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我怎么了,您这么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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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黪终于回到了学校。

    天刚下过雨,一切都湿漉漉的。老树越发显得威武雄壮。整体看去校园里十分清新,而目光降落在具象上却又那么地朦胧。学校东院聚集了一群同学。柳黪急惶惶地奔过去想看个究竟。校园里的气氛和军训之前大不一样,如果用豪壮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显然已经不恰当了,在这里面似乎充斥着另外一些内容。当柳黪不经意间瞥见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时,脑海里划过一个骇人的词汇——杀机。啊,的确是杀机,只不过尚未达到杀气腾腾的地步罢了。柳黪惶恐地捂住鼻孔,他嗅到了火药味,抑或血腥味。

    东面幸福村等几个院落的房屋在建造新楼时拆掉了,只保留了西墙,还有三级台阶。柳黪伸长浑圆的黑脑壳朝前瞭望,就看见台阶上晃动着一个细高的身影,穿着草绿色军装,被清晨的湿气浸润得格外刺眼。臂膀上套着红袖标,仿佛鲜血染成。袖标上有几个大黄字,柳黪凝神闭气地看了两次才辨认出印的是繁体红卫兵三个字。这名字是谁起的呀?真够响亮的,充满了想象力。红卫兵脸庞英俊,英俊中隐含着一些稚嫩。红卫兵一会儿挥挥手一会儿摇摇肩膀,宽大的军装就在他细瘦的身躯上来回晃荡。不过,他到底站出来了,并无做作。柳黪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打听。他想,知道他是红卫兵就足够了。

    云缝里射出一线阳光,闪耀柳黪的眼睛。柳黪稍一愣神,天空就飘下来一句古谚:古之民不歌尧之子丹朱而歌舜。抬头看时,发现帽檐下的那双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睛唰唰地闪烁,继而更让人激动的一句话传过来:“我们要具有解放全人类的胸怀和豪情,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柳黪歪着脑壳反反复复地重复红卫兵强调的这句话,他似乎不大明白何以只有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的道理。此时,他竟然痛恨起自己来了,痛恨自己缺乏深刻的思想分析能力。可是这能怨他吗?像这样有气魄的深邃思考,不是一个中学生能够做到的。若干年之后,经过细致梳理,他或许还能有所认识,有所辨别,有所理解。他不是那种人云亦云顺风转舵的人,更不是那种口是心非胡说八道的人。他是一个老实人,是一个尊重事实的人。这天晚上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吃晚饭,尽管还不能完全理解,却依然准备把全部的热情投入现实当中。

    校园里灯火辉煌,人影憧憧。

    卢松在捧着一摞报纸走进教室。他叫住往外行走的柳黪,说:“来,我们一起写大字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柳黪有些不解,就说:“军训那么多天,我们对学校的情况一无所知,这大字报怎么写呀?”卢松在不以为然:“你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吗?大字报由我们来写,你只管做好辅助工作。”柳黪的身边站着李志栋,就插了言。就听李志栋说:“军训本身就是一个阴谋,一定要揭发它!”这话刚一出口,他的细眉毛就如蜻蜓翅膀一般急速地颤动起来。阴谋?柳黪糊涂了。哪儿有这么多阴谋啊?他天真地想。这时,王昆仑从角落里站起来,顺着过道几步蹿到前面。他浓眉大眼,白面皮,穿一件短袖白汗衫,下摆塞在裤腰里,潇洒挺拔。王昆仑写一手漂亮的颜体字,话一出口就自命不凡:“你们俩说,我来写。”

    大家争相写大字报,即使柳黪想插手也插不上了,就自我解嘲说:“既然我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写毛笔字又没王昆仑写得漂亮,那么我做点儿什么好呢?”歪着脑壳想了想,“干脆,你们写我来张贴。张贴大字报的事由我承包了,你们听见没有?谁都不许和我抢。”卢松在听了就朝他笑笑。王昆仑攥着毛笔,一边在砚台上掭墨一边朝着柳黪叫嚷:“赶快过来铺纸!”咯噔,柳黪的自尊心受到了挫折,黑脸蛋上浮现出一丝沮丧。卢松在凑过去推了他一把,说:“皱什么眉头,革命分工不同嘛,快铺纸吧!”这话儿说得入耳,让柳黪稍感宽慰。

    校园里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都可以看见有人影晃动。王昆仑笔走龙蛇,写完一页纸往旁边一站,一手扌卡腰一手提笔,骄傲地端详自己的作品。看了一会儿摇摇脑壳,似乎有些不满意。柳黪一把推开他,双手一拢就把一大摞大字报收到怀里。王昆仑望着柳黪泼辣的动作,心疼地叫唤:“慢着点儿啊,别把字洇了。”柳黪嘻嘻一笑说:“放心吧,弄不坏你的字,我的大书法家!”说完抱起大字报一溜烟地跑出了教室。

    教学楼前面的大空场被左一趟右一趟的大字报分割成了无数个田字。柳黪在田字格里来回地蹿了两趟,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急得跺脚,连声说:“你们看啊,这大字报厚得密不透风,让我往哪儿贴呀?”卢松在跟在他后面,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既然这样,就贴在楼门两侧,谁出来进去都能看见!”柳黪回头看了看,楼门两侧原本不让贴大字报的,这回革命一做主,立刻贴满了大字报。就说:“往那里贴,有地界吗?”王昆仑不以为然,说:“死心眼,往上糊就是了!”柳黪不再争辩,拎起笤帚疙瘩,就往旧大字报上刷糨糊。卢松在跟在他后面一张接一张地将大字报贴了上去,就把原来的大字报全部覆盖在下面。

    黑夜,悬挂的一张张大字报在灯影里哗啦哗啦地飘,风华正茂的少年立刻激情满怀。卢松在脖子一扭,高声朗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挥斥方遒。”李志栋也按捺不住,尖声尖气地嚎叫:“人生自信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说完了还问大家,“伟大领袖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吧?”少年相互瞅瞅,竟然沉默了。几颗激动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革命的向往。卢松在站在那里静静地遥望夜空,繁星就朝他眨了眨眼睛。卢松在似乎有所领悟,就说:“我们战斗一宿怎么样?”同学异口同声:“好。”

    几位少年沿着教学楼向东面寻找,一直到走进东院北屋。这是音乐教室,南北两面都是玻璃窗。卢松在伸手在门框上一划就摸到了灯绳。咔嚓一声,两只荧光灯就亮了。教室依然是几个月前的模样,一台钢琴摆放在角落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王昆仑几步跨到钢琴前面,也顾不得灰尘不灰尘的,掀开琴盖,用手指尖轻轻敲击。叮咚叮咚,教室里响起一连串美妙的音符。柳黪制止了他:“我说不会弹可别瞎拨弄,拨弄坏了不得了。”几个人将课桌沿着南墙贴紧,一会儿就摆好了一趟大通铺。刚要商议谁睡在哪里,就看见窗户外面闪过几个黑影。柳黪紧张地说:“有人来了。”话音未落,几个学生已经走进了教室。大家一看,原来是初三六班的同学,一块石头这才落地。

    最先跨进教室的是一位娃娃脸的少年,中等个儿,穿一件米黄色敞口夹克衫和一条浅灰色西裤,眼睛黑沉,嘴角上翘,宛如在笑。柳黪认识他,这是初三六班的熊志信。看见柳黪正在擦拭课桌,熊志信说:“啊,想到一块去了。我们一起住好不好?”不待柳黪回答,回头对同学说:“别光让人家干,咱们一起动手。”说罢就搬动课桌。

    不一会儿,北窗下也摆出一趟通铺。正要分别就寝,不想外面又走来一群少年。卢松在趴窗一看,是初三四班的同学,就说:“今天咋回事呀,莫非要来个梁山泊好汉大聚义吗?”走在初三四班前边的那个同学叫孙叔傲,个头儿不高,微微发胖。孙叔傲高腔大嗓地喊:“谁说不是呢。造反有理,就应该一起干嘛!”竟然声音洪亮,豪气冲天,把个荧光灯也震得晃了几晃。柳黪眼拙,直到荧光灯停稳,方才看清楚这一群人,就笑着说:“果然是英雄聚义了。”

    闻言,孙叔傲稍稍一愣,立即想起去年他们的一次对话。那天柳黪扯住孙叔傲的衣袖问:“我说老兄,你怎么也敢叫孙叔傲?”孙叔傲惶然茫然,就说:“怎么,名字不好听?”

    柳黪记得,春秋时期,楚国令尹蒍贾的儿子名傲,字孙叔,人称孙叔傲。后来蒍贾遭到权臣斗越椒的陷害致死,孙叔傲便带母亲逃往了云梦泽。有一天孙叔傲下田,在地头上看见一条两头蛇。坊间传说,人看见两头蛇必死无疑。孙叔傲悲哀至极,心想:这回我死定了。转念又想,倘若再有人看见,岂不也要送命?不如打死两头蛇。孙叔傲手举镐头,一镐下去就刨掉了两只蛇头。回到家里,孙叔傲悲伤地告诉母亲说我遇见两头蛇了。母亲说:“人有一念之善,上天就会保佑他。你为他人除掉了两头蛇,岂止一念之善?你会走好运的。”果不其然,没多久斗越椒因为谋反被杀,楚王召孙叔傲入朝。孙叔傲上任之后兴修水利,教化民众,楚国很快就强盛起来。从此以后,孙叔傲的子孙就以他的字为姓。这就是孙氏。柳黪说:“你也敢叫孙叔傲,你这是想让天下孙氏把你当成始祖看待呀。”孙叔傲顿时羞愧得满脸通红,争辩说:“怎么是我想?要想也是我爸想!”

    孙叔傲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壳,便转向大家提议:“明天拿铺盖卷儿来,这里就是井冈山,就是我们初三年级的革命根据地了。”黑暗里王昆仑白了他一眼,小声嘀咕:“还用得着你说吗?”

    校园里风起云涌,谁也不曾料想一股莫名奇妙的思潮正在阴暗的角落里沉渣泛起,肆虐而来。

    与三个班级的同学相聚只间隔了一天,柳黪就从王昆仑那里听到了一副奇怪的对联。对联语言粗俗,写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王昆仑说,他听了之后非常苦恼。王昆仑的父亲是北京大学教授,按理说他怎么也算得上龙凤麒麟之子了,而今这副对联不但把他排斥在龙凤之外,甚至连大公鸡也不属于他了。他不明白,当年他大伯父曾经参加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是何等地气魄,何等地豪迈。而如今轮到他火烧赵家楼了,他却成了狗崽子,却成了混蛋了,想火烧赵家楼却失去资格了。难道就因为他父亲是右派,他就必须成为狗崽子吗?父亲不是已经摘了帽了吗?他想不通,坐在那里砰地一拍课桌,愤怒地说:“这副对联,不过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翻版罢了,这是上千年来封建社会流传的腐朽思想,现在把它倒腾出来,想用这个压迫我们革命派,不过是想堵住我们的嘴,不让我们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罢了。”柳黪也很惊愕。工商业改造那年柳德茂被划定为小业主,却没有在意,轻蔑地想不过是个成分罢了,还不是靠劳动吃饭?没想到现在不行了,柳德茂成了革命对象了,儿子成了狗崽子了。柳黪又愤怒又不服气。愤怒的是,那些人猖狂起来就不讲理了;不服气的是,为什么出身成了革命的问题,连批判走资派的资格也没有了?弄不好还要陪着走资派挨批挨斗?他一看见那些近乎疯狂的嘴脸,就又鄙视又惶恐。柳黪情绪急切地问王昆仑:“你这是听谁说的?”王昆仑使劲儿地抹一把眼泪,在大腿上蹭了蹭,歪着脑壳梗着脖子说:“这副对联是我从刘仲藜那里听到的,究竟是谁提出来的,又是谁把它闹哄起来的,我也不知道。”

    “那……刘仲藜怎么说?”柳黪惶惶而问。王昆仑说:“他很得意呢。好像他爸是区长,他就是当然的好汉了,我们这些教授的儿子理所当然就是混蛋了!”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鼻孔。“他真是这么说的?”刘仲藜曾经蔑视过柳黪,柳黪就异常气愤,现在又听到这样的话,就说:“他连亲戚都不认了,他还以为他和他爸一样呢,真是英雄好汉了呢!”说完闭上眼睛想了想,又说,“虽然我不知道这副对联出自谁手,但是我敢肯定,这不是伟大领袖说的。这是血统论,我坚决反对。”嘴里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就骂了起来:“纯粹他妈的胡说八道。彭湃的老子是地主,他也是混蛋吗?恰好相反,彭湃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者。他领导海陆丰农民闹革命,把自己家的田地都分了。谁英雄谁好汉?谁反动谁混蛋?这不一目了然吗?你刘仲藜不过是一只愚蠢的狗熊罢了!”

    大街上人迹稀疏,街灯昏暗。然而灯市口女中的操场上却灯火通明,人影乱窜,一场关于对联的大辩论正在这里激烈地进行。两盏三百度的大灯泡悬挂在木柱上,把整座舞台照耀得雪亮。舞台两边各竖一根蒿杆,蒿杆上面扯一块红布横幅。横幅上面别着白纸剪成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不知道是裁剪的缘故还是别针别的缘故,抑或风吹的缘故,反动的反字,上面的扁撇和竖撇都脱落了,对联就变成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又动儿混蛋”。血腥陡然变成了滑稽,让人看了又愤怒又尴尬又无奈。

    夜色愈来愈浓,广场上人影憧憧。残星隐蔽在黢黑的夜空深处偷听舞台上野蛮的争吵,还不时地眨眨眼睛,流露出一丝诡谲的嘲笑。黑暗逐渐压缩了舞台上的一点儿辉煌,除去一圈淡黄色的光晕之外,四周全部被黑暗笼罩了。柳黪感到了深刻的恐怖,就不由自主地往人群里面挤。站在他前边的那个人又高又大,抱着膀子使劲儿地扛住了他。柳黪再挤,那个人便回头瞅他,两道瘆人的白光从黑眼窝里迸射出来,吓得柳黪心惊肉跳,不得不放弃藏入人群的奢望。黑暗里似乎有一只血红的大嘴巴正在慢慢地张开,准备将他一口吞噬。这时,一个身影跃上舞台。他身穿草绿色军装,腰间扎一条武装带。尚未开口,台下就有人喊:“报告出身!”绿军装腰杆一挺,声音响亮地回答:“革干。”说完双手攥住麦克风。有人又问:“你说,你同意不同意对联。”麦克风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喊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历来如此。我们红五类干部子弟要团结起来,革命的跟着干,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他的语言粗俗,声音嘶哑,却赢得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还有几声欢呼雀跃。柳黪十分不服气,就想:“哑嗓儿有啥了不起的?不过以势欺人罢了!他讲道理了吗就鼓掌?”这样想却不敢张声,更不敢跃上舞台驳斥。舞台上空漂浮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灯光里又一个身影跳上舞台。这个身影瘦小,却很灵活。也许是离得太远的缘故吧,柳黪辨不清形象,但是一张口,立刻知道是谁了——孙猴子。孙猴子是高二一班的学生,只有十八岁,瘦削,一脸皱纹。那年高一年级的篮球比赛进行得紧张激烈。柳黪凑上去观看,就看见一条瘦小的身影,穿着一身鲜红的秋衣秋裤,满场飞奔,如若猿猴。瘦猴子不停地叫喊:“传球,传给前锋。投呀,赶快投呀。好,进了。就这么打。”这猴子真勇敢,在一片拥护声中敢说不字,他说:“我不同意对联的提法,这是血统论。我们应该团结……”不待他说完,有人在台下喊:“报告你的出身!”孙猴子非常镇静,回答:“职员。”台下有人又喊:“一张嘴就知道你不是他妈的红五类,滚下去!”孙猴子站在台上不动,抱住话筒,声音嘶哑地说:“我是说对联贯彻阶级路线是好的,但是不全面,缺少策略,不能团结大多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团结大多数。”围在台前的人并不想听他讲道理,就呼喊:“他是狗崽子,把他轰下去!”噌噌,两个身穿绿军装的学生蹿上舞台,一个朝孙猴子一扒拉,孙猴子就原地转了一个圈;另一个蹿到他的身后使劲一推,孙猴子就踉踉跄跄地退到了舞台的边缘,脚跟没站稳,一头栽下了舞台。柳黪惊呆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口长气。“这叫什么辩论?纯粹仗势欺人,一言堂!这样的辩论难道还能有什么意义吗?”一歪脑壳一跺脚,愤然退出了会场。

    柳黪憋着一肚子恶气回到了他的水泊梁山。使劲儿一拽灯绳,荧光灯闪了几闪方才稳定。屋里没有人,全都参加辩论会去了。柳黪茫然环视,一床床铺盖卷静静地躺在课桌上,分不清谁是谁的。一般的被褥,一般的颜色,几乎没有丝毫的差别。他沉默了,心中休戚,失落地想:“睡觉吧。”一拽铺盖卷,褥子就摊开了。再拽被子,里面掉出一张纸条来。咦,这是啥?铺盖里怎么会藏着纸条?柳黪慌忙把纸条抓在手里,展开一看就傻眼了。双手一攥贴在胸前,立刻感觉胸口怦怦地跳动。柳黪紧张地扭转头,来回来去地把音乐教室看了好几遍,确信没有人,这才颤抖着双手重新展开纸条来看。纸条上写着几个钢笔字:你啥出身?赶快搬走!脑壳里咯噔一声响,柳黪就傻了。对联的效应突然而迅捷地反应到他的身上了。他感到了屈辱,泪水顺着眼角淌出来。他咬住嘴唇,挥一挥手,抹去眼角的泪水。他低下脑壳又看了看字条,辨认了半天,仍然辨认不出字条到底是谁写的,但是他敢肯定,是这屋里的某一个人写的。他知道他对他已经客气了,如果不客气的话,就会像方才舞台上的那个人一样,被面对面地尴尬地赶出教室。

    他委屈,心痛,卷起被褥,打成卷儿夹在胳肢窝下面,趁着黢黑的夜色仓皇出逃,跑出了校门,消失在一片黑暗里。他跑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校园里依然灯火辉煌。他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回家中。天太热,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乘凉。柳德茂把大蒲扇拍得呱嗒呱嗒响,赶蚊子。看见柳黪抱着被子回来就嘲笑地问:“怎么回来了?不是参加伟大运动去了吗?”柳黪听出话里面的嘲讽就没有吱声,把被子往炕头一丢,就坐在了炕沿边,低着头懊丧不已。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来。难道需要跟父亲喊吗?难道需要跟兄弟们喊吗?难道需要跟姐妹们喊吗?他无处倾诉自己的痛苦,只有把愤懑隐藏在心里。

    柳黪窝在家里,整整窝了两天。他有一颗充满激情的红心,他渴望加入这场伟大运动,就像革命先辈当年参加五四运动一样。他希望国家坚定不移地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前进,就像革命先辈当年希望国家能够实现伟大复兴一样。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而且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遇到了这种问题。可是,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击,就将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辗转反侧,夜夜入梦,几乎都是如火如荼的革命场景。这天他刚躺下就又做起梦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回响。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最后他听清楚了,那声音仿佛在说:“对联已经被否定啦!坏蛋的阴谋已经被粉碎啦!”他的那颗年轻的革命的心立刻激动起来了。他有些癫狂,跳着脚地欢呼。可是只欢呼了两声,就被人推醒了。柳德茂站在地上,沉着脸色啈叨他:“半夜三更的,你踢踏什么!”

    太阳西斜,柳黪撒开脚巴丫朝学校跑去。他的脚步有些慌乱,一只脚刚刚踏进校门就看见了卢松在。卢松在也看见了他。卢松在从教学楼里冲出来,身边跟着王忠富。两个人在教学楼前面相遇了,停住了脚步,相互凝视。还是卢松在主动,一把抓住了柳黪的手臂,使劲儿地摇了又摇。嘴巴喋喋不休:“现在好了,对联被否定啦!大敌当前,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因此对联要改一改,改成父母革命儿接班,父母反动儿背叛。横批是应该如此。你说改得好不好?”卢松在的情绪没有引起柳黪的共鸣。柳黪依然觉得这里面还是留了个尾巴。他想,我们的父亲不见得革命,但也不见得反动,他们不过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罢了,那么我们是背叛呢还是接班呢?少年还很幼稚,不知道和稀泥的作用,抹一把稀泥就能把一件难事躲闪过去。几十年之后他曾经这样想,一场伟大的革命里面究竟要和多少稀泥呢?

    站在一旁的王忠富,比他俩谁都激动。这个王忠富,小个子,黢黑,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腰间扎一条小皮带。帽檐使劲儿地往前拽,遮住了眼睛,遮住了脸颊,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军帽不是戴在战士的头上,而是扣在一块黑色的鹅卵石上面。“还有,还有,”王忠富插言了,他激动得有些结巴,“昨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很激动,头顶头在一起议论,我们要响应党的号召,行动起来。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管谁管?”他双目奇诡,炯炯发光,好似乌纱笼罩下的五彩霞光。他把黑石子一般的拳头举在柳黪的鼻尖上,吓得柳黪不得不后退一步。

    王忠富正得意忘形,有人从教学楼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卢松在,有情况了。头儿让我通知你,马上率领几个人清除《宣战书》。”王忠富闻言,立刻傻了,继而两眼发直,突然又疯狂地叫喊:“你胡说八道!怎么能这样?”

    天色苍茫,一切景物影影绰绰。几个人走出内务部街往南拐,街灯喀吧喀吧地亮了,街道立刻宛如木刻一般黑白分明。几个人一直走到东单路口尽头也没看见一张宣战书。单渠源急得涨红了脸,跳着脚地喊:“怎么一张也找不到?他们都贴在哪里啦?真他妈的会惹祸!”

    就在柳黪不甚理解的时候,突然某一天,社会上掀起了一场改名的热潮,老字号要改名,街道要改名,人也要改名。王忠富一个高儿蹦起来,向柳黪宣布:“明天我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什么王忠富,纯粹封资修。我要改名东一兵,永远当一名紧跟伟大领袖的小兵!”柳黪惊愕不已:“怎么,连姓也要改吗?改了名字也就罢了,哪儿有连姓也改了的!”王忠富脸色灰暗,仿佛一块锈铁,说:“改个姓算什么?我就是要冲破这个禁锢,改一改他的姓。王姓有什么了不起,封资修!不就是春秋战国时有人想称王,崇尚王姓,向往王姓,才姓了王吗?可惜不知道他们改姓之前姓什么,要是知道,把他们全改回来。”嗬,想不到这个王忠富黢黑瘦小,却还有一点儿姓氏知识呢!柳黪有了一点儿钦佩,就轻轻地瞟了王忠富一眼,一段古老的传说就在柳黪的脑海里盘桓起来。

    王字在殷商甲骨文中就出现了,古人这样解释:三横分别代表天地人,一竖贯通,这就是王。传说尧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是王倪。这个王倪真了不得,就连黄帝有问题也要请教他。虽然这个传说并不足以为信,但是人们却让尧的师祖姓了王,是不是也反映了古人对王字的感情呢?可是,能够贯通天地人的王字怎么也是封资修呢?想到这儿,柳黪语塞起来,就对王忠富说:“那你就改吧。”

    在外面跟着潮流奔走了一整天,柳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却看见一家人肢体僵硬,脸色宛如铸铁一般地清冷,眼睛里闪烁着厄运的光芒,来回窜动,恍惚野鬼。“你们都咋啦?”柳黪不无惊骇地问,“难道创造一个红彤彤的世界不好吗?”柳德茂扑了上来,双手死死地揪住柳黪的衣领,咬牙切齿,喉咙也骨碌碌地响起来了,似乎有无限的愤恨。柳德茂低沉地喊:“谁咋呼也没你咋呼的份!”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不敢说,更不敢号叫。他想说你知道吗?彭真市长对咱家有恩,你大哥的工作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人家彭真市长给的吗?世界上哪里有以怨报恩的!他满脸憋得通红,最后喊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今天碰死你!”喊完脑门一撞就顶在柳黪的前额上。柳黪气急败坏,尽管气得哞哞的,仍然不敢造次。他瘪着嘴巴,人倚在炕沿上挺着,心里却凶猛地叫喊:“打倒走资派怎么啦?你这个小业主,资产阶级的温床!”他的双眼喷射愤怒的光芒,面孔狰狞得像黑夜里的一只龇牙咧嘴的野狼。

    两种目光在黑暗中对峙,一个暗淡一个明亮,明亮的慢慢地在黑暗里发出荧荧的绿光。柳德茂被柳黪闪烁的目光吓住了,胆怯地松开了双手,嘴巴却悻悻地念叨着:“他是为了柳家的生存才加入国民党的。”柳黪的拳头往下一砸,就把炕沿捶得咚咚地响,歇斯底里地叫喊:“我怎么啦,您这么恨我?”柳德茂又跳脚了,这次跳脚,脑瓜骨撞在门楣上,人就顺势号丧起来:“你还不知道哇?你抄别人的家,别人抄你的家!”

    就在昨天深夜,大街门咣当一声响,红卫兵恍如土行孙一般钻出地面,站在了大枣树的底下。这群革命小将,身披黄军装,臂套红袖标,双手叉腰,并且不需要有谁指点,一抬脚踢开了柳德蕃的房门。里屋,柳德蕃已经入睡,当即吓得惊慌失措,哆哆嗦嗦地从被窝爬起来,只穿一条白裤衩。革命小将的手指头随即按住了他的鼻尖:“你就是柳德蕃?”柳德蕃惊恐万状:“是,我是。”

    “你是国民党党员吗?”革命小将的尾音拐了好几个弯儿,里面充满了极度的憎恨。“是,从前是,现在不是。”柳德蕃惶恐至极。倒霉的时代在他的身上下了魔咒,他越想说清楚反而越让人家感觉狡黠。“他妈的,还想耍猾呀,怎么个从前是现在不是!”革命小将把眼珠一瞪,手掌一扬,就在他脸上画了一张仿古岩画。柳德蕃的脸虽然不是古老的岩壁,却也有人的骨头,革命小将画岩画的手就疼得甩了好几甩。柳德蕃脸颊上的岩画不断地膨胀。岩洞里,一条红蛇慌不择路,从嘴角蹿出,朝着革命小将喷射了两滴红色的毒液,就倏地爬向脖颈。与此同时,一颗牙齿鼓到嘴唇边,柳德蕃努力将它控制住,没有敢让它跟着毒液一起喷出。柳德蕃咕噜咕噜嘴巴,把牙齿咽到嗓子眼。牙根卡在那里,就像扎了一根鱼刺。柳德蕃翻了翻白眼,抻一抻脖儿,一使劲儿,将牙齿咽进肚里。牙根就划破了他的嗓子。在吞咽牙齿的时候,柳德蕃仿佛乌龟似的左右来回地晃动了几下脑壳,革命小将瞧见了就喊:“怎么?不服气呀?还想较量较量?那么好吧,我们较量一下看看。”革命小将把手中的皮带向两边一捋,就拽直了。

    崇明向前冲了一步,插在他们中间,用身体护住了柳德蕃,连连哀求:“他参加国民党是生活逼迫的。”革命小将一把将她拎起,甩到了墙角:“想入党,争取还争取不上呢,怎么会逼迫?休想欺骗红卫兵小将。没门!”柳德蕃猛然一愣,然后乌龟头样儿的光脑壳无力地垂了下来,两只无神的圆眼慢慢地闭合。屋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嗬,老顽固,想耍赖皮呀?”革命小将挥动手臂。皮带如风,在脊梁背上猛烈地刮起来。柳德蕃瘫倒在地,一只黄色的矮靿胶鞋就牢牢地踏在了他的脊梁背上。柳德蕃躺在地上莫名其妙:我待在家里,老老实实,怎么就平白无故地被红卫兵暴打一顿?我招谁惹谁了?忽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贴在地上的面皮就硬挣起来。

    大院里恢复了寂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黑暗已经被血腥吓得从天空跌落到地面,遮蔽了整个院落。一阵夜风吹来,停在树梢上哀鸣。崇明坐在炕梢上,盯了柳德蕃一整夜,天明时分反倒打起了瞌睡。忽然她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柳德蕃不在了,吓得嗷地一声哭嚎起来:“柳旐,看见你爸没有?”柳旐惊恐地从外面惊闯进里屋,问:“我爸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怎么没了?”崇明一扯嗓子:“你倒是快去找呀!”柳旐脚步凌乱了,张牙舞爪地扑向门洞。

    咣当一声响,大街门被人顶开了。柳旐稍微定一定神,就看见张茂祥扛着柳德蕃踉踉跄跄地撞进了门洞。张茂祥一只手扶着墙壁,大喊:“你们都咋啦?为啥让三哥跳护城河呀?”

    柳德蕃是趁崇明打盹时偷偷地溜出家门的。他朝城外走。前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大街两旁的槐树喝饱了水,枝叶就挺拔起来,青翠欲滴。他终于来到了护城河边,看见护城河的水也涨了,哗哗的。他回头望了一眼西山。晨曦中的西山是紫色的,不像雨后那样湛蓝,有一点儿黯淡。他回过头来朝东看,太阳刚露头,却被飘浮天边的那片天青色的霞云遮蔽得幽幽的。柳德蕃看一眼河水,就觉得这日子没法熬下去了。十几年来一直揪着心,战战兢兢地做人,不敢乱说乱动。刚感觉气氛有些宽松,就又紧张起来了。情形要是这么一次比一次地紧张,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他好像忘记了他站在护城河边似的,脚一抬,朝前迈了一步,就是这小小的一步,脚就迈进了护城河里。护城河水浸湿了他的圆口布鞋,他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在想心思,越想心里越乱,就想一头扎进河里算了。恍惚吹过一缕轻轻的晨风,他抚一抚胳膊,胳膊咝咝地疼痛,上面净是伤痕,已经成了血色花环了。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睛就被泪水蒙住了。他又向前迈了一步。河底净是黄土泥,还很硬实。他继续迈步,脚底板一滑,他就躺下了。他躺在了水里。天空五彩缤纷,像一只万花筒,晶莹剔透又变化莫测。护城河两岸的青草朝他摆了摆手,仿佛与他相别。天空中的彩霞闪了几闪,仿佛与他微笑。身边的河水也笑了,笑得哗啦哗啦地响,像银铃。他似乎听见一声亲切的呼唤。他沉醉了。

    这边屋里柳德茂还在号叫,隔壁那边屋里却传来了柳德蕃嘤嘤的哭泣声。猛然之间柳黪想起了昨晚他和卢松在的一组对话,心中又惊愕又气恼又羞愧,眼泪就簌簌地顺着脸颊流淌……

    在东海昌化桥南堍,苏州河拥抱的莫干山路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荣家以及孙家、周家的民族工业发源地。这条路很短,与邻近的几条路若即若离,两边是高大的厂房,临街还有一片石库门海派老式民居。宛如苏州河的转弯,不论过去还是将来,这里始终焕发着勃勃生机,与时俱进的精神左右着人们的思想。

    当年仲秋的某一天,对于全国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最多也就是阴云比往常多了一些,气温渐趋凉爽。最重要的是,中学生金赪峰出场了。这位少年家住苏州河湾的石库门,今年十四岁,小个子,浓眉,短脸,眼睛细长,嘴巴有棱有角。他的父亲是老红军,抗日战争中被派到东海开展地下工作。一九四九年东海解放,父亲便跟随当年的老首长接管了一家造船厂,当了车间主任。十多年来,他父亲和造船厂的工人充分发挥聪明才智,每年建造一艘大轮船。而今年他们又作出决定,为祖国建造一艘万吨巨轮。金赪峰不但继承了父亲的全部相貌特征,而且还继承了全部的精气神,沉着冷静,坚忍不拔,执着而灵活。他走在同学的前面,争当时代的弄潮儿。不仅是今天,尤其是以后,在历史的每一个转折点,他都能够迅速地作出反应,及时地转换角色,多少弄出一些成绩来。至于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在别人看来眼花缭乱,但在他看来却脉络清晰;在别人看来触目惊心,但在他看来却水波不惊。今天清晨,他从莫干山路出发,特意绕道外滩,一直走到十六铺码头。这里属于南外滩,行色匆匆的旅客大多不会注意岸边的墩台、脚下的泵船以及紧靠江畔的锚缆柱,其实就是这些不起眼的物件承载着南外滩老码头的重要记忆。这里曾经是东海的门户,也是东海传奇开始的地方。几十年之后,这里华丽转身,把历史文化和城市风光集中一身,成为东海滩最美丽的地方。金赪峰站在这里思考了一阵儿,方才转身朝南京路走去。他这样做,完全是他个人的意愿,他把这条路线比作父亲的经历,尽管极不贴切,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却能满足他那天真的遐想。最后他终于来到了拥有一片绿荫的大道。

    今天,金赪峰所以这样做,因为他偶然听说了一个消息。这里不像外滩那样风光旖旎,也不像南京路那样繁华,但这里也有它的优点,就是幽静,整条大街绿树成荫。他发现了一支队伍,就跟在了后面。这支队伍着装新颖,身穿黄色大衣,头戴金色帽盔,脚蹬高靿皮靴,威风凛凛。忽然前面发生了情况,走在他前面的那位铁塔般的人物一个后撤步,脚后跟就踩到了他的小脚面。那只脚宛如铁杵,踩得他断趾碎骨般地疼痛。但他不在乎,依然举着拳头呼喊。三十年前,他父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参加了红军,以后在抗日战争中又以这样的方式与一群小鬼子遭遇,展开殊死搏斗。父亲是幸运的,他们一共七十六个人,却消灭了一百零一个小鬼子。可是他们也付出了惨痛代价,一仗下来,只有三十五个人生还。金赪峰的拳头杵到那人的脊梁,就回头看他。那个人脸部棱角分明,具有强烈的斧凿般的雕塑感;眼睛又亮又大,瞳孔也不是黑的,而是朦胧的蓝灰色。这正是他心目中的偶像。那个人不但不向他道歉,还撵他走,让他到一边待着去。金赪峰很像他的父亲,表现得相当固执,抓住那个人的大衣说:“不,我跟你们走。”

    下了一阵小雨。太阳偏西,林荫下一片狼藉,满是凌乱的脚印。金赪峰产生了幻觉,以为经历了一次斯巴达克起义,孔武就固定在了心底。后来他有些言过其实地向父亲讲述了这一虚无缥缈的场景,一双手胡乱挥舞,嘴巴噼噼地叫喊,然而他的故事不仅没有激发父亲的兴趣,甚至还有些不满意,就批评他:“胡说八道。”的确,后来柳黪也听了他的故事,依旧未能产生兴趣,因为他那时连消防队员的服饰与灭火工具还都未曾见识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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