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老师,您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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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考入北京鸿鹄中学,柳黪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亢奋,这一状态甚至保持到来年春天。不过,亢奋归亢奋,在亢奋之余柳黪还是感到了某些不适应。起先这种感觉隐隐约约,越到后来就越发地明显了。在朝阳小学,无论班级做什么事情,都由班主任老师亲自带队,而且做事之前还要求同学站整齐了,千叮咛万嘱咐。刚上一二年级,柳黪年龄小,不谙世事,就不理会;说话到了三四年级,十来岁的少年玩心上来了,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谁知到了五六年级,少年有了主见,可是老师还那样说,柳黪就厌烦了:老师啊,您啥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这些事儿值得唠叨吗?现在上中学了,班主任老师来了个大撒把,不论啥事儿都让学生自己做。柳黪立刻不适应了,嘀嘀咕咕:怎么说不管就不管啦?这反差也忒大了点儿吧?不管别人怎么寻思,反正柳黪已经有了感觉,凡事没老师带着,做起来就忐忑不安。

    来年春天,学校通知去香山春游,柳黪刚要张嘴问怎么个活动法儿,就听班主任说:“明天春游,在公园大门集合。”听罢,柳黪沉不住气了,差点儿把闷在心里的话喷出来:“老师,我们还是不是集体活动?如果是集体活动的话,应该在学校集合,集体乘车前往。我们上小学的时候都是这么开展活动的,您是不是想刁难我们呀?要知道香山距离城里有好几十里地呢,您就不怕我们在路上出事吗?我要提醒您,站在朝阳门脸儿看西山,蓝瓦瓦的,清清楚楚的,但是俗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再说了,我可从来还没去过香山呢,就连坐什么公共汽车也不清楚,您叫我自己怎么去呀?柳黪憋气,却不敢和同学们说,怕大家笑话。

    这天傍晚,柳德茂刚端起饭碗,柳黪就迫不及待地和他唠叨,可是柳德茂听了却不以为然,还说:“这事不容易吗?你坐无轨电车到动物园,从动物园倒公共汽车,直达香山公园。”柳黪听了柳德茂的话,气得直咽唾沫,就又活动心眼:“我说爸呀,您清楚我不清楚,您说得简单,可我没去过,我打怵。”

    翌日清晨,柳黪出发了。左脚刚一迈出大街门,心脏就怦怦地跳开了,宛如擂一面战鼓。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虽然地方远,但行程很顺利,除了打听了两次怎么坐车,打听了三回往公园怎么走,倒也没遇上坏人,没走冤枉路。由此柳黪有了新体验:单独出游没啥了不起。既然这样,今后再去什么地方,就让我们自己去好了。可是柳黪忘了,那是什么年代呀?那个年代讲究雷锋精神,扶老携幼,帮助别人。倘若再过几十年,社会讲究自我了,骗你还来不及呢,还能给你指路?明明在西边,偏偏告诉你在东边,眼看着你走错道,他却站在一边儿偷着乐:嘿,这傻小子,一说就顺道走了。

    香山公园并非是香山的全部,皇帝的权势再大,他的步履也丈量不了每一寸土地,他能霸占的至多不过是香山东坡的一隅罢了。对此,少年既不得而知,也无法进行深入思考,任凭如风一般的历史在自己的身边悄然流逝。其实,偌大的香山公园也不是一朝一夕建起来的。最早的兴建发生在金大定二十六年,皇帝敕令建造了香山寺。到了明朝,皇帝又敕令建造了诸多寺庙,只不过香山寺最为宏丽罢了。等到了清朝,那位被人们称为康熙爷的皇帝,又在香山寺附近建造了一座行宫。时间转眼到了乾隆十年,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爷便将这座园林改名为静宜园了。他大概幻想子孙万代都可以在这块美丽的山林里清闲地颐养天年吧。殊不知,随着皇帝的奢靡,官员们无不腐败,经过上百年建造起来的皇家园林,就在某一天突然被西方来的强盗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据说这座静宜园分为内垣、外垣和别垣三部分,仅乾隆爷御笔亲题的景点就有二十八处之多。香山内垣的东南部是静宜园的荟萃之地,当然包括那片宫殿以及古刹香山寺和宏光寺了。此处以勤政殿为正殿,在它的北面是致远斋,然后就是横云馆。在它的南面有一座中宫,墙垣环绕。中宫南门外面是璎珞岩,有一泓泉水出自横云馆东侧,流至璎珞岩倾注而下。璎珞岩东北面有翠微亭。对面山巅矗立一座殿阁,四面环廊,这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青未了”。在此极目,群峰苍翠,黛色无垠,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难怪乾隆爷要以登泰山俯瞰齐鲁相比了。蟾蜍峰在香山寺南冈,巨石侧立,宛如蟾蜍。走过知乐濠上面的石桥,即可到达香山寺。寺院前面有古松,名为听法松,虬枝挺秀。香山寺是一座古刹,也是静宜园最宏大的寺院。宏光寺在香山寺西北,北侧是著名的九曲十八盘山道,山势峻拔。外垣是静宜园的高山区,具有山岳风景名胜的意味。晞阳阿在中央山梁,东面和北面各有牌坊,西面有朝阳洞。再往西去就是香山公园的最高峰鬼见愁了。外垣最大的建筑群是玉华寺。玉华寺西南面石峰林立,乾隆爷命笔题为森玉笏,好像在说玉笏多得宛若森林,其实他这是老头儿卖瓜,夸自己善用良臣呢。别垣共有两组建筑群,一组是昭庙,另一组是政凝堂。昭庙的全称为宗镜大昭之庙,是为了纪念六世班禅来京为皇帝祝寿而仿照西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建造的,与河北承德的名刹须弥福寿寺属于同一形制。为什么是六世班禅而不是六世达赖?

    仓央嘉措

    四百年,除了圣歌

    你留下了火与情的传说

    桑格花开了又谢

    美丽的心灵

    向着旷野

    不论何时,人们游览香山公园都不能忘记去香山的左侧,瞻仰那座简朴的双清别墅。别墅西倚高山,大石嶙峋,庭院花木成荫,一方水池,夏日荷花盛开。庭院西侧有两眼清澈的泉水,长流不绝。这就是伟大的毛泽东的双清别墅啊。毛泽东在这里居住了六个月,写下了《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论人民民主专政》,起草了《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与此同时还写下了《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不朽诗篇。这里是新中国开始的地方。

    春游香山公园的体验尚未在柳黪的脑海里消退,鸿鹄中学就又在先农坛体育场举行了全校最重要的春季体育运动会。这次体育活动又让柳黪经历了一回特别的体验。在那个时候,柳黪尚不知晓北京城里还有个什么先农坛体育场呢,就跑回家向柳德茂打听。“爸呀,听说北京还有个先农坛呢。先农坛是干什么的呀?听说还有个体育场呢,又在哪里呀?”他问。柳德茂太了解先农坛了,他第一次远游,就是由柳城抱着,游览了一回先农坛公园。那天他刚满周岁,而先农坛也恰好与城南游艺园合并。听柳黪这么问,柳德茂感觉周身轻松,因而他的回答不光轻巧,甚至还埋藏了一些幽默。就听柳德茂轻松地说:“你问先农坛呀,怎么你不知道?先农坛就在天桥嘛!其实,先农坛是皇帝演习耕种的地方,他要给天下的老百姓做一个样子,表示皇家非常重视三农。”

    柳黪没听明白,就说:“什么什么,三农?爸,我只听说过梅花三弄,没听说过什么梅花三农。”柳德茂笑了,回答:“你不知道我知道,三农就是农村农民农业嘛,因为封建的中国到底是一个农业国嘛。当然,我也没有见过皇帝亲耕。不过我听说皇帝在亲耕之前还要祭祀,而且把这个仪式做得相当地烦琐,因此皇帝的亲耕也就显得越发地神圣了。或许皇帝真的很真诚,甚至诚惶诚恐,但是全国的老百姓还是从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态里看出了他的目的——这个皇帝佬一点儿都不傻,他这样做无非是让咱多种地多纳粮,供他挥霍和享受。在历史上,有多少大人物也是这样做的,装腔作势,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把一个丑陋的阴谋说得冠冕堂皇的。”

    柳黪始终没有听懂柳德茂这些话的含意,这些闪烁其词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实在太艰涩了太深奥了。柳黪慢慢地睁大了眼睛,下巴也掉下来了,宛如一尊呆傻的木偶。他越是想深思柳德茂的言论,脑壳里掌管智慧的那些脑浆子越是运转不起来。柳黪不满意了,就愤恨地想:“爸,您还说别人呢,您说的这些话不也是有许多弯弯绕吗?”

    柳德茂并不理会柳黪的惊愕,当然也不理会他是否在思想。柳德茂继续铺陈装在他的脑瓜儿里的先农坛的旧景,仿佛梳理自家的一座院落。柳黪就又听见柳德茂说:“人们都说北京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有许许多多的文化古迹,其实这里面就包括先农坛这座六百余年富有独特祭祀文化内涵的人文古迹。北京先农坛是明清两朝祭祀华夏人文初祖之一的炎帝神农氏的皇家祭坛,祭祀的内容包括神坛祭祀和亲耕耤田。根据清朝乾隆年间的《工部则例》记载,先农坛同天坛一样上圆下方,分为内坛和外坛两部分。外坛围墙长约一千三百多丈,东面围墙有两座门,南边的是先农门,为祭祀先农神时行走的大门;北边的是太岁门,为祭祀太岁神时行走的大门。为烘托神坛的气氛,乾隆年间还特意种植了数百株松柏,还有榆槐。先农坛的主要建筑分布在内坛,有庆成宫、神仓、太岁殿以及神厨、宰牲亭、先农坛、焚帛炉、具服殿,还有观耕台。关于炎帝神农氏,自古以来就有不同的争论,有人认为是一个人,有人则认为是两个人。其实要我说,这是一个两合水的神话形象。《世本》说,炎帝为身号,神农为代号,也就是说,炎帝是天子的称号,神农是朝代的名称。《淮南子》说,炎帝,少典之子,号为神农。《汉书》说,以火承木,故为炎帝。教民耕农,故天下号曰神农氏。辛亥革命胜利了,先农坛对外开放。民国四年辟为公园,民国八年与城南游艺园合并,定名为城南公园。因为经营困难,从民国十五年开始拍卖土地,到了民国十九年,外坛的土地就卖得差不多了,围墙推倒之后,形成了今天的南纬路、北纬路、东经路、西经路、福长街和禄长街,还有寿长街。到了民国二十五年,经营者又在东南角修建了先农坛体育场。这样看来,当今天桥的许多建筑都是建在先农坛的土地上呢。”

    听罢柳德茂的回答,柳黪显然有些惊愕,而柳德茂也没有把他的幽默停留在回答柳黪的问题上面,在召开运动会的头天晚上,他破例给了柳黪两毛钱,还提醒柳黪说:“你只要分段坐两次公共汽车,便可以直接抵达先农坛了。”尽管柳德茂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的,可是柳黪却没有听从他的意见坐什么公共汽车。其实柳黪的想法相当简单,这两毛钱对于别人来说不值得一提,而对柳黪来说却不是个小数目。就这两毛钱,他能够在隆福寺的一家旧书店里购买好几本旧书呢。少年柳黪实在舍不得把这样宝贵的钱花在车轱辘上面,何况他习惯于走路,两只薄脚片子走起路来相当地轻快呢,就像两只鸟儿在飞。就在今年正月初五,他已经飞了一回呢。那天吃罢早饭,他谁都没告诉,独自去了和平门。他没坐车,因为他没有钱。既然兜里没钱,还逛什么厂甸?就是去了也是白逛!可是柳黪不这么想,他去厂甸并非为了品尝北京小吃,也并非为了胡逛乱逛,他逛厂甸完全是为了体会厂甸的气氛。还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同学孙桓在大年初三逛了一回厂甸,回来就把厂甸的热闹写进了作文。你看把孙桓得意的,就连写出来的场景也眉飞色舞,好像逛了一回厂甸,他就有多了不起似的,好像其他人谁都没有逛过厂甸似的。孙桓把厂甸写得又新奇又热闹,就好像当年他们逛景山公园。只可惜我柳黪没去过厂甸,要不然我也写一篇逛厂甸的作文,看咱俩谁写厂甸写得好。哎哟哟,一说起写作文来,他还不服气孙桓呢,可是这又有什么好攀比的呢?

    柳黪兜里面没钱,逛了一个上午的厂甸,除去看热闹之外,连一串糖葫芦也没买。孙桓听说此事,又鄙视又嘲讽,把个柳黪气得直梗梗脖子,就说:“怎么,眼气啦?没钱就不能逛厂甸吗?我虽然没钱品尝北京小吃,但是我至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厂甸,体验了一回歇后语:叫花子进商店——穷逛。而你呢?你有钱,可你体验得到这句歇后语的精髓吗?”如果这样叙述此事,大家感觉虚空的话,那么我就告诉大家一个实在的事,其实柳黪还总结了一个实用的经验呢,那就是既然逛厂甸可以腿儿着去,那么去先农坛也可以腿儿着去。那个时候北京人不论上哪儿,只要不出城,几乎全凭两条腿走呢。

    那天大清早,柳黪气壮山河地把柳德茂为他烙的两张大饼放进了饭盒。这两张大饼是柳德茂用油底子烙的,闻着喷喷香,吃着风味独特。柳黪把饭盒一塞就塞进了黄书包,一甩又甩上了肩膀,撇开两条长腿,晃悠晃悠地就出发了。他走得很兴奋,走在灰色的街面上就像在一部老电影里穿行。柳黪一边行走一边欣赏古色古香的街景,就忘记了疲劳,也忘记了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时间,后来到了先农坛才知道时间还早着呢。

    临近中午,柳黪参加了八百米中长跑比赛。这种中长跑考验的是运动员的耐力而不是爆发力,柳黪每天下午都按照学校的要求沿着史家胡同和内务部街跑上一大圈,把耐力锻炼到了极致。那一年参加环城赛跑,虽然没有取得名次,但成绩还是不错的。柳黪信心满满。无奈今年参加八百米赛跑的人太多,柳黪被发令员安排在里道,刚一起跑,就被窜过来的同学绊住腿腕,扑哧一声摔了个大马趴。趴在地上的柳黪顾不得多想,双手一撑,蹿起来就追,最终跑了个第六名,没有获得任何奖项。对此柳黪并不在意,回到看台之后从从容容地掏出柳德茂烙得焦黄的大饼,折了两折,咔嚓一口就咬出个大月牙来。柳黪一面鼓动着腮帮咀嚼,一面无边无涯地狂想:你们等着,来年春季再比赛,我非拿它个第一名不可。就这样想着,一抬眼睛看见了李志栋。此刻,李志栋正和同学在跑道一侧预热呢。你看人家李志栋,多像赛跑运动员啊。清明时节,阳光灿烂,可是天气却不暖和,甚至有些凉意。可是人家李志栋只穿一条蓝裤衩和一件红背心,脚上套一双崭新的钉子鞋,跑到哪儿就在哪儿留下六个钉子眼儿。李志栋参加的是四百米跑,两条腿长长的,跑起来宛若一只拼命蹿跳的梅花鹿。最终李志栋获得了第一名。瞥眼看看李志栋举在头顶的金牌,柳黪又羡慕又嫉妒,只差恨了。可是让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李志栋不幸患上腿疾,走道一瘸一拐的。正赶上下岗高潮,好端端的生产科长却当不成了,只能眼泪汪汪地提前退休。至于柳黪,或许因为幼年缺钙的缘故,活泼乱跳的少年只要在景山公园玩耍一天,晚上回家指定躺在炕上嗷嗷地雀叫唤,不住嘴儿地喊腿疼。在伟大运动初期,柳黪插队北大荒,从老职那里学会了如何保护双腿,只要进入十月立马穿上棉裤,不到来年立夏绝不脱掉。退休以后柳黪坚持散步,竟然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是长期走路的结果还是注意保护双腿的结果,人老了,腿疾却没有了,这让柳黪在得意之余时常为李志栋的腿疾唏嘘。

    温馨祥和的日子笼罩了朝阳门的这所独门独院。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灿烂的阳光射进窗棂,照耀得满屋一片明亮。柳德茂轻轻叫醒贪睡的柳橙,一家人就全部起来了。柳暠和柳黪匆匆地穿好衣裳,在脸盆里撩了两把凉水就算洗了脸。趁着大人不注意便一前一后溜了出去。这俩家伙都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帮助大人干点活儿呢,一玩就是一上午,不吃饭就不知道回来。柳青没用柳德茂吱声,一早起来首先就把火炉捅着了,烧了两壶开水灌了暖瓶,然后擦桌椅板凳。只一会儿工夫,两间屋里的桌椅门窗就被柳青擦得锃光瓦亮。柳淑瑊和柳淑瓛躲在里间屋叽喳叽喳地议论,商量给柳橙织一件新式毛衣。而邹跃呢,泡好了一大盆衣服,拿过小板凳和搓板,就坐在窗根底下吭哧吭哧地洗起来。柳淑瑊看见了急忙跑过去,说:“妈,您歇着,我洗。”

    过去柳德茂天不亮就起炕,眼睛半睁不睁地走进作坊,来不及抻一抻懒腰就开始干活了。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活,好像总也干不完似的。如今没活干了,反而感觉别扭,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好。柳德茂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就跑到架几案跟前看月份牌。观赏半天月份牌上面的工笔画,这才想起看日期。一看是绿字,就奇怪怎么是礼拜六呢。忽然想起昨晚忙着算账忘记撕日历了,伸手轻轻地揭下了一页,一张红色的日期就显露出来——礼拜天。

    没有事,柳德茂就站在那儿琢磨吃。前几年没这样考虑过,每天都差不多,不是蒸窝头炒茄子,就是蒸馒头炒扁豆,或者蒸菜团子。这几年日子好了,就有心情琢磨吃点什么了。只要一琢磨吃,就想变换花样。可是想想,又怪伤脑筋的。包饺子吧,八口人,太费事。吃打卤面吧,不过瘾。新近柳德茂添了个小毛病,喜欢喝起小酒来了,一到礼拜天就想捏上它两盅。柳德茂低头想了半天,双手猛地一合就作出了决定:捞米饭炒菜,糖醋鱼,宫保鸡丁,中午喝上两盅。就这么一想,觉得小日子美得不得了。柳德茂心情愉快,就朝着邹跃清脆地喊了一句:“我上朝内菜市场买菜去。”说完拎上草编兜就往院子里走。邹跃追到大枣树底下,奓着两只手问:“买什么菜呀?”柳德茂站在大门洞里说:“做糖醋鱼。”邹跃说:“好吧,我捞米饭。”柳德茂把手放在后脑勺上胡噜胡噜头发,说:“甭捞米饭了,怪麻烦的,还是蒸吧。”

    早先北京城里吃米饭相当讲究,大多吃捞饭,将米下锅煮,米粒展开了再捞出来上笼屉蒸。这样蒸出来的米饭又干松又醇厚,米汤还可以喝。三年自然灾害那阵儿,街道居委会组织居民学习新式蒸饭法,把米淘洗干净,再放在铝盆里直接上锅蒸,这样蒸出来的米饭出数。往后,各家各户就很少捞饭吃了。眼下蔬菜副食多了,粮食定量吃不了,邹跃就又想起了捞米饭。

    中午,全家人上桌吃饭。柳德茂咂了一口酒,酒味醇香绵长。柳德茂又咂一口酒,很滋润,就满屋踅摸,发现柳暠和柳黪都不在,就不满意了,嘟囔:“吃饭了还不知道回来!”邹跃瞥他一眼说:“甭嘟囔,一会儿回来了,把你闹腾得想喝酒都不安稳。”柳德茂反驳她:“孩子折腾,大人热闹。”邹跃撇了撇嘴巴:“哟哟,还热闹呢。忘记碰洒你的酒盅啦?”那是四年前的事呢,不知怎么的,柳德茂忽然馋起酒来,站在地上转了三圈,从裤兜里掏出两张打了卷的毛票递给柳黪说:“去,上酒馆给我打二两酒来。”酒烫好了,柳德茂刚咂了一口,柳黪就和柳橙在炕头上闹起来了。柳德茂跟着闹腾,胳肢柳橙的胳肢窝。小孩子上脸,就往跟前凑。柳黪轻轻一推,柳橙来了个前趴虎,就把小酒盅扫落炕桌。多么宝贵的一盅酒啊,要是洒在炕桌上还可以嗍了嗍了。可是偏偏洒在炕上了,眨眼之间就渗到炕席底下,想嗍了都嗍了不成。柳德茂心疼死了,一直疼到心尖。怎么就掰不开镊子了呢?柳德茂抬手就给了柳黪一巴掌,没轻没重,在柳黪脸上留下三根指头印。邹跃心疼了,把孩子往怀里一抱,回头朝柳德茂喊:“你这是干啥?不就是一口酒嘛!”柳德茂很后悔,嘴巴却不让劲儿:“洒了我的酒就不行!”柳黪抽泣两下,没敢哭声出来。说起这件事,柳德茂很伤感,就狠狠地咂了一口酒,含混不清地说:“要是放到现在……哪儿能让孩子受这份委屈呢?”

    柳暠并没走远。他上大车铺同学家了,在刨花堆里抠出一块小木头儿,用铅笔画了画,又锯巴锯巴削了削,就变成了一支精致的小手枪。这会儿柳暠掐着钟点回家吃饭来了,进屋把手枪往炕上一丢,脆生生地喊一声爸,说:“今儿这菜炒得真香,我在戴荠菜家就闻见了。”这话中听,柳德茂乐了。再看那支小手枪,雕刻的花饰与戈林元帅的那把金饰鲁格手枪丝毫不差,只是少了一层贴金。邹跃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又用锅铲压了压,问柳暠:“够不够?”柳暠说:“吃不了。”邹跃就扒拉下一些,心想还是老二招人希罕,两句话就把老爸劫过去了。看见柳暠回来就又想起柳黪,都这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太不懂事,饶着找他爸说呢。

    人就是不抗念叨。邹跃这么一思量,柳黪也回来了。蹿的蹿的进了院,又蹿的蹿的进了屋,一只脚踩住门槛往屋里迈步,脑瓜顶就咚的一声撞上门梁。柳德茂和邹跃吓了一大跳,同时甩过头来看。一个看见柳黪缩头缩脸抱着脑壳哎哟哎哟地叫唤就心疼了,一个看见顶在门框里的身量就惊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地这孩子长高了,个头儿比柳暠还猛,比柳青高出了半个脑壳。柳德茂问:“这一回上哪儿去啦?”柳黪回答:“哪儿也没去,上了一趟东四牌楼。兜里只有五分钱,买了一本《格萨尔王》。架子上还有一本精装《朝鲜通讯》,要两毛钱,没买。”

    听罢,柳德茂想:“柳黪这孩子不贪吃,知道买书看。”下意识地看了看架几案底下的纸盒子,里面装着一些泥蛋蛋儿,黑白两色,宛如纽扣一般。那是柳黪自己制作的围棋,他一天搓几个泥蛋蛋儿,晾干了放在火炉子里烧,烧了一个多月才烧成的。看到这些,柳德茂心中的火气就云消雾散了,温和地说:“盛饭,尝一尝老爸做的糖醋鱼。”柳黪一拖动杌凳,屋里发出一阵嗞喇嗞喇的响声,要多牙碜就有多牙碜。可是柳黪并不管这些,夹起一块鱼就放进了饭碗。柳黪的这一连串动作让邹跃心跳,生怕柳德茂一不高兴拍他的脸蛋儿。没想到柳德茂只是别棱别棱脸,瞥了柳黪一眼,没有吱声。

    大凡困苦的日子,都让人觉得太慢;而美好的日子,又让人觉得太快。好日子排着队一齐往前跑,柳黪来不及注意日子的模样和步态,美好的少年时光就逃之夭夭了。

    初冬,教室里尚未供暖,让人感觉阴冷。下午放学时,几位同学站在走廊里悄声议论。柳黪听了一句听不懂,但这不能怪他,柳氏一族自从卢蘘荷去世之后,只关注与生活有关的事,不关心政治;家族的这种处世哲学最终影响了柳黪,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上学,他每天接触的人就是父母兄弟姐妹和同学,甚至想不起来北京还有个副市长呢。他够不着他们,也不关心他们。可是卢松在、单渠源不一样,几个人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议论个没完,又热烈又神秘。柳黪插不上嘴,就把书包往肩膀上一甩,说了声回家了,就往外蹽。

    他路过粮店,里面白花花的。柜台上摆着一架磅秤,秤盘上放着一只锃亮的铁皮撮子。磅秤一左一右斜插着两只大漏斗。这漏斗他知道,买面时他用面口袋兜住下口,售货员就在上面将铁皮撮子一竖,白面就欻地滑进了面袋子。那年他才十一岁。他路过林产工业设计院,灰白色的屋顶和基础,中部立面是红砖墙,充满了中国式建筑的神韵。大玻璃门两旁蹲着两只石狮子,正歪着脑壳朝他微笑。他想起当年趴在石狮身上把它当成了坐骑,那是多么地惬意啊。他路过朝阳小学,大院里面静悄悄的。他一抬头,迎面大槐树晃了晃树冠,好像在问候他。他一偏头,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两座石头洋楼,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爬山虎,两座楼中间还有一架廊桥。这两座小楼他进去过,除了阴暗,没什么特殊。前面就是小胡同,他没告诉腿和脚,只是扭一扭上身,腿和脚就自觉地迈进了小胡同。他低着头往胡同里面走,就听见有人在胡同拐弯□□□地议论。今天是咋了,怎么到处有人议论事呢?柳黪一抬头,看见了张朝忠和张茂祥。张茂祥斜眼看他,柳黪假装不理会。

    星期天一大早,柳黪刚走出大街门,又听见大杂院里有人议论,伸脖子一看是吴永泽。这几年他不大与旁人说话,就是说话也闪烁其词。这一回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柳黪竖起耳朵才勉强听到了几句。吴永泽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当年清兵入关,最怕汉人造反。有一天秀才读书,一阵风刮乱了书页。秀才随口就吟诵了一首诗: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不知怎么的就被别人听去了,告到了县衙。县太爷派人来捉拿秀才,秀才就高声质问:何罪之有?县太爷笑了笑说:何谓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你他妈的敢骂我们大清朝不识字,敢骂我们大清朝无能!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吗?秀才就此低下了头,被县太爷砍了脑壳。”说完,吴永泽整理整理衣裳,看了看伙伴,问:“摸摸自己的脑壳,还能不能戴帽子?要是能戴的话,赶快走人吧。别等戴不了帽子才想起走人,到了那个时候就晚了,想走就走不成了。”这话说得怪有意思的,柳黪就想:吴永泽呀吴永泽,你真有你的,到啥时候你都能出风头。谁知道刚一想到出风头,柳黪立刻就听到了呼呼的风声,真的就有一股寒风吹了过来。寒风卷着枯树叶和一股尘土在墙角里打旋儿。吴永泽缩一缩肩膀头,说了一句:“哎哟,好冷。不聊了,回家暖和去了。”说完就转身走进了里院,把个张朝忠和康永顺统统地丢在了外院。

    如此这般神秘,让柳黪即好奇又迷惘,他不懂得里面的奥妙,却又很想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奥妙。他摸摸衣兜,一分钱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懊恼自己连买一份晚报的钱也没有,只得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往后谁再看报纸,不论是蹲着坐着还是站着,他都忍不住地凑过去看一眼。

    这天放学回家,一进大院,柳黪又看见柳德蕃坐在大枣树底下,展着一张《北京晚报》一动不动地看。他太专注了,老花镜滑到鼻子尖也顾不得往上扶一扶。柳黪凑到跟前,好奇地问:“三大爷,报上说了什么?”柳德蕃抬起头,目光从眼镜架上方射过来,脸色平淡,说:“文章说道德继承纯属学术问题,可以在学术方面深入讨论。”话是这么说,可是没过几天,柳黪再问报纸上说些什么,柳德蕃却摇了摇头,把报纸举到他眼面前:“有报纸,你自己看吧。”

    寒冬来临的时候,听说有人作了自我批评,柳黪就问班长:“都有谁作自我批评啦?”他的班长叫刘仲藜,浓眉大眼。刘仲藜把黑眉毛一拧,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声音就拐了弯儿,说:“怎么,你连有谁都不知道哇?我真猜不透你们柳家怎么活的。”柳黪听了不高兴,却也不和他争吵。后来柳黪看了报纸,大吃一惊,甚至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现在他不怪刘仲藜瞧不起他了,你看人家,关心时事,知道的事情就多,知道的秘密也多,他甚至知道一些连柳黪都不知道的柳家的事情呢。柳黪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可是刘仲藜不说,只是嘿嘿地一个劲儿地笑。这让柳黪既佩服又胆寒,就敬而远之。

    春天的脚步姗姗来迟,就在街头迎春花绽开一片片金黄色的花瓣的时候,柳黪发现柳德茂和邹跃有了些许变化,原来他们每天都有许多话说,而现在话少了,做事也总绷着脸,好像谁惹着他们了。去年入冬,柳德茂吃过午饭就躺在炕上看《红楼梦》,看了几眼把书一丢,打着鼾进入了梦乡;而现在呢,吃了饭,筷子一丢,靠着窗台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把满屋弄得烟气罡罡的,呛得人喀喀地直咳嗽。邹跃的脾气也长了,看谁都不顺眼,竟然对柳德茂大喊大叫:“瞧你这烟抽的,还让不让人在屋里待了?”柳青坐在炕角,吓得一大跳,见柳德茂没有动静,就又低头抠饬他的手指头。而柳淑瑊连眼皮都不抬,照旧一下一下地织她的毛衣。那件毛衣本来织得好好的,却平白无故地拆了重织。欻啦欻啦,全家七八口人,谁都不吱声,瞪眼看着柳橙坐着里屋门槛上从牛皮纸袋里往外面掏绿豆。他把嗑了虫眼的扔了,把完整的放回去。沉闷的气氛把柳黪憋得难受,就想叫喊:“咋都不说话呀,好像这是一个哑巴家庭似的。”

    柳黪把憋屈带到了课堂。自习课上,他被一道数学题憋住了,竟然毫无知觉地说了一句:“文艺界的事,让文艺界争论好了,我们参与它干吗?”其实他的声音很轻,却仍然被旁桌单渠源听到了。单渠源皱了皱眉头,表示出不满,嘴巴一拱就拱到了他的耳朵:“你说,这么大的事能不参与吗?”热气钻进耳朵眼儿,又潮湿又刺痒。柳黪气得不得了,真想揍单渠源两拳,他想说:“参与进去了还上不上学了?若再不复习功课,怎么考得上好学校!”可是他怕说出来得罪了同学,更何况单渠源不怕这些呢。他憋了一阵儿憋不住,最终把声音喊了出来,却是:“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喊的时候,手臂举到了头顶,手掌一攥变成了拳头,还失控地晃了两晃。他惊慌失措,以为自己带头喊口号。刚要内疚,却发现同学都在喊,原来是单渠源带的头,他们只是跟着他喊一声罢了。

    单渠源的散文好,简直就是狗撵鸭子呱呱叫,同学争相传看。在这一点上柳黪十分佩服单渠源,他的强项正是他的弱项。而在另一方面他又瞧不起他,就说:“语文好有啥用?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写几篇散文就臭抖擞了?要是卢松在还差不多,人家是全五分生。你算啥?就知道吵吵嚷嚷瞎辩论!”刘仲藜回头瞧他俩的脸色,大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柳黪不满意刘仲藜的这种做派,就嘟噜个脸,把目标转向刘仲藜:“你当班长也不主持正义,让一个学习瘸腿在那里瞎咋呼。”就在前天,柳黪知道了刘仲藜是刘樾的儿子,就想,哟,假如理论起来,两个人还是亲戚呢,刘仲藜应该对他好一点儿才对。可是刘仲藜对他竟然形同陌路,一点儿友好的表示都没有。有时想一想也是,较起真来也不能说是亲戚。刘樾曾经是柳家门的姑爷,而今不是了,现在是湖南辣妹的女婿。至于刘仲藜,或许根本就不承认这门亲戚呢,有时候一说起来就气闷闷的,责怪刘樾给他起的名字不好听。刘仲藜曾经质问刘樾:“为啥起名叫刘仲藜?”刘樾说:“当年净在平西吃藜菜了,生你那年我想起了藜菜,就给你起名刘仲藜,大概是为了记住那段日子吧。”刘仲藜则追问:“藜是藜菜,那么仲字又怎么讲?”刘樾一听儿子问这个,眼圈立刻红了,他想解释那是因为想起了柳秋菱的缘故。柳秋菱是柳家二姑娘,仲就包含着二的意思。可是他不敢说,他的辣妹正瞪着一双杏核眼瞅他呢。刘樾含混地说:“仲是胖的意思,你小时候很胖。”刘仲藜立刻反驳:“胡说,仲哪里有胖的意思?仲是二的意思。”刘樾还想说什么,就看见杏核眼变成了豹子眼,就不敢再解释。后来刘仲藜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与柳黪有这么一车轱辘的关系,就更不满意了。当天晚上回家,把书包往床上一拽,又质问刘樾:“你知不知道他家是小业主?你一个革命者,和准资本家扯啥关系?”刘樾顿时黯然神伤。以后刘仲藜一提起这件事,刘樾就躲到屋门外吸烟。有人看见他这烟吸得够狠的,一吸一大口,仿佛燃起了一个大火球,照亮了整个房檐和屋门,还有台阶。刘樾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烟不吱声,刘仲藜和湖南辣妹就没招,啥也说不出来。

    有几个学生在校园里五里嚎风地闹了一下子,学校翌日就通知班主任安排学生们参加文化大批判。趁着自习课,班主任马友光颠巴颠巴地跑进班级,扶了一扶大眼镜,教室里就闪出一道白光。趁着白光闪烁,马友光说:“学校说了,学生可以参加大批判,但是我们是新楼,你们看墙壁上那层绒,黄澄澄的毛茸茸的像小鸭子的绒毛,倘若一贴大字报不就毁啦?要是你们家的墙壁心疼不心疼啊?所以大家可以写小字报,贴在教室后面墙报上。刘仲藜和卢松在,你们俩商量商量,把墙报搞得漂亮一些。”

    上课铃声响了,似乎一切依旧如故。同学们端端正正地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等候上课,只有单渠源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语文老师夹着教案和课本匆匆地走进了教室,一只脚刚踏上讲台,就听单渠源“嗷”地一声喊:“我们不要上课,我们要参加革命!”语文老师吓了一大跳,脸色唰地就白了,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单渠源张大嘴巴喊:“罢课,我们要革命。”什么什么,罢课!柳黪有些恐慌,就想:谁说要罢课了?谁说要罢课了?罢课是几十年前革命先辈对付国民党的做法,难道今天我们也要罢课吗?我们罢课对付谁?语文老师是胆怯了还是觉悟了?一转身脚步慌乱地跑出了教室,走下楼梯时脚底板一滑就跌了一个屁股蹲儿。霎时间柳黪的脑海里出现了空白,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难道一个人的冲动,就能代表一个班级同学的话语权吗?

    清晨,阳光熠熠。教学楼右侧的空场上出现一趟趟木桩,一根根铁丝上挂满了大字报。白报纸随风飘动,宛如一家手工制衣作坊在阳光里晾晒缩水白布。柳黪和卢松在一前一后,在白报纸的迷阵里转圈,一张一张地认真阅读。大字报揭露出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就连学校党总支书记如何来校的也说得耸人听闻。柳黪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就佩服这个写大字报的人把历史的来龙去脉调查得那么清楚。白报纸反射着耀眼白光,柳黪看了一会儿发现漆黑的墨迹奇迹般地变成了绿色。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幻觉,竟然联想起了奶奶的葬礼。就是那天,奶奶的墓地也是这般白花花的一片。

    柳黪晕晕乎乎地回到了教室。单渠源正在挥毫泼墨。他的脸庞稚嫩,但是他的书法却相当流畅。他低头凝眉,面容庄重。他的手腕旋转,一支毛笔宛如项庄舞剑般在白纸上跳跃。一张白报纸,他一挥而就。右手轻轻地提起毛笔,左手潇洒地一扯一甩,写满行草的大字报就飘落在另一张课桌上。他笔走龙蛇,一会儿又写满了一页。一个上午,单渠源写满了三十多张大白纸。他放下毛笔,让笔头枕在铅笔盒上。他用左手攥住了右手腕,一下一下地来回旋转,眼睛并不离开桌面,嘴巴宛如出水鲤鱼似的一张一合,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刚刚写好的大字报。他的大字报的确与众不同,从校长到数学教师,从执教方针,到分数挂帅,最后停留在他们宣传资产阶级思想上,甚至对这次运动的领导如何不利也给予了深刻的剖析。他使用的那些革命辞藻气度不凡,如果不是大字报的内容略显空泛,真可以说是一篇绝妙的好文章了。他扬扬得意,有些飘飘然。他又提起毛笔,低头写了一个字,然后高声叫喊:“再拿几张白报纸来!”他等待着,却没人搭茬儿。他左右看看,身边没人。他直起身来朝教室门口看了一眼,就看见了柳黪。那时候柳黪正巧站在教室的门框里全神贯注地凝视他的项背。一屡强烈的阳光照在单渠源身上,映出了一圈白色的光边,明晃晃地刺入柳黪的眼睛。柳黪似乎看到了一杆喷火的气焊枪,甚至还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甲烷气味。柳黪站在那里想:“这下子好了,你单渠源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可以淋漓尽致地表现你的文学才华了。”

    柳黪对单渠源写的这些是是非非一概不知,即便他知道,让他写他也写不出像单渠源这样漂亮的文章来,这不仅仅是他的文笔赶不上单渠源,他的视野,他的思维,也赶不上单渠源。更重要的是,他的为人和他的家庭熏陶限制了他,他不善于分析,也不善于捏造,更不善于污蔑。然而他又是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青少年,他对于思想的权威性深信不疑。他相信在教育战线和文化战线上的的确确有那么一批黑帮,还有那么一条黑线,而且这条黑线已经不是鬼鬼祟祟地隐藏在某个角落里了,而是一有机会就蹿出来亮相。不过他即使十六周岁了,思想依然相当幼稚,也许是从未担当过生活的重担,就对社会的各种现象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因而他不光在理论方面分辨不清是与非,甚至连感性认识也没有,即使人家把尾巴暴露在他眼面前他也看不出来,更甭说看懂了。现在他能够做的只有懵懵懂懂,跟在同学的屁股后面瞎掺和。

    单渠源并不在意柳黪看得懂看不懂,他不需要他出谋划策,但是他需要他过来动动手出出力。既然身旁没有别人,有这样一个人也是他的幸运了,单渠源就大声地召唤柳黪:“快,帮我到文委办要几张白报纸来!”他口气雄壮,不容推辞。柳黪倒也不拒绝,一转身噔噔噔地跑下楼去。

    不一会儿,柳黪噔噔地跑上楼来,气喘吁吁的。他一边哈哈地喘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没,没,没白纸了。他们说刚买了两卷白报纸一下就用光了,问旧报纸行不行?”单渠源站在那里愣了好半天,仿佛被钢针刺破了的皮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挺挺的胸脯也一下子就缩了回去。他显得有些沮丧,沉思良久说:“既然如此,那就帮我把旧报纸拿来吧。”单渠源的大字报贴出去了,整整覆盖了一整趟别人刚刚贴上去的大字报。三十几张白报纸宛如一条长满黑色鳞甲的白龙在半空舞动。唯一让人遗憾的是,最后三张是用花里胡哨的旧报纸写成的,把醒人眼目的白龙变成了一条丑陋的花尾巴蛇。

    校园里静悄悄的,比平常上课时还寂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初三五班同学刚坐好,教室前面墙上的广播喇叭就噗噗地响了几声,接着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柳黪听了听觉得奇怪,往常有个什么事都是教导处主任通知,今天怎么换人了?这个人是谁?但是广播并未因为柳黪的迟疑而打锛儿,甚至显得十分自信,声音厚厚的,只是略有一些嘶哑。声音十分肯定,平稳地宣布:今天,学校各年级班主任老师统一到班级检讨最近几年开展教育的情况和问题,接受同学的批评和帮助!

    学校只在初中一年级设置地理课,所以初中二年级时物理老师马友光接替沈西征担任了初二五班的班主任。马友光是一位留校教师,年龄不过二十八岁,四方脸膛,络腮胡子,高中毕业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马友光是学校培养的后备干部,每次走进教室都挺着胸脯,满脸堆笑,彬彬有礼,表现得又豪迈又谦虚。不过这一次例外,他越是走近教室越是忐忑不安,豪情一扫而光,只剩下了谦虚与谨慎。柳黪看清楚了,马友光和往常不一样,他的腰有些躬,他的背有些驼,他的两条腿可能在战栗,裤脚在不停地飘动。

    马友光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教室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空气向下压,不光是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教室和同学都被压扁了,脸就变了形,古里古怪的。这种紧张的气氛不是初三五班同学造成的,而是班主任马友光造成的,当他走上楼梯的时候,他就惊悚地看见初三五班旁边那间教室的讲台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细长的大黑板下面还戳着一块小黑板。小黑板反转靠墙,就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也许是学生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吧。不过站在教室门口的马友光很快就缓过劲儿来了,他发现初三五班与刚才看到的那间教室的情况不大一样,虽然讲桌移到窗根底下了,可是讲台上还保留着一张课桌。另外,他还看到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和善,目光十分真挚,透露出信任和友谊,这让他的精神有了些许放松。

    马友光的手里捏着一厚沓稿纸,足足有二十几页。虽然他认为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能够回答学生们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即便如此,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两只手还是抖动了几下。他在教室门口的镇静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同学们谁都不否认他是迈着僵硬的脚步走进教室的,只是没有顺拐罢了。

    同学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唰地站起来立正向他行注目礼,但是也没有人横眉怒目。大家静静地坐着,只有卢松在站了起来,把马友光让到讲台上。马友光很受感动。他站着,手里捏着稿纸。他低头看了几眼,正准备检查他的错误,卢松在却搬过一把学生椅来,说:“马老师,您坐。”他慌了,连声说:“不,不,我站着就可以了。”底下有几个同学说话了:“马老师,您就坐着讲吧。”他听了眼睛立刻蒙上一层泪水,教室就有些模糊。就是平时讲课他也从来没有坐过呀,而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在一场不可知的运动之中啊,是要他作检查啊,可是同学却让他坐着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椅子确实搬到了他的身后。而且他往下一坐,椅子就自动垫在了他的屁股底下。

    马友光是最早回到教研室的。此时此刻,教研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光空落惶恐,还百感交集。要想识得人,就看关键时。他真诚地感谢他的这群学生。这群学生懂得善待老师。他们丝毫没有难为他,连一声呵斥都没有。他很想弄懂发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他平时善于处理师生关系的结果还是同学的善良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然而,两者他都说不清楚。

    一会儿语文教师回来了,表情沮丧。一会儿数学教师也回来了,闷着头一声不吭。最后回来的是英语教师,他的脸蛋儿有些红肿,衣服领洇着血渍。看到这些情况,马友光立刻茫然。他们各自低着头,谁也不和谁说话。此时此刻,他们各自想些什么,无人知晓。

    这几天,柳黪很不安宁,眼睛一直在找他的麻烦。起先是右眼皮磨得慌,继而肿胀起来,把右眼肿成了一条缝。卢松在看见柳黪眼皮肿胀,就问:“你这是怎么了?”柳黪回答:“不知道,杀得慌。”刘仲藜走过来说:“去医院看看吧。”苏君彦立刻站起来。他大高个儿,细溜溜的,风度翩翩。苏君彦自告奋勇,说:“我带着柳黪到东四小医院去看病。”刘仲藜说:“好,由你带他去,快去快回。”苏君彦扯着柳黪的胳膊,两个人匆匆地跑出教室。

    学校大门锁着。偌大的校园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寂静让人恐慌。两个人彷徨地走近校门。传达室里坐着两个学生,都穿了一身蓝色学生装。哦,门卫也换了。柳黪猜想,传达室的老师上哪儿去了,难道也害眼病了吗?苏君彦趴在窗格下面,朝学生点一下头说:“请开门,我们有事要出校。”一个学生走出传达室,高个儿,水蛇腰,把两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工作组规定不许随便出校门。”柳黪问为什么呢?水蛇腰回答:“工作组有八条规定:一不提倡写大字报。二内外有别,大字报不上街。三不开声讨会。四不搞串联。五不上街游行……”不让出去,还振振有词,这是正常上课时也没有的现象。柳黪气鼓了肚皮,就问:“都是不准,有没有可以?”

    水蛇腰说得正起劲儿,被柳黪突然打断,一时发愣,手足无措。或许他在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有理而我无理吗?呆了一回,猛然醒悟,我这是执行工作组的规定呀,谁敢这么大胆反抗?就气得立棱起了眼睛。苏君彦很会行事,眼睛扫了两下,发觉大事大妙,就偷偷地用胳膊肘拐了拐柳黪,说:“他是说不准串联,但可不可以出去看病。喏,你们看看他的眼睛,都肿成这个样了。”柳黪把右眼转向水蛇腰,就像奉上一只大黄杏。

    另一个学生从屋里走出来了,是个小矬把儿。小矬把儿盯住柳黪的右眼看了又看,结果连条缝也没看不见,就说:“哎哟,这眼睛真有问题!”苏君彦趁机说:“不知道咋回事,所以着急去医院看眼睛。”水蛇腰和小矬把儿商量几句,就说:“快去快回。”

    小矬把儿打开栅栏门,两个人像逃跑一般冲了出去。跑了一会儿,柳黪转过头来问苏君彦:“我们怎么如临大敌似的,连学校大门都不能随便出入了?”苏君彦回答:“甭管它,我们先看了眼睛再说。”大夫看了看柳黪的眼睛,说:“这是内针眼,上了眼药膏就会好的。”说罢,将一只漏斗状器物扣在柳黪眼睛上,哗啦哗啦地又洗又冲。处理完毕,大夫给柳黪戴上眼罩。柳黪放心了,一转身发现玻璃门里站了个独眼龙。变成独眼龙的柳黪只能一只眼睛看人,看谁都是扁的。不过,他依然按时到校参加活动。好在内针眼很快痊愈,他又可以正常地看人看世界了,再看人时就觉得人漂亮了,再看世界时就觉得世界方正了。

    就在柳黪看谁都顺眼的时候,学校来了通知,要求各班级选派一部分同学到河北秦皇岛四六一零部队参加军训。同学们一听说军训就来了情绪,抢着夺着到班长那里报名。柳黪很兴奋,就坐在座位上幻想军营的景象:一队又一队的解放军战士,肩着步枪,喊着口号,迈着整齐的步伐。一抹朝阳照耀着他们,金光灿灿。柳黪悄悄地把卢松在拽到了一边,小声说:“卢松在,我想参加军训。”卢松在看了看柳黪,脸盘端正,目光稳重,就说:“嗯。”柳黪又找到了刘仲藜,也拽到一边小声说:“班长,我想参加军训。”刘仲藜一脸正经,仔细打量,看见柳黪满脸真诚,很服帖,就说:“可以考虑。”

    第二天上午,刘仲藜站到讲桌旁,一本正经地向同学们宣读了参加军训人员名单。他的声音干脆肯定,不容置疑,在宣布王昆仑的姓名之后,紧跟着就宣布了柳黪的名字。柳黪掐指一数,正好排在第十名。十全十美,他很高兴。后面又宣布了谁,柳黪没听清楚,但是他看到几位同学眉飞色舞,几位同学低眉沮丧。还有一位同学,一边挑起眼皮斜视刘仲藜,一边用牙齿吭哧吭哧地啃指甲盖。

    傍晚,北京车站。站台上一队一队的学生正在顺序登车。幽幽的站台日光灯照耀他们稚嫩的脸庞,仿佛涂抹了一层银粉。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背包,捆得四四方方紧紧绷绷的。学生精神抖擞,一个赛一个,仿佛他们已经是真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列车刚一出站,卢松在就站了起来。他朝车厢两头看了看,发现所有的同学都转向了他。他嘘了一口气,大声问:“我们唱一支歌曲好不好?”全车厢的同学们齐声回答:“好——!”他沉思一下,就起了头:“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唱!”同学们立刻跟着唱了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歌声嘹亮。

    清晨,专列到达了秦皇岛。站台上阳光灿烂,光芒四射。柳黪跟在同学后面鱼贯而出,来到了车站广场。举目四望,这是一座黄色的城市,街面上所有墙壁都粉刷了一层浅浅的黄色。街上的行人不多,城市就显得格外地安静。广场上,学生们迅速地站好了队列,一名解放军军官走到了队列的前面,昂首挺胸,两臂下垂,五指并拢,紧贴裤线。军官的口令干脆:“立正,稍息。”左右看了一下,又喊:“注意,向前向右看——齐。”柳黪唰地一下紧张起来,脖子梗直,双臂并拢,两只脚不停地捯着小碎步,跟随队列的移动进行调整。一行一行的队列站得倍儿齐,形成了方阵。

    军官很满意,先喊:“稍息。”四下看了一遍又喊:“系好风纪扣。”口气不容置疑。

    同学们相互看了看,大夏天的,衣服上的第一枚纽扣大多敞着,更不要说风纪扣了。有几个路人经过广场,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扭头一看,同学们正在紧张地钩系风纪扣呢。他们谁都没有系风纪扣的习惯,所以钩了好几下才钩上风纪扣。柳黪一边钩系风纪扣一边想,解放军和老百姓就是不一样,讲究纪律,讲究军容,敬佩之意油然而生。整理好军容,军官又下达了新的命令:“向右转,齐步走!”同学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军营进发了。

    柳黪被编入一连一排一班。一班长的模样长得很像王杰烈士,是一位沧州入伍的老战士,身板结实,面容质朴,在野战部队就已经是班长了。他的军装合体,透着干练,胸脯上两抹红色引起了柳黪的注意。仔细观察,原来是两枚证章,一枚是圆形的毛主席像章,金光闪闪;另一枚是长条形红底儿证章,上面有五个耀眼的金字:为人民服务。绿军装,红领章,红帽徽,黄腰带,半自动步枪,所有这一切把班长彰显得格外地英俊孔武。一排长一副瓜子脸,长眼睛,虽然透着一股帅气,可是形象和气质都太像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的孙喜。他身穿草绿色军装,腰扎黄皮带,斜挎一支小手枪,走起路来总喜欢小跑。而一连长则是个大高个儿,既不扎腰带,也不斜挎驳壳枪,就和《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的鲁连长不大一样了。他的军装宽松,时常被清风拂起,这让他有些飘逸。他与一排长也不一样,他的右肩膀高左肩膀低。一班长解释:“当年在朝鲜战场,连长还是一名初上战场的战士呢,就一个人硬是将一根爆破筒塞进了有五个美国兵的地堡里。他们各持一端,僵持了三秒钟,连长这才放手滚下山冈。他刚一松手,爆破筒就爆炸了,飞起的石块砸伤了他的肩膀。”一排长说的和一班长不一样。一排长这样说:“连长当了五年战士,扛了三年机关枪,肩膀斜是扛机关枪扛的。”不管是石头砸的,还是扛机关枪扛的,侧棱肩膀成了一连长的标志。可是有一天团里开大会,在广场上柳黪却看见好几个连长都侧棱肩膀。

    晚上开过班会,柳黪躺在地铺上想心事。班长爬过来,抱住他的肩膀问:“想家了?”柳黪腼腆地笑了笑说:“没有。我想当兵。”班长的脸上充满了笑容,轻轻地拍一拍柳黪的肩膀说:“当兵好,保卫祖国,一定有机会的。”

    柳黪看见大海了。蓝色的大海,像一幅欧洲印象派油画。天是蔚蓝色的,山是靛青色的,海是深蓝色的。画面有些倾斜,好像天太远,山太轻,海太重,整幅画面让蓝色的大海挤歪了。柳黪终于看见海港了。一艘货轮停泊在码头上等待装卸,橙黄色的塔吊把长长的吊臂伸向天空。柳黪由衷地发出一声惊叹:“哦,这就是海港。成吨的钢铁轻轻地一抓就起来!”他们又到了另一处海岸,这里白沙滚滚,滚烫而又温柔。天是蔚蓝色的,海却是豆绿色的,蓝天与绿海交融一起,分不出哪儿是天哪儿是海。柳黪扑向大海,浪涛就把他托起。他亢奋地游向大海深处。一只贝壳漂到身边,他轻轻抓起。贝壳下面藏匿一只小螃蟹,四只脚反扣贝壳,四只脚划动。一张透明的白伞漂过来。他刚要伸手去抓,班长游过来了:“别抓别抓,这是海蜇,有毒,蜇人很厉害的。”广阔的大海呀,你究竟深藏了多少秘密?

    傍晚,集合号急促地吹响了。连长一扫往日的微笑,面容严肃地说:“北京有新情况,需要大家明天回去。”同学们听了连长的话,面面相觑。柳黪由惊愕转而遗憾:什么事情这么急,不是说好了要军训一个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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