早已灌满了水,走一步吧唧叫唤一声。柳黪拐进了内务部街,走了不远就看见了那座深灰色调的西洋式门楼。门楼设有三个门洞,上部石券雕刻卷草纹饰,下部束腰须弥座。迎面走来几个学生,步履匆匆,鱼贯而入。柳黪紧走几步,就跨进了校门。

    一进校门,是一座窄长的院落。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是长长的通道。柳黪站在通道上来回观望。东面连续几座灰蒙蒙的四合院,看不清格局;西面一幢灰墙白瓦的二层小楼,山墙上开一道门,三级台阶,官绿色房檐和门窗。灰楼北面还是四合院,灰灰铁铁的。迎面则是一趟漫长的湿呱呱的灰色砖房舍。房顶瓦片弯弯,一溜朝下,一溜朝上。垄脊很亮,而垄沟很暗。中部是宽大的廊厅,三座券门和一座长长的三级垂带踏步。踏步两侧各有一趟绿油油的松柏,极其鲜亮。松柏树前面一架木制宣传栏,漆成棕色。宣传栏内张贴着粉红色的新生入学告示,墨字清秀。柳黪跑上前看了,方知自己分配在初一五班,便慌不迭地寻找教室。

    廊厅北面的院落也是长长的,灰色的房舍和围墙,再加上灰砖墁地,铅云行走的天空,整个院落就彻头彻尾地变成了灰色的世界。东西两面各一座古朴素雅的灰楼,整体造型为西洋式,而局部却又明显地具有中国建筑的特征。屋檐四角微微翘起,就让人产生一种如翚斯飞的感觉。瓦垄很深,凹凸明暗有致。雨后,百年老屋老院的墙壁和屋顶被雨水冲刷得清洁透彻与湿润,古朴的韵味就越发显得浓重了。远望,老树古拙参天,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院落,在大树的庇护之下充盈着静谧与温厚。少年柳黪记起了刘禹锡的诗句: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竟然产生了一丝怀古的情绪。倘若没有了这个院落,人们还能记得民国初期的那个内务部吗?倘若没有了这个院落,人们还能想起与之相关的民国那些事吗?保留这些古老的院落或许还存在着建筑以外的意义。想到了这些久远的历史往事却又不敢多想,就嗔怪自己怎么好巴当当地站在这儿忧思忧古起来了呢,就慌不迭地闯进了初一五班的教室。

    教室里并没有像正常的课堂那样摆放一趟趟的桌椅,而是将课桌沿着窗台和墙壁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圈,又在课桌前面摆放一圈学生椅。几个翩翩少年在教室里走动,而更多的同学则是坐在椅子上,两三个人一组,相互交谈。

    柳黪的脚步刚一迈进教室,便有一位同学热情地迎上前来。这位同学的脸圆圆的,剃着平头,带着白边眼镜。少年似乎有一种魅力,吸引得柳黪愣愣地注目细看,就影影绰绰地觉得在哪里见过面,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相遇的。少年的肩膀头上别着三道杠,柳黪一看便知道这位同学在他那所小学校一定是少先队大队长了。大队长很热情,用手比画着让柳黪到黑板前面的课桌上签字报到。柳黪签好自己的姓名,大队长就拿起签到簿看了看,双眼迷离,似乎在想什么。想了想又摇了摇脑壳,然后抬起胳膊用手指在教室里画了一个圈儿,说:“随便坐吧,一会儿开会。”

    班主任来了。眼睛又大又鼓突,黑眼珠明亮;尖下颏,瘦瘦的脸颊上刻有几道皱纹。班主任站在黑板前面,自我介绍:“我姓沈,名叫沈西征,同学们叫我沈老师好了。”说罢,他用左手拿起粉笔,回身在黑板上写了沈西征三个字。“西征就是……”几个字刚一出口,似乎记忆的残片浮上了他的脑海……

    中国远征军新编第二十九师三营终于到达了腊戌,还来不及部署,日本鬼子就冲到了面前。三营匆忙上阵,即刻便被疯狂的日寇冲垮,犹如山崩堤决,一溃千里。远征军班长沈西征成了散兵,撤退到了龙陵。他饥饿难耐,想找一家饭铺吃一口饭。他走进龙陵镇,却大吃一惊。这是一座空城,许多店铺连门板都没关人就逃跑了。正当他急匆匆地往城外奔走的时候,偶然邂逅了一位似曾相识的士兵。士兵惊讶地问他:“沈班长,你怎么还没走?日本鬼子都过了南天门了。”沈西征惊愕不已。士兵举手向左一指说:“赵家祠堂那边有一部汽车正在上人,如果这时候前往也许还来得及。”听罢,沈西征慌忙和士兵说了声再见,就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公路上满是逃难的人群,车辆仿佛蜗牛一般地蠕动。忽然公路前面走来一队士兵,看模样好像是补充团的新兵。沈西征想,还没到前线呢便已经开始向后跑了。颠簸了半宿,卡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沈西征抻长脖子借助微弱的灯光看了看路牌,方才知道这一夜只走了二十来公里。

    天刚麻麻亮,突然响起了枪声,是日本鬼子封锁了公路,呼儿唤女的声音此起彼伏。左边是陡崖,右边是涧水,日本鬼子的机关枪一直不停地扫射。沈西征跳下卡车,伏卧在路沟里,子弹就将飘起的军装射穿了好几个洞。瞥一眼趴在身旁的逃难者,个个神情慌张,面色如土。沈西征想了想,就心一横,与其等死,不如冲过去。飞身跃上公路,跑几步趴下,趴下再跑几步,终于冲出了火力封锁网。

    沈西征沿着公路猛跑,前面一辆卡车抛了锚。情急之中的沈西征,手一攀厢板,脚跟往起一跳,就蹿上了大卡车。

    沈西征刚刚跳上大卡车,大卡车就启动了。沈西征一阵高兴,默默地想,好啊,就这样,就这样,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前方的车辆越来越多,公路愈来愈拥堵,大卡车司机怎么按喇叭也开不快,只好学习蚯蚓,在公路上蠕动。

    沈西征终于看见怒江了。他曾经就读北大,学习地理。谁知道刚上大学一年级抗战就爆发了,他旋即跟随学校南下到了昆明。可恶的小鬼子不让人安宁,三天两头来轰炸。看来不赶走小日本,这学指定上不成了。他不等毕业,就报名参加了中国远征军。

    公路在陡峭的山体上盘桓,沈西征宛如初次看见长城一般屏息微颤。他被伟大的工程惊愕了。古籍称怒江为黑水,说它的老家在西藏泡河老,是中国西南部的一条巨蟒。它的东岸是他念他翁山的余脉怒山,西岸便是高黎贡山。两座大山对峙,挤得怒江通体都是激流险滩。如果有人要为怒江上的桥梁建造一座丰碑的话,无疑要建在惠通桥畔了。鹰嘴形的惠通崖是个不好惹的家伙,数万名民工经过一百多个昼夜才在悬崖上炸出一条路来。说到坠崖,民工心惊胆战地说:“如果不小心,就会像鸟儿那样嗖地飞了下去。而怒江呢,只打一个漩涡。这便是一切了。”怒江西岸,车衔着车,蜿蜒曲折,连绵不断。怒江东岸,大山上的汽车首尾相连,望不到头。车流中有七八辆坦克,沈西征想,如果回去抵抗一下,也许这几万名逃难者就有救了。

    惠通桥上壅塞不堪。车挤人,人挤车,人与车抢着挤着过桥。沈西征一看这番情景,手扶车厢,身子一偏,就跳下了大卡车。他奔上桥头,就看见宪兵气急败坏地朝天鸣了一枪。谁都不曾想到,就连沈西征也不曾想到,小鬼子的先头部队就混杂在北撤的车流中。小鬼子听到鸣枪,以为暴露了,就左右散开,争抢有利的地形。

    鬼子兵像一群狂吠的野狗,冲上了惠通桥。对岸机关枪猛烈扫射过来。几颗手榴弹落在江桥上,而伴随爆炸的则是一片鬼哭狼嚎。沈西征暗自庆幸冲过了惠通桥,猛地一回头,却看见鬼子兵已经冲到桥心,一脚就踹倒了一名狼狈而逃的妇女。妇女踉踉跄跄,啪的一声跌倒桥上。怀中还抱着婴儿呢,宛如花枕头一般坠入滔滔的江河。漩涡一卷,婴儿立刻不见了踪影。鬼子兵继续向前冲,皮靴就踏在了妇女的头上。沈西征怒不可遏,端起了步枪。巴勾,一枪将鬼子兵撂倒桥头。随着鬼子兵的跌倒,又是轰隆一声巨响,硝烟笼罩了江面。尘埃落定,沈西征就看见了坍塌的混凝土桥柱,还有几根断裂的钢索。上千辆汽车和物资,还有无数的难民,就这么样被抛弃在怒江的西岸。

    松山上,炮声隆隆。鬼子兵开炮了。西岸,一群难民跳进了奔腾的怒江,激流将他们一个个吞噬。东岸,逃难的人群漫山遍野地狂奔。就在这时,一百余名远征军疾驰而来,头戴伪装帽。远征军战士或者趴卧或者半跪,端着步枪砰砰地朝西岸射击。鬼子兵乱了阵脚,慌乱不迭地躲到崖壁的石块后面。

    沈西征终于回到了大理,进城时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四月二十八日入缅,到五月五日返回大理,只有短短的九天,一支部队就消失了。虽然慨叹不已,沈西征还是参加了宋希濂举办的滇西战时干部训练团。两年之后他参加了松山战斗,那时他已是少尉排长了。东山刚刚出现一抹殷红的时候,沈西征跟随八十二团行进到攀枝花,江边停泊着一排橡皮艇。动员一结束,高地上的数百门大炮便吼叫起来,炮弹犹如冰雹一般砸向了松山。一营长挥挥手臂,十几艘橡皮艇就直冲对岸。沈西征带领一排率先渡过了怒江,随即攀岩而上。

    竹子坡是日本鬼子阴登山南翼的前沿阵地,只有一个中队的鬼子兵。沈西征带领战士一顿猛攻,鬼子兵就抵抗不住了,丢盔卸甲,仓皇而逃。沈西征北望阴登山,落日余晖洒满山峦,重重叠叠的铁丝网闪烁着耀眼的光亮。远征军的火炮不停歇地猛烈轰击阴登山。炮弹飞驰,白烟翻滚,碎石飞迸。大松山上,鬼子兵的山炮也射向了竹子坡,炮弹掀起了巨大的尘柱。远征军随即向大松山炮击,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连绵不绝。沈西征终于清晰地看见了阴登山。它宛如一尊古老的铁铸洪钟,顶部浑圆,山坡陡峭。阴登山顶满是地堡,射击孔清晰可辨。然而这些地堡全是假的,为了吸引中国远征军的炮火,日本鬼子构筑了这些假地堡。沈西征的目光转向了山脚,那里有一小片房舍,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腊勐。这里原是一片不毛之地,因为滇缅公路而兴旺。在阴登山后面,还有几座耸立的山峰,那儿就是松山了。阴登山既是松山的屏障,也可以获得松山诸峰火炮的支援。沈西征惊叹这里的地形,树木森森掩蔽着暗堡,眼睛看不见,炮火轰不到。

    入夜,天空黑魆魆的。团部里,团长正举着油灯站在地图前面向营长连长们布置进攻任务。屋外,星光狡黠地闪烁,似乎在努力隐藏内心的秘密。沈西征肩着一支汤姆森冲锋枪,率领战士在阵地前沿巡逻。忽然,沈西征听见路边一声响动。他轻轻地拍了拍一名战士的肩膀,那名战士就猫下腰摸索过去。黑暗中,一个魅影跃起,寒光在战士胸前一闪,沈西征就听到了啊的一声惨叫。沈西征把手掌向下一压,示意战士警惕。继而他将肩膀上的汤姆森冲锋枪甩到左手,疾步上前。他伸出右手去拉拽那名战士,却有一道寒光出现,是刺刀。沈西征急速向左一偏,右手抓住了枪口。左手上的汤姆森冲锋枪在大腿上一蹭,就紧紧地顶住了黑影。正待射击,黑影的步枪首先响了,沈西征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立刻飞走了,不知何处。沈西征用剩下的三根手指头死死地掐住黑影的枪口,左手扣动扳机,一梭子弹就倾泻而出。

    进攻阴登山的战斗终于开始了。中国远征军的飞机掠过日本鬼子的阵地,阴登山立刻在爆炸声中摇晃起来;远征军的大炮齐鸣,哧哧声中,暴风骤雨般的炮弹降落在阴登山上。远征军战士如猛虎一般冲进腊勐,日本鬼子立刻鼠窜狼奔。沈西征跃上了山麓,炮弹在他左右不间断地爆炸。他拽住藤葛向上攀爬。密林深处,隐藏着日本鬼子最凶险的狙击手,嗖嗖的子弹射向远征军战士。沈西征愤怒了,端起汤姆森冲锋枪猛烈扫射。子弹密如疾风暴雨,树丛里的魑魅魍魉,纷纷抛枪撒弹,倒毙在地。

    阴登山顶,陡坡与缓坡构成了一条棱线。棱线上下光秃秃的,已经被日本鬼子砍伐得寸草不留,远征军在这里一出现,就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暗堡里的机关枪嗒嗒地疯狂扫射,远征军战士不断有人倒下。血性的一营长疯了,疾呼远征军延伸炮击。一顿猛烈的炮火将阴登山顶炸得云飞烟灭,死寂沉沉。远征军战士再一次跃上山棱,发起了进攻。然而,松山上的日本鬼子的机关枪同时横扫过来,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战士悉数躺倒在血泊之中。这一回团长也急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臂宛如击鼓,嘴巴狂号:“冲!冲上去!给我冲!”一营长带领战士一连猛攻了三次,阵地前沿散落了一片尸体,宛如田间的麦个子。

    进攻一直持续到黄昏。

    午夜,明月悬挂半空,仿佛触手可得。沈西征身倚战壕,触景生情,就又想起了当年撤退的情景。山寨边,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仰望明月,忽而传来一曲忧郁的歌声: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哎!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我阿哥;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听着听着,沈西征的眼睛里淌出了泪水。

    沈西征扭转过头来,发现战士正盯着他看,一个个的眼里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原来是他在歌唱。他有些懊悔,唱歌唱得太缠绵太惆怅,影响了士气。他想起了《知识青年从军歌》,就又唱了起来: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任谁也没想到,他这一唱,带动了身旁所有的战士,也都跟着他轻声地唱了起来: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歌声低沉而雄壮,大山立即给予了回应。

    沈西征的眼前又出现了战斗的场面。战火中他看到了一具具火焰喷射器,还有一具具火箭筒。这些枪械不是攻克碉堡的最好武器吗?他一跃而起……三星将斜,两具火箭筒和三具火焰喷射器布置在了棱线上。一营长一声令下,数条火龙就喷向了地堡。火光里人影乱窜。沈西征率领战士乘机冲了上去。沈西征终于站在了阴登山顶。他举起汤姆森冲锋枪欢呼雀跃,他的下一个进攻目标是松山。

    夜深,炮弹掠过天空,发出哧哧的响声。隐蔽在突击位置上的沈西征和远征军战士焦急地等待攻击的命令。突然,哧,哧,哧,总攻的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焰飞向了天空。宛如演习一般,一场雄阔的近现代多兵种联合进攻的大场面上演了:步兵一波一波地跃过铁丝网,勇猛地冲向敌寇的阵地;炮兵紧随步兵的到达线迅速地延伸弹幕;步枪、冲锋枪、机关枪、迫击炮,猛烈地向着残敌集注炽盛的火流;火箭筒、战车防御枪配合火焰喷射器,在瞬息之间就将敌寇自诩坚固的掩体化为灰烬;各种信号弹不断腾起,迷彩般的浓烟在夜空中翻腾。

    经过十数个昼夜的反复争夺,西川部队占领了红木树和栗树坡,北宁部队占领了滚龙坡。这时候南岳部队的坑道作业也完成了,轰隆一声,震天巨响,松山最高峰就像火山爆发一般在熊熊的火焰中崩塌了。沈西征率先冲上了阵地。他四下搜索,残留在大小松山之间的数百名的日本鬼子,已经在炽烈的火网中变成了谷底游魂。

    一年之后,沈西征随着部队开进了北平。他真心希望有一个和平的环境,然而最终看到的却是一个腐败的北平,混乱的北平。一天傍晚,他脱掉军装,悄悄地走出了营房。第二天一早,他出现在北平鸿鹄中学,开始了他的教师生涯。抗日战争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纪念,那就是右臂僵直,打不了弯,而右手则失去了两根手指头。从此,他改用左手吃饭,左手写字。面对一群小脸稚嫩的学生,沈西征认真地说:“请不要学我写字。”

    可是柳黪却被沈老师的板书吸引了,弯折撇捺都很有特点,甚至很有点儿沈尹默毛笔书法的味道,就奇怪沈老师为什么还说不要学习他写字呢?沈老师站在讲桌前平静地说:“我是左撇子,不光吃饭用左手拿筷子,连写字也只能用左手了。这一点大家不要学,一定要用右手写字。只有右手写字才符合汉字的书写特点啊!”柳黪终于明白了沈老师不让同学们学习他左手写字的意思了,可是他依然不理解为什么他要强调叫他老师呢?学校里除了学生之外不都是老师吗?柳黪实在想不出别的道理来。在朝阳小学,他的班主任、体育老师、音乐老师、美术老师,都是叫老师的,还没听说有别的称呼呢。

    领取课本的时候,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伸直胳膊,把一摞课本端到柳黪的怀里,嘻嘻地笑着说:“拿好了,丢了可不补哟。”柳黪点了点头,翻了翻课本,有语文、代数、几何、生物、地理、历史,还有英语。啊唷,这么多课程呀,就觉得中学真的和小学不同了,光是课本就这么多,而且那些奇怪的符号很神秘,他一丁点儿都不知道。有多少神秘的知识正等待他去学习呀,他不由得有点儿紧张了,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掌握这些令人生畏的知识。

    捧着课本,就像捧着焦虑和不安,柳黪小心翼翼地走出教室。教室门口,沈西征老师正捏着一根纸烟,独自站在走廊边上抽烟呢。他一吸一大口,一吸一大口,把烟头吸得红亮亮的,白色的纸灰就咝咝地往后退。柳黪捧着一摞课本,没法向他敬少先队礼,就喊了一声沈老师好,喊完之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迎面来了一个高个儿同学,穿着白汗衫蓝布裤,梳着小分头,步履匆匆。看见沈西征站在廊台上,咧嘴一笑,很自然地朝沈西征点了点头,前额的头发就垂在了眼眉上。就在黑头发垂下去的一瞬间,柳黪分明听见一声奇怪的称呼:“沈先生好!”他叫他沈先生。可是沈老师一点儿都不惊奇,还微笑着点一点头。柳黪看看沈老师,又看看那个同学,就觉得莫名其妙。怎么怎么,他怎么不叫老师呢?他不敢问沈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只好把问题揣在肚子里。回到家,柳黪把柳暠拽到门洞里,眼睛瞟了一下大院,小声问:“我们都管班主任叫老师,为什么有人管他叫先生他也答应呢?”柳暠笑了,笑得很傲慢:“这都不懂,老师就是先生,先生就是老师。从前都叫老师先生,现在都叫先生老师。”噢……噢噢,柳黪似懂非懂,奇怪柳暠怎么把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

    某天下午,教室里安安静静,同学们第一次上自习课。沈西征领着一个矮个青年走进了教室。沈西征站在讲台上向同学介绍:“这是学校派给我们班的少先队辅导员,名字叫罗嘉陵。”话音未落,罗嘉陵就向同学们点了点头。沈西征看了看他又说:“请辅导员讲话。”罗嘉陵扭扭地走上讲台,先是垂着两条胳膊,站了一会儿就把手扶上了讲台桌。张了张嘴巴,还是没有声音,就把头转向沈西征说:“沈老师,您忙您请回吧。”沈西征没客气,说:“好,你自己讲吧。”

    沈老师走了。罗嘉陵留在讲台上,面色有些潮红,两只扇风耳似乎向前扇了扇。他终于开口了。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姓罗。萝卜的萝,去了草字头。”柳黪扑哧一声笑了——罗和萝卜有关系吗?慌忙捂住了嘴巴。

    听见柳黪的笑声,罗嘉陵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姓罗的罗,当然不是萝卜的萝。”听到这儿,柳黪的眼珠就直了——原来他知道罗和萝没有关系呀!就又听见罗嘉陵说:“在远古,河南罗山一带活跃着一支以织网捕鸟为生的部落,他们也是黄帝的后裔,这便是罗姓的最初先民。以后,罗部落发展为罗子国。罗姓先民在周朝担任过大罗氏这种官职。后来罗子国为楚国所灭,罗子国的后裔就以国为姓。罗字的本义是捕鸟的网。韩非子说:以天下为之罗,则雀不失矣。天罗地网这句成语就出在这里。”哦,他很有些学问呢。这些知识柳黪只听柳德茂讲过,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高中生也知道,不知不觉中就对辅导员产生了些许钦佩。

    辅导员继续他的讲话:“我叫罗嘉陵。嘉陵是四川盆地嘉陵江的嘉陵。嘉陵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巴山莽莽,渝水泱泱,山雄水秀,状胜名彰。一切高深可以为山水,而山水反不能自为胜;一切山水可以高深,而山水之胜反不能自为名。”柳黪坐在下面静静地听着,而心里却不平静。一个高中生竟然就有这么大的学问,看来这中学必须用心学习了。

    这时候柳黪又听见辅导员声音轻轻地语气相当肯定地说:“传说,大禹是四川汶川石纽人。为了治理洪水,他从岷江开始导江,在江洲涂山迎娶涂山氏之女为妻,生了一个儿子,他给儿子起名叫作启。他与妻子结婚三天就离开了,十三年间三次路过家门而不入。大禹的妻子——涂山氏之女日夜思念,就站在长江边上翘首以盼,久而久之化作一块巨石。这块巨石就是重庆朝天门长江南岸的那块望夫石。”大禹治水的故事家喻户晓,柳黪也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大禹还有这么多牵动人心的故事呢。

    辅导员用骄傲的目光在班级巡视一圈之后说:“自从重庆开埠,新思想新观念就激活了巴渝人杰,他们的名字和业绩竞相让巴渝山水增辉溢彩。邹容是革命军中的马前卒,故乡人民缅怀他,将城市中心的一条马路命名为邹容路。重庆的山水形胜让人遐想,我喜欢从东北方向眺望重庆。渝中半岛宛如巨轮,朝天门就是这艘巨轮的舰首,乘风破浪。我喜欢从天上看重庆。渝中半岛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天鹅,朝天门就是天鹅的喙,从两路口到佛图关就是天鹅的项,整个重庆宛如天鹅展翅欲飞。”柳黪听到辅导员如此赞美家乡,又感动又嫉妒,就坐在下面唷唷地慨叹:“辅导员,你把重庆说得太美了,让人心里痒痒。可是,你怎么没有说歌乐山呢?歌乐山可是英雄的山革命的山呀。”柳黪刚刚看了小说《红岩》,对歌乐山烈士怀有一种无法比喻的崇敬。

    他刚这么一想,辅导员就说到了歌乐山。“讲重庆当然要讲歌乐山了。歌乐山是一座烈士鲜血膏腴的山,是全国最具影响力的遗址性纪念地,那里有烈士的群雕,有红岩诗碑,还有红岩魂广场。”全班同学听得入了迷,辅导员却把话锋一转说:“你们说,我和大家说这些干什么呀?”如此一问,少先队员愣了,是呀,讲这些干什么呢?辅导员不慌不忙,看着满脸疑惑的少年笑了:“我今天讲这些,一是介绍我自己;二是我的家乡太神奇了,一提起它我就滔滔不绝;三是想提醒大家,我们是少先队员,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我们要继承烈士的遗志,好好学习,接好革命的班。”

    辅导员太激动了,小脸儿激动得红彤彤的,两只扇风耳也微微地动了动。他停了一停,镇静了一下又说:“国庆节就要到了,我们少先队将要参加伟大祖国成立十四周年的庆典,参加由少先队员组成的游行队伍。我们青少年好比初升的太阳,初升的太阳由七色光组成,我们少先队就组成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方阵,表示祖国处处充满阳光。可是因为人员的限制,我们少先队员不能全体参加,只能选派优秀代表参加这一活动。”

    听到这儿,全班同学立刻做出了一个让人看着可笑的动作,他们全部双手背后,眼睛瞪大,脑壳前伸,齐刷刷的就像正在探头的巴西乌龟。能够参加国庆游行,这太吸引少年了,他们中间还只有少数人参加过国庆典礼呢。柳黪一听说要上天安门,心脏就嗖地收紧了,好半天都没有跳动一下。他太紧张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参加国庆游行呀。刚加入少先队那年,他就期盼上天安门参加国庆典礼了,可是那时候没有二年级小学生的事。就在这一年,大姐柳淑瑊参加了。也是九月份,姐姐要扎一枝花,说是十一游行用。他谁也没告诉,自己个儿一溜烟地跑到东大桥,噌噌地像猴子一般爬上了河边的一棵穗子榆,伸手一撅就撅下一棵树枝。树枝有六杈,上下两层,向四外伸展。淑瑊姐姐一剪刀一剪刀地剪,就把一沓彩纸剪成了一堆小花瓣。淑瑊姐姐把小花瓣一簇一簇地粘在树枝上,漂亮得宛如春天盛开的桃花。

    学校不带柳黪上天安门,他就想自己去。深更半夜的,别人还在酣睡呢,他就起来了。出了小胡同,一眼就看见仁立工厂门前那座艳丽的彩牌楼,五颜六色的小彩灯簌簌地放光。柳黪激动起来,慌里慌张地就朝天安门走。大街向西,上面繁星,下面街灯,恍若太虚幻境。只是街灯有点儿暗,黑夜就猖狂起来了,和街灯抢夺地盘。柳黪朝黑暗簇拥的地方看了又看,可怎么也看不透。黑暗让人打憷,让人恐惧,柳黪赶紧朝远处看,远处灯光闪闪。柳黪朝灯光走去,一个身影紧紧地跟随着他,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柳黪站在了东四十字路口。他感到了一种空旷。原地转了一个圈,方恍然醒悟:噢,古老的牌楼没有了!少年忽地生出一种惆怅。虽然牌楼不在了,但一座座红楼呈现在眼前。黑暗里凭空悬挂着一串串彩灯,勾勒出高楼的雄伟轮廓。彩灯圈圈转转,弯来转去的就圈出许多牡丹花来。看看天空,繁星闪烁,仿佛走进了天上的街市。

    柳黪很后悔,小学五年级时凭空丧失了一次参加国庆典礼的好机会。一天下午,老师把他和李金星叫到办公室,问他俩:“只有一个名额,你俩谁去好?”柳黪说:“我去。”李金星说:“我去。”老师问李金星:“你的后背挺得直吗?”李金星立刻打了一个立正,小腰板挺得溜直,说:“老师您看,有问题吗?”柳黪看了看李金星,立刻失去了自信心。你看人家的个头,比自己高出两指。你再看人家的白衬衣,新买的,穿在身上支棱着,宛若武士临战前扎在身上的战袍,要多威风有多威风。你再看看自己,个头只到人家眉毛尖儿,白衬衣旧得洗不出来,薄薄的软塌塌的贴在溜肩膀上,像一只斗败了的小公鸡。这一回不同了,他长高了,差不多和李金星一般高了;况且他考上了北京鸿鹄中学,而李金星努了半天劲儿才考上个八十五中。谁说我比他差?柳黪坐在那里喊。

    放学了,他找到了少先队大队长,大队长正在撅着屁股打扫教室。他站在大队长的屁股后面喊:“大队长!我找你说个事。”大队长直起腰来,是一张圆圆的脸。圆脸笑眯眯的,很可爱。圆脸问他:“有事吗?你说,尽管说。”柳黪迟迟疑疑:“大队长,我……”大队长催促他:“说嘛,大小伙子了,还扭捏啥?”柳黪依然腼腆,说:“我是少先队员。”大队长啊了一声。柳黪放开胆子,就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我是少先队员,早晨七点半钟的太阳,应该参加国庆节少先队的游行。”大队长直了直身子,很肯定说:“应该。”柳黪顺势提出了申请。大队长的圆脸露出了笑容,又瓷实又好看:“好哇,少先队员应该这样思考问题。”

    说到这儿,大队长仿佛想起什么,没头没脑地问:“柳黪,你姓柳吗?”柳黪愣了一下,嗔怪地说:“大队长,你不是喊我柳黪嘛,怎么还问姓不姓柳呢?我打小就姓柳,从来就没改过姓!”刷,大队长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我姓卢,卢桂铭的卢。”柳黪立刻睁大了眼睛,他奇怪少先队员怎么都这样说话,辅导员说他姓罗,萝卜的萝,去了草字头。大队长说他姓卢,卢桂铭的卢。他恍惚记得奶奶也是姓卢,名叫卢蘘荷。他还记得奶奶说过,先有卢人卢器,后有卢山卢水和卢邑,最终形成了卢姓。怎么这里又出了个卢桂铭的卢呢?柳黪问大队长:“你说的卢桂铭是谁呀?”大队长说:“卢桂铭是我爸,和卢邑没关系。”柳黪想,姓卢却和卢邑没关系,那是什么卢啊?就问:“那你是谁?”大队长呵呵地笑了:“我是卢松在呀,你不是也知道吗?”柳黪拍了拍脑壳,懊悔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可是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弯儿来,又问:“卢松在是谁呀?”大队长大声惊呼:“你怎么了你?我是卢松在呀,卢桂铭是我爸。我爸的姑父是柳城。”柳黪有些懵懂,有些混乱,分明听见大队长在叫爷爷的名字,就说:“你等等,我爷爷叫柳城,怎么成了你爸的姑父?”大队长说:“是呀是呀,这就对了。我爸叫我打听柳城,可是我上哪儿去打听呀。没想到,柳城从天上掉下来了!”什么柳城从天上掉下来了?让人糊里糊涂的。柳黪连忙解释:“我爷爷早就不在了,叫日本鬼子杀害了。”大队长噢了一声说:“这么回事,那我得问问我爸爸了。”

    天底下真有这样巧的事吗?卢松在竟然是卢桂铭的儿子!

    抗日战争胜利那一年卢桂铭也出了关,一直朝北走,也不知道哪儿是他的目的地。卢桂铭带着部队一气走了三个多月,最后在一条大河边站住了脚。远处是茫茫的青山,近处是吱吱冒油的黑土地,一走大半天看不见一个村庄。看不见村庄却看见一条铁路,顺着铁路往北走就走进了城市。进城不久又出来了,以后又进去,最后接管了铁路,卢桂铭就当上了铁路局的局长。铁路待卢桂铭不薄。刚刚当上铁路局长的卢桂铭就在铁路上找到了爱情,一个小脸圆圆的医生成了他的娇妻。新中国成立那天,大家欢呼雀跃,他的宝贝儿子也出来凑热闹,在当天下午三点钟哇哇地降生了。卢桂铭又激动又幸福,可是他没像其他同志那样把儿子叫作建国,而是根据卢照邻《长安古意》里的诗句“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全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给儿子起了一个又高雅又有深意的名字:松在,意思是不要白玉堂似的一时显赫,而要青松一般与天地常在。卢松在对柳黪说:“我爸在鹤城,我和姥姥在北京,哪天你领我到你家。”柳黪说:“我一定带你去。”

    参加天安门十一国庆游行,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少先队员每人要做一支花环。太阳光是由七色光组成的,少先队的游行队伍就分成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方阵。鸿鹄中学处在黄色方阵,辅导员就叫柳黪做黄色花环。柳黪做花环做了整整一个晚上。柳黪把柳条卷得圆而又圆,在地上一抛,蹦蹦跳跳地骨碌,就像小时候推铁环。柳黪请柳暠帮忙剪纸穗。柳暠剪纸穗剪得又密又均匀,缠在花环上就像长了一圈厚厚的绒毛。柳黪好兴奋呀,举起花环轻轻地一摇,毛茸茸的花环就像金凤凰一般舞蹈起来。

    从那一天起,每天一放学,柳黪就和同学在操场上练习走队形,举着金凤凰比谁都得意。可是学校操场太小,站不下一百人一横排的方队,只能二十五个人一排先练习。总这样练也不行,不练习方阵就不知道走得直不直齐不齐。国庆游行可不是随便走走的,那是要经过天安门的,是要给毛主席看的,走不整齐怎么能行呢?一天下午,辅导员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教室说:“今天咱们到工人体育场操练方阵,其他学校也一同参加,我们一定要走好,不能给鸿鹄中学丢脸。”

    过了一小会儿,队伍集合完毕,踢着腿,齐刷刷地走出了学校大门。队伍先是沿着南小街向北走,到十字路口向右一拐就拐进了朝内大街。忽然,前面队伍里嗖地飞出一个人影,就像一只飞跃的小鸟。他回头向后看,就又看见嗖地飞出一个人影,还像一只飞跃的小鸟。这支队伍里有好多同学住在朝阳门,他们这是飞回家放书包呀,准备轻手利脚的参加操练。前面是柳黪家,他没多想,就学着同学的动作一点脚,嗖地一下飞进了小胡同。

    当柳黪飞回来的时候双手空空,脖颈上套着一支金凤凰般的大花环。他甚是骄傲,大模大样地跑回了队伍。他用余光瞄了瞄并肩的同学,可是同学绷着脸不理他。他又回头看看后面的同学,同学目不转睛朝前看。柳黪想,哟哟哟,你们这都是咋的啦,嫉妒了是不是?

    远远地就看见了北京工人体育场。这是一座体育公园,高大的杨树趟后面赫然耸立一座巍峨的体育场。体育场呈椭圆形,立面是乳白色方柱,白实墙与绿玻璃窗相互映衬。顶部是轻巧的悬挑,陡然生出些许灵动。体育场西面,还有一座圆柱形大厦。白色立柱加绿色玻璃窗,以及宛若绿草帽一般的悬索屋盖,给人以清新的感觉。体育场的大门也很特别,门楣上方装饰的不是花雕,而是一组体育运动员的造型。屋檐下面第二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字样,仿佛在提醒人们这里就是北京工人体育馆。

    少先队员一个跟一个地走进了体育公园南门。迎面出现一湾曲水,弯弯曲曲的河道上有两座石桥,石桥下面是清凌凌的流水。曲水由北而来,蜿蜒向南,最后呈锐角状向南面折去,汇入体育公园外面的湖泊。柳黪对这里很熟悉,小时候柳德茂经常带他到这里玩,所谓曲水就是从前的那条小河改造的。柳黪指了指曲水湾里的乚形白色建筑,对浓眉大眼的班长说:“看,那座白色建筑就是室内游泳池,里面有跳台,还有跳板。”班长迅速地瞥了一眼,惊羡的神色就从脸颊上面掠过。柳黪又指了指前面的树影说:“这边有两个露天游泳池,一个呈长方形,另一个呈三角形。长方形水深,三角形水浅。无论是室内游泳池,还是露天游泳池,我都在里面游过泳。”听罢,班长又羡慕又嫉妒,就朝柳黪飞了一个白眼。

    穿过一片小树林,少先队员进入足球训练场,训练场四周是一圈毛白杨。操练指挥一声令下,少先队员就将书包堆放在训练场旁边的空地上,偶尔两个同学不小心碰撞在一起,就互相笑笑。看到这一场景,柳黪有些后悔,早知这么热闹为啥着急忙慌地将书包扔到家里呢?

    参加操练的一共十所学校,一千余名少先队员。少先队员横向分成十行,每一横排一百人。少先队员个个雄心勃勃,可是刚走了几步,队伍就耍起龙来。柳黪很懊恼。他慢了半步,队伍在他那里兜出一个弯儿。辅导员站在队伍旁边不停地提醒他:“跟上,跟上。”他刚一跟上,又在他那里出现一个鼓肚儿,于是辅导员又提醒他:“慢一点儿,慢一点儿,向右看齐。”啊!操练真不容易。

    第二天下午,辅导员把柳黪叫出了教室,站在台阶上严肃地问他:“你昨天是怎么回事?”柳黪先是一愣,继而深深地低下了头,声音小得像蚊蝇:“我,我跑回家放书包去了。”辅导员追问:“你请示谁了?”柳黪的脸红了,不敢吱声。辅导员的脸色骤然黑暗,说:“知道不知道这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柳黪呢喃:“辅导员,我错了。”声音低得辅导员刚能听到。辅导员的胸脯一起一伏,说:“不遵守纪律的人,怎么可以参加庄严的国庆游行呢?”柳黪一听就傻了:怎么,要取消我参加国庆游行的资格吗?心慌意乱,嘴就结巴了:“辅导员,我……”他不知道怎样争辩,也不知道怎样争取,更不知道怎样哀求,只管我我我地磕巴。他潜质里的朴素、诚实和憨厚暴露无遗。辅导员用眼睛看他,希望他能辩解,也希望他能表态,可是他表达不出来,脸越涨越红,最后憋成了个红陶罐。

    不知道什么时候卢松在站在了他的身边。卢松在说话了,目光炯炯地注视辅导员的眼睛,声音很轻却饱含深情:“辅导员,我看他已经认识错误了。他为人实在,不善于表达,这样的人一不留神就会犯一点儿小错误,可是一旦知错,就会认真改正。我建议让他去吧。”辅导员也看出来了,脑瓜儿聪明却是个老实疙瘩。微笑在辅导员的脸庞闪过,却板着脸说:“既然大队长这么说了,我只好同意,一会儿继续参加操练吧。”柳黪万分感激,看了看卢松在,又看了看辅导员,敬了一个少先队礼,转身跑向教室。

    《明会要》有这样一段记载:永乐十四年,命文武群臣集议建都之宜。乃上疏曰:“北京乃圣上龙兴之地,北枕居庸,西峙太行,东连山海,南俯中原,沃野千里,山川形胜,足以控四夷,制天下,诚帝王万世之都也,宜敕所司营建。”从之。几年之后,永乐大帝端坐銮驾之上,远远地看见北京丽正门在猎猎旌旗的掩映下宛如浮泛天空的一尊威猛金刚,竟然激动得豪情似火。礼炮响过之后,永乐大帝在望君归的乐曲声中庄严而肃穆地穿过丽正门来到了天安门之前。这一时间正是公元一四二〇年冬天,也就是永乐十八年。公元一四六五年,也就是明成化元年,蒯祥重建承天门。城台设五座券门,城门朱漆金钉;城楼黄琉璃瓦顶,红漆楼柱;门窗屋檐施以彩绘。这一次,蒯祥将中国彩绘运用到了极致,大胆地使用了引龙云龙团龙正龙升龙坐龙降龙夔龙等各种龙的图案,着色浓烈奔放,使得富丽堂皇的天安门在红与绿的糅合中产生了一种动感的起伏。金水桥好似五朵白色卷云,将天安门城楼轻轻托起,宛若悬浮天界,神奇而虚幻。只是东西三座门与大明门合成一个丁字,格局逼仄,将广场局限得过于狭窄。后来大清顺治皇帝入关了,重建承天门,竣工之后便更名叫作天安门。天安,既有承天启运的意旨又有安邦治国国泰民安的思想。一个安字,寄托了帝王们多少希望!

    十月一日天刚亮,柳黪就到学校集合了。教室廊下,一群少先队员正在认真地检查衣装。白衬衣,蓝制服裤,蓝球鞋,红领巾,黄花环,一样不差;前后左右,利利索索,精神抖擞。卢松在特意看了看柳黪的装束,觉得很满意。这时候班长跑来了,左边看了右边看,看完了伸手抻了抻展了展柳黪脖颈上红领巾,然后又看,看了之后又整理了一下柳黪的衣领。柳黪被班长左弄一下右弄一下,弄得不好意思。班长看见柳黪的黑脸蛋有点儿泛红,就说:“有啥不好意思的,参加庆典就是要整齐利索,不出一点儿纰漏。”班长说得有道理,无可辩驳。只是柳黪不知道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帮助柳黪整理完了衣装,班长大大方方地说:“来,帮我也看看。”说罢往裤腰里塞了塞上衣,站直了让柳黪看。班长浓眉大眼,穿戴利落,无可挑剔。

    队伍在南池子附近插入一块空地儿。柳黪朝前看了看,少先队员的脖颈也挂了花环,只不过颜色深了不少,是橙色的。他又向后看了看,少先队员的花环就变成了绿色。辅导员双手往下一压,少先队员立刻盘腿而坐,整齐而迅速。辅导员笑了,这是经过多少次操练才达到的效果呀。他现在放松了,就说:“这是我们黄色方阵的位置,大家休息,可以到路边喝水上厕所,但不能随意乱窜。”卢松在走过来,拍拍柳黪的肩膀问:“上不上厕所?”柳黪憨憨地一笑说:“天不热,怎么还上火呢?”卢松在笑了,说:“着急看毛主席了吧。”柳黪回答:“喝口水就好了。”卢松在说:“走,我们一起去。”

    便道上一群少先队员围着一根白柱子叽叽喳喳地说笑。柳黪挤上去一看,白柱顶端有一只蓝色大海碗,海碗中央有一柱喷泉不停地向上喷射。一名少年趴在柱头上一口一口地饮水,似乎很惬意。这是自动喷水饮水器。少年喝了水,欢蹦乱跳地走开了。卢松在推了推柳黪,示意让他先喝。柳黪把手朝前一摆说:“你先喝。”卢松在说:“你嗓子眼不冒烟了?赶快用水浇浇!”柳黪腼腆一笑,继而缓缓地低下头在水尖儿上轻轻地呷了一口。哎哟哟,水好清凉呀。两个人喝了水又上了厕所,就扭搭扭搭地回到队列里。

    柳黪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死硬的马路把屁股蛋儿硌得生疼,就站起来四下观望。沿着道边松树向西望,就看见了雍容大雅的金水桥,桥端立着威武的石狮和庄严的华表。红色的观礼台将金水桥、石狮、华表与巍峨的天安门城楼连缀得浑然一体,这一雄浑壮观的画面从此成为了北京的象征。今天,天安门广场显得格外壮丽,新版毛主席巨幅画像高高地悬挂在城台正中墙壁上;广场南面,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是孙中山先生的巨幅画像;广场东侧,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巨幅画像;与之遥遥相对的西侧,则是列宁、斯大林的巨幅画像。观礼台两侧,各有一座标语塔,塔柱四面用烫金字书写着大标语: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马克思列宁主义万岁!广场上空飘浮着两排巨大无比的红气球,每只气球下面还悬挂一幅巨型标语。柳黪能够看清几幅标语,其中一幅是总路线,万岁!另一幅是大跃进,万岁!还有一幅是人民公社,万岁!最后几幅是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保卫世界和平!反对,现代修正主义,和现代教条主义,捍卫马克思、列宁主义!

    长安街路两边安有典雅的华灯,灯柱上安有高大的音箱。此时音箱里不停播放高昂激越的歌曲:《歌唱祖国》《我们走在大路上》。这些歌曲听着十分雄壮与豪迈,让人亢奋。柳黪站在那里四下观看与倾听,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些出神。班长仰起脑壳看了他一眼,手一扶地也站起来。一边拽屁股蛋儿,一边疑惑地问:“柳黪,看见什么了这么出神?”柳黪目不转睛,依然注视前方,回答说:“我在看革命博物馆呢。”班长听罢就举手指向了革命博物馆,说:“革命博物馆建成这么多年了,我却至今没进去过呢。”柳黪说:“是呀,我也没有进去过呢。你看有多漂亮呀。听说还是一座院落式建筑呢,可是我看了半天却怎么也没有看出来,这院落到底在哪里呀?”班长说:“怎么不是呢?你到正面看就看出来了。革命博物馆和历史博物馆分别在南北两个院落,前部中央有一条通向广场的空廊,将两个院落贯通起来。”班长这样一说,让柳黪很惊讶,就说:“你没进去过,怎么知道得这么详尽?”班长微微显露一丝得意的神态,说:“那又有啥呢?虽说没进去过,可我站在广场上观察过呀。整座建筑坐落在宽大的基座上,主体分成两段处理,底层以实墙为主,饰以花岗岩。上部两层墙面采用柱廊法式处理,屋顶挑檐采用黄绿两色琉璃砖饰面,以此强调民族色彩。西面中部是一排柱廊,顶部装饰红五角星和旗徽,造型取意中国石牌坊,即宏伟壮观又挺拔空透。廊柱带有海棠角,不仅是传统的民族形式,而且还与人民大会堂的圆柱实廊形成对比,一虚一实,一方一圆,遥相呼应。”班长口若悬河,把个柳黪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佩服得就要五体投地了。而现在,班长已经心驰神往,显然进入了幻境,就滔滔不绝:“你再看人民大会堂,平面呈山字形,造型对称,高低结合,台基柱廊屋檐采取中国传统建筑风格。台基分为两段,下部是两米高的台度,上部是三米高的须弥座,以花坛大台阶车道连接。墙身也是廊柱式,柱头柱础雕饰花瓣束腰和卷草花纹。屋顶檐头枭混挑檐以及女儿墙装饰黄色琉璃砖。四面入口,廊柱按照传统做法分明次梢不等开间,分别采用青灰色大理石和米黄色剁斧假石……”

    这边班长还未讲完,那边辅导员已经招呼大家起立了,告诉说十一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一定要集中精神,还说再重复一遍,行进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向右看齐,保持队形,不要只顾得看毛主席而乱了队形。班长把双手放在两腮,轻轻地从下往上撸了一把方脸,精神马上集中了。而柳黪瞪眼看了半天,却依旧没有醒过神来,脑海里依然萦绕着班长的夸夸其谈。班长捅了一下他的胳膊肘说:“别胡思乱想了,马上集中精神。”就这么一下,又让柳黪佩服得不得了,这个班长,也不过十三岁罢了,竟然搓一把脸就能够恢复他本来的角色,实在让人称奇。此时柳黪尚且不知班长的出身和经历呢,待到日后某一天他知道了班长的身世,那才是真正地大吃一惊呢!

    路旁华灯柱上的音箱里忽然传出了《东方红》的乐曲,并且带着一种独特的嗡嗡的回音,音色宽厚而雄浑,声音嘹亮而深情。柳黪肃然起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挺起了胸脯,跟着音乐默声歌唱。他悄悄地扬眉扫一眼站在前排的少先队员,个个无不立正昂头。他又利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身旁的班长,班长的脸色红润,表情十分虔诚,嘴巴轻微地合拢张开张开合拢。柳黪知道,此时的班长和他一样,也在默唱《东方红》。

    一忽儿音箱里又传出了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宣布国庆典礼开始,乐队就奏起了国歌。礼炮齐鸣,雄浑悠远,像远方的滚雷。礼炮声中,柳黪产生了神奇的幻想,好像在遥远的深处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役,炮火连天;又好像他走在解放军的行列里,扛着步枪,唱着雄壮的人民解放军进行曲,走过天安门,毛主席大踏步地从天安门城楼上走下来迎接他,亲切地和他握手。正在幻想之中,就感觉胯骨不知被谁捶了一下,猛然惊醒,就听见彭真市长说:“在党的社会主义总路线的指引下,社会主义建设的各个领域都取得了伟大的辉煌的成绩。”

    彭真市长的讲话十分简短,不等柳黪弄清含义就结束了。柳黪正在懵懂,又听见那个辨不出是谁的声音洪亮地宣布国庆游行开始,神情立刻紧张起来。柳黪瞟一眼班长。班长这会儿似乎也有些紧张,他昂着头,挺着胸,右臂刚举到肩膀就又放下了,还一个劲儿地向右看。等了好久,柳黪看见前边一面面红旗晃动起来了,继而慢慢舒展飘扬。柳黪猜想,这是仪仗队启动了,可是他不知道这仪仗队到底有多长。仪仗队的前面是国旗先导,接下来是国徽方阵,国徽方阵的后面是会标方阵。会标由大字牌组成,每个大字牌都需要四个人肩扛。大字牌上书写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四周年”十几个书法大字,个个飘逸潇洒。

    再后面是红旗方阵,旌旗猎猎。

    红橙黄绿青蓝紫,少先队的七色方阵跟在红旗方阵之后。柳黪在一溜黑脑勺的上方看见红色花环举起来了,继而橙色花环也举起来了。行进到天安门红墙拐角时,一声哨响,黄色方阵也举起了花环,他立刻被一片金色的海洋淹没了。他在金海洋里徜徉,只过了一小会儿就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恍惚沉入海底。忽然一波金浪翻过,他看到了波浪上方的蓝天。忽然又一波金浪翻过,他看到的却是红色的光芒。当他恍惚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提醒他注意队形时,却又恍惚听到身体的某一处也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注意看毛主席。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他就仰着脑壳盯盯地朝着天安门城楼瞭望。挥舞的花环宛如秋风卷动金菊的田野,除了满眼的金黄色和闪耀的红光之外,他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正在恍惚,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叫喊:“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向右疏散,向右疏散,跑步。”柳黪猛醒:什么?难道我们的黄色方阵已经通过天安门了?可是我还没有看清楚毛主席呢!我还没有看清楚毛主席呢!他在心中失望地呼喊,而脚步却跟随队伍冲进了府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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