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我藏古磬藏在心,有时激作南风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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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卢松在率领柳黪等同学匆匆南下越州的时候,李志栋与李凤跂,还有孙秦钟和季友尊,也在学校里蠢蠢欲动。经过一番筹划,四个人登上火车向西去了,那里有第四纪以降尘方式在黄河中游堆积起来的黄土高原。黄土高原是中华民族和华夏文化的摇篮,数千年之后北部某个地方又成为了中国革命的圣地。他们要去的地方这就是陕北,就是革命圣地延安。

    初冬的北京,一片萧瑟。大院静悄悄的,秋风时不时地吹落枣树梢头残存的几根叶柄。这些叶柄干绿色,细细的,宛如线虫儿,倔强地立起身,昂着头,伸向蔚蓝色的天空,向太阳祈祷。风太硬,把院落的古韵刮没了;曾经洁白的墙壁,现在白里泛黄,呈现出淡淡的病态。地上青砖也不亮泽,边角残缺,仿佛岁月老人的豁牙蛀齿。柳黪一抬头,又看见了长长的屋檐,灰黑色的椽子干燥爆裂,花纹宛若蛇蜕。方才几天啊,大院就变了模样?

    柳青和柳淑瑊上班去了。柳暠自从考上工业学校也很少回家。这个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留在家里谁最大谁做饭。现在柳黪最大,做饭的事就由他包了。当下不用天天上学,闲着也是闲着,不做饭还能做什么?透过玻璃窗看一眼天空,似乎有些薄雾,阳光清淡;回头再看屋里就觉得昏暗。深秋一来,气氛不那么紧张了,大院的人气就不断攀升;说话也敞开了,声音响亮。贴近中午,柳黪开始做饭。馒头蒸好了,刚一掀笼屉,就听见崇明站在大院里夸赞:“嘿,这馒头,又白又暄!”声音震耳。听到表扬,柳黪看一眼自己蒸的馒头,果然又白又暄,宛若胖娃娃。柳黪美滋滋的,抿着嘴巴不吱声。柳黪换了个铁锅,炒菜。油热了,扔一把葱花,爆得满院是葱香味,就又听见崇明坐在屋里高腔大嗓地喊:“好香!”扁豆焖好了,刚出锅,就看见柳德茂跨着步走进了大院。柳黪往桌上端菜,一人一盘。父亲那盘盛得冒了尖,刚一端就掉了一根扁豆。柳黪舍不得,端着盘子蹲下,把扁豆捡起来放进嘴里。饭菜摆上八仙桌,柳黪的盘里只有半勺菜。柳德茂睁了睁茶褐色的眼睛,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几个孩子虽然老实,但个个懂事,知道父母辛苦,盛菜也要比别人多盛。柳黪又回头看了看窗户,见柳淑瓛和柳橙还没回来,就说:“爸,您先吃吧,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柳德茂坐在太师椅上,看柳黪一眼,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这几天不独柳黪被李凤跂去延安的事骚扰,似乎柳德茂也被某些事骚扰了。父亲问儿子:“想起什么来了吗?”儿子浑浑噩噩,回答:“西京。”什么西京,没头没脑。父亲有些悻然,今天是柳氏移民北京六百周年纪念日,在他的脑海里始终盘桓着柳氏家族和老祖宗的往事。

    大约两千年前,秦始皇统一了六国,本以为天下太平了,谁知肝胆一颤,就多了一份担忧——害怕六国士族造他的反。秦始皇想了一个招儿,把六国士族全部迁到八百里秦川。此时柳下惠已不在人世,柳安不得不听从召唤,带领族人从柳下迁往晋国解梁。依照北魏区划,柳宗元的故里在南解,也就是秦朝的解梁,而唐朝南解主管今天的解州镇,有人就说柳宗元是山西运城解州人。其实错了,经地方志专家考证,柳宗元是唐朝河东府虞乡人,也就是今天的山西省永济市虞乡镇人。在河东,柳氏家族至少延续了十五代,到了北朝,便成为当地著名的门阀士族,与薛裴两家并称河东三著姓。至今柳德茂还记得柳宗元说过的两句话: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除此,他还知道柳氏家族与李唐皇族关系密切,仅高宗朝,柳氏家族就有二十三人同在尚书省做官,这是多么让人骄傲的事啊。可是永徽年间,柳氏家族屡遭武则天疯狂打击和残酷迫害,从而一蹶不振。想到武则天这小蹄子,柳德茂就想起了柳奭。柳奭是柳氏家族引以为豪的人物,也是柳氏家族历史上最为悲惨的人物。作为王皇后的舅父,柳奭已是当朝宰相了,和褚遂良、长孙无忌平起平坐。细说起来,王皇后父母两家都是唐朝皇室的姻亲,唐高祖李渊的妹妹是王皇后的叔祖母;而李渊的外孙女则是魏国夫人柳氏的叔母。哎,好像有点儿不对劲,怎么感觉差了辈。嗐,为了政权,把母女辈分搞差了又算得了什么!王柳两家都属关陇集团,王皇后自然备受皇帝恩宠。可是谁又了解武则天呢?这小蹄子不过是唐太宗的小才人,竟然在后宫和太子搞起了姐弟恋。女人方脸宽鬓,体态相当丰满,实在不怎么好看!也许太子是个恋肥癖,要不然怎么对上眼了?对了眼的武则天,利用高宗的弱点,与王皇后和萧淑妃平分了秋色。可是武则天要的不是平分秋色,而是改朝换代,把李唐变成武周!武则天阴险,诬陷王皇后和魏国夫人柳氏挟媚蛊惑唐高宗,解除了柳氏的门籍;继而弄了个针扎小木头人放在王皇后大木床下面,以偏邪之言刺激幼稚的高宗发怒,废黜了王皇后。武则天毒辣,自己做了皇后,就砍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手脚,装入瓮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可恶的是人都死了,武则天不依不饶,改王皇后的姓氏为“蟒”,改萧淑妃的姓氏为“枭”。武则天,我也改了你的姓氏,让你姓“蛇”,五步蛇的“蛇”,眼镜蛇的“蛇”。

    想到这些,柳德茂有点儿悲哀,松软的馒头在嘴里打转,就是嚼不烂。柳德茂低头不语,一忽儿又昂起头来。他想起了柳庆。在北魏,柳庆任侍中,也就是名义上的宰相,皇帝册封济阴公。发生在柳庆身上的事太多了,但有三件事让人不能不佩服。第一件事,广陵王外甥无恶不作,被柳庆砍了头。被抓那天,王爷外甥还有恃无恐,说:“你怎样抓的我,就得怎样放了我。”柳庆呵呵冷笑,说:“别说你是王爷外甥,就是王爷的儿子犯了法也得治罪。”说罢抽出令箭,当堂斩了王爷外甥的狗头。第二件事,替王茂求情,惹恼了皇上。王茂无辜,满朝文武却没人站出来说话,谁都知道文帝想杀王茂。然而柳庆却想,无辜砍头岂不冤枉?想到这里,柳庆理直气壮,高举笏板说:“皇上,砍了头,人就活不成了。”文帝一听恼了,拍得朝案砰砰响,吓得群臣打哆嗦。柳庆没下跪,站在那儿咬牙。嘿,到了这火候还敢不服气呢,真他妈的没治了。文帝没脸又没招,一甩长袖,退朝。望着皇上气得乱颤的背影,群臣长出一口气,说:“柳大人,下次不敢这样了。”第三件事,柳雄亮杀蟊贼,得罪了当朝晋公。安康郡有个黄宝,聚众谋反,把郡守柳桧杀了。这柳桧不是别人,正是柳雄亮的父亲,柳庆的哥哥。再说了,封疆大吏是你老百姓随便杀的吗?何况杀父之仇,焉有不报之理?柳雄亮血气方刚,一刀劈了黄宝。对此,皇上没啥反应,晋公却发了怒,派了几名皂隶,拘捕了柳庆和柳雄亮。呸,杀朝廷命官你不发怒,杀蟊贼你却发怒了,你还是皇亲贵戚吗?晋公要柳庆柳雄亮认罪,柳庆柳雄亮昂头挺直,异口同声:“事关大义,要杀要砍随你便,决不低头。”一句话把个晋公说得羞愧难当,顶了半天气门,想不出杀人的道理,最终不得不把柳庆和柳雄亮放了。

    想到这里,柳德茂为柳氏家族的遭遇而悲哀,也为柳氏家族的刚正而自豪。就这么左右琢磨了一会儿,柳氏家族的刚正就在他身上有了表现,他用正直的眼光观察世界,就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发现蓝色比刚才多了,光线比刚才亮了。他对这个世界又有了希望,就低下头咬了一口馒头。这回他在馒头里嚼出了麦芽糖的甜味儿。

    柳黪的思绪一直在黄土高原上徘徊。此时,他的目光已从沟壑爬上原面,就发现黄土高原宛若铁鏊上的煎饼,原面平整,颜色焦黄。他回头看一眼沟壑,又发现沟壑里的路由脚窝重叠而成,脚窝越密集,路就越坚实。他眯缝眼睛,黑眼珠一动不动,慢慢地有些迷离。他盯看自己的父亲,就看见了一个不相识的柳德茂。忽然父亲两肩腾起一团青烟,身形就模糊了,化作天兵天将。这象征什么?人格还是正气?他琢磨不透。但是刚正与坚韧正慢慢侵蚀他的骨髓,有朝一日,在人生的某个节点就会有所表现。而此时此刻,它宛若翠竹,噌噌地往上蹿;一旦它坚韧了,挥舞起来嗖嗖带风,让你猝不及防,惊天动地。

    当下,柳黪依旧懦弱,甚至有些彷徨;这情势刚一露头就被柳德茂发觉了。父亲高高在上,问:“柳黪,到南方转了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慌里慌张的,到底怎么一回事?”柳黪张了张嘴巴。他不善言谈,更不会像有些人那样谎话连篇。柳黪实话实说:“我想起了老祖宗,可您却从来没跟我说过老祖宗。您只说咱家祖辈是匠人,建北京时移民来的,可我怎么一直认为咱家老祖宗是从山西过来的呢,好像还在八百里秦川生活过。是白鹿原还是龙首原,我不知道,却总觉得应该是京兆的某个地方。”柳德茂先是一愣,继而又笑了,说:“蠢货,既不是龙首原也不是白鹿原。我好像听你爷爷说过,却记不清是哪个地方了。”柳黪犯了傻,就说:“听您这么说,我们迷宗了。”柳德茂沉了沉脸,似乎有些不高兴,说:“什么迷宗,只是时间长了,我说不清楚罢了。虽然我们这一支柳氏输得很惨,但是我知道另一支柳氏发扬了光彩。”

    历史上柳氏家族输得最惨的当属柳奭了,关于这一点柳黪多少知道一些。柳奭之父柳则,曾为隋朝左卫骑曹,殉职高丽。柳奭入蕃迎柩,哀号逾礼,深为夷人敬仰。大唐贞观朝,柳奭累迁中书舍人,以后外甥女为皇太子妃,官拜兵部侍郎。等到外甥女成为了皇后,柳奭遂为中书令。然而,外甥女没有儿子,成为高宗的一块心病,后宫地位风雨飘摇。柳奭殚精竭虑,与褚遂良、长孙无忌,还有韩瑗,设法为外甥女巩固地位,最终无济于事。武则天得宠,外甥女惨遭疏忌,柳奭也由吏部尚书贬为遂州刺史。行至扶风,又被岐州长史诬奏泄漏禁语,再贬荣州。外甥女被废,柳奭旋即贬为爱州刺史。爱州远在越南清化,武则天还不放过,假借许敬宗李义府诬告柳奭与褚遂良勾结,谋行鸩毒,派人到爱州砍了柳奭的脑壳。历史何其残忍,既然罢了官,还砍人家脑壳干啥?柳黪异常悲愤,继而又想,难道我们是柳宗元后代?任何光彩都极其诱人,柳黪追问父亲:“爸,哪一支柳氏这么厉害?”父亲没有立即回答,低头思索。过了一小会儿,另一支柳氏家族的故事就被父亲端到了柳黪的面前。

    这是华原柳的传说。史载,柳公权祖籍河东。传至晋太常卿、平原太守柳纯六世孙柳懿徙居京兆华原,即今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柳家原村。柳懿官拜北魏车骑大将军,子柳敏为河东郡丞。北周兴起,柳敏率领河东十二万户民众归顺宇文泰,成为北周重臣。柳敏之子柳昂,隋初正值盛年。隋文帝杨坚任北周丞相,任命柳昂为大宗伯,待到大隋,官拜潞州刺史。隋朝实行了科举,豪门士族纷纷移居京兆。这样看来,率领这一支柳氏迁居华原的应该是柳昂。

    其实,河东柳氏涉足陕西比柳昂还要早些。柳庆一度官拜宜州刺史,举家移居宜州,柳昂实属步柳庆之后尘。柳昂迁居的理想地不在都城,而是京兆华原。柳昂乘坐车马,离开京城向北行进,先是一马平川,然后进入泥阳驿。这座由漆水和沮水环抱的土城,形状恰似一艘大船,谓之“二龙戏珠”。传说,华原是阴康氏的治所,阴康氏为医治百姓筋骨瑟缩病,创作了最初的中国舞蹈。翻过山梁,沿赵氏河的支流蜿蜒而上,进入丘陵沟壑间的小道,柳昂最终抵达一处葫芦状的山原,这便是柳昂的目的地,他刚刚在此购置了田产,打窑造屋,修建了一座乡间别墅。以后人们依据他的姓氏把这里叫作了柳家原。这是一个朝政衰微、文豪辈出的时代,柳公权出生的这一年,书法家颜真卿七十岁,文学家韩愈十一岁,白居易、刘禹锡七岁,柳宗元六岁。至于辈分,柳公权与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为同族从兄弟。

    正这样说着,忽然一座笔架山飘入柳德茂的眼帘。喜爱郊游的柳德茂就有了新的话题,说:“柳家原北面有三石山,酷似笔架,又似香炉。山阳有寺,就是传说的大香山寺。春天,山花烂漫,香气四溢,前来朝山进香的信众络绎不绝。”听父亲这么说,儿子猜想,北京的香山是否仿照长安的香山而建,要不然怎么也有香山寺呢?父亲没有理会儿子的想法,继续说:“柳公权每次出行,母亲总是为他备好烙馍。烙馍也叫锅盔,状如将军的头盔。它的特点是耐充饥,有嚼头,如果加一点茴香、椒盐就更香了。”父亲总是这样,无论谈论什么,他都能从里面扯出一种奇怪的食品来。现在谈到了陕西,他就把锅盔扔给了柳黪。柳黪也是,父亲只是有意无意地这么一说,他却全神贯注了。不过,让他全神贯注的不仅是锅盔,还有李凤跂瞪眼啃咬锅盔的神态:宛若寺庙怒目圆睁的天王。

    此刻,四位青年已经来到古都西京,并且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李凤跂回头问另外三位青年:“同一时代,为什么西京人与北京人的气质形象迥然不同?北京人走路身板端正,讲话谦虚,透着自信;可是西京人立眉竖眼,架肩挺肚,酷似兵俑。还有,脸颊上全是皱纹,难道黄土高原上的风真的这么硬吗?”年仅十六岁的青年,没有读过太多的古籍,甚至连秦腔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陕西的历史以及陕西人的性格呢?秦人是颛顼的子孙,善驯鸟兽,得到舜帝的赏识,便赐予嬴姓。夏桀残暴,嬴氏曾支持商汤灭夏。而六百年后,武王伐纣,嬴氏却稀里糊涂地参与了殷商残余的复辟。结果可想而知,叛乱失败,嬴氏被武王流放黄土高原,替周天子屯垦戍边去了。秦人的出身并不显贵,甚至可以说是草根。不过,耿直的秦人始终保持了不服输的犟劲,因而陕西人的脾性里就不可避免地含有生冷和倔硬。《无衣》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三千年前的誓言,唱出了陕西人的悲壮与坚决。

    四个青年宛若秋风,倏忽一刮就刮到了钟楼。钟楼巍然凌空,庞大奇伟。四个青年环顾四周,便发现钟楼东面有一座开元寺,开元寺东面有一座卧龙寺。李志栋歪着脑壳想了想,就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宋朝时,有一位和尚名叫维果,长卧寺内,人们称他卧龙和尚。真是奇怪,孔明先生凭借治理天下的才华,方被小说家称之为卧龙先生,而这个和尚只不过在寺院里睡了几回懒觉,怎么就称为卧龙和尚呢?人们是不是忒会调侃了呢?青年走了一阵儿,没能看到想象中的风景,腰杆儿就塌了,脚步迈得也没有劲儿了,松落着肩膀,毫无情趣地拐进了小胡同。人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般稀奇古怪,不经意间的一个小小的改变,竟会让人收获巨大的惊喜。原来西京的特色不在大街而在小巷。矮屋短墙,黄色的房子配着青瓦,沧桑的屋脊长着棕色的瓦葱,拐弯处还时常戳一块虎头泰山石敢当刻石。青年立刻瞠目结舌了:难道这里才是古老的西京城吗?如果这里是真正的西京城,那么刚才走过的街道是哪里?然而更大的意外还在后头,刚刚拐过胡同弯,青年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群真正的西京人,或蹲或坐或站,每人手里端一只青花大瓷碗。这些西京人一边吃饭一边扯闲篇,就听见东边的那个刺猬头说:“没人惹你,嘴撅眼吊的是叫谁看呢?”继而又听对面蹲着的黄脸蛋说:“我嫌烦人,不想说话。”声音闷闷的。在他斜对面坐在门墩上的是个黑脑壳,说:“哼,香香地炒上一些菜,热热地喝上一些酒,我看你还烦人不烦人?”声调怪怪的,让李凤跂听了舌头根发硬,别了好大劲儿才恢复原状。可是李志栋听见“香香地炒些菜”,立刻馋得咽了一口唾沫,继而肚囊咕咕地叫,就说:“我们还是赶紧去接待站吧,要不然赶不上吃晚饭了。”季友尊是个语言天才,他从古怪的声调里听出了西京人的性格:人很憨直,就是说话声调太硬,若像北京人那样带一点儿化音就好了,让人听着婉转。想到这儿,季友尊说:“还早呢,我们再走一会儿,你听西京人说话多有味道啊。”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的孙秦钟说:“嘴板塌塌的,可会说了。你不走我们走。”说罢转身往回走。李志栋和李凤跂一看这劲头,立刻呵呵地笑了,紧紧地跟在孙秦钟后面。季友尊有些沮丧,一张嘴也变了味儿:“你们走慢些,兀门快的谁跟得上啊!”

    跨过渭水,四位青年就进入了黄土高原。河川苍茫,村影如烟,空气里似乎飘荡着信天游;到了晚暮,沟壑里又升起了袅袅炊烟,显得格外地神秘;尤其是塬峁梁埏之上,突然间响起声声唢呐,你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你会怎样思考这个世界?那时候四位青年怀揣信仰,敬畏地游走在塬峁沟壑之间,踏得黄土飞扬,敷满了鞋面,还有裤脚、裤腿和衣摆,盈满胸中的不仅是激情,还有震撼,以及无以言表的英雄气概。

    倘若刚才的对话让柳黪颇有收获,那么接下来的对话却让他感到纠结。柳德茂有些兴奋,就自豪地说:“柳镇官为太常博士,却从不羡慕虚荣,开泉种植,隐操如耕夫,左右邻居皆称柳父。”柳黪为之一振。柳德茂又说:“隋朝,柳昂之子柳调历任秘书郎、侍御史,掌管经籍收藏校写,纠弹百官朝仪。只是这位御史大人颇有性格,对左仆射杨素也毫不客气。杨素高大威猛,又是皇族,经常调侃柳调,说他形如柳条,弱不经风。别人怕杨素,柳调不怕,就说:‘言行乃君子之枢机,何以轻发此言?’”柳黪睁了睁眼睛,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柳德茂没有注意柳黪,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会昌五年,柳仲郢就任京兆尹,刚一上任就遇到了棘手的案件:刘诩殴打了他的母亲。按律,殴母当斩。可是刘诩是神策军,怎么办?柳仲郢有过类似的经历。大和五年他当侍御史,京兆有个地主把人射死了,还诬告人家砍他的柏树。大理寺判定杀人当斩。可是地主是神策军,说情说到皇上那里,文宗批复打屁股了事。御史台让柳仲郢去监刑,柳仲郢说:杀人者斩,让我监刑就是想让我失职,我不去。没法子,文宗只好更换侍御史。这一回柳仲郢学精了,不等皇上批复,抢先杀了刘诩。宦官谗言皇上,将柳仲郢免职。柳公权是柳仲郢的叔叔,知道了这件事,就跑过来说:仲郢,这官罢就罢了,没啥了不起的,最要紧的是不给祖宗丢脸。坊间传说,柳仲郢这么做因为吃了豹子胆。其实柳仲郢没吃豹子胆,他喜欢晚上读书,为了不伤眼睛,母亲每天给他吃一勺熊胆。你看,人吃了熊胆,连皇上也惹不起!”柳黪瞥了瞥眼睛,就反驳说:“这是性格,与吃熊胆没关系。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不料,柳德茂一摩挲脸,说:“胡说,岳飞作《满江红》是什么时候?柳仲郢杀刘诩又是什么时候?一个唐朝,一个南宋,你蒙不了我!”柳黪眨了眨眼睛,说不出别的理儿,就狡辩:“或许我们柳家哪辈子和匈奴戎狄混了血,比一般汉人强悍也说不定呢!”胆敢这样说柳氏家族,柳德茂更不满意了,竟然在父子之间分出了你我。他这样问柳黪:“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柳氏家族?我们柳氏家族什么时候找过匈奴做媳妇?我用人格担保,我们柳氏家族是纯之又纯的汉人。”柳黪被柳德茂说话的气势吓住了,慌忙诡辩:“我们柳氏家族仕楚仕秦又仕唐,还娶过李渊外孙女做媳妇。史书上说,李渊是鲜卑后裔,说不定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混入了周人秦人,甚至义渠人的血呢。要不然我们柳家的个头怎么都这么高,这么彪悍,说话气宇轩昂,做事豪放自信。这是汉人吗?汉人唯唯诺诺,我看像羌人藏人蒙古人突厥人!”柳黪平时少言寡语,今天一说话理直气壮,就把柳德茂也说含糊了,暗自思量,我怎么忘了,他姥姥不就是满族人吗?在儿子这一辈融合了女真人的血液,我还不理会呢。说是这样说,到底不是心思,柳德茂把筷子往八仙桌上一丢,说:“我吃饱了,你捡碗吧。我睡上一觉。”

    就在柳德茂酣睡之时,李凤跂几个一路向北匆匆行进,突然猛一抬头,就看见群山苍茫起伏,宛如大鹏展翅。青年满脑子疑惑,直到走到山根才知道这里是闻名遐迩的桥山。山巅之上,松柏环绕,前有黄帝陵碑亭,后有桥山双驭碑,南侧不远是汉武仙台。青年站在黄帝陵前面,立刻感到了震撼。深深地三鞠躬之后,青年便遥想他老人家的巨足踏遍了神州大地,所到之处无不欣欣向荣,便又少不得一顿慷慨激昂。

    前面一条黄土路,弯弯曲曲,横爬竖卧。道路两旁是高耸的土崖山梁,勾勒出黄土高原的雄姿和轮廓。四五棵旱柳,粗大伟岸,簇拥在河流的左岸,构成了一幅清幽淡雅的高原风景水墨画;偶尔刮来一阵燥风,黄尘便弥漫开来,给敦厚的高原涂抹了一层忧郁黯然的颜色;几片枯叶被旋风抛向天空,继而飘向谷底,落入闪耀清光的河流。就这样,满面灰尘的青年在沟壑里又整整行走了四天,当他们感觉精疲力竭的时候,革命圣地延安突兀呈现眼前。两面山峦,树木稀疏,一连串的窑洞看上去宛若系在腰间的布带;中间一条河流,清凌凌的水面上横卧一座灰白色的水泥大桥;而它后面正是闻名遐迩的宝塔山。青年欢呼雀跃,大个子孙秦钟抡一下长胳膊,声嘶力竭地喊:“延安,我们来了!”

    天黑了,来不及参观革命圣地,青年悻悻地住进山腰的窑洞。夜,悄悄地漫了上来,青年实在忍耐不住好奇的心情,齐刷刷地站到了窑洞前面的空场上,尽情地欣赏延安寂静的夜色。月光明亮,延河上泛起一片片碎银般的白色光影,仿佛魔幻的世界。城外某些地带显示出一层一层的窑洞,透出黄黄的灯光,仿佛一艘无以伦比的邮轮停靠在神秘的海港。激动人心的诗歌又在青年人的耳畔回响:胸口呀,莫要这么激烈地跳。灰尘呀,莫要把我的眼睛挡住了。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上。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夜渐渐地深了,视线慢慢地模糊了,一粒粒缥缈的小水滴悄无声息地降落在青年的脸颊上。噢,下雾了。魔幻的世界渐渐地变淡,望着越来越朦胧的夜色,青年无奈地返回窑洞。深深的窑洞,灯光幽幽;长长的土炕如梦如幻。人已经钻进了热被窝,激动的情绪依然不能平静。

    孙秦钟眨了眨眼睛。他看见李志栋的眉毛仿佛看见了毛眼眼的陕北女八路。呆了好一会儿,孙秦钟最终把想说的话从嘴巴里吐了出来:“最大多数一词出现在毛主席笔下,是在解放战争进行到最困难的时刻。一九四七年秋天,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准备攻取陕北与晋绥交界的佳县,以缓解胡宗南进犯陕甘边区的压力。然而,临战之前却发现胡宗南已将此地扫荡一空。部队极度缺粮,难以开战。然而,佳县人民却对战争表示了坚定的信念。他们说,老百姓手里的所有粮食都可以供给人民军队,粮食不够还有羊,羊吃光了还有耕牛。战役终于打响了,佳县支前民工扛上粮食,牵上牛羊驴,解放军打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可是前线吃饭,后方吃什么呢?吃树叶树皮!佳县人民的无私支援激励了解放军官兵的战斗意志,坚定了共产党人的宗旨信念。战斗结束,毛主席来到佳县,深情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一面。”

    让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两年之后,李凤跂插队到了安塞县延河湾公社方家河大队。方家河是延河上游的一条小河,虽然小得不能再小了,但流水依旧潺潺。方家河村依偎在小河湾里,背靠山峁。山峁无名,状若剃了光头的人脑瓜,或许因为窑洞挖在半山腰,山顶便毫不客气地坐落在了人的脑畔上,因此被方家河人唤作了脑畔山。贺敬之不是在《回延安》里面写了吗:满窑里围得不透风,脑畔上还响着脚步声。这句诗说的不光是延安,也包括方家河。方家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儿,某一天方姓人家率先在河滩上安营扎寨,从此这条小河唤作了方家河,这个村庄唤作了方家河村。当然,也有几户人家是后来的,也就是说别的姓氏顶了方家的门。另外还有一户姓梁,是长征过来的老红军,江西兴国人。

    李凤跂插队两年就当上了延河湾公社方家河大队大队长。大返城时,知青全都走了,但是李凤跂没有走,他坚守自己的信念。十年之后,李凤跂担任了安塞县副县长,一直到退休。最近几年,李凤跂看到许多知青撰写回忆录,无限感慨当年的作为。阅读中,李凤跂还发现有些人甚为后悔,不乏破口大骂,无意中暴露了本来面目。有那么一阵子,李凤跂感到郁闷,也想撰写一本回忆录,展现自己插队落户的心路历程,但最终没有写。这并非他回心转意了,而是某一天遇到了那位从瑞金经过两万五千里长征最终到达延安的老红军。老红军身经百战,数次负伤,却在革命胜利之时成为了农民,在黄土地上生活了大半辈子。两个人并非初次见面,早在当初就成了忘年交。就是这样的一老一少,坐在一起互诉衷肠,各自回忆了永生难忘的往事,继而淡淡微笑,最后又共同总结出这样一段话来:我们实践了自己当初的诺言,这让我们感到无比地自豪,甚至傲视一切。我们当初怎样想的后来就怎样做了。努力践行自己的理想与诺言的人,这时刻还需要说吗?所有的思琢都已沉入心底,所有的往事都已变成历史,因而无须后悔。千百年来,历史变化无常,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到达自己的思想境界的,并非每一阵风都能带来鸟鸣,并非每一炷香都能燃烧忠诚。一老一少两个人,就这样互诉衷肠,偶然抬头凝望,地平线上有一群人沿着大路前行,熙熙攘攘,走路的姿态各不相同。滚滚的人流慢慢地融入天际的色彩,有的人变成了橘红色,有的人变成了大红色,有的人变成了浅灰色,有的人变成了靛蓝色,有的人甚至变成了黑色。

    那天白天,柳黪迷迷糊糊,到了晚间就做起梦来。他梦见自己到了延安,站在宝塔山上却看不见灯光,当然也就看不见风景了,一着急就跺了一下脚。不料就是这么一跺脚,人就跺醒了,发觉是在做梦。想起昨天与父亲的对话,就琢磨应该把柳氏家族与异族融合的事情搞清楚。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和大哥唠叨唠叨好,或许能够有所收获呢。正巧这天晚上柳青比往常回家早些,柳黪急忙端上饭菜,在八仙桌上摆好,眼看着大哥扒了一口米饭,又夹了一箸土豆丝。炒土豆丝,不论切得粗还是切得细,只要切得整齐均匀就好看,何况炒菜时柳黪点了醋,土豆丝吃着就很爽脆,就很有滋味。看见柳青吃得高兴,坐在炕沿边的柳黪就问:“大哥,知道魏晋南北朝民族融合的事情吗?”

    去物资局生产资料服务中心之前,柳青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皇史宬帮忙抄写清朝档案,就对历史感兴趣,抽空读了几部史书,听到柳黪提出这样的问题,觉得弟弟很不一般,就多看了柳黪一眼问:“怎么,你对民族大融合感兴趣?”柳黪回答:“谈不上感兴趣,只是想了解一些历史知识。”今天柳青吃得舒服,情绪很爽,就痛快地说:“既然这样,就让我给你讲一讲中华民族大融合的历史吧。”

    秦人性格朴实坚强,虽然是边地民族,但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最正统的中国人,他们的文字继承了西周的标准,石鼓文保持了周代诗歌的特色。楚人也有边民特色,但更多的是诡异、华丽和神秘的南方色彩,无论宗教、绘画和诗歌都是如此。燕赵多壮士,但他们的慷慨悲歌让后人徒然叹息。秦王统一六国,不能不说是一次民族大融合。在这之后,汉朝为汉族的形成作出了贡献。魏晋南北朝时期我国民族大融合进入高潮,北方游牧民族进入中原,汉族和少数民族通婚,精神风貌大异以往。最突出的是,妇女地位空前提高,精神生活相对丰富和充实。曹魏陈留太守夏侯惇举荐卫臻为计吏时就曾让妇女出席宴会。西晋之际,妇女盛行郊游,不仅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而且男女交杯咫尺,促膝狭坐。《西凉乐》起自前秦的凉州,实际上就是西域民族乐舞,称《秦汉伎》。太延五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平定凉州,将乐舞艺人以及乐器舞饰掠回京师,一直盛行到隋唐。越是富裕者胸怀越是宽广。到了大唐,器具要用外面的,就连金银器也多是波斯风格。而乐器呢,引进西域的就更多了,什么筚篥、箜篌、琵琶都有。

    东方曰夷,南方曰蛮,西方曰戎,北方曰狄。用“戎”统称西域民族,说明戎族是一个影响巨大的民族。戎族诞生陇山和泾水渭水,自西周起向东迁徙,春秋时期,戎族各部就迁徙到了黄河中游。戎族在春秋争霸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戎伐周伐齐伐楚。难怪周臣出使晋国时问:“戎有中国,谁之咎也?”其实戎族对开发大西北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们或农或牧,开垦荒地,建设城镇,义渠人还培养了有名的文马。整个西周以及春秋战国时期,华夏族大量吸收了戎族,促使自己转化成为汉族。

    关于匈奴的族属众说纷纭,但他们保留下来的许多语言资料与蒙古语相同,而且陕西昭陵“马踏匈奴”石刻中的人像,面阔多髯,目细颧高,唇厚鼻平,身体短粗,与蒙古人相似。我推断匈奴大概应属蒙古族吧。公元前三世纪匈奴是奴隶制国家。《汉书·匈奴传》说,其攻战,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汉武帝大败匈奴,河西归汉。因而匈奴民歌唱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其实汉武帝抗击匈奴是从上古、渔阳,也就是今天的河北怀来和北京密云开始的,从东向西把匈奴赶跑了。后来匈奴分裂成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向南迁移,被汉族同化了。而北匈奴则向西逃窜,不知所在。

    那几年柳青装了一肚子历史却没处倾倒,想不到今天有人喜欢听了,一说就滔滔不绝。他对唐高宗甘愿接受武则天的蛊惑而杀了柳奭的事很不买账,就在意犹未尽之时又给柳黪讲了一个小故事,将繁荣强盛的唐朝狠狠地奚落了一把。

    唐敬宗即位初期,大明宫发生了一次刀兵相见,尸陈狼藉。但主要人物并非王公大臣,也不是宦官蕃将,而是两个普通老百姓。某一天,长安街头算卦先生苏玄明对染坊役夫张韶说:“当今皇上白天打马球,晚上猎狐狸,整日奔忙,你我可以乘机谋事。”张韶眼珠子转了转,想:这倒不错。俩人纠合了几个染匠地痞,藏好兵器,就朝皇宫进发了。此时大唐皇帝李湛正和太监打马球打得热闹,看见一群乌合之众挥舞刀枪闯进宫来,立刻吓得尿了裤子。有个小太监还算机灵,背起李湛就跑,躲进了神策军大营。一群痞子能做什么?张韶盘坐皇帝宝榻,邀请苏玄明饕餮豪饮,还说:“你小子真是神算子。”话音未落,禁卫军赶到了,一顿劈砍,张韶与苏玄明,以及追随者,全部被剁成了肉泥。

    这个故事既招人笑又让人心酸,柳黪无限感慨:人人称赞大唐,其实除了李世民,剩下的全是蠢蛋。柳青听了很不以为然,就说:“你也甭感慨,这个世界就这德行,不是游戏也是游戏!”想了想就又给柳黪讲了一个柳公权的故事。

    唐穆宗长庆四年,白居易刚上任苏州刺史,柳公权就来了。柳公权是状元,又是书法家,白居易自然欢喜,盛宴之后陪他游览名胜齐云楼。两人远眺,忽然白居易问:“知道殷通的故事吗?”柳公权熟读史籍,知道白居易在暗示项羽吴中起事不该无端剑杀殷通,就说:“殷通好歹也要反秦,为何杀了?杀人不眨眼,最后兵败分尸,这就是报应!”白居易连声夸奖:“说得对。由此可见,以德治天下多么重要啊!”两人一番长吁短叹,白居易又低吟起来:“华原磬,华原磬,古人不听今人听。泗滨石,泗滨石,今人不击古人击。”柳公权听了嫣然一笑,继而接着朗诵:“今人古人何不同,用之舍之由乐工。乐工虽在耳如壁,不分清浊即为聋。梨园弟子调律吕,知有新声不如古。古称浮磬出泗滨,立辨致死声感人,宫悬一听华原石,君心遂忘封疆臣。果然胡寇从燕起,武臣少肯封疆死。始知乐与时政通,岂听铿锵而已矣。”白居易听了并不惊奇,这是他写的长诗。白居易定了定神说:“元稹也有一篇,可能吟否?”柳公权略微想了一想,便又吟诵:“泗滨浮石裁为磬,古乐疏音少人听。……玄宗爱乐爱新乐,梨园弟子承恩横。霓裳才彻胡骑来,云门未得蒙亲定。我藏古磬藏在心,有时激作南风咏。伯夔曾抚野兽驯,仲尼暂叩春雷盛。何时得向笋簴悬,为君一吼君心醒。”

    听柳青这么介绍柳公权,柳黪不禁有些怀疑,就想:我知道柳公权,不就是唐朝书法家吗?现在谁学习书法不先临摹柳楷呢?可是我怎么没听说柳公权还熟读古诗呢?而且大哥为什么非要背诵白居易和元稹的《华原磬》呢?想到这里,他刚要张嘴说些什么,柳青却把话题一转,又向柳黪介绍起柳公权的小说来。柳黪更为惊讶:“什么,柳公权还会写小说,写什么小说?”

    柳公权以书法名世,诗歌上乘,鲜为人知的是他还写了几篇小说。柳公权写小说都是真人真事;同时善用曲笔,采用魔幻手法,堪称浪漫主义作家。其实,从某种角度说,繁复而奇诡的现实生活,有时比作家虚构的文学精彩得多;作家反映的人类社会情态,不过是现实世界的冰山一角罢了。

    又一番改朝换代,柳公权由太子詹事改为太子宾客。也就是这一时期,柳公权突发奇想,写下了《小说旧闻记》六卷,借以遣怀。这部书现存三篇,记载了三则故事。其中一篇写元稹在江夏为官,偶见渔夫捕得大鱼,鱼腹有两枚古镜。元稹视之为宝,便收藏起来。元稹死后,宝镜不知去向。另一篇写的是秘书省与义威卫的逸事。第三篇写王铎在宣宗朝担任宰相,不屈从权术,遭到藩镇忌恨。他们收买刺客李龟寿,让他潜入王铎书斋行刺。王铎喂养了一只巨犬,那天退朝回家,巨犬衔住王铎的袍裾不让他进屋。李龟寿躲藏屋里万分感慨,继而跑出书斋,趴在地上请求宽恕,许愿永远跟随。王铎死后,李龟寿不知去向。

    讲完故事,柳青长吁一口气,把碗底儿吃干净,轻轻地放下筷子说:“现在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柳公权的书法了。我认为,正派是柳公权书法的品质,以不变应万变,让许许多多时尚变体花招成了过眼云烟。要说柳公权的书法特点,其实就是硬朗,雄媚兼得,站在前人肩上显示个性大美,而非盲目地张扬个性,孤芳自赏,追求私美。”

    柳黪耳朵听着柳青夸夸其谈地赞美柳公权,脑海里却浮现出柳宗元。其实柳黪最想了解的还是柳宗元,他始终弄不明白,作为出色的文学家,他为什么要参与王叔文的改革。柳黪禁不住思考的诱惑,就又问柳青:“大哥,你为什么不给我讲讲柳宗元呢?”谁知滔滔不绝的柳青听了问话立刻沉默不语,柳黪再要追问,就看见柳德茂迈步进了屋门槛。柳黪不敢耽搁,连忙起身为父亲端菜端饭,一桩沉重的思绪就被父亲以这样的方式打断了。过后他甚为奇怪,为什么讨论柳氏家族,父亲始终不提柳宗元,而今天刚一提及柳宗元,大哥也沉默了。可是自古以来,柳宗元就是柳氏家族的骄傲呀,并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多少年以后,柳黪上了大学,又参与了地方志编修,多少阅读了几本关于柳宗元的书籍,这才有了初步了解。原来他们这支柳氏保有祖训,就是不参与政治,而这条祖训恰好就是柳宗元提出来的。只要谈及柳宗元,就会谈及柳奭;只要谈及柳奭,就会谈及唐朝那段丑陋历史。对于这段历史,别人可以反复咀嚼,津津咂摸,而柳氏家族思之则痛,聊之伤感。也许就是因为如此,父亲和大哥都不愿意谈及柳宗元;可是说是不参与政治,为什么柳氏家族却总在关键时刻抛头露面呢?

    疑惑缠绕着柳黪,他慢慢地记忆起韩愈对柳宗元的评价:刚正不阿,做人做事不计较利害,为了理想奋不顾身。韩愈的这种评价激发了柳黪的深究:柳宗元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的这种品质从何而来呢?柳黪想到了柳宗元的父亲。柳宗元的父亲柳镇,是一位性情执着的人物,甚至为了公道胆敢顶撞上司。地位可以改变,但是基因不会消失。光环褪去,品质演变成家风。历史正是这样显露柳氏家族的,因此柳宗元不可避免地成为革新派,并且遭到了残酷的贬谪。

    贬谪并不能压垮坚持真理者,也正是永州这块荒蛮之地,让柳宗元对社会腐败有了深刻的认识。他写了“永州八记”,用精美的语言描述大自然,将自己的思想渗透到文章里面,从而使他的这些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获得了独特的地位。当代学者余秋雨评价说:灾难给了他一份宁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与自然相晤,与自我对话,于是他进入了最佳写作状态,中国文化又有了永州八记和其他诗篇,华夏文学又一次凝聚出高峰性的构建。这是多么高的评价啊!

    柳宗元毕竟是关怀老百姓的,他经常到民间考察百姓生活。在永州,出产一种毒蛇,风干之后可以制药,医疗很多疾病。因此他特意走访了一位以捕蛇为业的农民,可是这位蒋姓农民的述说让他惊讶: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于蛇者乎!于是他写了《捕蛇者说》。除此之外,柳宗元还写了不少讽刺作品。《临江之麋》写一只麋受到主人宠爱,狗怕主人,只能跟麋玩,不敢咬它。后来麋到外面去玩,遇见了野狗,还以为是玩伴,结果被野狗吃了。这篇寓言辛辣地讽刺了那些依仗权贵的小人。还有《永某氏之鼠》,柳宗元将饱食无忧的人比喻成永某氏之鼠,讽刺了纵恶逞凶的官僚和封建剥削阶级的丑态。后来人们将《临江之麋》《永某氏之鼠》和家喻户晓的《黔之驴》合称为“三戒”。

    柳宗元又是一位思想家,他把古代朴素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古代天人合一占主导地位的传统思想中,柳宗元是荀子、王充之后少数坚持天人相分的思想家之一,坚决反对和批判天命、神鬼以及灵异等迷信,反对和批判唯心主义先验论,并把这种批判和现实斗争紧密结合起来。柳宗元反对一切“历史倒退”论和“历史循环”论,肯定历史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他推崇“圣人之道”,反对“圣人之意”。

    柳宗元初到柳州,此地沿袭南越陋习,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沦为奴婢。柳宗元发布政令,革除乡法,规定已经沦为奴婢的人,在服役期间可以按照劳动时间折算工钱,以工钱抵债,完债之后恢复人身自由。与此同时,柳宗元移风易俗,开启民智;创办学堂,教化人民;推广医学,救死扶伤;凿井取水,开荒种植,改善民生。为此,柳宗元死后,柳州人民修建了柳侯祠,每年清明节都要祭拜他。

    柳宗元与屈原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都因寻觅不到知音而痛苦与孤独。屈原怀怨愤问天,柳宗元抱贬谪对天。屈原在《天问》的结尾饱含深情地诉说:“吾告诸敖以不长,何试上自矛,忠名弥彰?”柳宗元回答:“欸吾敖之阏以旅尸。诚若名不尚,曷极而辞?”用痛苦的深思表达自己的理想。一代伟人毛泽东评价说:“屈原写过《天问》,过了一千年才有柳宗元写的《天对》,胆子很大。”最终屈原投汨罗江死了,而柳宗元忍受命运的摧残,致死不低头。“今不得志,著书传后”,这就是柳宗元。

    唐朝中叶,柳宗元和韩愈在文坛上掀起了一场古文运动,内容上复兴儒学,形式上反对骈文,提倡质朴自由,不拘泥格式;文道合一,以文明道。柳宗元是有唐以来的一代大儒,他的思想光耀千古,他的文章同屈原的《离骚》和司马迁的《史记》一样,永存史册。

    诚实忠厚与人为善的家风,终于影响了柳黪对这个错综纷纭的世界的观察和认识。在最近的一个多月里,城里城外,乡里乡下,都在急剧变化,伟大运动的形势越来越显得诡谲莫测,以至于柳黪完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了。那天上午他去北京展览馆。路过西直门时,远远地看见寒风里一群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少年,正撅着屁股攀爬城楼的马道。他十分好奇,就仰头观望。阳光刺眼,让他看不清楚。他手搭凉棚,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少年左臂上的袖标与众不同,上面的字不是黄色的而是黑色的。“黑字?”他惊惧了,凉棚落下来,慢慢地蜷成了拳头塞在嘴巴里。弯曲的食指硌住了牙齿,一股血腥的味道就流进了嗓子眼。他惊悚地注视城门楼上癫狂的人影,就看见少年手臂一挥,几条巨型条幅飘落下来。这些学生越来越没边了,他只看了第一条,眼睛里就迸溅出无数颗钢花般的金星,身子一晃就瘫靠在路边的大槐树上。

    回到学校,忽然刮起一阵寒风,带着啸声,打着旋儿,卷起漫天沙尘。柳黪赶紧缩一缩脖颈,埋头转向传达室的墙壁。虽然闭上了眼睛,可是眼睫毛太短了,依旧挡不住沙尘的袭击,终于眯了眼睛。柳黪想睁眼睛却睁不开,眼睛磨得难受,只好强忍着,朝教室里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世界,就分辨不出远近偏正。

    柳黪火急火燎,一把拽开追穷寇办公室的屋门。刚往里一闯,就和往外出走的王昆仑撞了个满怀。王昆仑一看是柳黪就喊了起来:“你往哪儿瞧呀,撞得我胸口痛!哎哟,哎哟。”一边用手揉胸脯。

    柳黪很委屈,说:“谁要和你撞了?我眯眼眯得好难受!”说罢仰起脸来,眼眶里满含了泪水。王昆仑不再喊胸口疼了,说:“快进屋,我给你吹吹。一吹就好了。”王昆仑熟练地扒开柳黪的小眼睛,一看眼珠子都磨红了,就鼓动腮帮子,噗地吹了一口气,又急又猛。柳黪猛然一闭眼睛,似乎有一根尖尖的头发稍划过眼球。他眨了眨眼睛。嗯?好了,不眯了。柳黪能正常看世界了,就把满屋憧憧晃动的人影看得一个个钉在了地上。卢松在站在办公室中间,周围一圈同学,面朝四壁,坐在办公桌前刻蜡板。他们正忙着出版新一期的《追穷寇》呢。这份油印小报在学校里颇有影响,一期得印二百来份呢。

    卢松在刚要和柳黪打招呼,坐在旁边的宋鸿禧就薅了他一把,说:“快说,下一句怎么写?”柳黪莫名其妙,就问:“什么下一句怎么写?”宋鸿禧说:“跟你没关系,问卢松在呢。”卢松在放下柳黪不顾,回头问宋鸿禧:“写到哪儿了?”宋鸿禧说:“问题会自然消失吗?”卢松在连锛儿也没打就说:“下一句是,不,它不会自然消失,可能以另外一些形式出现,很复杂。”

    东一兵坐在角落里,手里攥着几张破报纸,不失时机地转过身来。他的帽檐拽得长长的,遮住了小脸蛋,就看见黑影里有两颗绿豆般的荧光在闪动。“柳黪,现在要求学生下厂劳动串联,你去不去?”东一兵一张嘴就显露出狂傲。“下厂,劳动,串联。”柳黪歪着头一个词一个词地重复,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组织学生下厂劳动,还弄出一个串联任务。他望一望窗外,窗外的阳光已经明媚起来了。既然是新生事物,还是积极参与吧。这么想就随口问道:“去哪家工厂?”东一兵哼了一声说:“哪家工厂自己联系,在学校开介绍信。”李志栋放下手中的铁笔,揉了揉手指说:“我们几个人准备到一机床劳动,你去不去?”柳黪歪头想了一下说:“好呀,一机床是个大工厂,能长不少见识,我去。”东一兵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晃了一下身子,批评柳黪:“下厂劳动不光是叫你长见识,还有别的任务呢!”柳黪听了心里不舒服,就与他争辩:“我知道,不就是劳动锻炼,与工农结合嘛!”东一兵撇了撇嘴巴,说:“看看,不知道了吧?不仅要参加劳动,还要参加运动!”

    柳黪第一天下厂劳动就赶上了夜班。午夜,他摸着黑从家里走出来。街面上人迹稀少,昏黄的街灯被凌乱的树杈分割得七零八落,这让柳黪相当紧张,甚至有点儿窒息。慢慢地他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扑腾,扑腾,像是在砸夯。从前看水银街灯怎么看都耀眼,而今夜看水银街灯怎么看都朦胧暗淡,而且间距太远,好像永远走在黑暗里。就在两条腿被寒风吹得战栗的时候,柳黪终于看见前方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黑红色的楼房——第一机床厂的正门。紧张的神经豁然放松,心跳随之平缓。

    宏大的工厂,让柳黪惊诧不已。厂区内,十字路口变换着红绿灯,迷蒙之处有一条火车线延伸过来。他走进了车间,咣当一声响,一节火车皮就被火车头推了进来。他吓得连连后退,脚底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忽然远处传来工人师傅的呼唤声:“喂,快下去,别在机器上乱踩!”谁在机器上乱踩了?他左右环视,发现正面有一架官绿色铁桥,桥上站着工人师傅,身穿蓝色工作服,朝他挥手。现在他看清楚了,那并非铁桥,而是庞大的刀具,宛若一面墙。一位工人师傅从侧面走了过来,牵着他的胳膊将他引到水泥地面上。柳黪问:“刚才他们喊谁?”工人师傅说:“喊你呀。这是从国外引进的最大最先进的龙门刨,光是移动床身就有二十几米长呢!”说着,工人师傅把胸脯挺一挺。柳黪一阵激动:呵,工厂这么大,机器这么大,工人阶级的胸怀又该有多大呀?刚这么一想,柳黪就听见粗犷的歌声从天而降: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的世界变呀么变了样。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响,举起了铁锤响叮当,嘿呀嘿呀一嘿呀,咱们的脸上发红光。

    柳黪的师傅名叫王克义,八级钳工,五十多岁了,个头儿不高,还有点儿驼背;留背头,已经花白,鬓角剃得短短的;戴一副老花镜,眼睛显得特别大。师傅做事很认真,成天瘪着嘴,双手把住刮刀,屁股一撅一撅地刮削零件,就像机器人。师傅递给柳黪一把刮刀。柳黪掂在手里看了看,铁把细长,中间弯了两道弯,底部装有一个扁圆木柄,形状像花馒头。柳黪学着师傅的模样把木柄顶在肚皮上,就觉得好笑。刮刀不像刀,像木尺,木尺在铸件上一刮,仿佛削铅笔似的。柳黪摆开架势,弓背撅腚,肚皮就往前一顶,刺棱,刮下一片薄薄的铁屑。铁屑跳着蹦着蜷成一个卷儿,变成一粒稻米滚下工作台。不一会儿,工作台下面就铺了一层亮晶晶的稻米粒。

    柳黪越干越起劲儿,连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也听不见了,慢慢地脑门上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干着干着,柳黪猛然一抬头,发现师傅正用眼睛看他呢。师傅的眼镜掉在鼻尖上,目光就从镜架上面飘过来,又仁慈又宽厚。柳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傅也笑了笑。笑的一瞬间,柳黪的心里升起了一团火。

    下班的铃声响了,师傅说收拾收拾回家吧。柳黪抓起笤帚,清扫铁屑,然后用铁簸箕一撮倒进木箱里。柳黪直了直腰,向四周看看,大家都在清理机器。清理完机器,柳黪解下围裙,塞进衣柜,然后穿上棉衣,跟师傅说:“我先走了。”师傅点了点头。

    柳黪转身往外走,一个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回头一看是东一兵。

    东一兵分在车工组,穿一身小号工作服还显大,并且没忘戴上他那顶皱了吧唧的黄军帽,还有印了三根黑指头的红袖标。东一兵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喘大气,喘了一会儿说:“我刚才跑了一圈,号召同学参加车间批判大会,你也要参加。”柳黪抓了抓头皮,蓝呢子帽扑腾扑腾地跳了几跳。柳黪问:“你了解情况吗?”吧嗒,东一兵的脸儿一沉,变得很黑。

    就在柳黪如同堂吉诃德一般在工厂参加劳动的时候,邹跃经过两个月的痛苦挣扎,最终没有抵抗住癌细胞的吞噬,在元旦来临前,眼珠缓慢转动,望了望影像模糊的儿女们,便永远地合上了她那留恋的双眼。

    傍晚,天空下起了雪霰,白色的雪粒落在屋顶上发出簌簌的响声。柳黪下了中班,戴上那顶蓝呢子帽,顶着雪糁,脚步匆匆地往家走。寒风吹来,耳朵刺棱疼了一下,柳黪急忙用手掌捂住。捂了一会儿,耳朵缓过来了,手指尖却冻得生疼。不过,他依然兴奋。经过三天的劳动,他终于独立完成了机箱断面的刮研。断面让他刮得又平整又光滑,就像铺满了亮晶晶的小雪花。

    柳黪走进大院。大院里静静的,大枣树的枝丫里盛满了雪糁。屋里亮着昏黄的灯,窗玻璃下面已经结出了白色的冰花。他满脸喜悦,拽开屋门就一脚跨了进去。满屋的人,静默无声。柳德茂坐在太师椅上,歪着脑壳,目光凄惨地凝视里屋。大姐和妹妹,还有柳暠柳橙一个挨一个地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柳黪从来没见过屋里这么拥挤,简直连踏进一双脚的地方也没有。柳黪停留在过道上,右肩靠着墙,手还拽着门把手。柳德茂递过一句话来,让他几乎晕厥。柳德茂说:“看一眼你妈,就等你了,一直不合眼。”柳黪往前蹭了蹭,朝里屋看了一眼。灯光幽幽的什么也看不清,却听见守候母亲身边的柳青说:“闭眼了。”

    今年初春,邹跃就感觉身体不适,一直忍着。没想到越忍越厉害,直到尿了几次血,才知道事情不妙。这个生有六个儿女的母亲,思想是那么地封建,对自己的病一直羞于启口,直到有一天病痛袭来,人晃悠两下就摔倒在地。邹跃被几个工友送进医院,一检查,子宫癌晚期。听到消息,最着慌的是柳德茂,四处求医,寻找偏方。最镇定的是邹跃,整个生病期间从不呻吟,只是两眼睁睁地来回来去地看,看了大人看小孩儿,看了屋里看窗外。她久久地注视大立柜裙板上的纹饰,暗红色的纹饰就像大海的波涛汹涌起来。她想起结婚那天鼓乐齐鸣的热闹场景,眼睛里就迸溅出一颗颗泪花。她朝窗外看,就看见了蓝天白云,还有黑黢黢的刺破天空的枣树枝。一会儿天空变成巨大的蓝冰,张牙舞爪的大枣树就像在冰面舞蹈的山鬼。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美丽和丑陋混淆在一起,抹也抹不掉,分也分不开,纠缠不清。有时候美丽挣脱了丑陋的羁绊,有时候丑陋侵蚀了美丽的面庞。这个世界让人爱也让人恨,尤其是黑白交界之处让人说不明道不清。

    柳黪默默地看一眼灯影里的母亲,悲和痛就涌上了心头。这是在旧中国成长起来的女性,她的一生是在勤劳中度过的,一天到晚,一刻也不停歇。对于她的为人和品格,他似乎一点儿都不了解,更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崇明说起母亲时经常咂舌头。这个世界上最矫情的满洲妇女,对这个为人宽厚的邹姓女人在许多时刻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十分不解。她们一同在车间劳作,一位女工小产,污血流了一裤筒。其他女工只知道叽叽喳喳议论,全无主意,而这个封建思想浓厚的妇女却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蓝布裤子给产妇穿上,而她患上子宫癌时却又羞于启口。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性?她的两种行为让人费解。

    两扇门板卸下来,用四只杌凳架好,铺上三床厚褥就成了最简单的灵床。邹跃静静地躺在那里,换了三棉三新,白布单遮盖了整个人形,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柳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布单。室内似乎有一股奇怪的气息在流淌,白布单的四角就轻轻地飘动起来。望着飘浮的白布单,柳黪想起了奶奶的葬礼,那是何等地隆重何等地让人羡慕,而母亲的葬礼却连个小小的仪式也没有。

    临近中午,一辆丧葬车停在胡同口,一家人一人拽一只布角将母亲抬上灵车就算送葬了。母亲静静地仰卧在灵柩里,一声怨言也没有,默默地接受了这个极其简单的葬礼。灵车驶向平房村。无意间柳黪扭动一下身体,手掌就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嘴巴也张开了,眼睛里闪烁出悲绝的目光。他透过灵车四四方方的车窗,看见了雪糁覆盖的公路上有两道轮胎碾压的车痕,仿佛黑色的长龙,在惨白的阳光下慢慢消失。柳黪蓦然而栗:难道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的吗?殡仪馆四周是广阔的田野。大地茫茫,仿佛天的灵堂。远处一片高大的杨树林,老树基部灰暗,菱形皮孔就像无数只惊恐的眼睛,偶尔一根枯枝被寒风吹落。树枝间有灰喜鹊跳跃。喳喳叫几声,一刀剪影掠过树梢,双翼舒展,尾巴笔挺,背衬冬日苍白的云天飞去。柳橙看了就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上天了。”而那一丝晶亮的闪光刺入柳黪的眼睛时,却让他想起了特德·休斯的诗歌:

    谁比希望强大?死神。

    谁比意志强大?死神。

    谁比爱情强大?死神。

    谁比生命强大?死神。

    但是,谁比死神强大?当然是我。

    在这一天,从来好奇的少年第一次产生了凄凉的感觉。尽管他在默诵休斯的那首诗歌时产生些许悲怆,但是凄凉之感依然毫不犹豫地永驻他的心间,以后每当命运悠悠的时刻,他都会生发一种凄凉涌在心头,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凄凉的次数愈来愈多,间隔的时间愈来愈短。

    柳黪又回到了学校,一只脚刚迈上三楼,就听见教室里一片喧哗。站在楼梯上朝教室望一眼,就看见卢松在倚着门框和一位同学低语,好不亲热。柳黪终于辨别出来了,这位同学竟然是刘仲藜,就兴奋地叫喊一声扑了上去。少年还没有握手的习惯,可是今天两只手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怎么一直不露面?”柳黪问,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一言难尽。”刘仲藜回答,声音里带着哭腔。

    刘仲藜经历了一场上天入地般的砥砺。

    刘仲藜在某些方面与父亲刘樾极其相似,而在某些方面却又极其相悖。刘樾是坚韧的善变的,而刘仲藜是骄傲的脆弱的。就在这场伟大运动开始的时候,不知是刘樾无意中流露还是有意提醒,刘仲藜得到了一些别人不知晓的信息,他贴出了全校第二张大字报。他没有指责谁,只是空喊了几句口号。天有不测风云,刘樾被打倒了。柳黪问柳德茂怎么回事,柳德茂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脚底板打滑,跌一跤罢了。”柳黪又说:“假如二姑活着,刘樾还是我二姑父呢。”柳德茂并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说:“可惜你二姑牺牲了。刘仲藜和你没关系。”柳黪听这话别扭,就瘪了瘪嘴巴没吱声。刘仲藜一下子变成了稀鼻涕。柳黪想安慰他,可是刘仲藜一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以后连人影也找不到了。这回好了,刘仲藜又回来了,又能和他说话了。刘仲藜的胸脯挺起来了,说话相当有气魄。柳黪问:“二姑父怎么样?”刘仲藜回答:“他坚强地爬起来了,迅速地站在了革命的一边。这说明他始终是革命的。”柳黪从刘仲藜的话语里看到了刘樾的影子,似乎理解了柳德茂为什么要那样评价刘樾。

    全班同学一个不差地聚合在一起,这是半年多以来少有的现象。每个同学都怀揣不少心里话要说,当天下午他们召开了全班大会。刘仲藜又带头了,他的脸膛还是那样的黝黑,眉毛还是那样的浓密,语言还是那样的给力。就听他说:“在难熬的日子里,我从好汉到混蛋,角色转换了好几回。我爸是英雄,我就是好汉。我爸被打倒了,我就变成了混蛋。变成混蛋的时候我极其痛苦。有一次我路过故宫筒子河,趴在矮墙上呜呜地痛哭。只要我往下一滚就溺水筒子河了。可是我想,人死了怎么革命呢?想到这里,我就从矮墙上滚下来了。不过我没有滚向筒子河,而是滚到旁边的松树棵子里。”刘仲藜悲喜至极,满脸泪水。同学一个个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他悲伤,同学就跟着他悲伤;他激昂,同学就跟着他激昂。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的柳黪冲了上去,两个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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