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难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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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区西部的大街上,示威如火如荼,而柳黪和他的同学,依然坐在教室里静静地倾听别人从现场带来的某些新闻。有人问他们怎么认识这个问题,就所答非所问地说:“噢,这么回事呀。”听到来人讲述一些稀奇故事,也会插一句嘴,问:“怎么会这样呢?”但从不妄加评论。有人拽他们胳膊,说:“走,瞧瞧去。”他们就把手摆得像拨浪鼓一般,说:“不不,今儿个不行,还有别的事呢。”东一兵听他们总是这么回答,眉头就皱了起来,想:这是怎么了,从前那么积极,现在怎么连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关心了?

    其实,他们并没怎么着,甚至连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是疲惫了还是厌烦了?两者都说不清楚。或许冥冥之中有一种排斥意识。他们还太年轻,缺乏经历,不谙世事,还不懂得世界的错综复杂,存在偶然与必然,存在真实与虚假,存在教诲与欺骗。在纷纭复杂之中,他们或许根本就没弄清楚它的目的和意义所在。然而,等到他们真正明白其中的奥秘时,这个世界早已面目皆非。

    恰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中断一年的下乡劳动又恢复了。仿佛一种解脱,他们就兴致勃勃地下乡去了。这次下乡劳动到城郊拔麦子,村庄距离市区不远,只是村庄的名字有些古怪,叫啥不好,偏偏叫个什么大脚庭。

    柳黪跳下汽车,跟随同学顺着河沿往村里走。隔河两三个水塘,清凌凌的水面倒映着蓝天,青绿色的芦苇有手指头那么粗,苇节泛着浅浅的白色。小河潺潺流淌,路边遍布野花野草,红色的像血,灰色的像泪。时值盛夏,空气倒也湿润清爽。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棉花团似的白云,有的宛如雄狮,有的宛如白象,翻卷着,变化着。骄阳下,景物分外透彻,闪烁耀眼的白光。树林苍翠如黛,包裹着村庄。村口一株老槐,雍容飘逸,高可凌云,枝丫宛如苍龙飞舞。让柳黪备感惊奇的并非是雄奇的树姿,而是树上有树。老槐最下一层呈黑色的树丫窝里生出一株绿莹莹的小榆树,无意之中增添了老槐的奇诡与神秘。

    借助解放军的名义,他们第一次住进了农家院。生产队长走在前面,光光的脑壳上刚长出发茬。队长来到一座褪了色的柴门前。门前笤痕历历,石阶缝里钻出一株矮小的野菊花。向日葵酷似油绿的拳头伸出墙头。生产队长蜷起手指头,咚咚地敲响了门板,嘴巴喊:“老张来了,开门!”柳黪一愣:怎么老张来了,怎么不是学生来了?他听说东北有些地方把大灰狼叫老张。

    柳黪迈进门槛,就看见了一座温馨的庄稼院。一趟北房,窗下青砖墁地,围墙与砖地之间是菜畦,几垄茄子,几垄豆角,沿墙根是几株向日葵。房东笑呵呵地摆着手,把柳黪和同学让进西屋。西屋一通两间,靠窗一面炕,炕上铺着一领金黄色的炕席。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炕席上,泛起一片金光。北墙尽里面竖着一架绛紫色的旧衣柜,擦得锃亮。挨着绛色衣柜的是一溜赭红色木箱,箱盖上摆放着几只玻璃杯。还有一尊毛主席半身石膏像,摆在正中。墙壁上挂着相框,镶着黑白照片。其中一幅房东胸前佩戴大红花,满面笑容。原来房东还当过乡劳模呢。

    柳黪正在欣赏照片,就听房东在院子里叫唤:“出来洗把脸吧。”几个人脚跟脚地走出房间,几盆洗脸水已经整齐地摆在了窗根下面,水里倒映着一片蓝天和几朵白云。柳黪刚刚挽起袖口,王昆仑就推门进来了,站在当院说:“辅导员喊你们去吃饭!”几个人便顾不上洗脸,推着后背,又相跟脚地跑出了庄稼院。

    吃过晌午饭,同学稀松吊蛋儿地走成了一长溜儿,跟在生产队长的后面走进了村庄东面的一片麦子地。不远处有几行旱柳,旱柳的后面是成片的老玉米,长叶碧绿,卷着,抵抗着太阳的暴晒。旱柳的花儿有蜜源,果儿很像桑葚。在康熙的笔下,旱柳还是吉祥树呢。柳与留谐音,暗喻离别。柳叶细长,就有了长久的意思。面对旱柳,柳黪忽然产生了莫名的惆怅。

    同学们在地头上一字排开,听生产队长讲解拔麦子的要领。谁都没有拔过麦子,就个个摩拳擦掌,大有一显身手的冲动。柳黪看一眼麦海,麦海就翻起一波波金黄色的麦浪。柳黪拔下一棵麦穗,麦穗就在手指尖上跳跃,一个古老的成语钻进了柳黪的脑海——五谷丰登。柳黪伸出双手,攥住一把麦子用力一提,然后向右前方一甩,回来时顺势把麦根摔在地垄上,一砣湿土就散开了。向前迈一小步,再拔一把麦子,再一摔,就这么机械地一拔一摔地向前进。麦海涌着无边的麦浪,人一起一伏,宛如小船轧着麦浪前进。

    汗珠子吧嗒一声滴在土地上,腰杆儿就酸疼起来。柳黪直了直腰。他手搭凉棚朝前看,前边一个人也没有。一回头,几十名同学被远远地落在身后。他很得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朝两边咧了一咧。刚一高兴,胳膊就刺挠起来。低头一看,手臂被麦芒剌得净是血道儿。柳黪轻蔑地笑一笑,双臂甩得更高,麦根摔得噼啪山响,一口气儿拔到了地头,手掌就撸出了血泡。

    一个下午,整块麦田就全部拔完了。生产队长招呼同学捆麦个子。队长那双看着粗糙的手实际上很灵活,抓起一把麦子,将麦头一拧,麦秆朝两边一分,就神奇地变成了麦靿子。再抱起麦子往怀里拢,拧了两拧,往地上一摔,一个麦个子就捆好了。柳黪学着队长的样子捆麦子,一使劲儿麦靿就跐了。队长走过去看了看,说:“麦头没拧好。”抓起一把麦子给他做示范,轻轻地将麦穗拧转一个过儿贴在麦秆上,反过来再拧麦根,转一圈掖在麦捆里。队长把麦个子甩在柳黪的脚底下,伸出一只脚踩了踩。柳黪看明白了,自己的麦靿子没有压在麦子上,怪不得一拽就跐了呢?就感叹不已。

    麦个子一装上大车,东一兵就傻眼了:这哪儿是一车麦子呀,分明就是一座桌山嘛。东一兵忍不住慨叹:“这么一大车麦子,谁能拉得动呀!”继而就听见辅导员说:“别怕,我来驾辕,你们几个拉套。”同学们雄壮地呼喊起来:“嗨哟!嗨哟!嗨哟!”大车颤了两颤,就启动了。出地头,上公路,往场院里拐。大车遭遇到一个缓坡,同学们又齐声叫喊:“嗨哟!嗨哟!”猛一使劲儿,大车没有爬上缓坡,而辅导员却双腿一软,单膝跪地,被压在车辕之下。

    同学慌成了一团,奓着两只手,东窜西窜,忙着抢着搀扶辅导员。东一兵更是惊慌失措,一个劲儿地嘟囔:“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柳黪涨红了脸,说了一句:“我来。”就气宇轩昂地背上了套绳,扶掖车辕,哎的一声大吼,麦车竟然动了一动。十几个人便重新握住粗大的绳索,呐喊着奋力向前边拉拽。车轮慢慢地滚动,就爬上了缓坡。

    前面有一片稀疏的嫩草,草丛里汪着一摊雨水。柳黪躲闪不及,一脚就踏了进去。塑料鞋底打滑,大车就左右来回地扭。柳黪火冒三丈,两只脚巴丫,左脚向前一踢,甩出一只鞋,右脚向前一踢,甩出另一只鞋,然后躬下腰板儿,光着大脚片儿,踩着烂草和稀泥,一跐一滑,一跐一滑,向前拱。

    桌山终于被同学们拉进了麦场。

    场院上早有一群姑娘小媳妇围拢过来,一解绳索,麦个子哗啦哗啦滚成长长的一堆,宛如一座笔架山。麦场主任撇着八字脚跑过来,心疼地嗔怪:“装得这么满,咋拉回来的呀?”柳黪挺了挺腰杆,说:“不算满,还可以再装些。”麦场主任就睁大眼睛盯盯地瞅他。

    晚巴晌儿,柳黪回到西屋,咔嚓一声拽开了电灯。环视一圈,爬上炕从被窝卷里掏出一本书来。人们从书的封面上可以看到一连串的小山包,还有一驾装满麦个子的大马车,这就是浩然的著名小说《艳阳天》。柳黪腰一弯屁股一撅就坐在了炕头上,一条腿往炕沿一搭,另一条腿紧跟着拿了上来。两脚交叉,后背倚靠着墙壁,津津有味地读起小说来。

    这一段文字描写的是弯弯绕。他蹲在自家小菜园里薅草,薅一棵小草,嘴巴就喊一声:“往哪儿跑!”柳黪看了呵呵地笑,笑弯弯绕这个人有意思。正笑着竹门帘被人撩起,柳黪扭头一看是房东进来了,就抻脖子朝他笑了笑。房东低头看一眼柳黪的小说,又抬头看一眼棚顶垂下来的电灯泡,说:“天这么热,憋在屋里不怕起痱子?走,一起到外面乘凉去!”说着一拽灯绳,咔嚓就把电灯闭了。柳黪无可奈何,把小说撇在炕上,跟着房东走出了房屋。院子里黑成一团,朦胧地看见砖墁上有一张炕桌,清晰地听见房东媳妇把蒲扇拍在大腿上啪啪地响,两个小孩围着炕桌唧唧地嬉闹。柳黪说:“你们乘凉,我去看同学。”

    出柴门向东拐,摸黑走进了王昆仑住的院落。院墙塌了一角,门楼只有门框没有门板。屋里亮着灯,昏昏黄黄。往院子里张望,门口有一堆柴草,左边有两间厢房,旁边一座猪圈;右边是菜园,几垄蔬菜。院落里充斥着猪粪发酵的难闻气味儿。柳黪一脚跨进门槛,就踢倒了一把锄头。声音惊动了屋主人,便听见有人发问:“谁呀?”柳黪回答:“我。”话音刚落,又听见王昆仑在屋里喊:“快进来,我们聊得正欢呢。”柳黪掀开竹门帘进去,就看见西屋炕上坐满了同学。靠北墙一张八仙桌,一把太师椅,太师椅上坐着房东,长瓜脸,大眼睛,浑身腱子肉。房东瞧一眼柳黪,柳黪立刻感到有一道亮光闪过,赶忙说:“都在呀?”房东把手一摆,说:“坐。”柳黪在两个同学之间挤出一个空当,又摆了摆屁股,坐下。

    房东问柳黪:“你住在谁家?”柳黪不好意思,说:“谁家?还没顾得上问姓名呢。”房东提示柳黪:“说说,在什么方向?”柳黪将右手绕到左肩膀头,向后指一指说:“就在前边靠西。”房东听了浅浅地一笑,说:“噢,我知道了,秉贵家呀。”停一停又说:“那家人干净,都在院子里乘凉呢吧?”柳黪回答:“嗯,乘凉呢。”房东说:“那家上中农,很会过日子。”柳黪想起刚才的一些事情,就眯起小眼睛,嘴巴咧成一条弯弯的细缝。王昆仑看了好生奇怪,就问:“你笑啥?”柳黪说:“我笑了吗?我笑房东猜得真准呢。”说罢,柳黪胸中突突一跳,就想起了村口那株大槐树和大槐树底下那座孤独的院落,就说:“进村时村口有棵大槐树,大槐树底下有一座四合院,院子好是好,就是太孤单。”房东直了直腰,抬起一只脚跐住椅面,另一只脚踏在底牚上,回手抓过八仙桌上的炕笤帚,撅下一根细篾儿剔了剔牙说:“你说那家呀?他是地主。”柳黪恍然大悟,说:“我说的呢,房子那么好。”房东显然不服气了,又剔了剔牙,朝地上啐一口说:“哼,破地主,攒的那点儿钱都盖房子置地了,有什么用?一土改还不是分了。那前我们进城净吃羊杂碎。你问他,吃过几回?”

    柳黪瞠目结舌。再看同学,一个个掉了下巴,合不拢嘴。猛然间柳黪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贫农的模样,就想:“此人该不会是漏网富农吧?性格爽快倒是爽快,可是话没这么说的。”柳黪沉默了,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他想起了黄泥岗大姐夫杨树榛,你看人家说话多中听,多有分寸!大概贫农和贫农也不全一样,有的直爽没文化,有的说话拿不住对错,有的做事把不住分寸。或许农民就是这个样儿。看人要看本质,不能以一句话一件事论人。我们年轻,没有经验,缺少敏锐的观察力,只看得见事物的现象,看不见事物的本质。伟大领袖不是说过吗,别看贫下中农的手是黑的,脚上有牛粪,但是心地善良,革命性强,斗争起来一往无前。有些人穿得水光溜滑的,模样文质彬彬的,一革命就不那么坚决了,甚至脚一跐滑到敌人那里去了。这样一想,柳黪的心情就缓和了,眼睛也清晰了,再看八仙桌上的那只骨骼坚硬的手就觉得健美。

    月亮升上来了,给庄稼院泼洒了一层水银。房东站起身说:“你们歇着吧,明天还得拔麦子呢。拔麦子可是庄稼汉最累的活呀。”柳黪跟脚站起来,说:“我回去了。”柳黪与房东一前一后,走在水银的世界里。柳黪往左边看,左边是一趟趟白银铸成的小树。柳黪撩了一把,银花就迸溅开来。柳黪朝右边看,右边是童话的世界,水晶般的屋宇泛着厚厚的白光。他又看到了那把锄头,像一条银棒。房东一脚踢开横在墁道上的银锄把,银锄就压倒了垄边的一棵银色的辣椒秧。房东并不着急扶正菜棵棵,却回头问柳黪:“认识回家的路吗?”柳黪笑了,满不在乎地说:“嗐,就几步远,认识。”房东的亮眼又在黑暗里闪了一下,说:“都这么晚了,我送你。”说完一步跨出院门槛朝着秉贵家走。柳黪心里一阵悸动:“贫农就是贫农,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不拐弯抹角,待人却又那么地真诚。”

    京郊的田园风光曾经给予青春少年无限的遐想,而这次下乡劳动的所见所闻又让他有些费解,他始终撕不破也剥不掉包裹在现象外表的那一层玻璃纸。他带着一些满足,也带着一些疑惑,回到了学校。他站在太阳地儿里,一回头就看见了满眼白花花的亮光,一会变成橘红色,一会儿变成宝石蓝,最后幻化成一朵元青色的马兰花,悬插在耀眼的太阳前面。面对奇幻的天景,柳黪痴眉信眼,眼睛越看越花,最后黑天乌目,整个世界变得一团漆黑。

    同学之间究竟是在哪一天兴起围棋热的,柳黪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觉得这股热潮来得又突然又蹊跷。那天下午几个人刚聚齐,东一兵就说了一个大新闻。往日听到这么大的新闻,同学一准刺棱刺棱地从座椅上跳起来欢呼雀跃,可是这回没有,没有一丁点儿反应。不知道同学讨厌东一兵了还是对此类事麻木了,再也没有了先前那种一呼百应的场面。同学低着头,默不作声。东一兵也不喊了,走到这个人跟前歪头看看,这个人就垂下眼皮看桌面,走到那个人跟前歪头看看,那个人就扭头看墙给他个后脑勺。东一兵很没面子,大喊一声:“这会儿不想打倒走资派,你们将来会后悔的!”小屁股一丢当就走了。还是孙秦钟沉着,躲在墙角里看人的脸色,等到大家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宛如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布兜兜,晃悠来晃悠去地问:“谁下围棋?”同学们正觉得无聊,就呼啦一下来了精神。这个稀奇古怪地问一句:“咦,围棋,什么样?”那个闷声闷气地问一句:“怎么个下法?”这些人,五年前就学过《弈秋》这篇课文,而现在竟然数典忘祖!是老师没教好呢还是学生没学好呢?只有季友尊一个人睁大了眼睛,说:“围棋?有围棋吗?我会,咱俩来一盘!”

    季友尊一向傲气,一入学就向同学宣布他是季平子的后代,可是同学却不知道季平子是谁。季友尊一撅嘴巴说:“怎么连季平子都不知道?告诉你们,季平子是鲁桓公的子孙。季氏三代执掌鲁国国政,以至于人们只知道有季氏而不知道有鲁公。”孙秦钟只管下棋,不管他季氏有什么来历,就问:“来一盘吗?”两个狂徒不由分说,把办公桌扯到屋地中央,铺上棋盘就下开了。黑子白子,你摆一个他摆一个,不大一会儿棋盘上出现了好几条黑龙白龙,相互纠缠。忽然,季友尊把棋子一丢,说:“我输了。”柳黪看了半天看不出子午卯酉,就问:“怎么知道你输了?”季友尊撩起眼皮斜眼瞅了瞅柳黪,说:“我点了空,比他少十五目。”什么点了空?还少十五目?还没将老将呢怎么就认输了呢?柳黪觉得真奇怪。季友尊输了棋依然傲气,这傲气来自他远古的先祖。季友尊轻蔑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口气怪怪的。柳黪不服气,嘴巴一撇,说:“甭神气,等我学会了就来杀你。”

    同学就把睿智撒在围棋盘上,一开战就两三桌。有人问:“哟,好几副围棋,都是哪儿来的?中学生有钱买围棋吗?”真甭说,那时候,中学生还真没钱买围棋。可是没钱买还不会想办法吗?找几张硬纸壳剪一兜圆纸片,一些贴白纸,一些涂墨水,就行了。这种围棋有自己的优势——拿着轻快,还不怕丢。

    同学们纷纷拜孙秦钟为师,当真学起围棋来了。柳黪不拜师,也不学,只站在一旁看。柳黪不是不学,他当面不学背后偷着学。柳黪饿了一顿中午饭,攒下两毛钱,晚上回家多吃了一个馒头。第二天照此炮制。柳德茂吃了一个馒头还想再吃一个馒头,揭开笼屉一看,哟,馒头没有了。柳德茂自言自语:“先前十个馒头刚好够吃,这两天怎么不够吃了呢?”柳黪不吱声,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柳黪跑到了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在东四牌楼,西洋式门脸,左右两扇大橱窗,在隆福寺这片商业闹市区显得风格独特。柳黪在大厅里转了一圈,最后挑了一本《中日围棋对局选》。柳黪激动了,一溜烟跑回家。靠着窗台,看一眼棋书,胸膛里怦怦直跳。看了两页,柳黪发现了问题,没有围棋打不了棋谱,打不了棋谱就看不懂棋书。柳黪急得在屋里转磨磨。

    第二天柳黪去了一趟朝外,回来时看见了烂城墙,灵感就来了:何不用黄土泥搓一副围棋呢?

    烈日炎炎,泛出耀眼的白光。大枣树宛如一只硕大的竹筛子,将过滤后的阳光倾倒在砖地上,斑驳陆离。经过一年的喧嚣,大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习惯于睡午觉的柳德茂又躺在窗台下面的土炕上,在阳光里扇了两三下芭蕉扇,瞌睡虫就爬上了脸颊,不大一会儿就打起了轻微的鼾声。柳黪赶紧躲进了过道的阴凉地,和上一小块黄土泥,摔了又摔,搓成长条,像揪饺剂子一样揪出十几个泥蛋蛋儿。柳黪端详泥蛋蛋儿就像端详一群小宠物。泥蛋儿一般大,又黄又润。柳黪拣一个放在手掌心里,揉啊揉的就揉成纽扣样的小黄饼,放在窗台上晾晒。小黄饼一晒就晒干了。柳黪把晒干了的小黄饼投进火炉里,烧呀烧的就把小黄饼烧成了小红饼。一些小红饼刷上白色,一些小红饼刷上黑色,柳黪从此就有了一副属于自己的围棋。柳黪捧着自己制作的围棋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美,怎么抓怎么可手。

    柳黪把围棋装进小布袋,天天坐在炕上摆棋谱,摆了一遍又一遍。摆过了棋谱的柳黪底气十足,拎起小布袋就跑步去了学校。进了教学楼,柳黪一巴掌推开了贴着大字报的教室门。柳黪兴致勃勃地往教室里闯,就把一个人影撞得侧侧歪歪的。人影呵呵地叫唤:“谁呀谁呀,撞得我胸口直痛。”柳黪站住脚,定睛一看是季友尊,抓住了他的肩膀就叫板:“哎,来一盘,敢不敢!”季友尊抬头一看是柳黪,就轻蔑地哼一声说:“来一盘,你会吗?”柳黪很镇静,说:“会不会,下完了看。”季友尊又傲慢地嗬一声,说:“你小子口气不小呀!来来来,管你会不会的,先杀杀你的威风,让你知道知道谁是豆杵子。”

    季友尊并不知道柳黪在家里偷着学围棋呢,两个人在棋盘一斗力,季友尊就被柳黪来了个金鸡独立,吃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一回季友尊着急了,连声叫唤:“哟嗬哟嗬,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呢。第一盘不算,再来一盘。”再来一盘也不行。柳黪又在棋盘上给他来了个倒脱靴,一直杀得季友尊目瞪口呆。

    八月的北京,接连下了好几场大暴雨。强烈的暴雨将沾染了污垢的北京城刷洗得清平畅快。虽然天空偶尔还会飘落几滴雨点儿,地面还会残留几道水痕,但是云层开裂,灼灼的太阳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亮丽的风景已然呈现。

    清晨,柳德茂一骗腿儿骑上自行车上班去了,柳青和柳淑瑊也匆匆地各奔各的单位。柳黪起了炕,跑到洗脸架前面撩了两把凉水洗脸,就听见身后响起了哧溜哧溜的脚步声,回头看时只看见了两个黑影儿——柳淑瓛和柳橙也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柳黪赶紧收拾房间,拎着扫帚扫了两下地,又抓着抹布擦了擦桌椅橱柜。都擦了一遍,却不知道下一步做啥,就站在门口寻思,猛然听见柳德蕃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京戏。柳黪顿时一愣,这一年多来,大院子里的欢乐气氛好像被太空坠落的陨石砸没了,一直都悄没声的死一般地寂静,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怎么唱起来了?难道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了?柳黪侧着耳朵听了听,柳德蕃唱的是现代京剧《红灯记》里面李玉和的一个唱段,那拖腔又悲壮又豪迈。

    听到这撕帛裂锦般的声音,柳黪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他很快就沉浸在棋谱的奥妙之中了。他的左手中指、食指和无名指夹着书脊,大拇指和小手指分开书页,右手食指在下,中指在上,两指长长,手指肚儿中间夹着一枚围棋子,轻轻地放在了围棋盘上。忽然间眼面前一暗,一个奇怪的身影贴在玻璃窗上。柳黪抬头一看是柳钢,头向前探,右手指着柳黪,左手把一只绘有彩色图案的四方铁盒摇得哗啦哗啦地响。这种铁盒并不常见,柳黪看了老半天这才辨认出是一只饼干盒。柳黪昂着头愣住了:“怎么怎么,平白无故的请我吃饼干吗?”没想到窗户外面的柳钢嘴巴笑笑,却问:“下不下跳棋?”柳黪明白了,慌忙站起身来请柳钢进屋,嘴巴却说:“我不会下跳棋呀。”其实,柳黪并非不会下跳棋,只是想找个理由拒绝罢了。他需要摆一摆围棋谱,提高了技艺好去赢孙秦钟。青年人呀,都有那么一颗争强好胜的心!让柳黪没有想到的是,柳钢不理他的那个茬儿,说:“这不要紧啊,不会我教你嘛。”柳黪又说:“上哪儿去找跳棋呢?”柳钢用白净的手指点了点铁盒子,说:“不用找,这不就是跳棋吗?”白骨般的指头被柳钢戳得跳跃起来,白色的闪光晃得柳黪有点儿眼晕。未曾想过柳钢当了十几年的车钳工,手指头竟然这样地柔嫩漂白,宛如从湖岸拔出的一棵漂白的芦根。白灿灿的芦根在眼面前唰地一闪,柳黪便想起那个令人恐怖的夜晚。

    京城腊月,数九寒天。朔风从树梢掠过,发出尖锐的啸声。柳钢缩脖缩脑缩肩膀,推着自行车走进了街灯昏暗的小胡同。寒风吹得耳朵支棱棱地痛,手上虽然戴着线手套,手指尖依然冻得生疼,宛若一群蚂蚁啃噬。穿过黑黢黢的门洞时他有些胆怯,眼花缭乱中就看见大枣树底下藏着一个亮晶晶的身影。他的脚步开始踉跄,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一侧歪,就重重地蹭了一下墙壁,前挡板仿佛被谁啃了一口似的就蹭下一块彩漆。他惊恐着眼睛在黑暗里扫视,就发现角落里藏着无数只绿的红的眼睛,一只只恐怖地窥视着他。他的头皮发奓,脑门宛如箍了一圈麻咒,簌簌地一圈一圈地从头顶环绕而下。他扔下自行车就朝里院跑,绿眼睛红眼睛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他的身后。他一把拽开屋门就蹿了进去。背靠着门,闭着眼站了一小会儿,方才想起应该插上门闩。回过身来插门闩,却发现亮晶晶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后。麻咒又一次从上盘桓而下。他不顾一切地窜进里屋,甩掉鞋子,钻进了被窝。被窝剧烈地抖动,就发现亮晶晶的身影一飘就飘在了他的头顶上。他拽住被头,想蒙得严实一点儿,却看见一只白骨质。他嗷地一声号叫,仿佛弹簧一般坐立起来。他不想坐以待毙,就和白灿灿的身影搏斗起来。四只雪白的骨质在黑暗中乱舞,恐怖的号叫在寂静的黑夜里传播得很远。

    嗷嗷的叫声在外院回荡。

    柳德茂刚刚入睡,就被恐怖的号叫吵醒了。慌乱中只穿了棉裤,赤着双脚跑进了后院,却发现窗帘后面电灯闪亮。闯进屋里,柳德茂看清楚了,柳钢和赵亮相向而坐,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而柳钢媳妇穿着小背心,站在炕沿边惊恐万状地看着两个人,胸脯上像是藏了两只小母鸡,扑棱棱地往怀里扎。柳德茂奓着胆子上前扶了柳钢一把,没想到柳钢一侧歪就倒在了炕角。柳德茂又去扶赵亮,赵亮就像刚捞出锅的面条,出溜出溜瘫成了一团儿。柳德茂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头皮一奓,脸皮发麻,声音颤颤地问柳钢媳妇:“这,这怎么一回事?”柳钢媳妇,娇艳的脸蛋儿僵硬煞白,妩媚的眼睛惊恐万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吓人。”

    柳德蕃来了,穿着黑棉袄黑棉裤黑棉窝,袖口挽着,露出一圈白衬。不知道心境是怎么调整的,他已经从去年的毁灭性的打击中缓过劲儿来,圆脸光头,天庭饱满,面膛红润。看了看屋里的状态,柳德蕃将手掌向下一压说:“你们别动。”扭身出屋,仿佛影子一般。不一会儿,柳德蕃拎着一只小布袋走进来,在里面掏了掏,就抓出了一把黑海豆。手向前一伸,说:“这还是柳淑琦去年拿来的呢,想不到这回用着了。你们往后闪闪。”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黑海豆抛向房屋四角,打得墙壁顶棚欻啦欻啦地响,十分瘆人。不一会儿,头顶上传出簌簌的老鼠乱窜的声音,但是谁也分辨不清究竟在哪里。柳德蕃又抓出一把黑海豆,追逐着簌簌的声音狠劲儿地甩。声音沿着墙角来回来去地蹿跳,最后停止在屋门口。柳德蕃侧着耳朵听了听,说:“拿火筷子来。”

    柳钢媳妇慌慌张张地跑进里屋,又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把一支带钩的火筷子递给了柳德蕃。

    柳德蕃弯着腰,抓着火筷子,在门框边上来回地乱钩,钩着钩着就钩下一块砖来。砖后面有一个洞,拳头大小。洞里散发出一股难闻气味。柳德蕃呢喃,谁也听不懂他说什么。柳德蕃把火筷子往洞里一钩就钩出一只黄鼠狼来。黄鼠狼仿佛吃了蒙汗药,酣睡得四脚朝天,一动不动。柳德蕃煞有介事地说:“哼,还没醒呢。等它醒了就跑了。快拿搓板来。”柳钢媳妇更加慌乱,乱撞着跑进里屋抱出一块又宽又厚的紫椴搓板。柳德蕃接过搓板,在手中掂了掂,抓住搓板的一头,眼睛立刻就瞪圆了,照着黄鼠狼的脑壳就是狠命地一戳。就在那一瞬间,柳德茂好像眨了一下眼睛,或许没眨,但是他确实没有看清楚搓板怎么样戳在黄鼠狼的脑壳上的。等到他看清楚的时候,黄鼠狼早已脑浆迸裂,黑色的血浆迸溅在砖地上墙壁上和搓板上,里面好像还掺杂着一些白色的物质。

    柳黪相当后悔那天晚上睡得像条死狗似的,没有亲眼看见里院发生的这一幕离奇古怪的事件。不过,他记得柳钢中午上厕所,垂头塌背,宛如得了一场大病,白皙的面皮仿佛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黄蜡。傍黑,柳黪路过大杂院,张茂祥站在门口观风景。看见柳黪过来了,张茂祥就钩了钩手指头,柳黪用手指按住鼻尖问:“叫我吗?”张茂祥点了点头。走到近前,张茂祥嘴叉窝儿深地问:“说说,柳钢是怎么回事?”柳黪有点儿奇怪,就反问:“什么柳钢怎么回事?”张茂祥一个劲儿地嘿嘿,说:“你小子甭跟我装蒜,柳钢是不是在厂子挨批了?”柳黪绷起脸来:“他又不是走资派,挨什么批?”张茂祥又嘻嘻地奸笑:“是不是那一回车间批判女支书,他上去打了人家一巴掌,女支书到家找他算账来了。”柳黪听着不是味儿,就骂:“你胡说,他们车间党支部书记是和他一起进厂的大师兄,哪儿来的什么女支书!”张茂祥赖皮赖脸的,又说:“我记混了。听说是吊车女工让他陪着回家他不干,吊车女工就说,你不干我上你家门后儿等着你。”张茂祥嚼老婆舌,柳黪气炸了肺,就说:“哪个女工?是不是你那儿的吊车女工赖上你了,要开着吊车上你家门后吧。”张茂祥的脸蛋儿红了一下又黄了,脚板跺着地狡辩:“嘿,大家都这么说嘛!”知道张茂祥爱说疯话,却不知道张茂祥还会恶心人。柳黪不再搭理张茂祥张疯子,一转身回家了。柳黪问柳德茂,柳钢怎么回事?柳德茂只说那天柳钢让黑夜吓着了,就再也说不出其他原因。柳黪不好深问,就把哑谜闷在心里。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真实只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过后就完全说不清楚了,任谁再想找出事情的真相也是痴心妄想。

    就在柳黪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柳淑琦回来了。柳淑琦比先前瘦了一圈,面容也有变化,白皙的瓜子脸现在看上去更像一枚新熟的麦粒儿,走路的姿态变化就更大了,像是脚底板安了弹簧,一弹一弹地有力量。柳淑琦没有进里院,而是进了东屋。柳淑琦说:“四爹,这回我得接我妈到我那儿去住了。”柳德茂说:“这样也好。二嫂年纪大了,跟前需要有个人照顾。”听柳淑琦说要接老妈去农村,柳钢扁着脸不同意。姐弟俩各说各的理,却都不提前两天发生的事。最后柳淑琦说:“赡养老人,做女儿的也有责任,何况我是大姐呢。另外,老人怕孤独,我那里人多,比你这儿热闹,你说是不是?”听柳淑琦这么说,柳钢没了反驳的理由,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下午,趁着风和日丽,柳淑琦带上赵亮去了黄泥岗。临走时柳德蕃和柳德茂一直送到大街上。赵亮朝他俩挥挥手说:“甭送,甭送,住不了几日我就回来了。”没承想到了黄泥岗一睡火炕,赵亮浑身就像酥了一般,腰腿疼病也好了,就再也不愿意回城里去了。

    来年,西风乍起,柳德蕃和柳德茂老哥儿俩又说起了这件事,柳德蕃指着院角笤帚篾样的枣叶柄说:“睡热炕可以预防老寒腿,人老了还是睡火炕好呀。”柳德茂盯一眼枣叶柄,就像看见一片干瘦的小细腿儿,恍然大悟地说:“看来真让二哥说着了,农村的确是二嫂的归宿。”说这话时一脸的羡慕。

    柳钢抠开铁盒,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跳棋子,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几种颜色的棋子都有。柳黪抓起一枚跳棋子,很沉,原来是铁的,就惊讶地问:“怎么会是铁的呢?”柳钢抿着嘴笑笑,说:“告诉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哟,这是我趁造反派批判走资派的空当在车间镟的。怎么样?”柳黪捏着跳棋子说真好,而心里却想这要是围棋子就更好了。两个人趴在炕桌上下跳棋,一个心不在焉,却又当仁不让,而另一个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沉浸其中。一连下了三盘,心不在焉的柳黪都输掉了,他根本看不出跳棋的路线,更不知道哪条路线最好,而柳钢一跳就是七八步,几下就跳到了预想的位置。柳钢心满意足,手指灵巧地把一枚枚跳棋扔进铁盒里,然后抓起盒盖儿啪地一拍,就把铁盒盖得严严实实的了。右手掐着铁盒,左手一推门,柳钢笑呵呵地走了。柳黪跟在柳钢身后往外送,内心空虚,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柳黪往外送柳钢的时候崇明正在阴影里洗衣服。院子里很亮。太阳光越是灿烂,阴影和亮地就越发地分明。崇明弯着腰,在南墙根洗衣服。杌凳上放着一只大瓦盆,厚厚地挂满了绿釉,绿得像一潭深渊。她用肚皮顶着搓板使劲儿地搓衣服,屁股就一努一努的。每次洗衣服崇明都要洗满满的一大盆,搓衣服搓得起劲儿的时候就嘿嘿地大声叫唤。一根长绳从东扯到西,晾满了衣服和被单。崇亮越洗越起劲儿,呱呱地叫唤仿佛高声呼唤谁。不知道是早有约定还是鬼使神差,她的儿女就被她一个一个地呼唤来了。

    柳钢走下台阶,小女儿甩着小胳膊儿小腿儿从里院跑出来了,身体一扭一扭的。小姑娘越跑越欢势,最后一脚却踏空了,整个人就向前一扑。就在女儿即将摔倒的一刹那,追上来了的柳钢媳妇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衣服。媳妇心有余悸,尴尬地朝柳钢笑了笑。不知道什么原因,丰腴的媳妇消瘦了,原本漂亮的两只杏核眼显得又大又黑。柳钢抱起女儿。他抱女儿的样子就像抱一只大花瓷瓶。这正好印证了他给女儿起的名字是多么的贴切——柳金瓶——又美丽又稀罕人。他美美地朝着女儿的小脸蛋儿亲了一口,声音脆脆的。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甜蜜的柳钢在大院里遇见了情绪盎然的柳纛。柳纛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相貌和神情变化之大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天翻地覆。从前的面白如玉的一介奶油小生现在变成了一座铁铸钢塑的黑金刚。他的一只脚刚迈下门洞台阶,身后就蹿出两个小男孩儿来。两个小男孩儿长得筋筋道道的,跑下台阶,一人踹了一脚大枣树,就冲向柳德蕃抱住两条大腿,“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跟在男孩儿后面的是媳妇周素红。周素红是小学教师,面貌娇媚,两靥如点,双眉如张,笑模样赛过班婕妤。柳纛朝柳钢咧嘴笑了一笑,就把柳钢吓了一大跳,就想:怎么这副模样,劳动真的可以改变人吗?

    “这就是你的女儿?”柳纛的一只大手指着小女孩儿,笑眯眯地说,“一晃竟然这么大了。”柳钢紧盯着柳纛的脸,抱着女儿的胳膊往怀里收了又收,似乎害怕被柳纛抢去似的,嘴巴生硬地问:“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家看看?”

    “嗐,太忙。攒了三天假,急忙回家看看。”柳纛轻松又自然。

    “忙?都忙什么?”

    “抓革命,促生产。”说罢,柳纛就呵呵地大笑起来。笑声咯咯的,宛如老母鸡下蛋。

    柳黪站在屋子里听见这一连串的古怪的笑声,就惊愕地抻长了脖子朝院子里面看,一看就在玻璃窗里看到了一个变了形的柳纛。你看那柳纛,脸颊上蹦出几条皱纹,就像火犁地;人又高又瘦,就像唐卡中瘦骨嶙峋的八十四大成就者。听柳德茂说,柳纛在昌平县待了七八年,的确变了一个人。那时候他是错谬束缚觉悟,就像张茂祥张疯子一般口无遮拦,险些被人家打翻在地。而今经过几年劳动改造,他好像被瑜伽师醍醐灌顶了。同先前相比,他的狂妄少了一些锐气,多了一份矜持,悟与不悟地改变了心性。望着柳纛变化了的身形,柳黪产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或许是因为离开了张茂祥的缘故吧?要不是张茂祥经常扇阴风点鬼火,他怎么会到处胡说八道呢?或许是因为离开了南宫长风的缘故吧?要不是南宫长风在背地里一个劲儿地撺掇,他怎么会明目张胆地说混账话呢?三大爷柳德蕃和老爸柳德茂都不是那种性格张扬的人,柳家怎么就出了他这个狂妄自大的人呢?艰苦的劳动改造了他,拯救了他,要不然一波又一波的运动浪潮怎么可能掀不到他的身上呢?看来,有些人在狂妄的时候,斗争他一下,让他坐坐土飞机,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不过,看他那笑模样,却不知道他是得道了还是得意了,但是从他一面笑一面向后仰的体态能够看出这会儿他得意忘形了。他是旧病复发了,还是回家放松了?

    就在柳黪胡乱猜想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走出了门洞。那体态丰腴的身影和撇脚的步态很像柳淑琰。她的前面跑着个小丫头,一出门洞就大喊大叫:“姥姥!姥爷!”把个崇明稀罕得像个什么似的。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瘦骨伶仃却很有精气神。不用说,那是柳淑琰的女婿。

    柳淑琰的女婿虽然略显瘦削,但长相并不难看,负伤之前甚至堪称英武。那是在朝鲜第五次战役当中,两颗子弹同时击中了他,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右胳膊肘飞过,另一颗子弹打在枪筒上蹦起,就嵌进了他的左腮。左腮上的伤疤并不十分骇人,倘若看惯了反而觉得像一朵紫菊花摆在那儿。只是右臂弯曲僵硬,不能伸直,这反而有点儿像周总理的那条胳膊,便成为了一种风度。自从朝鲜归来,谁是最可爱的人成了他的口头禅。那是他的红根,只要他一张口说谁字,人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自从担任了工会副主席之后,他以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名义,为职工办了许多好事。谁家的父母什么时候过生日他都知道,届时他会将亲手制作的生日贺卡郑重地送到工人手里。他的这些最细小最简单最普通的行为赢得了广大工人最虔诚的热爱。运动刚开始,所有厂领导几乎都被工人们贴了大字报,唯有他一个没人贴大字报。直到后来,车间批判会上党委书记被一个工人扇了嘴巴,他去党委书记家看望,这才被工人贴了大字报,批评他是保皇派。但是他不在意,依然如故。厂革委会成立时他被三结合,变成了副主任。他一进门就朝着崇明喊:“妈,您快放下,我来洗。”他刚一挽袖子,却被柳淑琰拦住了:“你进屋陪大哥说话去,我来洗衣服。”崇明放下搓衣板,说:“今天吃炸酱面,我去和面。”

    崇明的高腔大嗓提醒了柳黪,一看闹钟便大吃一惊:“哟,十一点了,马上就全都回家来了,可我却没做饭呢。”但是做啥饭呢?柳黪挠了挠脑壳,“其实炸酱面没啥吃头,要做就做茄子卤面。”中午,柳德茂刺溜刺溜地连吃了两大碗茄子卤浇面,放下碗筷之后满意地抹了一下嘴巴。忽然,父亲盯着儿子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毕业?什么时候分配工作?”儿子茫然,低声回答:“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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