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砥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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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去二龙山,最好的行程是,从绥东坐船到富锦,再从富锦换乘汽车,直达二龙山。然而,此时松花江还有大面积浮冰,所有渡船均未开通,修路连只好绕道鹤岗,坐火车经由佳木斯过松花江,到达福利屯之后换乘汽车奔二龙山。这样,行程不可避免地要多走上一两天。

    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有些阴暗。八点整,修路连准时启程。铺盖卷往车厢里一撇,人往铺盖卷上一靠,解放汽车就开走了。沿途一片农忙景象,春小麦播种刚刚结束,大豆就开始播种了。黑色的田野上,鲜红的拖拉机格外醒目,拽着宽大的播种机在地块里轰鸣,圆滚滚的镇压器在田间压出一趟趟拳头宽的印痕,仿佛给大地披上一床宽大的黄色趟子绒被。田间积存一冬的冰雪融化殆尽,土壤湿润,墒情比去年好。旷野上,空气潮湿而清凉,让人感到一丝寒冷。这支车队总共有八辆解放汽车,长长地延展了一里多地。飞旋的车轮卷起一簇簇黄烟。车队在原野上奔驰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方才到达鹤岗火车站。上火车之前,连长下达了开饭的命令,兵团战士就迅速地在车站广场边缘分散开来,一个班一个班地挤在一块堆儿吃晚饭。晚饭是随身携带的面包、咸菜和咸鸡蛋,但是没有水。

    兵团战士确实饿了,吃起饭来就没个样儿,个个狼吞虎咽。倪新华只嚼了两口面包就噎住了。抻脖子瞪眼,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却又打起嗝来,一个劲儿地咯嘎不停。周树众蹲在一旁叹了口气说:“要是有点儿水喝就好了。”杨晓灵挪了挪蹲麻了的腿,说:“净说废话,这会儿上哪儿找水去?”倪新华噎得难受,攥着拳头捶胸脯。捶也没用,照样噎得慌,打嗝。柳黪站起来,袅袅地转移到倪新华身后,看准屁股蛋儿就踹了一脚,差点踢了倪新华一个前趴虎。倪新华一个高儿蹿起来,满脸通红,扯着嗓门喊:“踢我屁股干啥?”柳黪嘿嘿地笑了,说:“别喊,别喊,让别人听见不好。看看还打不打嗝了?”闻言,倪新华猛地一愣:是呀,怎么不打嗝了呢?就问:“这是咋回事?”柳黪扬扬得意,卖了个关子说:“我不告诉你。”

    福利屯是三江平原上的一个重要的火车转运站,大多数旅客在此换乘长途大客车,奔赴东北、正东和东南几个方向的县城、农村和国营农场。火车站广场四周是清一色的红砖红瓦房,中间一条不宽的街巷直通原野。都是农村,不知道是否阴天的缘故,柳黪感觉这个地方在某些方面与农场截然不同,似乎所有的景物都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茶褐色。

    黑龙江流域的山地与平原面积大致相等,山脉海拔虽然较高,但是缺少巍峨峻拔的山峰。西侧的大兴安岭和东侧的长白山以及西北走向的小兴安岭,宛如健美运动员,将两只健壮的臂膀一收,就架出了一个半圆状的马蹄形,潇洒而有力地将两块肥沃的大平原端在了自己的胸前。其中一个是松嫩平原,另一个就是三江平原。三江平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湿地之一,由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冲积低平原湿地与穆棱—兴凯湖湖积低平原湿地组成。修路连这一伙人要去的地方正是三江平原湿地的东北部——在别拉洪河流域和七星河流域以及饶力河流域新组建的兵团六师前进团。

    解放汽车一开下火车,修路连战士就开拔了,并且很快地从富锦县城边缘飞掠而过。满天灰白色的云团越压越低,细雨就在兵团战士的头顶上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雨丝很快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裳,这伙人便丢弃了兵团战士的雄姿,蜷缩成一团,好像车厢里装载的不是人,而是一堆圆滚溜秋的布袋子。

    雨越下越大,田野朦胧一团,漫岗也由褐色变成了灰色。解放汽车被湿漉漉黏糊糊的雨水浇得发起了脾气,车轮在岗坡上打着滑,就是不肯前进一步。天色暗了下来,细雨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周树众撩起蒙在头顶上的衣衫,望一眼灰白色的天空,就气愤地骂了一句:“他妈了个巴子,想拿谁垫背咋的?”他这么一抱怨,就把一个令人慰藉的消息拽到了车厢里——连长作出了决定,在向阳川住下!大家兴奋起来,这个跷起大拇指说:“嘿,连长不愧是现役军人,作风就是坚决果断!”那个一拍胸脯说:“兵团啦,咱们也能用部队的名义和地方联系啦,也能像解放军似的住进老百姓家里啦!”不管他们怎样猜测,拥军爱民的意义马上得到了体现。一群农民冒着淅淅沥沥的细雨把兵团战士迎进了村庄。在一盏昏黄的马灯指引下,柳黪和倪新华、周树众、杨晓灵等七八个兵团战士住进了一间宽敞的草房,一铺通炕烧得滚热烫手。

    张广才岭西北面的一条余脉深入三江平原,在南缘留下一座孤山,这就是乌尔古力山,也是柳黪在一分场八队时听老职工讲的那座卧虎离山。乌尔古力山脚下有一条肥沃的平川,这就是向阳川。乌尔古力山距富锦不过二十余公里,突兀平原之上,显得格外嵚崟高峻,便成为了扼守佳木斯的天然屏障。当年,日本关东军从东宁自东而西修筑了一连串的要塞,乌尔古力山要塞便是其中之一。

    清晨,雨停了。灰色的云层开裂成几块,互相撕扯着向东奔跑,仿佛那边有什么大喜事儿。不过,道路依然泥泞,因而连长决定再住一天,白天登山,晚上联欢。柳黪很兴奋,他曾经多少次被这座神秘的孤山吸引,可是一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山上的秘密呢!一名向导引领兵团战士出发了。向阳川并不宽阔,地面却十分坦荡,队伍就像一条黄蚯蚓在黑土地上蠕动。

    乌尔古力山高峻却不陡峭。山有五峰,一字排开,宛若一只青色的笔架。山风呼啸,满山杨桦涌起飒飒林涛。山顶数座碉楼暗堡,已被苏联红军摧毁了,残垣断壁宛若大山的疮疤。地堡灌满了黑水,企图将日本鬼子的罪恶隐藏起来。“这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铁证。”指导员指着残毁的墙壁说,“今天,社会帝国主义虎视眈眈,修筑二抚公路的意义就显得更加重大了。”指导员曾是老五团的排长,脸型眉眼长得很像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鲁连长。当年,他参加了攻克济南的战役,一颗子弹从左颊擦过,给他留下了一朵肉质的旋覆花。柳黪仔细地观察那枚紫色的花朵,一直没有吱声,却在心里不停地咀嚼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他偶然眨了一下眼睛,缥缈的大川就动弹了一下。他向北方眺望,那里闪烁着一趟明亮的水线,一条巨大的蓝色虎鲸正在下潜。

    军民联欢开始了。向阳川的几名女青年载歌载舞,表演了舞蹈《颂歌献给毛主席》。修路连战士演了一出独幕剧——战斗在珍宝岛。战士冲上舞台,一顿枪弹撂倒三个老毛子,继而拎着冲锋枪唱道:“苏修你算个啥,空心的大王八。”他表演认真,动作却别别棱棱,声音也有些古怪,引来一片哧哧的笑声。柳黪笑出了眼泪。他用袖口擦一擦眼睛,眼前出现一幅幻影。他骑上一匹大白马,挥舞寒光闪闪的战刀,一刀劈倒了一个老毛子。战斗结束了,细脖子指导员把一朵大红花挂在他的胸脯上。战马长嘶,驮着他跑回一分场八队。他勒住马缰高声呼喊:“我是保卫边疆的大英雄,你们谁敢说我是捣蛋鬼!”大红花嘭的一声弹射升空,漫天花瓣,纷纭飘舞,如云如雨。他激动不已,浑身战栗。周树众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问:“你咋哭啦?”他猛然一惊,喃喃回答:“没哭。哭啥呢?”

    抚远,中国最东方的一座小县城。它宛若一名瘦骨嶙峋的愣青,孱弱地伫立在波澜壮阔的黑龙江边,却强硬地拧着脖颈,大无畏地与黑瞎子岛东面的哈巴罗夫斯克隔江对视。它拧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脖颈下面的那条血管都扭得因供血不足而显得有些苍白。那条苍白的血管,就是春天里翻浆的二抚战备公路。

    抚远距西南方向的二龙山大约三百五十公里,中间是一片广袤的三江平原湿地,一条动脉样的公路将抚远和二龙山连接起来。这是抚远通往富锦、佳木斯的唯一陆路交通,因为人烟稀少,雨水浸泡,以及载重汽车的碾压,路面翻浆翻得厉害,倘若比喻,它的模样更像画卷里波涛翻滚的黄河。

    解放汽车在黄河般的二抚公路上跳了一整天的摇摆舞。当血红的夕阳沉落地平线上的时候,解放汽车在公路旁的一座兵站停下来。这座兵站刚刚建成,被一片青翠茂密的杨树林包裹。兵站共有四座木刻楞,一栋营房,一栋办公房,一栋伙房,还有一栋仓库。营房是一栋人字形屋顶的巨大的大青杨木刻楞。房舍全部用整棵新鲜的杨树垒筑。碗口粗的杨木剥了皮,露出淡黄色的树芯儿,一层一层地垒筑成墙。营房中央一条通道,两旁大炕,用碗口粗的杨树搭建,而炕面则用胳膊粗的杨木杆铺砌,足有四十步长。房屋中央几根立柱顶着脊檩,房椽从脊檩上坡到脚底一米多高的地方。房椽也是杨木杆,一根紧挨一根地密密排列,形成两面坡的屋顶。营房在山墙上开门,门外是杨木平台,由细杨木杆铺成的三级台阶下到地面。台阶前面又是一条杨木杆铺就的通道,一直延展到公路。整座兵站淡黄色,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气。柳黪对周树众说:“我敢说,它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清香的兵站,赛过法兰西卢塞河谷的那些别墅和宫殿。”

    第二天清晨,车队重新上路,两边是无边无际的草甸,偶尔呈现几片茂密的树林。道路翻浆翻得厉害,解放汽车犹如舢板在路的狂涛里起伏颠簸。白灿灿的太阳移到头顶上的时候,车队到达了目的地。这里是一片茫茫的草甸,遍地枯黄的裂叶蒿、牛鞭草、野古草还有乌拉草。这一群年轻的兵团战士,缺少湿地草甸常识,还不懂得欣赏草甸的风光,但是微醺的春风仍然让他们陶醉了。

    草草地吃罢午饭,各排从连队临时仓库领取了铁锹、板斧和榔头,还有歪把子锯,选好地址各自搭建帐篷。营地沸腾起来,到处是火热的劳动场面,还不时地响起一阵阵嘹亮的歌声。

    一排的帐篷架起来了。两边睡铺,粗木作桩作梁,细木作面,铺一层厚厚的茅草。几根小碗粗的桦木杆,三截两截,四砍五凿做成了三角梁,再用手指粗的钯锔钉牢,用脚踹了踹,非常结实。拴上绳索,十几个人呼喊几声竖起几架三角梁。小伙子们宛如猴子一般爬上梁架,嘿嘿地挥动斧头,凿实了脊檩,又钉上了斜杆,一座棚架就搭好了。等到通道也铺上圆木杆时,这一群小伙子已经累得顶不住劲儿了,斧锯一丢,身子一侧歪,几欲躺倒。排长虎着眼睛召唤:“太阳快落山了,再顶一会儿,苫上苫布再歇着。”小伙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站起来,强努精神,把几块苫布拉上棚顶。残阳如血,红色的余晖将绿色的帐篷映照成了茶褐色。

    清晨,当几缕阳光从镶着黑边的祥云背后投射过来的时候,一座初具规模的营盘呈现在草甸之上。极为简陋的土路在营区画了一个竖弯钩,将七八座大小不一的帐篷串联成一个整体,组成了一个屯字。一排二排三排的帐篷搭建在一竖的左边,四排五排的帐篷搭建在一竖的右边,而连部则搭建在了拐弯处,然后是卫生所。食堂设置在尽里面,那里是弯钩的尖儿。

    营盘入口搭建了一座大牌楼,形制虽然简单,却相当精彩。骨架用翠绿的杨木杆搭建的,匾额上画了一幅巨大的油彩画:茫茫的大草原,当中一轮红日放射万丈光芒。两侧方柱,各自悬挂了一面竖写白茬木板字牌,右边一块写着:唯有牺牲多壮志;左边一块写着:敢教日月换新天。牌楼两侧,沿着沟渠,分别竖起一趟木牌,写有两条毛主席语录。右边的一条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左边的一条是:我赞成这样的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夜幕降临,兵团战士钻进铺垫着厚厚茅草的被窝里酣睡起来。不料,睡得正香,却响起了集合哨,嘟嘟的。迷迷糊糊的柳黪被人推了一把,就听见周树众低声喊:“快起来穿衣服,有情况!”柳黪不敢多问,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穿衣服。刚把裤子拽过来,却又被谁拽过去。柳黪急得直叫唤:“拽我裤子干啥?”就听见杨晓灵火急火燎地说:“我的裤子呢?”柳黪说:“怎么,找不着自己的裤子,就抢别人的裤子穿?”话音未落,又听见脚底下的横杆被谁抓了一把,接着一阵吸溜声,有人就呵呵地说:“扎刺了,扎刺了。”柳黪顾不了许多,穿上裤子,就趴在炕沿上往地下摸水袜子。所谓水袜子,就是部队时兴的高靿胶鞋,鞋舌头是一块厚厚的黄色平纹布,很宽,和鞋帮缝在一起,特别适合田间劳作,即不容易灌土也不容易灌水。柳黪跑出帐篷,四下黑洞洞的啥也看不清楚,就问:“发生了什么情况?”周树众站在前边说:“发现一颗信号弹。”柳黪正要问哪儿来的信号弹,就听见身后传来一排长低沉沙哑的声音:“不要说话,赶快站队。”

    夜,黑黢黢的,仿佛被神笔马良涂抹了几团浓墨。

    柳黪跟着队伍跑,柔软的是草,凸起的是塔头,剐碰衣袂的是柽柳。柽柳也叫红柳,老枝赭红,叶片如鳞。他一胆怯就想起了红柳娃。那是《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的一种一尺高的小人。每当柽柳浅红色的花一开,小人就折红柳编草帽戴在头上跳舞,嘴里还呦呦地唱歌,当地人称他们红柳娃。这些红柳娃喜欢到军营里偷东西,被人抓住了就跪在地上呜呜地哭。你用绳子捆他,他就绝食。你若是放了他,他也不逃,还走几步回头看看你。直到走远了,这才撒腿逃跑,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企图寻找他们,却总也找不到。柳黪想是不是红柳娃来了?他们会不会去营盘里偷我们的东西?正想着,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他就一头撞在人家的后背上。他惊慌失措,抬头张望,就感觉黑暗里有一堵无比巨大的墙壁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队伍在漆黑的树林子前面停下了脚步。待到重新集合完毕,连长站到了队伍前面。他喘着粗气,说了一声:“同志们。”大家就在黑暗里打了一个立正。连长便喊了一声:“稍息。”大家就将左脚向前一伸,身体的重量移到右脚。黑暗里传来了连长古怪的苏北口音:“发射信号弹的敌特已经被我们拿获了,今夜的训练任务完成得很好,这说明我们的队伍是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队伍。我们就是要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坚决彻底地消灭一切来犯之敌。现在,我命令返回营地。茫茫黑夜,莽莽荒原,大家一定要跟紧,千万不要掉队。”

    柳黪跟在杨晓灵身后,就听杨晓灵嘀咕:“刚才不觉得,这会儿裤子咋不得劲儿了?”柳黪低声提醒他:“注意跟进,别掉队。”杨晓灵说:“怪了怪了,这么肥的裤子咋还兜屁股呢?”柳黪听罢紧跑两步,朝着杨晓灵的屁股蛋抓了一把就笑了,说:“你怎么穿的裤子?前开门朝后,不兜屁股才怪呢!”柳黪这么一说,周围立刻响起哧哧的笑声,排长就在后面喊:“别笑,跟紧了!”

    清晨,三排一班又进入了草甸深处。连长命令他们再割一些干草给食堂引火做饭用。夏至时节,三江湿地依然荒草满原,熏熏的春风刮得又烈又燥。嫩草耐不住春风的勾引,悄悄地从地表下面探出头来。不料,刚一抻脖就被枯草叶打了一巴掌,立刻吓得宛如小姑娘似的蜷在草根里,眨起莫名其妙的眼睛来。三排八班战士是一群生猛的小伙子,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割了两垛干草。班长说:“歇一会儿吧。”兵团战士杨德一往草垛一靠,摸呀摸的从裤兜里摸出一盒迎春烟来,一边说抽烟抽烟,一边把烟甩出去。他们第一次来草原,还不知道草原的戒令,春天绝不可以在野外吸烟。

    吸足了烟,几个人把烟屁股往草根上一碾就又撅腚割起草来。

    风儿轻轻地吹拂,夹杂着泥土的清馨气息。班长抽了抽鼻孔,问杨德一:“你闻闻,有没有烟味?”杨德回头一看,立刻吓得白了脸——草垛腾起了火焰。班长傻眼了,战士也傻眼了。就这么呆呆的一愣神,火焰立刻变了脸,就像钻出宝瓶的魔鬼,说一声大,身体就膨胀了好几倍。班长猛然醒悟,扑上去抡起镰刀就打。不承想火焰纵身一闪,就跟着风跑了。几双疲倦的眼睛尾随望去,魔化的火焰生出了无数双脚,翻卷着朝东南方向奔跑。“怎么办?班长!”杨德一喊。班长两眼一瞪:“我们打火,你回连队报告。”说完一挥手,率领疲惫的战士尾随火龙追了下去。

    蔡连长不愧为人民解放军连长,一听杨德一的报告,英雄的气概立刻就在瘦长的身躯上和嘶哑的喊声里显现出来了,一声大吼:“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用青春和鲜血谱写历史!”吼完之后,身先士卒,率领一连的兵团战士扑向了火海。

    火焰熊熊,翻来覆去,在身后留下一片滚烫的嘶嘶冒烟的黑色草甸。

    周树众带着柳黪、杨晓灵紧紧地跟着队伍奔向了火场。慌乱之中,他们竟然忘记拿上一件扑火的器械,哪怕一把铁锨也好。柳黪追上火龙,却无法扑火,只好抬脚去踏,火焰就燎着了他的裤脚。旁边有几棵柽柳,柳黪顾不得许多,连忙伸手去拔。地表下面的土壤还冻着呢,他没能够拔起柽柳,却一把拔秃了,人仰马翻地倒在黑草甸上,手掌撸出几道斑斑血痕。柳黪正不知所措,就听旁边有人喊:“脱了棉袄打!”柳黪立刻被提醒了。他一抖搂肩膀,又一甩胳膊手,就把崭新的棉袄抓在了手里。他双臂一抡画了一个圆,就把崭新的棉袄拍在了张牙舞爪的火焰上。一朵火焰被拍成了一股青烟,而另一朵火焰却逃到了一边。他紧追不舍,一下接一下地奋力扑打火焰。火焰十分狡猾,立刻变成了蛟龙,在草甸上扭动身躯,拼命地反抗。另外一边,周树众左突右冲,一条裤腿就被一棵根杈扯碎了,露出蓝色的绒线裤。他的脸上横着几条黑手印儿。他也没带器械,也抡着棉袄不管不顾地扑打火焰。两个人撞在一起,周树众的棉袄就拍在了柳黪的棉袄上面。他一歪头,柳黪就看见了一只花猫脸。周树众却不看柳黪,盯着他的棉袄不撒眼,把柳黪看得莫名其妙。忽然周树众扯着嗓门喊:“你的棉袄着火了!”柳黪慌乱地抖一抖棉袄,就看见大襟上有几颗鬼魅的红眼珠在闪烁。他来不及想,伸手就朝红眼珠抓了一把,立刻被咬得吱儿哇乱叫。再看那只手,就像鹰爪子一般又黑又硬。他气急败坏,脸色铁青,眼睛也立棱了,凶狠地将红眼珠一颗一颗地抓起来丢了。可是,红眼珠忒鬼魅了,这一堆红眼珠刚抓灭,另一堆红眼珠就又跳出了。周树众站在一旁喊:“快蘸水弄湿了!”他一只手拎着棉袄,一只手攥着拳头使劲儿。“上哪儿找水呀?”柳黪急得转磨磨,脑壳乱晃。周树众伸手朝地上一指说:“草棵底下不就是水吗?”哪儿?柳黪低头一看,几个塔头挤在一起,上面的苔草烧光了,黑剌剌的宛如河北人的后脑勺。他的一只脚踩在水洼里,竟然浑然不觉。柳黪一弯腰,将棉袄整个浸泡在水洼里,再提起来时棉袄湿呱呱的沉得抡也抡不动了。

    “脱了棉袄打!”两个人又听见了那个叫喊声。声音清脆高昂,仿佛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在那里号喊。那个人是谁?两个人同时回头看去,就瞥见了二排长。二排长站在一群浑身黢黑的兵团战士后面,一手朝天挥舞柳条,一手指东指西,大声呼喊:“那儿有火,那儿有火,脱了棉袄打。”

    柳黪迅速地转向那个声音的时候脑壳里并无意识,但当他瞥见了这样一幕情景时便茫然了。这位二排长穿一身黑棉夹克黑棉裤,宽大的黄皮领披在肩膀上被阳光照得亮光闪闪。他整个人一尘不染,挥舞树条子,却不是冲在最前面,而是跟在一群脸庞稚嫩的兵团战士身后。他疯狂挥舞的树条子也与众不同,别人手中的树条子都是光秃秃的黑乎乎的,而他手中的树条子上竟然还有几片柳叶。他的人物形象光鲜亮丽,而衬托他漂亮身形的却是一群满脸魂儿画浑身泥水咣里咣当的年轻兵团战士。熊熊的火焰在他们脚下猛烈燃烧,浓浓的黑烟宛如一簇簇花脸蘑在他们四周突然膨胀。这是何等鲜明的对比呀,这是何等罕见的对比啊。这是柳黪瞥向社会的第一眼,而且是毫无意识的第一瞥。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在他所接受的教育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画面。这样的画面给他毫无准备的思想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呢?他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和他脑子里的世界完全不一样。这是当下的社会吗?他发出了质问。它和我想象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他异常困惑,呢喃不已:“它仿佛美丽容颜上的一颗丑陋的疮疤。可是以前我为什么没有看到过它呢?是它隐藏的太深还是我的意识能力太差?抑或我太年轻,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世界?”柳黪简直不能相信在这个英雄辈出的社会里还有这样一种人,他冠冕堂皇,倘若不是严峻时刻的一个偶然对比,谁能看得出他的丑陋呢?柳黪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眼前的这个人,他单纯的心灵被侮辱了,被践踏了,这种人怎么配当排长呢?或者排长里面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不,这只是那个社会中的个别人,个别现象而已!他坚信不疑他的判断。不过,他的这些思想只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一群兵团战士涌到了他的眼前,而那个龌龊的身影立刻被兵团战士奋不顾身的高大形象遮掩了。后来他只是在写作一篇文章时才又想起这一幕场景。那时候已是几十年之后了,他没有了当初的震撼,他身边的参照物让他变得麻木了,当初是那样强烈的对比,而今却变得小巫见大巫了。

    大概是有意撩惹疲惫不堪的兵团战士吧,火龙在前面不紧不慢地领跑,它的步伐越来越轻盈越来越傲慢。然而它身后穷追不舍的兵团战士却火急火燎,他们的脸蛋儿绷得紧紧的,脚步越发显得疲惫。疲惫的战士一点儿也不敢落后,一颗火星也不敢轻视,在烟雾里拼命地冲撞,拼命地扑打。临近黄昏,顽皮地嬉戏了一个下午的火龙也疲惫了,浑身一软就瘫倒在一片树林的旁边。

    四野静谧无声,只有大地在喘息。

    肩上披着黢黑潮湿的棉袄,手里提着摔烂的树条和铁锹,兵团战士逐渐聚拢在一起,互相瞅一眼便哧哧地笑了。这个人指着那个人的脸说:“你看你,黑得像李逵。”那个人指着这个人的脸说:“可还是比不过你这个张飞。”喜欢开玩笑的柳黪跟在后面一声不吭。他今天特别纠结,这是一个拼死的时刻,这是一个考验人的时刻,这样严峻的时刻是容不得半点儿虚伪半点儿狡诈的,他不能想象丑陋竟然在这种时刻出现。难道他以为他是在表演吗?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表演合适吗?他纯洁的心灵被面容娇美的流氓强暴了,被肮脏的丑态玷污了。他本以为这个世界是无比纯洁无比善良无比忠诚无比实在的,而今这个世界出现了裂隙。那个丑陋的一幕仿佛一只苍蝇猛然飞进他的嘴里,让他猝不及防,竟然一口咽进肚里。他感到了恶心。

    公路大面积翻浆,显然不适合中间开花的修筑战术,指挥部决定改变铺路方式,从两头往中间铺筑。修路连依照指挥部的命令转移到二十五团,从公路的起点二龙山脚下铺石筑路。指挥部的这一明智决策,立刻取得了显著成效,公路铺筑的进度迅速加快。与此同时,修路连的卸车比赛也进入了高潮。

    柳黪善于观察和琢磨的天性得到了发挥。他发现四个人同时挤上一辆汽车卸石头,看似热闹却不实际,不如一车两人,从后面贴着车皮往下推。他的建议得到周树众的支持。那一天他和周树众两个人四分钟就卸了一车石头,创造了全连的卸车纪录。不过这个纪录马上被二排打破了,对此柳黪耿耿于怀。他对周树众说:“卸石头还有窍门可挖。”可是这一回周树众不支持他了,还质问:“难道你想说一个人卸一车更快?”柳黪继续他的思路说:“谁说一个人卸车了?我说的仍然是两个人卸车,但卸车的方法要改变。”

    “怎么个改法?难道用脚踹吗?”周树众说起了俏皮话。“嗐,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怎么这个态度呢?我是说,如果改变一下拿锹的姿势,就能提高卸车的速度。”柳黪不满意地斜视一眼周树众。“你怎么个变法?”周树众来了兴趣。“这么拿锹,”柳黪一边比画一边说,“你看,我们原来双手持锹朝前往下推,姿势不顺,速度不快。这回我们掉一个过儿,铁锹朝后,像拿大竹扫帚一样往后扫。”正说着来了一辆运石车,仿佛要柳黪证明给周树众看。柳黪爬上车一比画,周树众就看明白了,照猫画虎的一模仿,嘿,还真顺劲儿呢。这一车石头,他俩只用三分钟就卸完了。往常卸完石头,都是柳黪拿着大扫帚,弯着腰,哗啦哗啦地打扫车厢,这一回柳黪砰的一声跳下汽车,朝周树众扬了扬下巴颏,说:“哥儿们,怎么样?”头一撇,又扔出一句话,“学去吧!”

    劳动量极大,饭量迅速增加。四两一个的大馒头,原来一顿吃两个,现在他一顿吃仨,甚至四个。吃饭也越吃越精。送饭车来了,用洗脸盆装上满满的一盆菜,每个人用筷子穿上五六个大馒头。夹菜没有筷子了,这好办,跑到公路边找一棵大叶铁线莲。这植物长着长长的梃儿,每节都和筷子一般粗,撅一节就是一支筷子,撅两节就是一双,不但环保,还有一股野草的清香味呢。傍天黑,他们在树林里转一圈,拣一抱干柴,到了深更半夜,在公路旁架起一堆篝火,烧得菜盆吱吱响,一边熏蚊虫一边嚼大馒头。夜静静的。满天星斗,稠得仿佛麦场上的玉米粒。大馒头烤得焦黄焦黄的,掰一块煳嘎巴放进嘴里一嚼,嘎吱嘎吱响,喷喷香。嘴里嚼着大馒头,柳黪的胸口蓦地一跳,就想:当年东北抗日联军是不是就这样和日本鬼子在密林里周旋的?夜是漆黑的夜,天是星辰闪烁的天,四周是密密的树林,神枪手们就躲在大树后面慢慢地移动双脚。他忽然觉得这种生活既神秘又浪漫,一点儿说不上苦,不由得从心底生发出些许自豪感。

    半夜里,又来了一车石头,他抢先爬上车,哐哧哐哧几下就卸干净了。跳下车,他有点儿口渴,顺着斜坡跑到水沟边。他捧起一捧水。水又清又凉,顺着手指缝滴落在水沟里,宛如一首叮咚叮咚响的轻音乐。他一连喝了五大捧。不一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地翻滚起来,宛若抽陀螺。他不堪忍受,就连跑带颠地钻进草丛,茅草没过了他的腰肢。哗啦啦地响了一阵,他立刻觉得肚子似乎被妖精捣腾空了,就有了一种很轻松很痛快的感觉。

    终于回到了一百一十公里的营盘了。营盘一点儿都没变,只是当初躲在枯草棵里眨眼睛的绿尖尖长大了,长成了细细长长青青绿绿的苔草、三棱草,还有灯心草。大雨初歇,柳黪朝远处眺望。太阳当头,白云翻滚。黄花盛开了,金灿灿的一大片。忽然,晴空闪烁,五彩缤纷。柳黪仔细一看,立刻惊呆了。啊,竟然是难得一见的双彩虹!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双彩虹,上一次看见双彩虹还是若干年前呢。一场雷暴雨之后,天空骤然晴朗,他戴上红领巾,准备上学校。刚一推开屋门,劈面看见大枣树上方有一架彩虹。那架彩虹真叫怪异啊,它不是弧形而是半圆,把半边天都遮掩了。柳黪吃惊地观看彩虹,这才发现大彩虹里还套着一个小彩虹呢。不过,那个双彩虹没有今天的这个双彩虹大,那个双彩虹只遮住了半角天空,而今天的这个双彩虹却遮蔽了半个世界!望见双彩虹,柳黪不由得想起嫁给草原的细君公主。这位最有才华的公主却命运多舛,父亲江都王刘建在公元前一二一年因为谋反不成而自缢,细君公主仅仅因为年幼才幸免于难,从而流落于民间。即便如此,当广陵王刘胥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已出落成为一位窈窕淑女。广陵王因而喜爱有加,教她诗书礼仪还有乐舞。张骞通西域,意欲与乌孙国结盟,便向汉武帝提出了和亲政策。汉武帝一口答应,将细君公主嫁给了乌孙王昆莫,封为右夫人。孰料,匈奴也采取同样的策略,把女儿送给昆莫,封为左夫人。不幸又来临了,乌孙王年事已高,便决定将细君公主嫁给孙子岑陬。依照汉族习俗,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细君公主给汉武帝写了一封信,不料汉武帝竟然要求细君公主顺应当地民俗。公主思念故乡,便写下了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一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柳黪也思念故乡了。但是他没有黄鹄歌,便低下了头。他低头的时候没有看见明月光,却看见了排水沟里游动的小鱼儿。小鱼儿游啊游的,自得其乐。小鱼儿从哪里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大水漫过来的?抑或风儿吹来的?总而言之,它们随遇而安。他又兴奋了。青年人就是这样,一点点儿的奇遇就能让他们兴奋起来,甚至一连兴奋好几天。不过,这一回柳黪没能兴奋那么长的时间。他收到了几封来信,从外面传来的消息让他震惊。

    卢松在从遥远的锡林浩特一共给他寄来了三封信,而且每一封信都很长。在第一封信里卢松在这样写道:

    我现在有了一个最可靠的朋友,那就是我的火栗马。凡是看过《隋唐演义》的同学都说秦琼的黄骠马好,可是我的火栗马不知道要赛过它多少倍呢。火栗马的胸脯不但漂亮,而且高高地隆起,当它弯下脖颈优雅地亲吻自己的胸脯时,简直让人陶醉。它一甩头,长长的红鬃毛就像绸缎一般飘舞。它腰肩修长,就连最健美的男子汉也比不上它。我跨上火栗马,它就把我变成了草原上的风,把天变成了蓝玻璃,把草原变成了绿玻璃,我就在蓝绿之间呼啸。

    我插包到乌勒吉大哥家。这是一个和谐的家,有乌勒吉大哥、俄日郭塔娜嫂子,还有额吉巴达玛和侄儿呼和德勒黑。我家有一座五个哈纳的蒙古包。哦,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蒙古包是由哈纳、奥尼、陶纳、布日叶素组成的。哈纳就是用红柳做成的网状墙体,几块哈纳连接起来便形成了蒙古包的墙壁。哈纳相当神奇了,能伸能缩,竖起来的蒙古包就可大可小。陶纳是天窗。奥尼是椽条,上面撑陶纳,下面接哈纳。奥尼也是用红柳制作的,又轻便又结实。

    乌勒吉大哥家的蒙古包覆盖着白色的额如(就是天窗毡)、德布日(就是顶盖)和蓝色的库力图日嘎(就是包顶装饰布)。民歌唱道:蒙古包是盛开的萨日朗,库力图日嘎是她美丽的花瓣儿。我们逐水草而居。夏天,营盘设在高坡上,撩起毡脚,蒙古包里立刻清风习习。冬天,营盘设在山背弯里,就是最寒冷的寒气也难以侵入。我家有六辆勒勒车,其中一辆带有车篷。“勒勒”是赶车人吆喝牲口的声音。我家勒勒车的轱辘是用两块木弯瓣拼成的圆轮,有奶牛背那么高。“行则车为室,止则毡为庐”,我们就是这么迁徙的。

    我家五口人都穿蒙古长袍。我这样介绍,你会说,蒙古人哪儿有不穿长袍的呢?但是长袍和长袍不一样。阿拉善诺颜阿布娶了公主,他们的长袍就受到了宫廷的影响,有股贵族味。鄂尔多斯的男人喜欢穿肥大的高腰细腿裤;而姑娘们出嫁时则穿腰侧开口系带裤。传说鄂尔多斯人的祖先抢来媳妇之后怕她逃跑,就在媳妇的头发上系上两根乌尼杆,后来演化成了坠两块小木头的希薄格。察哈尔人用库锦沿边儿,在开衩的地方露出白色的羔皮,衩根缝一种镶有如意盘纹图案的吉萨。科尔沁人喜欢穿麻丝底抠花布靴,右胯挂餐刀,戴瓜皮帽。巴尔虎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喜欢穿下摆宽大的长袍。古代,绵羊被认为是最有繁殖能力的,所以妇女的头饰模仿绵羊角也具有相同的愿望和信念吧。而我们乌珠穆沁人一年四季都喜欢穿长袍,男女袍袖的镶边艺术是有区别的,男人袖口镶边与大襟相同,女人袖口则用四种颜色库锦做五指宽的花边。乌珠穆沁还有一种叫作乌土木勒德勒的皮袍,制作的时候要用烟熏成焦黄色。这种长袍非常耐穿,而且不怕潮湿,不变形,还防虫蛀。乌珠穆沁有一句谚语说,兴旺的象征是腰带。腰带能把散乱的衣裳规整收紧。人生和社会都有一种看不见的腰带,它们无刻不在地起着规范的作用。

    在第二封信里卢松在这样写道:

    我现在已经学会唱好几首长调了。有人会问长调谁不会唱呀?可是我要告诉你,蒙古各地的长调不一样!阿拉善的长调节奏舒缓,宛若悠悠的朔风;呼伦贝尔的长调擅长于抒情,恰似行云流水;科尔沁的长调善于叙事,催人泪下;鄂尔多斯的长调蕴含着苍凉,别有一番西部的风格韵味;至于锡林郭勒的长调,则华美高亢而辽远,恰似雄鹰划破长空。

    乌勒吉大哥的头发又黑又直,眼梢微偏上弹。他似乎散漫惯了,老是歪着身子骑马,斜眼睛看人。羊群吃草,他就往草地上一躺,仰脸看天。看够了,就拽一根草节叼在嘴巴里。可是到了冬天,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觉得他生活得很潇洒,勾引得我也学会了他的做派。

    草原上有谁不怕白毛风?对了,我们这里叫白毛风,而你们那里叫作什么大烟泡。就在白毛风狂吼的那天夜晚,一群狼袭击了生产队的马群。乌勒吉大哥吃尽了白毛风的苦头,他一出蒙古包就嗅出白毛风里面的味道。他撑着套马杆一跃就跨上了青骢马。还有扎布苏,一点儿不比他慢,一蹿也跨上了黑骏马。草原苍茫而灰暗。乌勒吉大哥和扎布苏冲下了山坡,立刻被白毛风吞没了,人呛得喘不上气,马儿吓得想掉头逃跑。

    马群冲到他们跟前,惊魂失魄。马群长嘶,卷起蓬蓬的雪浪。俩人看见了草原狼,正在追咬一匹大白马。草原狼的身上裹满了雪,圆滚滚的宛如一只可怕的刺毛鬼。乌勒吉大哥挥舞套马杆,把马群往偏东方向赶。有几次,马群差一点儿把乌勒吉大哥撞下马来了。白毛风怒号,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企图将马推向西面。一向沉稳的扎布苏大叔,那么大年纪也发了疯,他的套马杆抽得比乌勒吉大哥还狠。在黑暗里,是惊马踩踏了恶狼,还是恶狼撕咬了惊马,一概都看不清楚,能看见的只有跃起来沉下去翻滚的魅影,好似一川惊天骇地的泥石流。乌勒吉大哥和扎布苏大叔,与白毛风和狼群,还有惊马搏斗了一整夜。黎明时分,白毛风减弱了,狼群也撤退了,乌勒吉大哥和扎布苏大叔将马群赶回了营盘。看见乌勒吉大哥满脸的冻伤,我终于知道他是真正的英雄。

    俄日郭塔娜大嫂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她的脸呈古铜色,而衣服遮盖的皮肤却是略带微红的乳白色,颇似欧洲美人的肤色。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刚蜷缩进被窝,就听见蒙古包外面犬吠如狂。紧接着,我听见俄日郭塔娜大嫂大喊大叫。我穿上毡靴和皮袍,提着马棒冲出了蒙古包。可是不等完全看清楚,我的双腿就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了,俄日郭塔娜大嫂骑在大灰狼的背上正往地上摁它呢。你再仔细看看我的俄日郭塔娜大嫂吧,她的脸都快变成狼的脸啦。忽然,大灰狼一扭脖子,脑袋就掉过来了,是一张血盆大口。我吓得直叫唤,腿一软就趴在了草地上。我正在哆嗦,忽然就听见几声奇怪的呵喽呵喽的声音。我扬起脑壳一看就傻了,大灰狼把俄日郭塔娜大嫂的长胳膊吞进嘴里啦。啊,不对。我看错了,是俄日郭塔娜大嫂将胳膊杵进狼的大嘴巴,抠住了狼的喉咙。大灰狼闭不拢嘴吧,俄日郭塔娜大嫂就在大灰狼的嘴巴里拧胳膊。呵喽呵喽的声音就是从狼的大嘴巴里传出来的。侄儿呼和德勒黑冲了上去,他抓住了大灰狼的尾巴。我也冲了上去,揪住了大灰狼的两只耳朵。最后獒龙也蹿上去了。这是一只具有藏獒血统的白眉黑狗,头颅大得宛如洗脸盆,身躯又高又宽。獒龙乘机咬住了大灰狼的喉咙。不管大灰狼怎样扭转它的脖子,怎样抓挠它的前腿,獒龙都不撒嘴。最终大灰狼蹬踹了几下,腿就伸直了。我回头看俄日郭塔娜大嫂,就吓了一大跳,她变成擦了红粉的母夜叉,又野蛮又美丽!我佩服大嫂的行为,就说俄日郭塔娜大嫂,你真勇敢。可是俄日郭塔娜大嫂听了不以为然,轻蔑地朝我说:“这怎么叫勇敢呢?你想让咱蒙古人看着狼吃羊那可不行!”

    在第三封信里卢松在写到了扎布苏,他这样写道:

    天上的风啊方向不定,世间的人啊命运难测……草原上传说着一个可怕的名字——内人党。

    我正在放牧,一回头,乌勒吉大哥飞马奔来。乌勒吉大哥看见了我,一翻白眼就掉下马来。我扶起乌勒吉大哥,掐他的人中。乌勒吉大哥终于醒了,却沉痛地告诉我说扎布苏大叔死了。“怎么死啦,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跃上我的火栗马,雪地上就翻腾起一趟雪雾。

    我看见了扎布苏大叔。他坐在蒙古包外面,不,是悬在蒙古包外面,他平静的样子很像热呼拉。热呼拉是喇嘛教的八十四大成就者之一,戍陀罗族,生在嘎玛日巴。他年老体衰,遭家人欺骂,就避之尸林。有一天瑜伽师说:原始的心没有衰老,信仰的财富不会枯竭,如果能虔诚修炼正法,我可以加持你。可是扎布苏大叔呢,原始的心衰老了,信仰的财富枯竭了,他不想修炼了,因而他把蒙古包坠得偏斜了,还弄出几道黑色的褶皱,仿佛甲骨文里的“走”字。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在告诉人们,他要离开这里了。他盘腿而坐,双手抱怀,要不是他的眼皮盖住了眼睛,他一定是在眺望。可是他眺望什么呢?他抱定了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怀中有一颗心。

    扎布苏大叔总是跟我说要回到珠恩嘎达布其去,可是这下他回不去了。我到了珠恩嘎达布其。在草坡上,我看见了石人。石人的脸朝向东方,似乎在迎接跃起的朝阳。石人沉默不语。我走到近前,石人就朝我晃了两晃。晨曦流动,草原金灿灿的而光亮。我一伸手,就触摸到了冰冷的石人。石人用它稍显倾斜的身姿向我诉说。我惊恐地后退了一步。石人留着八字胡须,我就觉得他就是扎布苏大叔。他的左手持杯,而右手扶剑,仿佛随时准备拔剑而起。这是谁人凿刻的?是匈奴还是突厥?突厥战士只要杀敌一人,就在墓前立石一块,战士一生值得夸耀的都将在他的墓前呈现。石人面无表情。他失去了瞳孔,就看不见这个苍茫的世界。石人的身边只有我和青草。没有任何人向我提起过扎布苏大叔的历史。扎布苏大叔没有杀过人,他的墓前永远不会有石人。我轻轻抚一下石人的眼睛,手指尖立刻湿呱呱的——石人哭了。

    扎布苏大叔是个好老头儿,他的八字胡须很漂亮,这在蒙古人中间也是很少见的。他温文尔雅,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是他,赶着勒勒车把我们接到草原上的。也是他,赶着勒勒车把我送到乌勒吉大哥家的。夏天,我们穿察木查,就是用白布料做袍黑布帛镶边的长衫。自古蒙古人就崇尚白袍,我的第一件察木查就是扎布苏大叔送给我的,听说他还送给刘仲藜一件。

    刘仲藜插包插在白嘎拉家。他就像被施了魔法,白嘎拉说东他就不往西。白嘎拉说,昨天晚上扎布苏大叔在蒙古包后面放了一颗信号弹,红色的,也可能是白的。扎布苏大叔不说话。白嘎拉就说:“不说话就行啦?让他说话。”刘仲藜上去就打了扎布苏大叔一马棒。

    我向西南望。我没有去过额尔顿图尔盖山,可是我一望就望见了额尔顿图尔盖山上的那座敖包。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额吉,她先是睁大了眼睛,而后又慢慢地闭上了,我分明看见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额尔顿图尔盖的敖包在山顶上,面朝西南一字排开,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三个。中间那个敖包最大,两侧敖包小一些。据说这个敖包群在锡林郭勒数第一。石头圆坛涂了白粉,上面插满了柳枝,仿佛戴了一顶硕大的黄羊皮帽子。中间立一根木杆,杆顶有宝珠样的饰物。下面有帷盖,随风飘动。敖包木杆系着绳索,连成一体,挂满了布片。布片上写着喇嘛教咒符。敖包的枯柳中插着许多木剑,有红有黑。额吉告诉我,在远古时期,俄国南部的游牧民族斯克泰人,就有在柴草祭坛上插木剑的习俗,他们把它当作军神来祭祀。

    八月的黄昏,太阳烧得像融化了的岩石,可是青色的草原却越来越暗淡。内蒙古兵团也成立了。自从中苏关系恶化,这个大后方就变成了反修前哨。以前我还不知道呢,内蒙古早就成立生产建设兵团了,司令部设在巴彦淖尔盟包尔套勒盖。兵团划走了我们的牧场。刘仲藜决定参加兵团,我却想随队迁回珠恩嘎达布其。看来我们要分道扬镳了,这让我多少有些遗憾和思恋。但是我有火栗马,有额吉,有乌勒吉大哥,有俄日郭塔娜大嫂,还有侄儿呼和德勒黑,我不孤独。我们又要向西迁移了。

    骑着马儿追赶太阳,

    失去了青春却不知晓。

    放过牛羊和烈马,

    也放过了风沙和雪暴。

    最爱喝烈性酒,

    最爱唱蒙古长调。

    喝了烈酒,唱起了蒙古长调,

    大山压不垮,大风刮不倒……

    另一封信是周唤声写来的。他在信中叙述的事件离柳黪太近了,这让柳黪大吃一惊。周唤声在信中写道:

    那天晚上,卢铧犁凑在煤油灯底下宣读文件。食堂里鸦雀无声,可是食堂东北角却传出一声清脆的放屁声。屁是穆丹霞放的,她一直憋着却没有憋住。春风乍起,春菜还没有下来,储存的大白菜和土豆萝卜也没有了。除了豆腐,净吃黄豆,哪儿能不放屁呢?“谁放的屁呀?”卢铧犁抬起头来,大声而严肃地问。昏黄的光亮照在他的圆脸上,就变成了花纹大西瓜。卢铧犁也真是,越是大庭广众他越来劲,问一声得了,干吗一个劲儿地问。卢铧犁连续问四声谁放屁了,就是腼腆的大小伙子也受不了他这么糟蹋呀。卢铧犁两眼如炬,盯着角落不放。一直盯得这位东海女知青低下了羞愧的头。“屁是我放的。”孙秦钟站了起来,有些玩世不恭,“对不起大家伙儿了,黄豆吃多了,放了个臭屁,没熏着大家吧?”大家听了就哈哈大笑。卢铧犁则悻怏怏地说:“再有屁到外头放去,别在哪儿就搁哪儿放毒!”孙秦钟不服,与他顶撞说:“我倒是想跑到外面放呢,就是怕跑到你跟前忍不住放了屁崩了你呢。”大家一听又呵呵地大笑,说:“就是嘛,谁吃黄豆不放屁,如果放屁崩了驴还行,可是崩了你咋办?”卢铧犁臊得满脸通红,可是他的脸太黑,大家谁都没有看出来。卢铧犁气得使劲儿挥一挥手,喊:“别说了,就当我刚才放了个臭屁。”穆丹霞终于从窘迫中解脱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屁做了月下老人,孙秦钟和穆丹霞两个人恋爱上了。这让孙秦钟拣了个大便宜,弄得一连的知识青年都咂嘴羡慕。而与他同姓的孙宏磊呢,一边羡慕,一边斜眼。可是卢铧犁不满意了,一营长开会批评了他。明摆着嘛,现在兵团正在大力开展思想革命化教育,哪里还能够容忍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调泛滥呢?更何况这是团里第一例知识青年谈恋爱,目前也是唯一的一例。虽然据说还有几例,可是那些事例还都没露头呢,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现在,这个要是掐不住那还了得,蔓延开来会将造成什么影响啊?不影响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才怪呢!

    卢铧犁也来一个低头不语——他在想办法。不大一会儿,他就有办法了。不是提倡学习解放军一帮一一对红吗?那么好吧,我就和你孙秦钟同志来一个一帮一一对红,非把你教育过来不可。第二天班组会上,卢铧犁点了孙秦钟的名,孙秦钟就坐在他旁边低头翻白眼。过了几天,连队召开大会,卢铧犁又批评了孙秦钟。这一回孙秦钟不光翻白眼,还扬脸看天花板,数趴在棚顶上面的苍蝇。卢铧犁一看就皱眉头了,不过他最后还是想出了办法——他让男的上太平沟放木排去了,让女的进猪号喂猪去了。

    孙秦钟在出发的前一天去了猪号。情意缠绵,冷不丁的孙秦钟就抱住穆丹霞亲了一口。孙秦钟的这一口亲得太突然,连穆丹霞也没有做好精神准备。穆丹霞推了孙秦钟一把,孙秦钟还要亲。两个人正在支巴,卢铧犁就进来了。

    卢铧犁不是特意来的,他还是关心知青的,他担心穆丹霞有困难,就过来看看她。他推门。门只推开了一半,有两个年轻的身体挡在了那里。他俩正在拥抱呢。不,也许正在支巴呢。到底是拥抱还是支巴,他说不清楚,反正他看见他们俩挤在一起了,挤在屋门后面,谁都没有单个站着。这样像话吗?说不听,骂也不听,还来劲儿了。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将会怎么说呢?人家会说,这就是你的一对红呀!这还得了,这不光关系八连的荣誉,还有他卢铧犁的荣誉呢,全,全他妈的让这个混小子搞臭了。卢铧犁气得红了眼,嘴巴一鼓就吹响了集合哨。夜间集合,又要拉练吗?拉练都是在操场集合,怎么集合哨响在猪号了?全他妈的乱了。

    全连的兵团战士一轰轰地赶到了猪号。卢铧犁点亮了马灯。门墙壁上有一棵木楔子,卢铧犁一挂就把马灯挂在了木楔上面。卢铧犁朝猪圈里边大声叫喊:“快出来!”大肥猪哼唧哼唧地叫了一阵,孙秦钟和穆丹霞就出来了。真是天生的一对儿,一个细瘦高挑,像白蜡杆,一个苗条孱弱,像绿韭菜。只是穆丹霞的头发有点儿乱,在马灯照耀下仿佛一团乌云飘荡在头顶。卢铧犁的老毛病犯了,张嘴骂了一句山东话:“狗日的,丢人丢到猪号去了。”孙秦钟犯了倔,一犯倔就把机智丢得鸟蛋精光:“啥,我咋就丢人丢在猪号了?”缺少了先前在食堂里的那些妙语连珠的狡黠,就再也没人觉得可笑了。大家使劲儿地绷脸,脸颊上的肌肉却颤巍起来,制造出好几个小括弧。穆丹霞满脸羞愧,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孙秦钟两腮一鼓一鼓的,秦汉魏晋就在脸上转换了一遍。要是青春来了,谁能禁锢得了呢?恋爱和革命真的就是一对冲突吗?当年那些老革命可以浪漫可以缠绵,为啥当今的知青却不可以恋爱一场呢?难道爱恋只会消磨革命的意志,不可以成为革命的纽带和催化剂吗?难道一谈恋爱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了,未免有点儿太激进了吧?

    卢铧犁没有多少词,一阵嗥就把脸儿气得像猪肝了。孙宏磊却很欢势,批判得也很深刻。而他旁边的两个人呢,一个低头啜泣,一个梗脖子扭脸。活该,谁让他们不小心被卢铧犁撞见了呢?活该丢人。活大该!一天之间,孙秦钟的脸儿变黑了,他是绷着黑脸到总场集中的。

    三星升起,各班晚汇报结束了。家属房和宿舍里的煤油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只有卢铧犁还趴在连部办公桌上写东西,他的字伸胳膊撂腿儿的像狗爬。不过,这已经相当不错了,他小时候没上过学,他认识的那几个字全都是在部队当战士的时候学会的。现在,他办公桌上的煤油灯正在慢慢地暗淡,灯捻儿迸出了几颗蓝火星,火苗就噗噜噗噜地跳个不停。灯碗儿里的油快烧干了。突然,屋门被人豁然撞开,一个巨大的黑影就遮住了整面墙壁。既然没有问话,当然也没有回答,一道寒光直接闪向了卢铧犁的脖颈。卢铧犁一声不吱,表现得很镇静。然而他胸腔里的血液撑不住了,噗的一声就射向了顶棚。鲜血带着一点儿光亮,在几乎接近目标的一刹那改变了方向,朝东面降落下去,一部分洒在东墙上,另一部分洒在孙秦钟的蓝色军便服上。孙秦钟看也不看卢铧犁一眼,就跑出了宿舍,站在大院里疯狂地叫喊:“人不可欺,欺人者死。”喊罢奔向了南面虎鲸背。一本普希金诗集从他衣袋口坠落,滚了几滚依靠在路边的草棵上。他奔跑时带起了风,几片纸页就随风漫卷。虎鲸背东面有一堆谷草。他爬了上去,从衣袋里掏出火柴,轻轻地一擦,火柴头就燃出一颗红色火珠。他把火珠放在柴草上,那个地界就冒起了轻烟,紧接着又蹿出了火焰。

    柳黪默默地折叠起信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荡。是什么力量让他们一瞬间越过了人鬼之间的关隘?难道是血性吗?然而为什么又是这么地不同——扎布苏大叔选择默默地自己死,而孙秦钟却一定要在死前嗥喊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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