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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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松在第一次站到柳黪家的门楼前。他有些惊讶,眼睛瞪得大大的。这座门楼和父亲的介绍一点儿都不一样。父亲说,那是一座小门楼,黑花瓦顶,门楣上砌一层或两层砖檐。再往上是女儿墙,有板瓦拼砌的轱辘钱花饰。而今天,卢松在看到的这座门楼气度不凡,虽说不是金柱大门甚至也说不上是蛮子门,但是门楼却和金柱大门一样宽大,又厚又重,还散发着一股松香味儿。门洞里有点儿昏暗,阳光照在雀替上泛着亮光,古韵就在浮尘里显现了。

    卢松在一边叫喊柳黪的名字一边走进院落,站在大枣树底下,就看清了这座古朴的民居。大枣树黑色的虬枝和墨绿色的枣叶儿,遮蔽了大半个院落;北屋窗棂和门楣上的红漆已经斑驳爆裂,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那天晚上破四旧,柳黪居然在人家屋里睡着了,卢松在有些不高兴,就絮叨了两句:“破四旧这么革命这么激烈,你却坐在那儿睡着了,你让人家怎么看?”没想到就说了这么两三句气话,柳黪第二天就不来了。卢松在又气恼又后悔,埋怨柳黪气性太大。

    柳黪听见喊声,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卢松在来了,惊的是卢松在又要责怪他了。柳黪朝柳德茂说一声卢松在来了,就慌不迭地跑出屋去。一只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跌了一跤,就不好意思地朝卢松在咧了咧嘴巴,皮笑肉不笑。看见柳黪笨拙的动作,卢松在被逗笑了。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站着李志栋。李志栋的嘴巴跟得很快,就说:“柳黪,好几天没看见你,以为病了呢,就来看看。”

    柳黪赶紧往屋里让。

    靠窗户是一铺土炕,门前的过道很窄巴,卢松在就站在过道上,把李志栋阻止在屋门口。

    柳德茂正在八仙桌上记流水账。十多年了,他养成了一个改不掉的习惯,就是每天的花销都必须一笔一笔地记在小账本上。柳德茂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卢松在。柳黪指了指柳德茂,跟卢松在说:“这就是我爸。”回身又指了指卢松在,跟柳德茂说:“这就是卢松在。”下巴一扭,说:“站在后边的是李志栋。”

    卢松在轻轻地叫了一声:“四爹。”

    柳德茂看了看卢松在,个头和柳黪差不多,圆脸,一身黄军装,腰间扎一条小皮带,有卢桂铭的影子,又不全像。柳德茂品了品两个人的形象,觉得卢桂铭文气豁达,而卢松在的文气中含有一点儿娇气。柳德茂一指土炕说:“坐。”卢松在站着没动,看来不想多待。柳德茂就说:“一转眼三十年了,只知道你爸随部队去了东北,却不知道详细情况。你爸可好?”卢松在回答:“好着呢。怪就怪我没有及时告诉您。他在铁路局,来信问你们好。”这孩子比柳黪会说话,柳德茂一边想,就问:“离这么近,怎么不常来往?”卢松在支支吾吾,说:“以前功课太多,而现在事情又太多。”柳德茂把头歪向架几案,不吱声。卢松在看柳德茂沉默不语,就安慰说:“忍耐,很快就过去了。”柳德茂觉得这话有道理,就问:“谁说的?”卢松在回答:“我爸来信说的。”柳德茂长长地噢了一声,卢松在乘机对柳黪说:“今天下午有重要活动,希望你也参加。”趴在柳黪脖子上耳语几句之后又大声说,“吃了午饭就集合。”后面这句话似乎很多余,其实是说给柳德茂听的,免得柳黪出去让他乱猜疑。

    这一夜,柳黪迟迟不能入睡,激动人心的场面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天色麻麻亮时,十分困倦的他最终进入了一种朦胧状态。似睡非睡之间,他恍惚来到了那座长方形广场,北面是宫殿,南面是松林,两侧建筑,一实一虚,一轻一重,东西对称。晚霞灿烂,天上地下,金光闪闪。他被金光吸引,就又梦见了伟大领袖。领袖亲切地接见了他和同学们,身旁还站着周总理。领袖笑呵呵地用他那独一无二的浓重的湖南口音夸奖了他们。领袖的话儿让人激动,大家就热烈鼓掌。周总理立刻在一旁插话说:“大家要好好学习,批评应该是充分说理的,有分析的,有说服力的。”柳黪胸中豁然一亮,就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他们是,错误的了?”周总理听了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咯咯咯。”柳黪高兴地笑了,一笑就笑醒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一场甜美的梦。柳黪相当懊恼,狠狠地拍了一下脑壳,嘀咕:“让你笑!你高兴你就鼓掌,你笑什么笑?你看看,笑醒了吧!”不过,懊恼中的柳黪依然很兴奋,他从炕上爬起来,擦了两把脸,就往外面跑。刚跑到门洞,柳德茂就喊住了他:“你还没吃早点呢,我今天买的可是小酱包呀!”父亲的话具有十分强烈的挑逗性,马上钩出了柳黪的馋虫,就又跑了回来,一只手抓着两个小酱包说:“我夜里做了一个梦。我的梦很灵验呢,只要梦见什么,就能现实什么!”柳德茂不屑一听,笑了笑问:“都梦见什么了?”柳黪使劲儿地咽下小酱包,喉结就鼓了一下。柳黪说:“我梦见伟大领袖和周总理了,他们说红卫兵打人不对,还要我代表他们安慰三大爷呢。”柳德茂听了就调侃他:“那你还往外跑什么呢?还不赶快到西屋告诉你三大爷去!”柳黪再次冲出屋门时,就看见柳德蕃拄着拐杖站在当院里,他的耳朵奋力地向上竖起。茂密的枣树叶筛下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一片光亮。柳黪站住脚,兴奋地朝柳德蕃说:“三大爷,您不用害怕了,伟大领袖为您平反了。”柳德蕃的面孔剧烈地抖了几抖,就把明亮的阳光抖碎了,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京广线上,一列火车飞驰。山川河流,在车窗里一闪而过。车厢里坐满了乘客,有的隔窗观看大地的美景,有的低头阅读报刊书籍。车厢前后悬挂着伟大领袖的肖像和语录。肖像上的伟大领袖慈祥地朝着每一位乘客微笑。座位里站起一位解放军干部,红领章红帽徽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他微笑着说:“旅客同志们,我给大家说一段学习老三篇的快板好不好?”车厢里立刻响起了掌声。解放军干部的手在裤腰上摆了摆,就魔术般地举起一副快板,呱唧呱唧地打起来。

    这边快板刚一停止,那边又站起一位解放军战士,像一棵青松。战士的眼睛黑亮,炯炯有神,前后左右看了看,就说:“我是贫下中农子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我想我的思想只会变红,不可能变黑,和平演变和我没关系。后来连首长把我调到炊事班,我就想,我是神枪手,做饭不适合我。所以,一做饭就想射击,结果把饭烧煳了。炊事班长领着我学习老三篇。学习让我认识到,不想当炊事员,这是个人主义在作怪。这么看,和平演变不是与我无关。它就反映在不经意的思想上和生活细节上,你不注意它,它就偷偷地侵蚀你的思想。”

    战士刚说完,又走出一位列车员,梳着小刷子,眼如桃花,嘴角微翘,朱唇一张一合,说:“前年,我初中毕业当上了列车员,就想这回好了,可以走南闯北开眼界了。可是新鲜劲儿一过,就又觉得当一名列车员低三下四没前途。列车长组织我们学习老三篇,让我认识到不是列车员低下,而是我的思想低下。以后我端正服务态度,为旅客服务的热情就又高涨了。”话音未落,车厢里呱唧呱唧响起了一片掌声,列车员的脸就红了红。柳黪毫无意识地朝车窗外面看了一眼,就发现西面地平线上闪耀着一片橘红色的霞光。

    晨光中柳黪微睁双眼,发现列车驶上一座大桥。远方宽阔的江面上浮出一轮红日,把江水映得红光粼粼。莫非已经到达风雅的武汉了吗?柳黪连忙推了推还在瞌睡的王昆仑,说:“快看呀,水上日出。”王昆仑扬起两条胳膊,睡眼惺忪地问:“到哪儿了?”柳黪说:“龟蛇挟持,你说到哪儿了?”卢松在被吵醒了,揉了揉眼睛,看见茫茫大水,就问:“啊,到武汉了吗?”看了看江岸就赞叹,“真是因水而兴,缘水而盛呀!”

    十几岁的青少年,刚刚掌握了一点儿地理知识,个个自命不凡。王昆仑呀呀地叫着:“北京虽然山川拱卫,但缺少浩荡之水,就少了一些气魄。南京虽然虎踞龙盘,但聚散空间有限;唯独武汉拥江抱湖环山,龟息蛇盘,呈玄武之象。禹贡说江汉朝宗归于海,就是说江汉汇流,朝宗归海,犹如诸侯朝觐天子一般。虽然神话色彩浓了点儿,可是它把长江与汉水描写成两位水神,一见如故,携手共奔东海,这是多么神奇的想象呀。什么是朝?什么是宗?周礼说,春见曰朝,夏见曰宗。让人好奇的是,清代武汉税赋关隘也以江汉朝宗四字排列,武昌白沙洲为江关,汉口下茶庵为汉关,汉阳鹦鹉洲为朝关,汉西上茶庵为宗关。”柳黪也有满肚子知识要抖搂,就迫不及待地说:“最让人感叹的是楚人常常以凤凰自喻。你看屈原,俨然就是一只傲视天穹的大凤鸟。他挺立江渚,豪放地唱道: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多大的口气呀,多么令人向往啊!”

    列车驶出大桥,轰隆轰隆地越过一座林木茂盛的山峦,山顶上有一片古老的遗迹。卢松在瞥了一眼,忽有所思,说:“文因景成,景随文传。文化的黄鹤楼远比物化的黄鹤楼更摄人心魄。崔颢唱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柳黪眼珠一转,打断卢松在的话语说:“因为有了七律《黄鹤楼》,人们方知鹦鹉洲。因为有了《鹦鹉赋》,人们便时常提起狂士弥衡。弥衡击鼓骂曹时站立祭祖堂上,脱下旧衣,裸体而立。众人无不掩面。曹操叱责说:庙堂之上,何太无礼?弥衡回答:欺君罔上乃谓无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弥衡大骂曹操: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柳黪偷看一下同学的表情,见个个瞪眼聆听就来了劲头。“曹操想借刀杀人,便将弥衡荐给刘表,然而刘表不杀,又荐给江夏太守黄祖。弥衡便与黄祖的儿子章陵太守黄射成为了好友。黄射邀请弥衡到江心洲打猎饮酒,席间一名叫碧姬的歌女,斟满一盅美酒捧到弥衡面前,说:久闻先生清高,今有幸一见,敬请先生满饮此酒。弥衡并没想到在宴席上能够遇见红颜知己,便不胜动情,一饮而尽。席间又有人献一只红嘴鹦鹉送给黄射,黄射就转送给弥衡。弥衡触景生情,借物抒怀,即席揽笔写就一篇采采丽容,咬咬好音的《鹦鹉赋》: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恃隆恩预既往,庶弥久而不渝。”

    王昆仑也知道《鹦鹉赋》的故事,就抢着说:“弥衡狂得登峰造极,终于惹怒了黄祖。弥衡被斩,时年仅二十六岁。相传弥衡死后葬在江心洲,而那位碧姬则身着重孝,带着鹦鹉来到洲头,哭倒于弥衡墓前,誓言与他的灵魂共翔。碧姬哭够了,竟然一头撞死在墓碑前。那只鹦鹉彻夜哀鸣,终于死掉了。江夏人被感动了,就集资为碧姬修建了一座坟墓,把鹦鹉一同埋葬洲上。从此,人们就把江洲唤作鹦鹉洲了。”

    卢松在始终是一位厚今薄古的青少年,嫌怨几个人过于厚古薄今,就说:“你们说的都是古人,可知道武汉的山水也曾濡染了一位现代伟人的风采?”同学不服,就说:“哟哟,还卖关子呢,谁不知道这伟人就是我们的伟大领袖呀!”卢松在听言连忙向同学解释:“是了,是伟大领袖。伟大领袖第一次在武汉畅游长江之后便挥毫写下了雄浑壮丽的《水调歌头·游泳》。”说罢,卢松在就朗诵起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背诵完毕,脸色慢慢地浮现出敬穆之情,又说:“伟大领袖是何等的气魄。今年七月,英国元帅蒙哥马利,在武汉拜见伟大领袖。伟大领袖邀他一同畅游长江,可是这位威震世界的元帅却害怕长江的滚滚波涛,只好站立船舷当了一回伟大领袖宏大气魄的见证人。伟大领袖从大堤口顺流而下,一直游到武钢,在激流中搏击风浪整整一个多小时,游程三十多华里,你们行吗?”柳黪慌忙摇了摇头,他怎么敢和伟大领袖相比呢?

    在武汉,柳黪只来得及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同学一起去武汉四中寻找老同学陈明放。陈明放的歌儿唱得好,童音纯正,可以媲美天籁之音,因而一九六四年参加了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演出。后来陈明放的父亲调往长江水利委员会,陈明放便随之转学到了武汉。少年沿着幽静的小巷找到了陈明放的学校,却被告知下乡了。几位少年好友长吁短叹,连说遗憾。卢松在则劝说道:“来日方长,何必叹息呢?”

    柳黪所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和同学一起观看浩淼的长江。站在江岸,大桥就在头顶上了,犹如一条巨龙卧江戏水。斜对岸是一座蓝色的山峦,气韵无穷,恍若天境。卢松在指着氤氲里的青山说:“这边是汉水,那边是汉口。”宋鸿禧看景色缥缈奇幻,就提议:“我们乘轮渡过去看看好不好?”大家说:“好。”轮渡冲开细浪在江面上缓缓而行,伫立船头平稳如同大地。轮渡靠岸,少年一蹿一蹿地跃下翘板,就听后面有人喊:“看把船板跳的,乱颤!”几位少年兴致冲冲地钻进街巷,凝神注目,街景与之北京相比并无特别之处。柳黪神情颓然,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上桥吧,看一看寥廓江天。”几位少年一声呐喊,就像飞一般地跃上了长江大桥。长江十分宽阔,车流滚滚。大桥两边水天一色,万千气象迷住了少年,一个少年朗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另一个少年朗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各自抒怀,惆怅不已。

    柳黪要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找一家理发馆理一次发。他的头发并不长,在北京时还很舒坦,可是一到武汉就觉得刺挠。他担忧理发师傅的手艺,就提出理一个小平头。谁知武汉的理发匠谆谆可亲,手指腻滑,一个平头也要理上几十分钟。理完了,柳黪用手抚一抚头顶,竟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理了发,柳黪就想不出再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卢松在就说:“我们到武汉大学去吧。”

    几位少年去了洛迦山。偌大的一个学校,人却不多,甚至有些清冷孤寂。这一切都不稀奇,临行前鸿鹄中学不也是这般模样吗?当然,也有让柳黪惊愕的地方。视线之内,山峦起伏跌宕,颇有桂林山水之形。柳黪激动地注视着分散在山峦之间的一座座大屋顶楼群,时不时地惊叹,为何翘角略感小气的宫殿,其造型却与石峰的天然质感和稀疏的色彩如此地和谐呢?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学校,认定这就是天上人间。少年朝天而叹,却引来了一阵呼啸的长风。

    长风在少年的心中荡漾,催促他们南下。一夜之间少年就来到了湘南重镇株洲,在红卫兵接待站却被告知去韶山的红卫兵太多了,必须等待三天。百无聊赖的少年徜徉街头,忍受难以煎熬的时光。就在几乎失去耐心的时候,盼望的日期终于来临了,少年们匆匆地登上了去往韶山的大客车。

    天空高远,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山峦茫茫,一座连接一座;平畴沃野之间稻浪滚滚,莺歌燕舞。大客车转过一座青松摇曳的山冈,柳黪就看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田畴小径流动,每一个人都神情肃穆,步履匆匆,奔向茂林修竹荫蔽的山冈。啊,那里就是韶山冲吗?那里就是韶山上屋场吗?那里就是伟大领袖的旧居吗?柳黪激动不已,顿生诗意,默诵:“从来仙境称韶峰,笔削三山插天空。天下名山三十六,此是湘南第一龙。”停顿了一下,又默诵另一首诗:“山不在高,有宝则名。水不在深,蕴珠则澄。岑同苔异,人杰地灵。鲁之尼山,粤之翠亨,以拟韶山,差可比伦。”默诵完毕,仔细想想,竟然连诗的作者也想不起来了。

    几位少年终于站在了伟大领袖旧居的前面,面容一样的严肃,举止一样的虔诚,然而旧居景物引发的思索却迥然不同。

    面对旧居,白面书生王昆仑深鞠一躬,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梅兰芳大师访问旧居时的情景。梅兰芳大师在伟大领袖的卧室里伫立良久,方桌上面平铺着伟大领袖在青少年时代读过的几本书。梅兰芳双手轻轻地捧起桌上的《水浒传》,一页一页地翻看。其中有一页眉批,写着英雄本色几个字,梅兰芳习惯地将食指竖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行人员十分好奇,就问:“梅先生,您在想什么?”梅兰芳三缄其口,最后说:“伟大领袖教了我一课。”原来梅先生正在排演穆桂英挂帅,一直不能把握人物的性格,伟大领袖的眉批拨开了梅先生心中的迷塞。

    走进旧居,卢松在看到极其普通的室内陈设,就与彭德怀元帅有了同感。那时彭老总想起了自家老屋,父亲一代,彭家成了赤贫,只得搭一间围屋居住。父亲去世了,湘军团长彭德怀给弟弟送去几百块大洋。弟弟办理丧事之后又建造了一座房屋,前后有十几间。而伟大领袖呢,一生都没有为老屋增添一砖一瓦。彭德怀慨叹了:这就是伟大领袖的高大之处,自己或多或少还是顾家呢。

    站在老屋前,瘦小的宋鸿禧想到的却是梁漱溟。莫非是因为两个人长得太相像了吗?不是。一年前,自诩为农民说话的梁漱溟站到这座简陋的农屋前的时候浮想联翩。他一定想到了那一次争论,他认为伟大领袖不了解农民,这就在根本上错了。他幡然醒悟,是自己首先没有让别人批评的雅量,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三用话语逼迫伟大领袖自我批评,真有些目中无人了。伟大领袖是何人?是全体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呀。自己似乎有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气概,是不是也带有一种挑衅呢?然而,伟大领袖却同意让自己一再发表不同的意见,那是不是一种雅量?伟大领袖让自己继续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是不是一种雅量?那时候自己情绪激动,如何体会得了人民领袖的雅量呢?倘若是蒋介石,其结果又将怎样呢?

    土墙青瓦在柳黪的心中掀起了无限的波澜。相传,贤明的大舜乘风而下,南巡苍梧之野,在小山冲里演奏了庄严而雄浑的韶乐,从此,这个地方就被称为韶山冲了。现在他的双脚就驻足在这块神圣的奏响韶乐的土地之上呢。

    普通里寓于着神圣,神圣里包含着普通。堂屋里端墙壁上嵌着神龛,下面摆方桌和长凳。柳黪想起了伟大领袖当年回韶山的情形。伟大领袖走进自家的堂屋,望着神龛上的牌位和菩萨,回头对寸步不离的罗瑞卿说:“过去我家也迷信。”说完就做了个作揖的动作。

    堂屋左侧是厨房,厨房左边是伟大领袖父母的卧室,卧室左边墙上挂着二老的照片。窗口摆放一张江南特有的大木床,床架雕刻着花鸟图案。看着伟大领袖兄弟三人与母亲的合影,柳黪动情了:“伟大领袖长得好像他的母亲呀。”母亲的身影在柳黪的眼前一闪,心中便浮生出深深的思念。

    他越来越虔诚,脚步颤颤,走进伟大领袖的卧室。室内陈设简单,靠墙是一张睡床,靠窗是一张方桌和一把靠椅。桌上摆放着伟大领袖少年时代读过的书籍。墩墙上一盏油灯,点燃便可以照见对面的书柜。柳黪从窗口望出去,蓝天无际,白云缭绕。柳黪双手交叉,紧紧抚在胸上,喃喃自语:“故居虽小,立志无边。”

    踏进毛泽民的卧室,墙壁上悬挂着烈士的遗像,头戴红军八角帽,身穿红军灰布军装,引得柳黪又是一番感慨:“敬爱的领袖呀,您一家就有六位亲人为革命而牺牲,您老人家为了革命真正是贡献了一切。”

    旧居感人肺腑的故事,一幕一幕地在柳黪的脑海里萦绕。他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刚才还记不牢靠的诗句现在竟然脱口而出。他再也不顾及游人的侧目了,站在旧居前面的水塘边高声朗诵起来,那是英籍华人作家韩素音参观旧居时即兴写就的诗篇。水塘掀起微微的涟漪,和着他的节拍轻轻地荡漾:

    韶山,陡峭的山岚在阳光下跳跃,

    犹如石头和土做成的鸟,

    披着迷人的羽毛,

    昂首伸向无垠的天空。

    韶山,传说舜帝曾来巡游,

    从山顶眺望四方,

    丰饶美丽的沃土在山下伸延,

    河水将它亲切地环绕。

    山脚下,稻田边那栋农舍,

    如今闻名全球。

    那儿诞生了毛泽东,

    他的名字带给世界这样的意义:

    一个无瑕的蓝天般灿烂的未来,

    新世纪的黎明光芒四射!

    世界人民到韶山造访,

    想寻找走向世界的导星;

    在压迫与不义的黑暗里,

    他们把眼光投向东方,

    渴望看到红太阳,

    那温暖的光芒可驱除黑暗和寒冷,

    带来熙和、光明和吉祥!

    宛如凤凰在烈火中重生,

    空中百鸟欢聚,

    鸣唱凤凰的永生。

    新中国从古老的痛苦和凝重中诞生,

    用嘹亮的口号唤起世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丢掉锁链,

    起来,请照我们走过的漫漫长路,

    紧跟毛泽东——我们的导师,

    不管来世还是今生!

    他的思想是通向未来的目标,

    他的话语是冲破黑暗的光芒,

    他把一生献给了被剥削被压迫的人民,

    不光是在中国,还有全世界的芸芸众生!

    这思想,这伟人,

    从韶山,引凤山下这栋农舍开始,

    现在已向四方传播,

    多么巨大,震撼环宇,

    达到最遥远的角落,岂止城市!

    带着无限崇敬,充满热爱的心,

    我们来到这里,

    懂得了人类走向光明大道的开始;

    跟着毛泽东,

    从韶山便可展望,

    明天,灿烂辉煌的历史!

    少年一腔热血满腹情怀地朗诵韩素音女士的诗篇时,心里一直在遗憾,懊恼自己出生太晚,没有赶上大革命,没有为祖国献身的机会。少年憧憬革命,就拼命追寻革命先烈的足迹。在仲秋之夜,少年终于踏上了南国的土地。

    越州秋夜的街头,让少年惊诧不已。氤氲弥散的灯火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小姑娘身穿薄薄的背心短短的蓝裙,脚板趿拉着红拖鞋,在人群中毫无感觉地挤来挤去。柳黪低头看一看自身的蓝条绒学生装,再昂头看一看赤膊赤脚的人流,急得一把抓住卢松在的衣袖,惶惶而问:“这里真是大革命的策源地吗?莫不是到了香港!”卢松在哧哧一笑,说:“怎么,怀疑吗?”柳黪不吱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光晕的边缘。在那里,光环与黑暗交织在一起,翠绿的棕榈树轻轻地摇曳蒲扇般的阔叶,似乎在嘲笑他少见多怪。然而少年并不在意棕榈树的嘲笑,也不谄媚背山临海气势雄大的偏霸之象,更不欣赏越秀山的蟠龙秀水,而他却一心向往“问谁摘斗摩霄,目空今古;使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的革命气概。当朝阳升起,天边鲜红烂漫的时候,少年奔向了黄花岗。

    少年沿着墓道急匆匆地向上攀登,耳畔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顶如悬钟的墓亭里幻化出一群铁骨铮铮的战士。大火燃起,一瞬间又消退无遗,清丽的陵园重新呈现在眼前,空气里就传来幽幽的低语:觥觥诸子,气振风雷,三日血战,虏胆为催。昊天不吊,忽焉殒踬,碧血一杯,歼我明懿。寂寂黄花,离离宿草,出师未捷,埋恨千古。柳黪不由得攥一攥拳头,凯旋门上浩气长存四个金字一闪一闪地发出了光芒。

    少年正待离去,耳鼓却被咕咕呀呀的广东话刺痛了。少年掉转目光,看见马路边一个猴子脸酒糟鼻头顶长草的中年人正在给三位漂亮姑娘剪影。少年三步两步冲到近前。猴子脸正得意忘形,唰唰唰,几剪刀就剪出了一个姑娘的侧影,像一只飞舞的蓝凤凰。少年的眉宇慢慢拧紧,革命烈士安息的地方,岂容资产阶级剪影!卢松在手指一举,指向了猴子脸上的酒糟鼻:“你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贩卖封资修!”一口纯正的北京腔。面对革命小将,猴子脸惊恐万状,头顶上乱草颤颤:“红卫兵先生,不,小将,我错了,饶了我吧!”卢松在挥一挥手,朝着远方指了指:“滚。”猴子脸弯腰塌背夹着尾巴逃跑了。少年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傍晚,几位少年回到了学校。柳黪盛了一碗米饭,又舀了一勺菜汤。王昆仑问:“怎么,你不吃菜啦?”柳黪反问:“有汤还用得着吃菜吗?”王昆仑笑了笑,自己买菜去了。

    少年讨论下一步的去向。王昆仑夹起一片绿竹笋说:“去杭州吧,西湖是人间的天堂。”柳黪毫不留情地朝他呸了一口,大声叫嚷:“不去不去,谁上那个轻柔水荡之地,白白消磨革命者的志气。要去就去东海,去党的一大会址,看一看一个伟大的党是怎样诞生的。”

    秋风瑟瑟,几颗红枣儿悬挂在树梢。柳黪回到北京时街面完全变了模样。刚刚面对街墙上的长长标语目瞪口呆,继而又遇见了东一兵。小脸一沉黑黑的,嘴巴一撇红红的,胳膊一叉像瓷偶:“怎么,不认识了?”柳黪沉默不语。良久,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柳黪的心情简直坏透了,刚一进家门就被告知母亲病了。柳黪惊恐地问:“什么病?”柳德茂脸色漆黑,声音小得听不见:“癌症。”听罢,柳黪的胸口咯噔响了一声。里屋传出邹跃的咳声,柳德茂就战栗了,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像秋霜打过的稗草,枯黄而又衰败。柳黪惊呆了,眼睛瞪得直直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拉得老长,半天合不拢。

    风起云涌,变化莫测。少年不知如何是好。看看母亲,面容憔悴,再看看天空,天高云淡。少年苦闷地待在家里,却时常偷问自己,学校里的伟大运动搞得怎么样了?终于有一天少年忍不住跑向了学校。

    学校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不少是串联之前写就的,有些已经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楼道里的大字报是新写的,浓墨重彩,一层一层地往上张贴,从窗台到窗户,一直贴到顶棚,把个楼道遮掩得昏天黑地。柳黪奔向教室。教室里连一张课桌也没有,窗台下铺了一趟蒲草垫。蒲草垫黄黄灿灿,散发着清醇的蒲草味儿。蒲草垫边上隐隐约约印着几枚小鞋印,一直延续到窗台。窗户扇上悬挂着两双线袜,一红一黑。还有一条白带子,中间缝着两只小碗样的布兜兜。柳黪惊奇不解:这是什么衣服?

    满楼道里寻觅,却找不见一个人影。柳黪疑窦丛生:人都蒸发了吗?柳黪闷闷不乐,一只手扶着护栏,脚丫松松散散,一步一步地沿着楼梯往下迈。护栏上满是灰尘,留下一趟模模糊糊的指纹印。刚刚走到拐弯处,两眼就直了,手脚就僵硬在了那里——他看见了卢松在!柳黪欣喜若狂,又有些委屈,朝着卢松在嚷嚷:“你们几个都上哪儿去了,让我一个人好找!”卢松在坦然自若,说:“哪儿都没去,就在那里。”回手指一指政治教研室。柳黪迫不及待地追问:“别人呢?”卢松在兴奋地回答:“都在呀。”两个人说着,柳黪就踩着卢松在的脚印,急匆匆地走进了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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