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欢腾的蜿蜒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时值夏秋之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高潮即将来临的前夕,小业主家庭出身的柳黪和资方代理人家庭出身的孙宏磊,在思想上和行动上表现出一些明显的差异和取向。孙宏磊似乎有一种特质,表现在父亲身上的那种冒险家精神在他的血液里汩汩地流淌,有几回甚至沸腾起来,让他坐立不安。虽然生产队已经成立三年了,却依然没有接通电网,苞米脱粒完全依靠座机带动,家属和宿舍晚间照明完全依靠煤油灯。每个知青宿舍顶棚都悬挂一盏大煤油灯,就像盘腿而坐的胖娃娃。按说,煤油灯足够亮了,偌大一间宿舍连犄角旮旯也可以看得清楚的。然而灯光昏黄,看起书来仍显暗淡。孙宏磊买了一盏小煤油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种小煤油灯会在几十年后成为收藏珍品,否则他一定会多买几盏的,而且也不会在上学临走时把它丢弃在宿舍的墙角里。每天晚上散了班会,孙宏磊都会点亮煤油灯,坐着小板凳,学习一会儿《毛选》,有时还埋头唰唰地写一阵儿,把一天里最值得记住的事情和自己最光彩的心得记录下来。他不光写自己,也写别人。他也不简单地停留在思想进步和争取党的信任上面,他还想深入探究知识青年的使命和插队的意义。一旦时机成熟,他可以写一部知青畅想曲或者知识青年屯垦戍边史。机遇是给有思想的人准备的,他有这样抱负。不过,他暂时还不想把自己的抱负告诉任何人,他要默默地准备,有朝一日像楚庄王那样,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柳黪看上去并无远大志向,他随遇而安,漫不经心,对农场的生态环境、劳动作息和饮食生活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和,似乎他的血管里流淌不是父亲的血液而是挹娄人的血液,似乎北京不是他的故乡而奥来密古城是他的故乡,他对这里的河川沃土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爱。人们发现,奥里米国辽阔的蓝天和广袤的原野经常诱发他无限的遐想,他背靠晒麦棚浅灰色的立柱,朝着遥远的南方出神地眺望。南方的天空又高又蓝,密布的浮云宛如奔驰的骏马。骏马的额头顶着一轮灿烂的太阳。他遥望天际,天空与大地夹出一条青色的地平线,隐约迷蒙,似乎暗藏着无限的神秘。大地蒸腾着袅袅的水汽,遥远的青玉般的卧虎离山便在这时飘摇起来,幻化成碧海中令人向往的蓬莱仙境。

    尴尬被人们遗忘,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经过几天的晾晒,场院上的新麦已经晾干晒透,可以装袋运往总场面粉厂磨面啦。男人们灌麦,女人们缝袋。灌麦子的男人展开了竞赛。孙宏磊光着大脚片跳进灌麦子的人堆儿里,狡黠地朝柳黪挤咕挤咕小黑眼睛。他弯下腰挥舞麦撮,脊椎骨弯得像一条羊蝎子。他挥舞撮子挥了十七八下,才灌了三条麻袋,就累得不得不直直腰杆。柳黪斜了他一眼,他就朝柳黪喊:“喂,别光低头使蛮劲儿,看看老班长是怎样灌麦子的。”

    老班长是四川人,大号熊强,外号熊掌。老班长的一双手又大又黑又硬,有一次他抓住副班长狄学逵的手轻轻一攥,就把狄学逵攥得嗷嗷直叫唤。狄学逵就骂:“你这叫人手吗?纯粹是熊掌!”从此熊强就从狄学逵那里获得了一个熊掌的外号。熊强听了并不生气,甚至相当得意。因为熊掌和兄长,字不同音同,他就当大伙儿叫他大哥了。有人说他姓啥不好非姓个熊,他咧嘴一笑说:“谁说熊姓不好?楚王就姓熊。从鬻熊开始,凡是继承王位的都在名字前面加一个熊字。要知道熊也是王的意思。”嘿,怪不得他这么高兴呢,原来熊就是大王呀。

    熊强当兵当到第三年,赶上十万转业官兵奔赴边疆的高潮。那一幕该是怎样的情景啊。大文豪郭沫若,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他的豪迈诗篇——向地球开战:你们……解甲归田,不,你们这是转换阵地,向地球开战……你们不愧是不断前进的革命家!这首诗揭示了奔赴边疆的意义,也鼓舞了熊强,他是一路朗诵郭沫若的诗歌来到二一八农场的。诗歌豪迈,生活却异常严峻,转过年他就亲历了一场生死决绝的考验。

    当人们查阅黑龙江地图的时候,一定会注意到宽阔的黑龙江。黑龙江浩浩荡荡从西北沿着小兴安岭左侧一路高歌猛进,在一个叫作名山而实际上无山的地方放慢了脚步。在东面,松花江款款而来,在同江成为它的情人。两条大江手拉着手共同奔向了大海。

    两条大江亲密携手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尖锐的夹角,这个夹角是一块美丽富饶的沃土。北面黑龙江沿岸有茂密的柳树林,靠里一点儿散落着零星成片的高大杨桦林。从春到夏,大青杨散发着宜人的香气;秋天里,桦树卷起皮裂,叶片慢慢地变黄,金灿灿的魅力诱人。中部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仿佛婴孩儿一般地熟睡着。小河北岸是波浪起伏的土岗。岗上面柞树成林,棕色的壳斗宛如北欧人的眼睛,隐藏在密叶之间。这条小河叫蜿蜒河。蹚过蜿蜒河往南,就是成片的沼泽地了。稍高一点儿的地方生长着连片的红梗三春柳,还有黄花驴蹄草,以及丽花如蝶的湿地黄芪。远远地望过去,沼泽里芳草萋萋,野花怒放,幽静迷人。

    春天来了。熊强和同志们在美丽的蜿蜒河畔建立起第一个生产队,开沟犁划开荒原,一条黑龙就蹒跚着脚步奔向了远方。桃花水四处流溢,同志们就成天吧唧在泥浆里。农工班的姚春花病倒了,烧得像火炭。熊强和班长抬起姚春花就往总场医院跑。卫生员跟在后面,背着药箱,累得嗷嗷雀叫唤。小河涨满了水,冰块浮在水面嘎啦嘎啦地撞击。担架抬不过去了,班长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回过头来,两眼如炬,命令担架抬回去。班长把衣服一脱,就跳进了冰河。熊强慌了,急忙跟了上去。

    他们很幸运,在医院药房顺利地拿到了药品。往回走的时候,熊强建议班长抄近道,穿越柞树林。班长同意了。两个人走在柞树林里。熊强猛一抬头,迎面站着一只大狗熊。大狗熊真叫大呀,像一只瞪圆眼珠儿的黑水牛,张牙舞爪地朝他们嚎叫。两个人惊出一身冷汗,熊强差一点儿跪在地上。僵持片刻,班长猛然拽住熊强的手,拼命地往旁侧里跑。两个人跑出了柞树林跑进了沼泽地。狗熊不追他们了,熊强的手被班长攥得伸不直。

    蜿蜒河畔美丽而无情,花海里暗藏着无穷的杀机。夜幕降临旷野。天色黑黪黪的,伸手不见五指,班长一脚踏进了大酱缸。班长把药抛给了熊强,只来得及喊一句“拿好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黎明时分,熊强蹀儿蹀躞地回到生产队。姚春花得救了,班长却再也回不来了。

    柳黪遛遒一眼老班长。老班长赤裸着胳膊,黑黝黝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直蹦跶。老班长手里的那只铁皮麦撮磨得锃光瓦亮,阳光里向柳黪放射着刺眼的光芒。老班长一手提横梁,一手攥撮柄,在麦堆里一插一抛,一插一抛,划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弧线。金黄色的麦像海潮,一浪接一浪地涌进了麻袋。欻欻欻欻四下,整整四下,老班长就灌满了一只麻袋。柳黪看呆了。看了一遍又一遍,当啷一声心里就有了一种灵动。他朝撑麻袋的李向贤招一招手,说:“来,这回看我们的了。”弯下腰就欻欻欻欻四撮子灌满了一包麻袋。柳黪不抬头,两只胳膊甩得像火车轮子,一口气就灌了一百包麻袋。李向贤累得晕了头,一使劲儿拽翻了麻袋包,仰壳倒在麦堆里。麻袋包翻了个身,砸在李向贤的肚皮上。冰凉的麦粒满满地灌了他一裤裆,李向贤赖在地上不起来,还一个劲儿地叫唤:“不行了,腰摔没了。”柳黪笑了,直了直腰,轻轻地踢他一脚,喊:“快起来,起来撑麻袋。”说着摇了一下头,一串汗珠甩在麦堆里,砸出一溜小坑。

    老班长看了看李向贤还有柳黪,跷起大拇指说:“个个都是好样的。”此情此景把孙宏磊看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下巴就顺势往下掉,把一张长脸彰显得更长,比驴脸还长。

    两个体格健硕的人冲了过来,步履如飞。年长一点的是狄学逵,手里擎一根小扁担。小扁担很奇特,既不是南方山歌里唱的那种三尺三的小竹扁担,也不是柳黪小的时候和柳暠抬水的那种又长又宽的榆木扁担,这条扁担不长也不短,中间粗两头细,仿佛一根圆轱辘棍儿。圆轱辘棍也不是光杆一根,上面还有捆着两只胶皮套。胶皮套是用传动皮带作的,钉了两个铁卡子,挂在扁担上宛如两只大耳环。年轻一点儿的是孙秦钟。孙秦钟看不惯孙宏磊那一套,路过时故意蹭了他一下。两人都是细高挑,孙秦钟却比孙宏磊壮实许多,孙宏磊被孙秦钟蹭得一趔趄,一个屁墩就坐在了麦堆里。孙秦钟朝他嘻嘻地笑,说:“叫你歇你就歇,客气啥?”孙宏磊别棱别棱小眼睛没吱声,或许不敢吱声。

    麦堆旁摆着一趟麻袋,孙秦钟和狄学逵站到第一包麻袋两侧,一个下蹲,顺势将麻袋一角从大耳环里掏过来。喊一声起,抬着麻袋一溜小跑。狄学逵耍膘耍惯了,一会儿不耍都不成。他弯腿甩屁股,模仿孙悟空走路,麻袋让他扭得丢丢当当的。孙秦钟受不了,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腰拧断啦。”

    融融的白云拂去了他们的摩擦,细细的雨丝化解了他们的矛盾,蓬勃的大地给他们以朝气,灿烂的阳光给他们以希冀。盛夏催发了田野的生机,也催发了年轻人的青春活力。柳黪延续他欢快的劳动,孙宏磊延续他长久的思考,作者尚不知晓这场知青运动被人否定之后,他们内心将作如何感想,是否依然认为青春无悔,抑或茫然困惑?

    整整一个夏天,柳黪都是在惊奇与兴奋中度过的,他的眼球被老班长的一身手艺吸引了。他学着老班长的样儿踅麦囤。老班长踅出的囤墙又挺拔又浑圆,宛如一个站岗警戒的士兵,而他踅出的麦囤前边鼓肚子后边撅屁股宛如一个站立不稳的胖孕妇。他摆好架势,跃跃欲试地扬场,却被麦头迷了眼睛。老班长拎着木锨走过来说:“像个庄稼把式,就是没有掌握好风向。扬场一定要侧风。”说罢示范性地扬了几下木锨,麦粒抛向天空像一团上飞的蚊蝇,一刹那又变成雨滴,迸溅着落在麦场上。麦瘪子,麦壳子,像彗星的尾巴长长地拖在后边。而那些灰尘则羞涩不堪,慌张忙乱地裹在微风里逃跑了。柳黪跟老班长装窑,坐在窑顶最关键的位置,却一把没抓住抛上来的砖坯,就被亲吻了脑门,留下一颗亮晶晶的黑色的纪念。老班长让李向贤和孙秦钟搬运麦秸,却留下他一起烧窑。他挥舞二齿叉,一叉一叉地往窑口里送麦秸。他看见窑口火焰通红,就觉得这窑烧得一定很好。老班长过来了,瞟了一眼说:“这不成,窑温没上去。”说着趴在地上塌腰撅屁股架胳膊,昂头瞪眼地往窑口里瞧。红红的窑火映在老班长身上,活脱脱地像一只铜铸的镇水神兽。柳黪赶紧趴在窑口,也来一个镇水神兽的造型。老班长一边观察火势一边指点:“记住,添柴要匀,火焰必须发白。”柳黪明白了,夸赞窑火通红的是那些小说家,而真正的窑火却不能通红,通红的窑火烧不出好砖。那么,对于人呢,应该怎样判断?

    深秋,柳黪穿上棉夹克,戴上狗皮帽,腰间扎一根麻绳,跟在张咏诚后面去犁地。张咏诚和陈忠舜一起来北大荒,现在已经成为车长了。张咏诚一摆手,让柳黪坐到后边操纵五铧犁,而自己雄赳赳地钻进了驾驶室。这是北大荒最丑陋的时刻,田间一垄一垄的豆茬或者苞米茬一眼望不到边,地角,路边,堑壕,白霜满满,衰草连天。雾霭朦胧,拖拉机亮起了大灯,一片片犁过的大地恰似凝固的黑色熔岩流。夜幕降临了,拖拉机在黑暗里愈加孤独。偶然间柳黪一回头,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从犁杖后面闪了过来。狼,是狼!头皮立刻奓起。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柳黪就喊张咏诚。不知道是拖拉机的轰鸣掩盖了柳黪的喊声,还是柳黪的喊声被黑暗吸收了,拖拉机依旧哗啦哗啦地朝前跑。

    这只狼也很奇怪,并不上来扑咬他,而是静悄悄地跟在五铧犁后面,还不时地闻一闻土地。大灰狼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一会儿被拖拉机落得很远,一会儿紧跟犁杖不放。柳黪惶恐不安。你要知道,跟在后面的不是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白兔,而是一只凶恶无比的大灰狼啊!柳黪瞪大了眼睛,注视周围的一切。天色微明,眼皮怎么也支撑不住了,脑壳猛地向下一坠。柳黪吓坏了,大灰狼还跟在后面呢,怎么敢打盹!柳黪惊恐地回头看看,狼却不见了。

    拖拉机停在了地角。柳黪朝张咏诚喊:“后面有狼,我喊你怎么不停车?”张咏诚调皮地问:“哪儿有狼?”柳黪睁大了眼睛,问:“怎么,你没发现狼?”张咏诚笑了,说:“我来那年它就跟着我了,我们都成朋友了。”柳黪气疯了,声嘶力竭地喊:“你胡说!”张咏诚钩了钩手指头说:“来,我给你压压惊。”不由分说,扯住袄袖把他拽到地边,“我请你吃姑娘儿。”张咏诚蹲下来,在他的胶皮靰鞡前面有几株白灿灿的植物。柳黪低头一看:哟,还真是姑娘儿呢。不过,这姑娘儿比北京的个儿大,北京的姑娘儿是绿的,这儿的姑娘儿是淡黄色的,还有一些姑娘儿被霜打了,就发了白。柳黪眨了眨眼睛,问:“你说请我吃姑娘儿?姑娘儿不是揉着玩的吗?”张咏诚笑了笑说:“那是北京,快尝尝吧,好吃着呢,要不然全让我吃光啦。”柳黪将疑将信,拽一颗丢进嘴里。啊,柳黪惊讶了:“这么好吃,甜滋滋的刚有一点儿酸味,赛过新疆的奶葡萄!”

    生产队又来了一批知青。一下车,女的扭扭捏捏,男的叽叽喳喳,柳黪一听才知道是东海知青。东海知青在总场只住了一天就下生产队了。陈忠舜就说,他们来那年在总场住了整整一个月。到了十一月份,又来了一批哈尔滨知青,他们连总场都没停直接送到了生产队。难道下乡也是物以稀为贵?那天夜晚,天空飘着小雪,黑暗里柳黪帮助哈尔滨知青卸了三件行李却连一个人脸都没看清楚。孙宏磊学习《毛选》越发勤奋,等到哈尔滨知青来的时候他已经通读了两卷《毛选》,有了初步的体会和认识。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大总结,就差提炼几个警句做小标题了。他坐着炕沿思考,无奈脑筋太累了,怎么也想不出精妙的词句。他气得啪地一合笔记本,就吹灭了煤油灯。

    杨友邻土生土长,家住八队西面的河泉屯。河泉屯原属绥东,土地却突出在农场的地块里。一个是机械化,一个是牛马拉犁,不光瞅着别扭,就连收割也不方便。那一年农场也搞人民公社化,上级一研究,反差这么大,得了,干脆把河泉屯划拨给农场算了。杨友邻只比柳黪大一岁,黑脸膛,大鼻子,厚嘴唇。人看着虽然十分憨厚,脑瓜儿却一点儿都不差。一天下晚儿黑,杨友邻扯住柳黪的胳膊就往马厩跑。柳黪问他干啥,他说干啥也不干啥。到了马厩,他叫柳黪帮他拽马尾儿。柳黪问他干啥,他又说干啥也不干啥。柳黪不再问,伸手拽马尾儿。饲养员拌的草料掺了豆饼,大白马嘎吱嘎吱吃得喷香。马屁股圆圆的,马尾巴长长的。大白马一边吃草料一边倒着马蹄子跷脚歇息。柳黪看准了马尾巴,伸手就拽了三根。大白马一蹦跶,地板就被踢得咣叽咣叽地直喊疼。

    马尾儿细细的刺棱巴巴的很结实。杨友邻伸出一双手来,十根手指头又短又粗。就是这粗手指,一捯一捯地编出了好些马尾辫来。马尾辫一圈就是一个小小的马尾套。杨友邻拎着马尾套说了一声走,就带着柳黪去了引水渠。渠岸上的草儿黄了,毛茸茸的像金地毯。杨友邻把马尾套一个挨一个地铺在金地毯上,一铺就铺了一大片。杨友邻把手伸进棉夹克,在兜里掏呀掏的掏出一把黄苞米。杨友邻把苞米粒儿撒在马尾套上。亮晶晶苞米粒儿就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小金花。杨友邻很满意他的作品,信心满满地说:“嗯,就这样。”

    静谧无声的夜,下了一场漫天的大雪。

    早起,柳黪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天是惨白的天,地是雪白的地,连房屋草垛都变成白色的啦。白茫茫的大地,连一双脚印都没有。柳黪激动了,站在房檐下面大喊大叫:“下雪啦——!”声音传出很远,却连一个回声也没有。白皑皑的大雪迷了柳黪的心窍。他看了一眼宿舍,就挨个儿敲窗户,一边敲一边喊:“快起来看大雪啦!”不料,屋里传来一声斥责:“敲什么敲,谁没见过大雪咋的!”

    吃过中午饭,杨友邻把下巴颏撂在柳黪的肩膀上,神神秘秘地说:“走,看看咱们的马尾套去!”两个人尥起蹶子,奔东边水渠跑去。大地被他们踢起了一溜迷蒙的雪雾。跑到渠岸,柳黪惊讶了。天哪,昨天下的马尾套被缠搅成一个团,一只赤铜色的花野鸡趴在雪窝里。杨友邻按住花野鸡就喊:“炖野鸡吃嘞!”柳黪摸一摸羽毛,又光滑又柔软,就说:“这么漂亮的花野鸡,吃了怪可惜的。”杨友邻厚嘴唇一撇:“啥可惜不可惜的,明儿个再套。”

    来北大荒的第一年,柳黪啥都适应,就是有一点儿不习惯,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早请示晚汇报,就是班组一天组织两次学习,早晨一次,晚上一次。早请示在吃了早饭之后,班组先组织学习一气儿然后上班干活。晚汇报在吃了晚饭之后,大家坐在知青宿舍总结一天的工作和思想。有时班组会开得磨叽,柳黪就不得不放纵自己的四只眼皮打架。眼皮子真要是打起架来还相当激烈呢,常常滚成一团,难解难分。柳黪不在意眼皮子打架,老班长却不干了,只要柳黪一眯缝眼睛,老班长就杵他一拳头。杵了也就杵了,柳黪不在乎,但老班长在乎,生了气还会再加上一句:“这才啥时候,你就眼皮子打架了。”

    这天早请示,老班长精神饱满,领着大家学习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说:“今天的任务脱苞米。脱苞米要注意三件事,第一是和机务组配合好,分两拨干,人歇机器不歇。第二是机器脱粒不比手工搓苞米,大家要注意安全。喂口堵了,不要随便伸手掏,当心轧了手。第三是喂料均匀,急了容易堵,慢了,机器空转。听清楚了吗?”大家回答:“听清楚了。”话音刚落,墙上的小喇叭响了,大家竖耳恭听:“通知,今晚新闻联播节目将有重要新闻,请注意届时收听。”大家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问:“今晚一准儿又有最新指示了,会讲些什么呢?”

    晚上,各个班组准时集中到知青宿舍听广播。广播的声音很圆润,就听广播员说: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甘肃省会宁县部分城镇居民纷纷奔赴农业生产第一线,到农村安家落户,他们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为此《人民日报》写了一篇编者按。编者按说:“毛主席最近又一次教导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希望广大知识青年们和脱离劳动的城镇居民,热烈地响应毛主席的这个伟大号召,到农村生产第一线去!”

    噢,原来是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事呀。孙宏磊情绪振奋,这是他几个月以来一直思考的问题。他一边穿胶皮靰鞡一边琢磨,我那篇总结有大标题了:最新指示是广大知识青年实现思想革命化的必由之路。刚要兴奋,立刻又想,标题有点儿长,不由得懊恼;叹一口气,暗暗地说:“等闲下来再精炼吧。”

    柳黪吃罢晚饭就上炕了。他脱下胶皮靰鞡,觑着眼睛往鞋窠里瞅。乌拉草捂了一整天,已经潮湿了。他抽出湿呱呱的乌拉草满屋踅摸,寻找晾晒的地方。东北的火炉子和北京的火炉子不一样,在屋地挖个坑,一张炉盘,一只炉箅,再加上几块红砖,就能盘出一座漂亮的砖火炉。他看了看砌在一进门的火炉子,觉得放在旁边不行,如果晚上有人添煤,拉落上湿煤渣就坏了。他又看看竖起来的烟筒,那里高倒是高,添煤也不碍事,就是靠炉眼太近,火苗直冲上来不给你烤煳了才怪呢。柳黪仰着脖子继续找晾晒的地方,发现烟筒正好从头顶通过,插向炕梢的大烟囱,就想:放在头顶上好,离炉火远,还有热气,烘一夜准能烘干还烤不煳。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从这条谚语里柳黪知道了乌拉草。可是他只是知道了乌拉草的名称,却不知道乌拉草的模样。老班长就告诉他,乌拉草又叫红根草,是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最好的乌拉草长在塔头墩上。清末诗人吴大澂曾经写一首诗赞美乌拉草:莫道行踪类转蓬,知寒知暖笑乡风。踏冰天气家家便,献曝人情处处同。参可延龄犹有病,葵能卫足总无功。何如束草随身具,春在先生杖履中。柳黪一听就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老班长的肚子里还有这么多的学问。柳黪问老班长是怎么知道的。老班长说:“说啥子嘛,要不是当了兵,我也算那个啥子知青了嘛!”秋天,老班长让他见识了乌拉草,毛茸茸的一大片,红草根,有五六片细细的草叶,高得没过了钹棱盖。割回乌拉草,老班长就在窗根晾晒上了。又过了几天,老班长就把捶过的乌拉草送给了他。乌拉草真是宝,絮在棉靰鞡里面真暖和,还不脏鞋袜。听完广播,同志们急匆匆地去了大食堂。这已经成为习惯了,每次收听最新指示之后,大家就到食堂开会,畅谈与庆贺。这回柳黪因为垫乌拉草,稍微慢了一点儿,大家就都坐好了。

    食堂棚顶吊了一盏大号煤油灯,方桌上还放了一盏小煤油灯。往常方桌上的那盏小煤油灯只在传达文件时才会放的,今天不传达文件,本来也可以不放,但是为了庆祝最新指示的发表,求个亮堂,卢铧犁还是把小煤油灯端上来了。卢铧犁站在小煤油灯旁边,昏黄的灯光就花花地照在他的身上,就把他变成了一尊弥勒佛。栾清福端坐在方桌的另一端,岔着两只脚。他的一只胳膊架在方桌上,另一只胳膊朝前,手就放在了膝盖上。他先是看了一眼卢铧犁,把脑壳伸过去轻声地嘀咕几句,继而就站起身来宣布:“同志们,北京传来大喜讯,字字句句照人心。知识青年齐响应,满怀豪情下农村。现在畅谈会开始!”他停顿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坐在前排的孙宏磊已经站起来了,一边朝他举手一边大声说:“栾书记,我发言。”栾清福只好点一点头,让孙宏磊发言。

    孙宏磊向前迈一步,也站在了方桌旁。他转身时小眼睛被煤油灯照亮了。当他面对群众时,方桌上的煤油灯就被他遮挡在了身后,他的小眼睛就变得黑洞洞的异常地深邃。“关于知识青年与工农结合的问题,我们党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形成了理论,今天又有了新发展。我现在就和大家一起回顾党在这方面的理论和认识。”孙宏磊滔滔不绝,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些历史知识是从什么地方了解来的,就听见他声音激动地说:“早在五十年代初期,党就强调我们的教育和生产劳动绝对不可以分离,不论是小学、中学或者大学毕业的学生,都应当自觉地清除和批判那些种地太脏、太累、没有出息的思想,积极从事农业生产劳动,把自己锻炼成为有政治觉悟有文化教养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一九五五年,中央领导在审阅河南省郏县大李庄乡如何进行合作规划的经验时热情洋溢地写下了这样的批语: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句话经过锤炼,就变成了我们常说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从五十年代初期,我国就有一大批有志青年上山下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了。一九五五年,一支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来到北大荒,他们的垦荒地点就在我们农场附近的萝北县。他们点燃了新中国青年开发荒原建设边疆的第一支火炬。自然而然,这些志愿垦荒队员就成为了我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先锋。作为北京知识青年,我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知识分子与劳动群众相结合,这是我们党一贯倡导的思想。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尽快实现这种结合的重要措施,也是实现知识分子工农化、劳动人民知识化的捷径。大家都知道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但是大家是否知道,那里面也说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事情呢?纲要说,城市的中小学毕业青年,应当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参加农业生产,中国工业的发展需要农业的支援。到农村工作是非常必要的和极其光荣的。党把知识青年山上下乡纳入了社会主义建设的长远规划。从那时候起,多少有志青年走上了回乡参加农业生产的道路!说到这里,我便想起了一位北京知识青年,那就是侯隽。侯隽是继邢燕子之后又一个走上与农民相结合道路的知识青年的榜样!”

    听了孙宏磊的发言,柳黪很震惊,怎么也没想到他能讲得一套一套的,看来他的学习很有收获了。不说别的,单说他掌握了这么多青年运动的资料就已经令人佩服了。栾清福也很满意孙宏磊的发言,站起身来说:“孙宏磊的发言很好,思想性很强,这说明他平时认真读书有了收获。这正是我们贫下中农对知识青年的期望。”说到这里,东海知青徐海涛忍耐不住了,他举手打断了栾清福的讲话说:“我也发言。”栾清福没有恼,还笑了笑,说:“这很好,大家就是要积极踊跃地发言。好吧,徐海涛你讲。”

    徐海涛也走到方桌旁。他很魁梧,身上穿着东海发放的棉大衣,头上戴着棉军帽。他没有系军大衣纽扣,敞着怀,衣襟就随着他讲话的手势一提一提的,显得很潇洒。柳黪想,当初老五团战士开垦第一犁时是不是也像他这样潇洒呢?徐海涛的语言没有孙宏磊那样干净利落,声音也没有孙宏磊那样嘎巴溜丢脆,有点儿软塌塌的黏糊。那么个大块头,说起话来像女人,袅袅的,莫非江南的水真的太软了?徐海涛不紧不慢,说:“我在这里只想补充一些情况。那一年,东海也有一万多名知识青年报名到淮北开荒种地,东海市团委挑选了九十六名青年,组成了东海青年志愿垦荒队。当年秋天,他们去了江西省九仙岭,在那里创建了共青垦殖场。六十年代初,中央领导给江西共产主义大学的师生们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说:你们的事业,我是完全赞成的。半工半读,勤工俭学,不要国家一分钱。这样的学校的确是很好的。好男儿志在四方。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滚一身泥巴,把农村和边疆建设成为美丽富饶的第二故乡。”好男儿志在四方,那不是《哈密瓜的故乡》里面的话吗?柳黪浮想联翩。其实哈密瓜的故乡在鄯善,应该叫鄯善瓜。因为鄯善瓜的集散地在哈密,鄯善瓜从哈密走向全国,所以鄯善瓜被叫成了哈密瓜。徐海涛说得对,农村和边疆,就是知识青年的哈密,是知识青年一展身手的好地方。昏黄的灯光将整座屋宇幻化成神秘的圣境,灯影里的所有的人全部变成了斧劈刀砍般的雄浑雕塑。柳黪感觉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游动和膨胀。

    深冬的夜晚,荒原的小小会场,团结的气氛愈来愈浓烈。这一群人大致可以分为三代:第一代人是最早来到北大荒耕下第一犁的老五团战士;第二代人是奔赴边疆的十万转业官兵的一部分,当然还包括一些来自山东的支边青年;第三代人就是刚刚从城市来到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了。这三代垦荒人完全不同,又极其相似,他们都有一腔的热血。

    新环境新生活让柳黪兴奋。人一兴奋,就会产生奇思妙想,有时它能启发创作,有时它能促成发明,人们称之为灵感。可是灵感促成的并不都是好事,也可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有一天柳黪灵感闪闪,却未促成任何一项发明创造,甚至没有提炼出一个警句,反而闹出一场不可思议的笑话来。

    冬至,卢铧犁吩咐老班长带领一部分人到大桦树江渚砍伐柳条子,柳黪站在旁边一听立刻兴奋不已。原来麦收之后,他曾去江沿卸石头,第一次看到了松花江。浩浩淼淼的大水从天而来,宛如高悬的瀑布,又仿佛倾斜的天湖。他震惊了。同学一声召唤,他就脱掉衣裤钻进了松花江。他下潜,江水却浮他水面。他们像一群野鸭在水面荡漾,朝着江心岛漂游而去。只是个港汊,柳黪和孙秦钟却一连几次都没有冲上对岸。那儿的水流太急了。柳黪还想再搏击一次,就听见岸边有人扯着嗓子喊:“回来吧,那是中流,游不过去的!”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风华少年怎么可能冲不上去呢?不行,再冲击他一回。最终,几个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冲上江心岛,不得不悻悻而回,一船的石头却已经卸得差不多了。

    卢铧犁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黑脸蛋儿紧绷着,两只肥手攥成拳头戳在膝盖上面。柳黪左脚向前迈了一步,准备上去解释,却被老班长一把扯住了胳膊,说:“甭解释,干活吧,卸了石头他就好了。”听老班长这样说,几个人就跳上大木船,争先恐后地卸石头。柳黪扛着一块大石头问老班长:“卸了石头,真的就没事了吗?”老班长笑了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卢铧犁是二一八农场有名的物质刺激。”什么?物质刺激?柳黪有些不理解。老班长眼睛一亮,说:“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有一年秋天大豆熟了,是个丰产年。可是丰产不一定丰收。怎么了?怎么了也不怎么了,就是水太大,联合收割机进不了地。怎么就下不了地?人走进去直拔脚,联合收割机那么大个儿怎么进得去呢?拖拉机进不去怎么办?小镰刀万岁。卢铧犁立即组织人工收割,割多少是多少!”老班长说:“人从天一亮就下地,中午饭在地里吃。吃什么?吃大肉包子。就像今天卸船吃的包子那么大。人要是饿了,七个八个挡不住。”孙秦钟站在一旁嘿嘿地笑,说:“七八个肉包子算啥,我今天中午吃了十一个呢!”柳黪说他大饭桶,孙秦钟就白棱白棱眼睛。老班长说:“别打岔。食堂蒸了肉包子往地里送,卢铧犁不让放在人跟前,拖拉机就把大肉包子拉到了地头。卢铧犁站在地头上。谁割到地头了谁去吃大肉包子。谁割不到地头,谁就得饿着肚子割,多咱割到地头了,多咱去吃大肉包子。大家红眼了,割得飞快,一溜小跑似的。”老班长叹一口气又说,“第三天他还这么干,大家伙儿就受不了啦,有人告状告到了场部。场长来了,把卢铧犁好顿剋。伟大运动一来,卢铧犁因为这事没少挨批,可是臭毛病一点儿都没改。”真像老班长说的,大伙儿一阵疯干,转眼之间就把两船的石头卸了个精光。卢铧犁的大肥脸欻地一下宛如四川变脸似的又恢复了原来的笑模样。

    松花江宽阔的江面上有一连串的江心岛,岛与岛之间形成了一条条港汊。大水茫茫,柳棵萋萋,把港汊和岛屿遮掩得更加神秘。那些港汊到底是什么样?那些岛屿究竟有些什么?没能登岛的柳黪,肚子里仿佛钻进了一只小猫咪,轻轻地一抓挠,就痒痒得受不了。

    拖拉机喷着吐着白烟跑到了江边。江面大雪皑皑,柳毛子青青翠翠,港汊和岛屿已经分不清了,望也望不穿。拖拉机冲下了江岸,沿着车辙印儿往江通子里面钻。柳毛子一丛紧挨一丛,又高又密,直往天上蹿。江通子里幽幽暗暗,无风无声,寂静得让人恐惧。柳黪靠着车帮打了一个寒战,牙齿叩得嘎嗒嘎嗒响:“呵呵,这个地方好鬼魅哟,啥时候跑出个小矮人来也说不定呢。”拖拉机钻进密密的柳丛里,咣当一声刹住了车。拖斗里的青年一跃而下。你看呀,这群小伙子头戴狗皮帽,身穿棉夹克,脚蹬胶皮靰鞡,贴着车厢站了一横排。小伙子的帽耳朵全都系在后脑勺,宽厚的毛领子遮盖了两只肩膀,腰间扎一条宽皮带,手里提一把锋利的板斧,威风凛凛。柳黪猜想,就是黑水靺鞨大概也不过如此吧。而那些大姑娘呢,即便戴了棉帽,仍在脖颈上扎一条红围巾,把粉脸蛋儿都映红了,就像雪地里无端地生长出数朵大花剪秋萝。

    柳黪往柳毛丛里钻,柳树棵子细高竖直。柳黪挥动大板斧,一口气就砍倒了三四丛。砍着砍着,忽然眼前五彩缤纷,半空中轻轻地飘落一支美丽的五彩缤纷的野鸡毛。柳黪仰脸看看天空,一圈青色的柳树梢子把蓝天遮得像一口水井。他低头看看大地,蓬松的白雪厚厚的,晶莹剔透,像铺了一床鹅毛绒。他不由得心神慌乱,这野鸡毛是从哪儿飘落来下的?他凝眉细想也想不出怎么一回事,似乎一道五彩光芒闪过之后,羽毛就在那儿了。柳黪盯着野鸡毛仔细看,眼神就放出了光彩。这野鸡毛又长又宽,别提多么漂亮了。羽尾是黑的,羽梢是红的,中间是深褐色的,还镶嵌几条黄色的横斑。那黑色不是纯黑色,黑里泛着蓝绿,是那种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墨绿色。那红色也不是简单的红,由红褐色逐渐加深一直过渡到绛紫色。美丽的横斑让柳黪想起金兀术头盔上的那支花翎来,倘若拿来与之相比,这支羽毛无疑就是凤尾了。

    柳黪小心翼翼地拾起美丽的花翎,捏在手指肚儿里轻轻地捋了捋。羽毛冰凉冰凉的,让他一捋有些发热。柳黪的心也热了。他一抬头,发现大伙儿全都围在他身边。孙秦钟问他:“你干啥呢?”柳黪的脸蛋有点儿潮红,说:“干啥也不干啥。”孙秦钟就说:“快点儿把羽毛给我,那是我们东夷人的图腾。”柳黪一梗脖子不给他,说:“你啥时候成东夷人了?”孙秦钟看他眼神乱瞥又问:“你不给我想给谁?”柳黪哼哼了两声说:“我高兴给谁就给谁!”正这么说着,他瞥见了冷水芹。冷水芹的脸蛋儿红润润的,和这支羽毛一般红。柳黪一蹿就蹿到了冷水芹的跟前,伸手就把美丽的羽毛插在了她那蓬蓬的酡红色的狐狸皮帽上。

    冷水芹是河泉姑娘,别提多漂亮了,配上酡红色的狐狸皮帽子,水红色的脸蛋儿,还有大红围脖儿,看上去就是一朵盛开的木棉花。即便是王昭君来了,也会被冷水芹沉鱼落雁的花容羞愧得躲藏起来。可是谁的头不好插,偏偏插在准媳妇的头上?冷水芹真叫冷,一把抓下红翎毛就拽在了雪地上。红颜嗔怒,鸭蛋脸儿就憋成了一朵红艳艳的鸡冠花。这是咋的了,不就是插了一支红翎毛嘛,冷水芹你至于这样吗?杨友邻也不满意了,那是他的未婚妻。好朋友一抬胳膊就指着柳黪的鼻子尖骂:“你个赖皮鬼,你乱插什么插!”柳黪蒙了,磕磕巴巴:“哟哟哟,你俩这都是咋了?我看见水芹和这支红翎羽最般配,这才把红翎羽插给她嘛。不愿意插就不插呗,你恼什么恼?看看,看看,把我的红翎羽都撅断啦!”

    老班长拎着斧头跑过来了,一推柳黪的肩膀说:“你呀,你呀。”回头又转向杨友邻,“都新社会了,他哪里知道你俩儿这里还有那种古老的风俗呢?不知者不怪。我看算了吧,谁也甭生气了。”说完朝大伙儿挥了挥手,“没事了没事了,大家抓紧砍柳条子吧,要不然天黑了路就不好找了。”

    你可知道这个古老的风俗吗?肃慎的青年男女到了婚嫁的年龄,男子如果相中哪个女子,就抓一只野鸡,拔下最漂亮的翎羽插在这个女子的头上,女子如果愿意,就手持翎羽跑回家。你会问以后呢?当然是致礼聘之了。杨友邻老早就把最好看的翎羽插在冷水芹的头上了,冷水芹也早就把心爱的翎羽持回家了。你现在还敢当着杨友邻的面把翎羽插在冷水芹的头上吗?敢。你疯了?杨友邻不跟你急眼才怪呢!杨友邻再友邻,这事儿也不成,你说是不是?柳黪站在那里长长地哀叹一声:“这叫啥风俗呀!”

    春天来了,备耕开始,场院里架起了长长的木滚筒。农工班合在一起制作颗粒肥,一个班混合化肥,一个班制作颗粒,从滚筒这边灌进去,一摇一摇的就从滚筒那边滚出了豌豆大的颗粒肥。另一个班就用小车推,推到一边晾晒装袋。

    人多话就多,大伙儿一边干活一边说笑话。狄学逵煞有介事,神秘地说:“知道吗?我家母鸡下蛋了。”老班长说:“这算啥,我家母鸡也下蛋了。”狄学逵剜着脸说:“那可不一样,我家母鸡憋了一个冬天,现在每天都下双黄蛋。”老班长哟了一声,说:“那可是个新鲜事了。”孙秦钟一听就笑了,说:“副班长,你家母鸡个个都是好母鸡。”狄学逵不当他是讽刺,就说:“那当然了。”

    柳黪一看,是这个样儿啊,就又耍起了小聪明。旧北京的土话里也有称别人的媳妇为鸡窝的,尤其是那些个蹬三轮车的工人,蹬车蹬累了,就拿这句话开一开玩笑:“你家的鸡窝抱小鸡崽儿没抱小鸡崽儿?”柳黪拿狄学逵开涮,说:“你家的鸡窝下不下双黄蛋?”狄学逵没听明白,就问:“啥?”柳黪就笑了:“啥也不啥,你媳妇呗!”狄学逵恼红了脸,他们那里管破鞋叫鸡窝,就开口叫骂:“你小子他妈的大浑蛋!”狄学逵平时最爱开玩笑了,今天怎么这么不识逗?柳黪乜斜着小眼睛,说:“咋骂上人了?不识逗。”狄学逵劲儿劲地上来了:“怎么不识逗?有你这么损人的吗?”老班长不得不上去拉架了,说:“你看你们俩,咋回事呀?怎么说着说着就较上劲儿来啦。狄学逵,别上火了。你说,你平时开人家的玩笑谁上过火啦?柳黪,你也是的,哪儿能开这种玩笑呢。开玩笑得掌握分寸,知道不?”你说这事儿巧不巧?卢铧犁来了,一伸手就把老班长扯进了晒麦棚,低声问:“咋回事儿?柳黪又捣蛋啦?这个学生太复杂,你得给我看紧点儿。教育不成就批判,不能让他总这样惹是生非!”

    人生的逆变,常常是在一瞬之间完成的。卢铧犁的武断乡曲几乎影响了柳黪的一生。从此,他的人生就有了叙事的新起点。

    四月初,一辆新式坦克送到北京军事博物馆,进行了为期长达半个月的公开展览。就在当天晚上,地处边疆的这个小村庄,又在食堂里郑重地召开了全队的职工大会,各班组列队整齐,一行一行地坐满了十五根长长的大板方。不论是拖拉机手还是农工,都听说了,从遥远的东北方向的抚远县城到农场对面的富锦县二龙山公社,在广袤的大草甸上,缺少一条贯穿南北的战备大动脉,以至于去年开进荒原的几个农场,由于物资未能及时到位,开发建设遭遇巨大困难。前几天,兵团司令部作出了改造二抚公路、在各团迅速组建修路连的决定。柳黪最先听说了这件事,就捅了捅身边的杨晓灵问:“知道今天要说什么事吗?”杨晓灵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柳黪还要说什么,后背就挨了一拳头。就听见班长在身后说:“马上就开会了,别在那儿瞎议论!”声音压得低低的,声调相当粗暴。

    幽幽的柴油灯下,几位生产队领导正襟危坐在前面的两张方桌旁。卢铧犁一脸的严峻,就听他说:“改造二抚公路的任务既艰巨又光荣,我们要选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三忠于四无限的兵团战士参加筑路。”不知咋整的,他今天讲话的声音有点儿像野鸭子叫。“下面,我宣布名单:倪新华、周树众、杨晓灵、王梵玉。”今天真是奇了怪了,不知为什么,卢铧犁读到这里又停顿了,大圆脸憋得又胀又红,嘴巴鼓鼓的,顶了半天的气,才把最后一个姓名宣读出来,“还有柳黪。”

    哈,大家全都替他松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柳黪就坐在卢铧犁的斜对面。他一面倾听一面寻思:他要是卢铧犁的话,第一个就宣布他的名字,因为他硌了卢铧犁的眼睛,成了卢铧犁肚子里的捣蛋鬼。卢铧犁已经宣布了四个人还没宣布到他,是不是没他的份了?他歪着脑壳得意地朝杨晓灵挤咕挤咕眼睛,却未曾料到,卢铧犁只把嘴里的那颗大枣般的舌头多滚了两下,就把名字咕噜出来了,并且还在前面加了修饰词。柳黪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好半天不能正常看人。

    柳黪坐着不动,在那里活动心眼:到底有我了,可是“还有”两字是最近两年余秋里的专用,怎么好让我享受?人家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大名鼎鼎的独臂将军,国务院副总理,谁敢与之相比?更何况昨天的捣蛋鬼怎么可能睡了一宿觉就变成了三忠于四无限的兵团战士呢?看起来,我一定得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了,要真正地发扬一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