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我的先祖一定和他相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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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柳黪对北大荒的认知几乎全部来自电影《老兵新传》,他一直以为那里是一片亘古荒原。其实三江平原绝非蛮荒之地,七千多年前,中华民族就已经在那里生活。这片广袤的黑土地,沉淀着极其厚重而深远的历史,蕴积着绚丽而多彩的古代民族文化,收藏着神秘离奇的神话与传说。

    只要翻开历史,人们就会发现,在尧舜时代,祖国东北方的崇山峻岭和莽莽荒原就生活着一支以鹔鹴为图腾的古老民族。鹔鹴,古人认为五方神鸟。这个古老的民族就是肃慎。肃慎为女真语,就是东方之鹰的意思。这种雄鹰在今天被称为海东青,有一身青黑色的羽毛,短短的尾巴,极善捕捉天鹅与野兔。

    古籍对肃慎也有记载。《国语》就记载了这样一则有趣的故事:

    孔子周游列国时来到陈国。那天风和日丽,一只雄鹰坠落陈惠公的庭院。惠公低头观看,一支奇特的箭射穿了雄鹰的脖颈。这箭一尺有余,而且并非普通的细竹青铜箭,箭杆用草青色的桦木制作,箭镞用耀眼的黑石制作。陈惠公百思不得其解,让人捧着雄鹰和箭镞到宾馆请教孔夫子。孔夫子看了之后笑了,说:“雄鹰从遥远的东方飞来。你们看箭镞。”说着捻了捻石砮,“这是肃慎人的箭。昔日武王灭商,威震四方,肃慎人就敬献了楛矢石砮。先王想昭明其德,便在箭杆上铭刻了肃慎之贡矢五个字。”

    这楛矢石砮着实与众不同,箭镞由水花石磨制。所谓水花石,就是《唐宝记》里说的靺鞨,产自黑龙江与松花江水底的一种宝石,形状很像板栗。据说,这是松脂沉入水下,历经千万年的地质演变才形成的,坚硬如铁。这种黑里透红的小石头很是有些灵性,肃慎人打猎甚至战争都使用这种石砮,而且每战必胜。肃慎人把它视若神灵,每次获取都必须祭祀一番。

    到了汉魏,被称为挹娄的肃慎人,夏则巢居,冬则穴处,只是依旧以青石为镞,发则入人眼目。挹娄人在箭镞上施了毒,大凡中了石砮,必死无疑。契丹是鲜卑的后裔。唐末,契丹飞跃式发展,进步到了奴隶制国家。耶律阿保机统一了契丹,在内蒙古昭乌达盟八仙洞东边的金铃岗筑坛即位,以后国家改称为辽。这时挹娄称靺鞨。黑水靺鞨演变成生女真,在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流域逐步形成了五大部落,这便是辽圣宗所说的五国部。五国包括越里吉国、盆奴里国、越里笃国、奥里米国、剖阿里国。越里吉国在今天的黑龙江省依兰县,盆奴里国在黑龙江省汤原县,越里笃国在黑龙江省桦川县,奥里米国在黑龙江省绥滨县,剖阿里国在俄罗斯境内的哈巴罗夫斯克,也就是汉语所称的伯力。越里吉为五国头城。

    女真人极其擅长骑射,喜欢渔猎,只要在树林里发现虎豹熊罴,就蹑踪而追之,直至潜藏之所将其捕获。女真人太善于模仿了,桦皮哨往嘴巴里一塞,仿佛鹿鸣,呦呦,就把麋鹿引来了。女真人奋力拉开楛矢石砮,一箭射杀麋鹿。女真人生活得自由自在。他们喜欢白色装束,夏天穿麻布,冬天穿兽皮,富人穿貂皮狐皮貉皮,穷人穿牛皮马皮狗皮鱼皮。男人穿束袖短衣,女人穿大袄锦裙。男人剃光了头顶上的黑发,而在后脑勺梳一条大辫子;女人的耳垂各戴一枚沉沉的金耳坠,脖颈佩挂一只白光闪闪的银环。女孩长大了,一点儿封建思想都没有,跑到大街上唱歌,唱的全是自己的美貌和才艺。歌声悠扬,引来不少小男孩。最中意的小男孩就把她娶回家了。要是硬小伙儿,胆子就更大了,看上哪个小女孩上去就抢,抢到手了就成了自己的媳妇。那个媳妇也很奇怪,死心塌地为硬小伙儿生儿育女。女真人死了一埋了之,连棺椁都省了,更不像汉人那样举行什么复杂烦琐的丧葬仪式。但是,最让人惊愕的还是他们的父亲死了,儿子就娶他的姨太太做自己的老婆,哥哥死了弟弟就娶她的嫂嫂做老婆,即便是叔叔伯伯死了,侄儿们也照旧娶婶婶大妈做自己的老婆。你们说怪不怪?

    柳黪对这些奇闻听而不闻,一笑了之。他在看来,女真人最大的贡献就是把火炕带到了华北。这火炕看似不起眼却颇为实际,他出生那年孱弱至极,要不是火炕他早就没命了。他睡的那铺火炕就是女真人最初的火炕——单筒火炕。后来火炕也有所发展,由单筒变为多筒,最后那一年他睡的是盘花火炕,满炕都热乎乎的。他在东北享受了十几年的火炕文化,仙逝之前还念念不忘火炕的妙处,他拍一拍大腿说:“这老腿还是睡火炕得劲儿,舒服。”可是他在尽情地享受火炕的时候并不清楚火炕的最大意义却是结束了黑龙江先民穴居及其以深为贵的保温历史,从而走上了地面,走向了更高的文化和物质文明。

    女真人文明起来了。文明起来的女真人建立了大金国。建立了大金国的女真人就去侵略北宋,甚至把北宋皇帝掠伐到了五国部头城,让宋徽宗坐井观天,上演了一出辛酸的历史剧。不过,同样享受了火炕文化的宋徽宗却不像柳黪那样怀念火炕,他始终怀念他的北宋王朝。能书写绘画一手好看的瘦金体字和工笔花鸟画的宋徽宗,是沿着松花江水路到达五国部头城越里吉的,在那里他为世人留下了两首凄凉的绝句。其中一首是: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影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望断天南无雁飞。另外一首是:九业鸿基一旦休,猖狂不听直臣谋。甘心万里为降虏,故国悲凉玉殿秋。宋徽宗心中悲凉,却悔之晚矣。

    在五国部中只有奥里米国相沿有序又有考古资料佐证。史学家们认为,奥里米国就在松花江与黑龙江合流之处的奥里米和屯,元明两代水陆城站中有奥里米站,明朝嘉靖年间修订的《全辽志》所附《海西东水陆城站》图中也标有奥里米站。而且民国建县,称敖来密,至今仍有敖来村,并有奥来河和奥里米古城。当然,柳黪那时并没有想到他即将奔赴的那个两江汇合之处的高度机械化的国营农场,也就是即将诞生的黑龙江省生产建设兵团某团,就在女真五国部之一的古奥里米国。他与古老的先民在那里重合了。

    列车一出北京站就在广袤的大地上奔驰起来,村庄和原野一闪一闪地从窗口退去,美丽的东北乡村风景一幅一幅地呈现在知青眼前,看也看不够。柳黪越看越兴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走进东北。临行前一天,柳旐一拍他的肩膀,就眉眼乱动地给他唱了一首东北二人转:“北大荒啊真荒凉,又有狍子呀又有狼,就是缺少,就是缺少呀,大姑娘。”柳黪听着有意思,就跟着笑跟着唱:“北大荒啊真荒凉,又有狍子呀又有狼,就是缺少,就是缺少呀,大姑娘。”站在一旁的王大妈听见了,就说:“这傻小子,还不懂呢。”柳黪问:“还啥不懂?”王大妈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瞧瞧,还问呢,这可是真不懂啊。”柳黪一头雾水,眨了眨眼睛,怎么也弄不懂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柳黪歪着脑壳朝车窗外面看。起先是一片连绵起伏广阔无垠的大平原,慢慢地就有了青山绿水,当青山变成黛色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再往远处看,就感觉有一群张牙舞爪的黑影追逐列车。他回头看一眼车厢,同学耷拉脑壳,就像气球似的来回飘动。他很想看清那些变幻莫测的黑影到底是什么,又是什么精神鼓舞它们这么不知疲倦,连飞快的火车也落不下。他越看黑影就贴得越近。奇怪,越是贴得近反而越是看不清楚。车厢里静悄悄的,偶尔传出轻微的鼾声。柳黪的两只眼睛终于撑不住了,吧嗒就合上了眼皮。这眼皮一合拢不要紧,一只黑影子就贴在了车窗上,然后就是一声尖锐的啸声。

    列车昼夜不停地疾驶,最终到达了遥远的边疆,滨鹤铁路的尽头鹤岗。这里是巍巍的小兴安岭的一部分。低山丘陵从西北向东南方向蔓延而来,一直把浑圆的山岗延续到黑土地的深处,最后消失在一片绿草茵茵的沼泽地。列车停止在一条山沟里——这儿就是鹤岗火车站。一缕灿烂的朝阳照耀着柳黪的惺忪睡眼,再看窗外就有火焰燃烧起来,观看哪儿哪儿就被点燃,金色的光芒炫目刺眼。车站四周环绕着一圈镏金的山丘。站台边是一幢幢黄墙红瓦镶着赭石门窗的候车室和行李房,涂满金黄色的光。顺着台阶走上斜坡,柳黪看见一座不大的广场。几辆深绿色解放汽车沿着公路缓慢地驶来,路面凹凸不平,车头和车厢就左右来回地扭晃。柳黪跟在孙秦钟身后,左脚一蹬轮胎,右腿一骗,就爬上了解放车。这辆卡车没有前护栏,连人带铺盖卷一共装了三十几个同学。有几个先爬上去的要看风景,就占据了前面的位置。柳黪想,大敞篷,坐在哪儿也不耽误看,就将铺盖卷朝车厢后面一丢,倚着后箱板坐下了。周唤声看见柳黪坐在后面,也把铺盖卷一丢,挨着柳黪坐下。吴元凯抱着藏青色的小提琴盒左右看看,车厢两侧都坐满了同学,就一撂屁股坐在了中央,顺势一揽把琴盒抱在了怀里。

    各辆汽车都坐满了学生,小严干事就朝司机招了招手,那辆汽车噼噼啪啪地响了几声,车尾就喷出一团浓重刺鼻的黑烟。这辆汽车一发动,其他汽车跟着发动了引擎,一辆接一辆地驶出了广场。

    汽车沿着柏油路飞驰。不知哪儿来的粉尘,把道路两旁的大小建筑涂抹得灰不溜丢的看不清颜色。车队通过几幢灰黑色的小楼之后就闯入了广阔的原野。远近零星散布着一些浑圆低矮的小山,山脚下蜿蜒着幽幽的小河。汽车闯入一片树林,就看见一条清澈的河流横亘眼前。两岸花树葱茏,清流静静,就像一块碧绿的翡翠嵌入绿林。河上一座蓝桥,桥边一栋瓦屋,屋前一架路障,红白相间。路障旁站着警察。警察摆一摆手,汽车咔地刹住了车轮。这河就是梧桐河,这岗亭就是梧桐河边境检查站。同学们伸长了脖子朝前面看,第一次看见了边境检查站的模样,第一次有了边疆的感觉。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样地严肃,精神都是那样地紧张。

    绿色的解放车戛然而停,车篷里跳出小严干事。河流缓缓流淌,小严干事嘻嘻地笑着走向警察。两人交谈。交谈之后,警察就脚蹬车轮,双手扶住车帮,眼睛在车厢里逡巡。警察看了又看这才跳下汽车,朝司机挥挥手。汽车再次奔驰起来,顺着大地的倾斜面驰入绿色的苍茫的原野。

    车队连绵数里,威风凛凛。

    又是茂密的树林,又是碧绿的小河,又是边境检查站。同学不再惊奇,甚至略带微笑,沉稳地注视警察的一举一动,轻声地释读岗亭旁的木牌:嘟噜河边境检查站。警察又挥起了手,脚后跟一磕,对着车屁股行了一个注目礼。当他立定之时,同学肃然起敬,就朝他挥手致意。

    汽车疯狂地奔驰着。墨绿色的青纱帐一眼望不到边,宽大的苞米叶宛如一面面绿幡。汽车疾驰而过,绿幡就呼啦啦地摇曳不止。车轮卷起弥漫的烟尘。蓬蓬的黄烟在绿海中连续画出了好几个不同形状的之字。柳黪起先还惊叹碧波荡漾的田野如此辽阔,等到发现天空永远是白灿白灿的地面永远是碧透碧透的时候,两只眼睛立刻感觉到了疲劳,就再也不理会田野的辽阔和碧绿了,慢慢地朦胧起眼睛,任凭汽车如一叶扁舟在绿色的海洋里颠簸。

    光芒万丈了一整天的太阳,终于累得红了脸。人累了要休息,会很自豪地说一声“我累了,要休息了”,就躺在火炕上呼呼地睡去。可是劳累了一整天的太阳不这么想,它觉得还没有做到鞠躬尽瘁呢,就羞愧地往树丛里躲。汽车乘机拐了一个弯儿,放慢了速度。汽车缓缓地停在城镇南部边缘的石子路旁。路边是一趟绿柳,枝条浓密,端梢齐整,半圆形的树冠状如馒头。路边有一条沟渠,短桥横卧。柳黪一眼就瞥见哗哗流淌的渠水正闪耀着诱人的金光。那座石桥也真是太窄太短了,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石礅。石桥迎面,伫立着一幢色彩鲜艳敞亮的红瓦房。柳黪看惯了京城灰墙灰瓦的四合院,再看这光鲜华丽的红房子就觉得新颖奇美。红墙,红瓦,绿窗,似曾相识。柳黪蹙起眉头使劲儿地回想,想啊想的就想起来了,这红房子有点儿像南口农场的俱乐部。奇妙的乡情油然而生。

    柳黪扶着车厢四下里看。大路在十字路口北面稍稍拐了个小弯儿,在两幢高大的红房中间一穿,就神秘地失踪了。柳黪刚想回头朝南看,耳朵眼就被呼哧呼哧的热气吹湿了。有人拍他的肩膀。柳黪定睛一看:哟,竟然是初三四班的段玉锦。段玉锦的脸瘦了,还有些黑。“玉锦?你啥时候窜到这里来了?”柳黪吃惊地问。段玉锦说:“啥时候?你忘了,我们上个月就来啦。今天听说你们来,晚饭都没吃就从地里直接跑来了。”千里之外,同学相遇,柳黪有些动情。段玉锦把晒成麦色的手掌向前一推,说:“别激动,千万别激动。”柳黪想起了曹泱,忙问:“曹泱怎么没来?”段玉锦笑了:“他呀,在一队,离这里好几十里地。你以为是北京啊,说来就来了!”

    柳黪在总场一共逗留了三天。当天下晚儿,他和同学逛了一趟场部商店。货架上琳琅满目,柳黪十分慨叹:“遥远的边疆,商品却一点儿不比城里差。”翌日过晌,柳黪和同学一起观看了在俱乐部举行的文艺欢迎晚会。农场中小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了精彩的节目,尤其是小学生的表演,严谨若真,同学们看了又是一番感慨。第三天清晨,小严干事精神抖擞地在车库前面走了两趟,就鼓起腮帮子嘟嘟地吹起了哨,同学呼啦一下就集中到他的跟前。阳光明媚,晃得小严干事的圆脸斑驳陆离,格外神秘。小严干事转动脑壳,眼睛在同学的脸上来回扫描,说:“今天分配去向,我喊哪一个哪一个就站过来。”喊了一些同学之后小严干事宣布:“你们几个去一分场一队。这是一队的老张,你们跟着他走。”老张扬一扬手,这伙同学就兴奋地跟着他转弯抹角地沿着场地的空隙走了。

    李刚举手要求去一分场三队,他说他喜欢和郑西瞳在一起。结果小严干事痛快地同意了。柳黪和周唤声、孙秦钟、吴元凯、李向贤等五个人分配去了一分场八队,几个人围成一圈,兴奋地举了举拳头。只有杨越去了一分场九队,他自己倒不在意,可是同学们却深感遗憾,柳黪甚至有些伤感。不过,这一伤感并没有影响柳黪的情绪,或许还让他感到一丝的幸运。根据机务队长王九龄介绍,一分场八队虽然小了一点儿,但是那个地界有山有水却是其他生产队不可比拟的。在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能够拥有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峦,着实令人神往,更何况山脚下还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河呢。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除了山水之乐,柳黪还相当满意分配一起的同学。在这些同学里面,有十五位男同学,还有十五位女同学。男同学个个英姿飒爽,女同学个个妩媚娇艳。其实这样介绍并不能激起读者的惊羡,因为有一桩喜事需要等待十年之后才能兑现。那就是在全部的女同学当中有一对姊妹,姐姐十八岁,妹妹刚满十五岁,姐姐叫杨斑,妹妹叫杨斓。姐姐大方,妹妹娇艳。妹妹的容颜简直美极了,比得上杨贵妃,甚至比西施还美。她的脸不是那种瓜子脸,而是杏核脸;她眼不是那种杏核眼,而是桃花眼。惊讶时如清潭,微笑时如弯月。野有蔓草,零露瀼瀼,古诗所描写的就是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这个漂亮的女孩就是八路军老战士萧妈妈的小女儿,最终经过岁月的琢磨,终于成为柳黪同班同学李向贤的小媳妇。

    其实,他们站队点名分配的时候也并非全部是喜悦,柳黪的磨难就隐藏在喜悦深处尚未暴露。就在喜悦紧紧包裹磨难的时候,一辆红色拖拉机牵引着两只绿漆车斗停在了石子路旁。这辆拖拉机并无特别,就是性格相当急躁,只停了不大一会儿就等得不耐烦了,引擎扑腾扑腾地叫唤,雕塑了一圈八字脚的大轱辘哆哆嗦嗦地跳动。三十名同学刚一爬上车斗,拖拉机就突突地喷了几口黑烟,也不管同学们在意还是不在意就咣当咣当地奔跑起来。同学们猝不及防,虽然左右摇晃不止,却没有人埋怨它指责它,任由它跳脚耍脾气——在那一瞬间他们被呈现眼前的美丽如画的田野吸引了,豪情勃发,激昂慷慨。好像当年闯入这片荒原的不是久经沙场的士兵而是他们这些意气风发的同学,或者当年的垦荒战士化作了如今的他们。一颗泪花迸溅而出,柳黪的视线立刻模糊了。他看不清同学的脸,他们全都一个姿势,全都是一张兴奋的红脸。柳黪看见的是一片红光,红光里闪烁着亮晶晶的珠玑。他知道他们和他一样,豪迈的潮水正在胸膛激荡。

    忽然红柳丛中蹿出几只傻狍子,柳黪大喊大叫:“快看,鹿,梅花鹿!”王九龄瘪了瘪嘴巴,笑着说:“那不是鹿,更不是梅花鹿,那是傻狍子。你看呀,它头上没有角。”咕咚,柳黪的心脏跳了一下。真没记性,柳旐不是唱了吗,北大荒呀真荒凉,又有狍子又有狼。但是脸上一点儿不尴尬,哈哈地笑,笑了之后说:“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我来到北大荒的第一天就看见狍子啦!”话音未落,就听见王九龄插了一句话:“别高兴得太早了,等往后你还会看见大灰狼呢。到了那个时候可不要害怕哟。人和狼对峙,那才是又惊险又刺激呢!”柳黪和同学相拥而立,猛然战栗,拖斗就蹦了两蹦。“真有大灰狼吗?”孙宏磊惊恐地问,跳动的拖斗把他的声音颠簸得颤了又颤。孙宏磊细高面瘦,双眼漆黑晶亮,脸颊好似两块嶙峋怪石。在学校,他是井冈山红卫兵,连续写了几张大字报,因为三论彻底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而名声大噪。不过,这会儿他的眼神暗淡无光,胸中好似正在上演一场安塞锣鼓,滚雷一般地震荡,让他难以承受。

    模样长相颇似老太婆的人物王九龄,轻轻地瞟一眼孙宏磊,便风雨不动安如山地坐在同学中间讲开了:“要说狼呀……我看还是给你们讲几个小故事吧。刚来的那会儿我们住马架。说起这马架生活呀苦着呢,可是越是艰苦越是传奇,你们说对不对?我们的马架太简单了,一根草绳把两棵树杈捆牢绷,朝两边一擗就成了人字架。挨排码几个人字架,搪上桲椤子榛棵子,苫上厚厚的茅草,就成了人住的马架了。马架两头做个方框,挂上草帘子,就是门。马架里挖一条沟,沟两边就是炕。炕上铺茅草。俺们白天在地里劳动,晚上钻进马架里睡觉。高兴了就靠着门框唱歌……哎呀呀,真浪漫呀,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向你们宣扬啦!”

    王九龄嚼了嚼牙齿。同学们听得出了神,一个个就像抻脖儿乌龟。王九龄继续说:“可是这北大荒的黑土地太肥了,肥得出了油。春风一刮,万物复苏。搭马架时里面铲得平溜溜的,可是树根子没有挖出来,让春风那么一吹,树根子就发芽啦。晚上我一伸腿儿,脚指头就被剐了一下。等到早起再看,哎哟哟,不得了啦,脚底下长出一棵大树来。最让人难忘的还是下雨天。俺们劳动了一整天,脑壳一沾枕头就呼呼地睡了,连下大暴雨都不知道。雨水淌进马架,臭鞋就漂起来了,漂上了我的枕头。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喊:发大水啦!吓了我一大跳。大家爬起来,拿着脸盆往外淘水。水淘完了,大伙儿就乐了。”孙宏磊听了赶忙问:“咋挨淹了还笑呢?”王九龄做出了一副轻巧的模样,说:“咋能不笑呢?一个个成了泥鬼。要是有只狼瞧见了俺,保准能吓它一哆嗦。”嘿,这个王九龄还真有点儿幽默感呢。轰的一声同学都笑了。柳黪也笑了,笑了之后就催促王九龄说:“终于说到狼啦。王队长,给我们讲个狼的故事吧!”孙宏磊一听见狼字就浑身一抖,黑眼珠里的光芒碎了又聚拢,最后挑一挑眼皮,白光像剑一般刺向柳黪。

    王九龄惺惺作态,眼皮上下碰了碰,似乎陷入了回忆:“大家都说北大荒的蚊子小咬瞎虻厉害,照我看最厉害的还是狼。头一年秋天,晚霞绚烂,我们到大草甸里割草。北面是一道坡岗,远远地就看见蹿上几只大灰狼来。前面那只大灰狼又高又大,像头牛犊子。大灰狼昂起头来,嘴巴朝天,呜……呜……地嚎叫。霞光照耀,大灰狼如同金铸,草梢就在它胸前飘动。大灰狼一嗥,站在它后边的那群狼也跟着嗥,嗷呜嗷呜的让人不寒而栗。多亏大灰狼站在上风头,没有发觉我们,要不然就见不着我王九龄啦!大前年,咱这儿刚刚建队。我从总场回家,就是前面那个壕沟,一脚踢出一只狍子崽儿。我高兴坏了,一弯腰抱起小狍崽回家了。可是,可是,第二天傍晚,我到柴火垛抱柴火,发现草地上还有一只狍子崽儿。我又兴奋啦,踮着脚跑过去一踢,竟然踢出一只大灰狼来。我撒腿就跑,脚脖子一软差点儿趴在地上。幸好大灰狼没追我,没承想它还知道怕人呢。”柳黪记得他听王九龄说这句笑话时浑身簌簌地一阵冰凉,回头看了看孙宏磊,他似乎也在发抖,眼神早已被王九龄的大灰狼惊骇得弥散了。

    拖拉机突突地吐着黑烟,牵引着两只拖斗一蹿一颠地往前行。杨斓坐在王九龄的身边,就说:“王队长,您别净说狼的故事了。您说一说八队的那座山吧。山在哪儿?我们怎么没看见呢?”是呀,山在哪儿呀?同学被提醒了,一个个睁大眼睛四处搜寻,就是看不见山的影子。王九龄不慌不忙,甚至连头都没抬一抬眼睛也都没看,手指朝前一戳,说:“诺,就在前边嘛。那儿不就是山吗?”顺着王九龄铁锉般的手指头,同学看见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宽宽的沟渠,穿过一片草滩,微风吹皱了一池的渠水。沟渠两岸,绿茵丛丛,点缀着奇花异草:柳叶菜,花繁如星;东方鸢尾,蓝紫色的花瓣末端布满了褐色网纹和黄色花斑,奇诡得让人惊异;还有水金凤,奇异的金黄色的唇瓣宛如刚出炉的法式尖角面包;一片红蓼,叶形如楔,灿若云霞。沟渠左面,果然鼓起一座小山。可是那算什么山呀,充其量一座土包而已!黝黑的丘顶长满了绿莹莹的大白菜,宛如给黑发少女戴上一顶翡翠花冠。相比之下,让人惊羡的倒是山丘后面的那片茂密的绿柳林,还有隐隐约约的黄屋子红房子——不啻一幅别样的徽州乡村水彩画。

    生产队的建筑布局很简明,从公路上岔出一条灰色的土路向南延伸。土路左面是几趟家属房,最后一趟是灰黑色的泥草房,最前面的两趟是通体鲜红的砖瓦房,而中间两趟房舍甚为奇怪,下面红砖地基,上面红瓦屋顶,而中间却是黄斑点点的草泥墙,看上去仿佛给草房子戴了一顶红毡帽,穿了一双红皮靴。王九龄指着奇怪的房舍说:“看呀,这叫穿鞋戴帽。”小小的村庄,每趟房舍前面都有一条通道,通道前面是小菜园。几栋房舍,几株榆柳,几堆柴草,几方菜园,几口圆井,无论站在哪一栋房舍前面,所看到的景物都一样,把初来乍到的柳黪弄得眼花缭乱。不过,他还是从家属房的变化里看到了历史——这个生产队至多不过三四年光景。

    到了中午,吃第一顿饭,柳黪就有了新发现。他排队买饭,一回头看见几名拖拉机手虔诚地站到南墙毛主席像前三鞠躬,还各自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用不着谁教导,柳黪朝身后的同学伸了一下舌头,就跑到南墙下朝着毛主席像鞠了一个躬,然后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这段语录被作曲家谱了曲,大家都会唱。这段语录道出了他的心声,他从遥远的北京来到这陌生的北大荒,他希望老职工和同学们能坦诚相待,互相帮助。

    孙秦钟与柳黪不一样,他正在思考怎样与老职工相结合,所以他背诵了毛主席在延安讲演青年运动的方向时的那段著名语录: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今天他与工农群众结合来了,他是革命的。可是他没有背诵后面几句话:他今天把自己结合于工农群众,他今天是革命的;但是他明天不去结合了,或者反过来压迫老百姓,那就是不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了。似乎他还没考虑明天要不要结合以及怎样结合呢。

    在这些青年里面,孙宏磊表现得最为虔诚。他站在毛主席像前,微微地向前驼着背,宛如一棵扎根很深、向左偏斜的老榆树。他铿锵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地背诵:“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他背诵完毛主席语录,却没有立即排队买饭,而是站在那里沉静了一小会儿。他的内心有些彷徨。他的父亲是买办,他本人根不红苗不正,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殷切地期盼得到贫下中农的认可,殷切地期盼自己能有一番作为,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

    麦收如救火。

    站在食堂门口朝南一望,地面就像碧波荡漾的海洋,一头虎鲸正欲下潜,弓起的脊背向前方和两侧倾斜。食堂前面是一块篮球场地,高耸的球架就是虎鲸的背鳍;篮球场南面是拖拉机和联合收割机检修场,从检修场再往南就是麦场。麦场处在虎鲸脸颊的那个部位,东边一盘混凝土麦场,西边一盘白浆土麦场,恰似虎鲸腮部的两块白斑。长长的麦场南端是一座晒麦棚,那里是虎鲸的嘴巴。晒麦棚的造型颇似巴厘岛上那种四面透风的神殿,排列整齐的方柱稳稳地托举起红色的瓦棚。倚着方柱朝南遥望,能看见一座蓝莹莹的山。柳黪听老职工说,它就是卧虎离山,还说此山曾有一只猛虎,后来女真人迁徙到建州,猛虎就消失了,所以人们称它卧虎离山。其实这座山叫作乌尔古力山,在松花江南岸向阳川,山上有日本鬼子修筑的要塞,只是此时大家尚不知晓。

    柳黪刚一迈进麦场,拖拉机就拉着新麦吐着黑烟从地里冲了进来。柳黪和孙秦钟跑上去撂下厢板,金黄色的麦粒就像瀑布一般滚落下来,几颗麦粒迸溅在柳黪的胳膊上丝丝地凉。柳黪和孙秦钟争抢着爬上车厢,唰唰地挥舞木锨,眨眼之间就将一整车麦子卸下。老班长一挑大拇指说:“这两个学生不含糊。”

    晾晒小麦的劳动十分轻松,轻松得宛如做游戏。每人持一把木锨,把场院上的麦子堆摊平,然后站成一排,一锨一锨地往里翻,翻出一趟趟的麦子垄。柳黪翻了一遍麦子,便突发妙想。再翻麦子时,他把木锨插在麦垄中间,像犁铧翻地一般推着向前走,麦粒就哗哗地向两边翻滚。破开这一条麦垄,再破开另一条麦垄,两边一合,新的麦垄就出现了。别人翻一垄,柳黪翻两垄。他回头看了看周唤声,周唤声依旧低着头一锨一锨地翻麦子,就扬扬得意地喊:“喂,周唤声,你看咱是怎么翻麦子的!”周唤声瞥了他一眼,并不搭茬儿。孙秦钟看见了,就惊叫一声:“好方法。”照着柳黪的样子翻开了麦子。

    边疆早晨九点钟,太阳已经当空,热辣辣的。翻了一遍麦子,老班长喊:“到麦棚里休息休息。”大家撂下木锨就往晒麦棚里面跑。晒麦棚里零零散散地堆放几垛灌了小麦的麻袋包,大家往麻袋包上一靠或者一栖,有的干脆爬到麻包顶上一躺,又舒服又惬意。晒麦棚里掠过一阵清风,吹得孙秦钟浑身痒酥酥的。他想唱歌却不好意思,就撩拨周唤声说:“周唤声,唱个歌吧。”。孙宏磊起哄:“唱歌唱歌。”周唤声也不推辞,撇开喉咙就唱:“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站在那高处往上一望,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地流过我的小村旁……”歌声悠扬,让人畅想,就觉得山西的山水一定很美。周唤声大概也没有想到,几年之后他真的去了山西吕梁山。有人起了头,孙宏磊就不甘寂寞了。周唤声刚一唱完,他立即毛遂自荐:“我也给大家唱一支歌。”说完不等别人同意就唱了起来,“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长白山下果树成行,海兰江畔稻花香。劈开高山,大地献宝藏;拦河筑坝,引水上山岗。哎嗨,延边人民斗志昂扬,军民团结建设边疆。毛主席领导我们胜利向前方。”不待孙宏磊把歌儿唱完,吴元凯就亮出了他的意大利小提琴,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就拨出一串波泠泠的响声。他不说话,左臂一架,将小提琴掖进左腮,右手顺势将琴弓放到琴弦之上,继而猛地一拉。手指尖一抬一按,琴弓越拉越快,就演奏出一曲《新疆之春》来。

    知青们立刻沉浸在悠扬的小提琴乐曲声中。

    这时候陈忠舜站起来了。他大高个儿,浓眉大眼,脸型英俊,只穿了一件白背心,健阔的胸膛就袒露出来,胳膊一弯,腱子肉就一突一突地跳。太阳把他的脸和胳膊晒成了麦粒色,站在那儿就像一座黑铁塔。他棱角分明本应给人一种刚健视觉的脸庞,看上去有些忧郁,宛如黄昏时分太阳沉入西边的氤氲里。

    中国不可谓不大,可是巧遇依旧频频发生。尽管过去了七八年时间,柳黪还是一眼认出了陈忠舜。他乡遇故人,柳黪兴奋地惊叫:“这不是忠舜哥吗?”陈忠舜当即一愣,惶惑地问:“你是……”

    “我是南屋姥姥家的柳黪呀!”

    “啊?不敢认了。当初比我矮一头呢,现在快追上我了。”陈忠舜异常地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柳黪的手。然而他只抓了一下,就又松开了。

    这个陈忠舜,是朝阳门脸儿姥姥家北屋陈奇涵的大儿子。那一年柳黪刚进小学,陈忠舜就已经上四年级了,成天捧着一只口琴嗡嗡地吹个没完没了。陈奇涵在东城根小学当体育教师,学校就在二圣庙附近。那一年陈奇涵成了右派,不想让同校的儿子受人歧视,就把陈忠舜转学到了朝阳小学。大概遗传的缘故吧,陈忠舜也长成了大个子。陈忠舜家有一台六灯收音机,暑假时柳黪成天泡在陈忠舜家里,不听完孙敬修先生的《西游记》就不走。再后来,柳黪听说陈忠舜去了北大荒,没承想会在这里遇见他。

    要说陈忠舜,也算是三上三下了。难道这一点也要随他的父亲吗?

    陈奇涵偏爱地质,曾经梦想当一名地质专家,成天在大山里转,为祖国寻找矿藏。没承想正准备考学,父亲却失业了。上不起矿业学院,陈奇涵这才改上师范。师范毕业,陈奇涵到中学当了语文教师。卢沟桥事变,陈奇涵不满日本殖民统治,一怒之下辞了职。等到光复,做了三年摊贩的陈奇涵当上了小学教员。北平解放了,提倡大鸣大放,这让陈奇涵养成一个坏毛病,遇见啥事都不管不顾发表一点儿意见。在那个多事之年,陈奇涵一连气儿给小学校长提了三条尖锐的意见,一不小心就被打成了右派。如此这般,陈奇涵创造了自己三上三下的光荣历史。随根,邻居如是说。这让陈奇涵想起了自己的先祖。尧舜时代,阏父附周作了陶正,因为制陶有功,周文王将长女许配给他的儿子妫满。待到武王灭商,又把陈封给妫满,妫满就以国为姓。如卜卦所言,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以后,陈历公之子陈完,因避家难去了齐国,遂改名田完。齐田氏逐渐得势,便取代了姜齐,继而成为战国七雄。不过,西秦横扫六国,最终还是把田齐灭掉了。田齐的子孙就又改回陈姓。陈轸到楚国为相,被封为颍川侯。等到南北朝时期,陈霸夺梁建陈,孰料又为隋文帝所灭。最后先祖一脉再迁何处,陈奇涵就不清楚了,只知道明朝永乐年间迁居到了燕京。

    其实,陈忠舜的学习相当不错,但不知何故,在中考时还是差了三分没有考上第一志愿,一秃噜就秃噜到了北京第八十五中学。过了两年,陈忠舜行将初中毕业,却被侯隽的事迹感动了,就响应党的号召,下决心走侯隽的道路。这是不是也是命里注定呢?

    侯隽不愧为知识青年的典型,作家黄宗英曾经采访过她,还写了一篇颇具影响的报告文学,题目冠以《特别的姑娘》。这个题目实在恰如其分,历史便给予了严肃的鉴证。侯隽的活动一直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相始终,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据说也只有侯隽和邢燕子了。

    陈忠舜坚信,到农村去是知识青年义不容辞的光荣使命,与农民结合是知识青年与工农结合的最主要的形式和途径,知识青年响应党的号召,奔赴农村第一线,和农民一起开展三大斗争,这就是革命,革资本主义和封建残余的命,革农业落后的命,革农村文化落后的命。陈忠舜终于去了北大荒,先是在农业生产队当拖拉机手,后来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到总场小学当了一名体育教师。但是,他还是没有预料到,最后下放到了一分场八队。

    陈忠舜的心痒痒了。他很想给知识青年们演奏一首小提琴曲,显示一下他的艺术才华。他缓缓地将长胳膊伸向小提琴,就听见他的心脏怦怦地跳动。他神色惶惶,扫了一眼坐在麻包上的知青。大家神情依然,就像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去拿小提琴。他的心平静了,小心翼翼地抓起小提琴。嘭嘭,他拨了拨琴弦。他把琴弓放在琴弦上,肩膀来回一晃,一首悠扬的小提琴曲就演奏出来了,萦绕在晒麦棚的梁柱之间。

    说实话,柳黪并不懂得音乐,当然不知道陈忠舜演奏的是什么小提琴曲,只是感觉旋律优美动听。可是吴元凯知道,这个陈忠舜演奏的是柴科夫斯基的小夜曲,他斜斜地望了一眼陈忠舜,就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之中。孙宏磊也知道这首小提琴曲,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说未说。

    傍晚,黑暗从天空降落到地面。没有月亮的监督,黑暗就大胆地将村庄紧紧地裹住。黑暗里孙宏磊探头探脑地敲响了生产队办公室的屋门。这时候党支部会议刚刚结束,三位支部委员尚未离去。孙宏磊忐忑地不安地向党支部书记栾清福和生产队长卢铧犁,还有机务队长王九龄做了汇报:“陈忠舜他……”

    生产队的这几位领导都是老五团曾经的战友,当过班长,尤其是栾清福,解放战争中还打过一仗呢。部队的教育让他们的阶级觉悟迅速地提高,政治嗅觉也异常地敏锐。在幽幽的灯光里,他们瞪起了雪亮的眼睛。孙宏磊的汇报正是他们今天讨论的一个内容,他们担心这些从大城市里来的学生太年轻太稚嫩,没有阶级斗争经验,容易被阶级敌人拉拢和腐蚀。

    生产队长卢铧犁,大圆脸,肥鼻子,肥嘴巴。有些发福,蓝色军便服就紧紧地箍在他的身上。上面的第一颗纽扣掉了,落满了灰尘的衣领就随心所欲地向外翻卷着。建场第一年睡马架,半夜里年轻的卢铧犁脚一伸就踹进了榛柴棵,寒潮冻伤了他的脚踝和脚指头,从此左脚向外撇,右脚向里勾,走起路来身体就不自觉地向左面晃动。战士们和他开起了玩笑,说:“班长,你的脚巴丫子干吗老是一撇一钩的呀?”卢铧犁听了呵呵地一笑,说:“这还不是为了捉拿老鼠方便嘛。”战士们又问他:“用脚丫子咋捉老鼠呀?”卢铧犁又呵呵地一笑说:“咋个不能呢,比手还好使哩,不用弯腰,左脚一扒拉,右脚使劲儿一勾,就把老鼠踢出来啦!你们行吗?”这个残疾成了卢铧犁的光荣史,就连分场场长张之越都这样和卢铧犁开起了玩笑:“小卢呀,你这一秋又消灭了多少只老鼠呀?”卢铧犁龇牙一笑:“嘿嘿嘿。”就算回答了。

    卢铧犁看起来大喇呼哧的,实际上头脑很清醒,思维很敏捷,阶级斗争这根弦在他那里绷得最紧了。他瞧了瞧栾清福,栾清福正拿眼睛瞥视他呢,那种眼神儿好像在问:“老卢啊,你意见怎么办呀?”卢铧犁立刻耸了耸肩膀,仿佛担起了千斤重担,坚决地说:“要防止坏人拉拢知识青年,就要及时戳穿阶级敌人的阴谋,不能让他们得逞。”栾清福眨了眨眼睛,又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紧紧地注视孙宏磊,严肃地说:“嗯,要是再出现这种情况你就立即制止他,戳穿他的阴谋。这是党对你的考验。党支部信任你。”

    孙宏磊回到宿舍,不声不响地钻进了被窝。火炕烧得相当温热,很舒服。

    晒麦场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知青和老职工们一起劳作,摊麦,晒麦,翻麦,干了一大气活儿就觉得有些累。老班长又喊:“到晒麦棚里休息啦!”一群人就呼啦一下走进了晒麦棚,在麻包上高高低低地坐了一大片。

    柳黪看见几处麦垄被人趟散了,就用木锨铲铲整齐。等到他走进晒麦棚的时候,下面散落的麻包上已经坐满了人。柳黪只好往高处爬,那上面摞了五层麻袋包。柳黪一跳脚,手就拍到了木横梁。扑簌簌,横梁上落下一团厚厚的尘灰,迷住了柳黪的眼睛。哎呀呀,杀得慌!柳黪闭上眼睛,揉了又揉,就骂:“让你他妈的臭抖擞。”忽然,听见一声呐喊:“不许你动我们的小提琴!”柳黪慌忙睁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眶里一汪汪的泪,就看见一群稀奇古怪的人影。一个个大肚儿,扁脑壳儿,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嘴巴也张得老大老大的,好像都掉了下巴。他正在纳闷儿,就又听见一声劈裂般的怒吼:“陈忠舜,你别以为我们不了解你!你是个跳梁小丑,反革命,休想再隐藏了,也休想再拉拢我们革命知青了。我现在就剥掉披在你身上的那张画皮,把你批得体无完肤。”柳黪陡然一惊:陈忠舜怎么啦?就是这么一惊,他的眼睛便不失时机地睁开了,就看见陈忠舜站在他的迎面,一只手捏着小提琴,另一只手向上举起琴弓,僵硬在那里宛如一块黑石头。而孙宏磊则斜侧着身子,歪歪着青萝卜一般的长脑壳,朝着黑石头叫喊:“赶快把小提琴放下,给我到一边待着去!”他的造型宛如一尊现代版的雕塑,脸颊犹如雕塑师一刀劈出来的斜面,陡峭,无情。脸颊侧影线上能看见半颗小眼珠儿,有点儿混浊甚至丑陋,如同岩石上鸟儿甩下的一粒鸟屎,中间一点黑,外周一圈白。

    空气骤然凝固,似乎把所有人都咒住了,把人脸挤扁了,拉长了,呆呆地相互凝视。

    陈忠舜先是惊恐,继而呆滞,最后眼神黯淡无光。他显得非常迟钝,慌张地放下小提琴,踉踉跄跄地奔向晒麦棚一侧的麻包堆。柳黪的耳蜗里铮铮鸣响,分明听见了低沉的呜咽,宛如远方传来的孤独的狼嗥。

    老班长起身招呼大家:“干活啦,翻麦子去啦。”大家轰地站起,仿佛逃窜似的跑出了晒麦棚,一把木锨被人踢出去一丈多远,扑扑棱棱的声音惊得柳黪的心脏猛然一促,仿佛整个人从山巅跌落到低谷。

    一再遭受惊吓的柳黪有些愤怒,更有些迷茫,他不禁暗自试问:“陈忠舜怎么啦,他不也是知识青年吗?他和你孙宏磊究竟有什么区别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呀?他大老远地来了,不幸犯了点儿错误,那也用不着这么残酷无情地揭人家的疮疤呀?大家在一起好好的,让你这么一挑拨,谁不胆寒?谁不郁闷?就显着你啦,让人不得安宁!”

    这个柳黪太幼稚了,也太厚道了,他缺少起码的思想意识,还不懂得人生道路的艰辛。这些课本以外的东西他还不曾学习过,只懂得做芙蓉糕的父亲也没有那么深邃的思想,也不懂得对儿女们进行什么社会教育和阶级教育。现在,这位思想单纯朴实无华的青年与孙宏磊是无法比拟的。要知道,孙宏磊的父亲是孙晋先,孙晋先就是周而复在小说里面刻画的那个梅佐贤式的精明人物。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争得一席之位的孙晋先深知生存之不易,也深知教育子女之重要性。就在前两年,一副对联让孙宏磊备受挫折之时,他刚要站出来大声疾呼,却被孙晋先制止了,说:“不必那么冲动,柔和的方法似乎效果会更好一些。”

    儿子也曾激烈地批判过父亲。儿子愤怒地说:“买办,资本家,剥削人民的罪人。”父亲却并不急赤白脸地与他争辩,反而和颜悦色微笑着说:“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呀,你刚出生,你要吃牛奶,你奶奶要治病,不给资本家做事,让我怎么养活你呢?让我拿什么给你奶奶治病呢?”

    孙晋先讲这种话也有他的一番道理。孙晋先说:“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想做一名企业家,我想实业救国,可是我没有钱办企业,我不给资本家做事,我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吗?我那不是剥削,剥削的是资本家。我那是奋斗,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是为了实业救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人家把我当成资方代理人,就说我奸诈。在那样一个人吃人的社会里,我不奸诈行吗?我不吃别人,别人就来吃我。你说我怎么办?何况我吃人了吗?我奸诈了吗?我没吃人,也不奸诈,我那是智慧。懂吗?我那是智慧。他们说我为资本家服务,可是我孝敬了父母,让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有谁会说我不好呢?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呢。你将来也会遇到相似的情况的,那么你怎么办?那就得靠你动脑筋去思考了。想明白了,你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让我遗憾的是,我给你带来了难题。但是你要知道,这个难题并不是我出给你的。社会不一样了,但其精髓是一样的。你能否解决这些难题,那就看你怎么想怎么做了。你是我的儿子,我想你会思考的,我相信你会选择一种有效的方法来解决你所遇到的问题的。”

    孙宏磊不吱声了。

    孙宏磊想过了,或许也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他实践了,效果很不错。现在他已经有了信心了,但不像父亲那样坚决,他还时不时地谴责自己:你这样对待陈忠舜,是不是伤害了他。但他马上又想,这不能怪我,是你犯了错误,是你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显摆自己。知识青年要革命化,要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这就是革自己的命,可是知识青年革命化的同时,还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在斗争中实现革命化。你甭怪我,我这是在实践党的教导,在参与三大斗争。要怪的话,那就怪你自己吧。

    出身小业主家庭的柳黪此时也在思考,但是他的思考不像孙宏磊的思考那样辩证那样深刻,他甚至还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这些问题。他的家庭教育也无法和孙宏磊相比。那样的人家,即便不直接教育,就是耳濡目染也已经够了。而父亲给柳黪灌输最多的也不过是,做人要老实要诚信要以诚待人。他们所想的只是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他们没有野心,不会耍弄权谋,也想不到耍弄权谋。他需要学习,需要重新认识这个社会,需要重新认识这个社会上的所有人,分清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隐藏在肚腹里的诡计。

    柳黪瞧不起孙宏磊的做派和行为,就轻蔑地用眼睛瞅着孙宏磊,继而放肆地说:“你真够厉害的。”孙宏磊也瞟了他一眼,白眼球上的黑点儿就闪出一种奇怪的光芒,说:“我不厉害,孙巉才叫真正的厉害呢。”

    “孙巉?孙巉是谁?又是你的先祖?”柳黪问。

    “不,他不是我的先祖,但我的先祖一定和他相遇过。”孙宏磊回答。

    直到几十年之后,即便社会转型了,柳黪也没能够查出孙宏磊所说的那个孙巉到底是谁。他很迷茫,始终没有弄清弄懂这些稀奇古怪令人迷茫的事情,可是这些稀奇古怪令人迷茫的事情却伴随了他的一生,让他吃尽了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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