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永久的记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柳黪始终难以忘怀修路的日子,这些艰苦的日子对于他来说是一次宝贵的人生磨砺。他至今还记得,在启程之前满肚子的怨气,临别之时却陡然生出些许惆怅,再后来一回忆起那段生活,竟然是无限的感慨和留恋。

    就在新路即将贯通的时候,秋风来了。秋风飒飒一吹,就把野蒿吹黄了,把蒿秆吹硬了。夜晚,秋风一头撞进帐篷里,就把凉气泼洒在了床铺上。连长问几位排长:“这咋办?”一排长眨眨眼睛,说:“这好办,帐篷上盖草苫子,门口挂草帘子。”连长把手往下一劈,说:“就这么办!”一日之间,全连的所有帐篷就都盖上了草苫子,门口就都挂上了草帘子,帐篷里还架起油桶做火炉子。

    下晚黑儿,一排长披着衣裳,撅着屁股,狠狠地将几根桦木柈子塞进了铁炉子,最下面的一节烟筒就被烧红了。睡在火炉旁边的一班长抬起头来朝一排长叫唤:“我说排长,别添了,都快成烤肉啦。”一排长听罢就歪着头盯盯地看他,跳动的火焰把他的黑眼珠映成了燃烧的火炬,把他的蓝衣裳映成了大红袍。他的头发也映红了,向两边奓着,仿佛正在巡夜的钟馗。

    二班长的床铺紧挨着门口,凉风从草帘子缝儿里钻进来吹他。他讨厌一班长这么说话,就像乌龟一般懒懒地往起伸了伸脑壳,说:“排长,甭听他的,这边冷得像冰窖呢。”

    “到底添还是不添啊?”一排长的一双火炬来回地扫荡,拖着两条红色的尾巴。一班长的态度很坚决:“不添。”二班长的态度也很坚决:“添。”一排长无所适从,就说:“你俩说了都不算,听三班长的。”走到帐篷中间伸出黢黑的手掌拍了拍三班长的脑壳问,“你说呢?”

    三班长睁眼一看是一排长,忙问:“排长有啥事?”一排长慢悠悠地说:“一班长嫌热,不让添火;二班长嫌冷,一定要添火。你说应该叫谁来添火呢?”三班长没有睡好,腰发酸,头发皱,肉皮子发紧,就有点儿不高兴了,说:“二班长嫌冷,就让二班长添好了。”说完脑壳一歪就传出了鼾声。

    一排长扭搭扭搭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俩可都听见了吧?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三班长说的,二班长起来添火。”说完嗞溜一下钻进了被窝。二班长很憋屈,搭了一句话茬就要添一宿的火,他一边往起坐一边发牢骚:“真倒霉,上当了。”一班长说:“让你添火,是瞧得起你,还说什么上当了倒霉了。我说,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啊。”

    柳黪被他们的对话吵醒了,心里觉得腻歪,但是没敢吱声。他望着火光里变了形的两张脸,就感觉恍惚,似乎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冥冥之中,他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天而降,仿佛夏天大地里向上蒸腾的水汽似的,缥缈虚无,颤若蛇形。那个声音轻轻地说:“大凡超尘脱俗,只有三条道路:诗、哲学和宗教。诗把人带入世界,栖于大地。诗是原初的哲学,哲学是本真的诗。而宗教则帮助人摆脱世界,借助诗的外延和哲学的内涵接近上苍。宗教是哲学对死亡的诗。祈祷者越是惘然,运思者越是稀少,写诗者就越是寂寞。”

    这是啥意思?柳黪莫名其妙,眼睛就混沌起来。正要开骂,混沌爆裂了,缝隙里出现一枚灯泡样儿的物体,散发着幽幽的光晕。光晕里站着五个赤身裸体的小人,正聚精会神地仰望天空。他看不清楚是谁,就觑了觑眼睛。一觑眼睛就看清楚了,那五个赤身裸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排长和一班长二班长三班长,剩下的那一个竟然就是他自己。

    一排长个子矮矮的,一只短手指向天空。大家顺着一排长圆滚滚的手指头向上张望,一根系着一块扁长鹅卵石的绳索从天上徐徐而降,就听见一排长说:“系下一块破鹅卵石有啥用?要系就给我们系下一个大蜜桃来!”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嗖的一声绳索就被提上去了,另外一根绳索就唰唰地降落下来。谁都没有想到,这根绳索居然系着一个鲜红的大蜜桃。还是一班长手疾眼快,抓过蜜桃就咬了一口,顿时满口流汁。一排长很诡秘,不知怎么的一晃就把蜜桃抢到自己手了。他个头小,嘴巴却很大。他的大嘴巴一张,就囫囵个儿地把大蜜桃吞下肚去,连桃核儿也没吐。

    就在一排长鲸吞蜜桃之时,天空传来微弱的话语。柳黪仔细听之,这声音非常奇特,本来很好听的话让它一说就显得有点儿拗口,而语气却坚决了许多。那声音说:“如果选择了石头,你们就能一起生活,共同劳动,共享其乐;如果选择了蜜桃,一部分人可以享受美味,而另一部分人就必须吃苦了。”听罢,柳黪目瞪口呆,就疑惑地问:“这是为啥呢?难道为了一部分人吃个肚儿圆,就可以让另外一部分人饿瘪肚子吗?这是啥道理呀?你说呀,这是啥道理呀!”那个声音似乎有点儿生气,说:“我不跟你争论。一争论你们就不想要大蜜桃了。你没看见全世界都是这样吗?就你想另搞一套,没门!再说了,你连想要的石头是灵璧石还是黄河石都搞不清楚,还说什么就要石头!你要什么你要,纯粹是瞎胡闹!”柳黪立刻被这一顿莫名其妙的训斥呛蒙了。

    就在柳黪被从天而降的声音好一顿呛的时候,两辆满载石头的解放汽车正分别从二龙山采石场和抚远采石场开出来了,它们将在一百一十公里北面不远的地方会合。这两辆运石车汇合之后,南北两段的公路也将就此合龙。合龙后的二抚公路将以崭新的面貌蜿蜒穿越在横亘数百公里的草甸和树林之间,一直到达黑龙江沿岸的抚远县城。

    那天清晨,最后的两车石头终于卸在了公路的合龙之处,一排长精神抖擞,就举起了铁锨,高喊:“合龙啦!”一排的几名修路战士也跟着举起了铁锨,异口同声地欢呼:“合龙啦!合龙啦!”此时,柳黪正在沟边取土。他一挺身板,就挑起了两只装得冒尖的土篮,颤颤巍巍地蹚过一道水洼。到了公路边,他憋足劲儿,双脚一蹬就跃上了路基,然后紧走两步,来到合龙之处。他看准了,就弯下腰,肩膀顶住扁担,双手抓住土篮横梁,往下一磕,将土倒在了石头边。他听见同志们激动人心的呼喊,就忘记了一切,甚至顾不得擦一擦迸溅出来的泪花,双手举起土篮跟着喊:“合龙啦!我们完成任务啦!我们可以回家啦!”这天晚饭,修路连炊事班特意多炒了两个菜,全连的修路战士还破例地喝了白酒。柳黪喝一口酒就朝公路望一眼,来时的那股怨气在这个时候裂变出来一种无限的留恋和惆怅。

    清晨,迎着初升的朝阳,这一连的修路战士打点好行装就启程了。解放汽车驰骋在公路上像一阵风,黑黄两色就在车厢边缘旋转起来,黄色的是草甸,黑色的是农田。一瞬间修路战士仿佛变成了取经归来的唐僧,解放汽车仿佛变成了他们脚下的祥云,驮载他们在五彩的天空飞行。真是畅快淋漓。

    他们欢畅地从营盘飘到了富锦,就看见了停靠在松花江岸边的黑色的铁驳船和黄色的大木船。

    天空朗朗,江水碧透。

    柳黪双手提着行李,伫立江边,默默地观望滚滚东流的江水。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就用肩膀头拱了拱身边的周树众,说:“要坐船吗?这得小心点儿了,别把东西掉进江里去!”一排长听见了柳黪的这一番话,就回过头来,乜斜着眼睛看了看他俩,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说:“甭胡说八道,江船稳当着呢,航行起来就像走平地儿。”柳黪看一眼排长,又看一眼周树众,脸上充满了疑惑,问:“真是这样吗?人们常说的晕船又是怎么一回事儿?”一排长又笑了,笑得轻松诡谲,慢慢地移转脖颈,脸就斜了过来,说:“那是说海船呢,在海上,无风三尺浪。江船就不一样了,平稳得很呢,你就是在船头放一杯水也不带洒的。”

    松花江面宽阔得恍如大海,大木船行至江心时仿佛粘在了水面之上。周树众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就悄悄地捅一捅柳黪,问:“船怎么不动了?”柳黪回头瞥一下眼睛,说:“谁说船不动?这是船走得稳呀,让你连船是否在航行都感觉不出来了。你看那边江通子,柳树丛不是在向后移动吗?这就是说,我们的船正在前进。”周树众似乎有所醒悟,就长长地噢了一声。

    熟悉的江岸,熟悉的黑土地,让人神情激荡。远远的,柳黪看见阳光下绿漆闪亮的解放汽车一字排开,威风凛凛地停在松花江岸边。驳船刚一靠岸,征战半年之久的修路战士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扛起行李卷迅速地登上江岸,继而又嘁里咔嚓地坐上解放汽车,迫切还乡的心情一目了然。

    迎着呼呼的秋风,柳黪站在车厢里,又看见了那座红色的城镇,就不由得激动起来。在汽车刹住车轮的一刹那,他朝着天空挥了一下拳头,大喊一声:“我回来啦!”一团棉絮应声从他的破棉袄里飞出,带着一点儿焦煳的颜色扶摇直上,飘向了原野。他又看见了总场道路两旁的那些半圆形树冠的馒头柳。条状披针形柳叶已经发黄了,在微风中不时有柳叶盘旋而落。一片半绿半黄的柳叶便轻轻地降落在他的头顶。他捏下柳叶,轻轻地朝向地面一抛,柳叶竟然在风中飞速地翻滚旋转起来,宛如一只万花筒,让人眼花缭乱。柳叶在空中舞了一会儿就飘向了路的另一侧。望着上下起伏,急速旋转的柳树叶,柳黪的心脏猛然一收,继而突突地跳动起来。他惊奇心脏的跳动,却丝毫不知道这是柳叶在提示他——他的命运即将在此地上演。

    修路连放了三天假,五味杂陈的柳黪便回到了久别的一营八连。

    在这三天里,实际上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头两天,他谁都不理,一直在宿舍里倒头沉睡,而第三天凌晨,别人还在酣睡,他却早早地就起来了,穿好衣服鞋袜,面无表情地出去了。柳黪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了蜿蜒河畔。稠密的草丛深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周唤声也要来,却被他制止了。他说:“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你用不着因为此事惹麻烦。”

    眼前的这座坟茔又矮又小,倘若不仔细观察几乎就看不出来。坟墓上长满了细如牛毛的小草,坟墓前面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块小小的墓碑也没有,一个杀人犯还需要什么墓碑!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坟茔,脑海里空空旷旷,宛如面对一块白色的幕布。秋风吹来,刮乱了脚下的野草,他猛然想到应该采一朵鲜花悼念与慰藉躺在坟茔里的那个人物。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看,眼前的野草普遍枯黄了。他扭转身,左寻右觅,终于在枯草丛中找到一棵孱弱的鸭趾草,顶端绽放着一朵蝴蝶样儿的小蓝花。这朵蓝色的蝴蝶花太小了,比茴香籽儿大不了多少。他的内心有些颤抖,就轻轻地问:“你就是鸭趾草吗?这么孤伶,这么顽强。”他轻轻地一提,将鸭趾草拔在手里,继而向前跨了一大步,慢慢地插在了孤坟之上,一粒黑色的土壤就粘住了他的手指尖儿。

    他低头站着,脸色就慢慢地凝重起来。普希金是一名叛逆者,难道你也要做一名叛逆者么?普希金是一名勇敢者,难道你也要做一名勇敢者么?他不知道他这是问谁,是问孙秦钟还是问自己。孙秦钟,你真有血性。但是,你只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却不是一条好汉,更不是一名英雄。只有为人民而死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不赞成你,再憋屈你也不应该走这条道路。不怕羞辱,不怕挫折,敢于面对一切,这才是英雄好汉的作为。而你,却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但我知道,即使选择这样的道路也是极为艰难的,谁愿意在青春年华就失去宝贵的生命呢?难道你想表现个人的性格与趣味吗?对于你的行为,卢铧犁是有责任的,但是他不该死,更不该这样地死。他是曾经的垦荒英雄,他是曾经的劳动模范。每一个人在生活中都占据着自己的岗位,谁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地离开这一岗位。也许我这样批评你不一定是对的,其实生和死是一样的,有不一样的生,就有不一样的死,生包含着死,死是生的一部分。有多少种生,就有多少种死。生与死互相烘托,表现生命的价值。可是有多少人能够从你的死中,找到生的价值和生的意义呢?

    柳黪默默地站着。他知道孙秦钟喜欢普希金的诗,他想给他背诵一首来安慰他,但是他没有读过普希金的诗,甚至连一首也背诵不出来。当初为什么不读一点儿普希金的诗呢?他有些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头脑里就迸溅出乱糟糟的诗句来。他不知道这些诗句是怎么从脑海里迸溅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些诗句是谁写的,当然就更说不清这些诗句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迸溅出来。

    幽灵像小鸟在飞翔,

    凄凄地盘旋在冥河之上,

    再见了,各种诱惑——

    包括喜悦和爱情!

    命运多坎坷,

    人生常无情。

    绚丽的花冠已经凋零,

    唯有让苦痛滞留在心中。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必忧愁,

    也不必愤怒,

    一切即将转瞬而逝。

    你还未曾做出惊天动地的事迹,

    但你依然可以凭借你的良心起誓,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是一个耿直的人,

    你要宽慰你自己……

    声音在空旷的逐渐变得发黄的大草甸上空飘荡,它一出口就迅速地扩散到了空气里,或者它一出口被大草甸吸收了,深深地侵入到黑色的土壤之下,以至于就连柳黪也没有感觉到它应有的那一丝一毫的震撼。只有那朵茴香籽儿一般的小蓝花花似乎听到了那个断针一般微弱的震响,或许还带着一点儿嘤嘤的伤感。小蓝花花似乎体会到了柳黪此时此刻的心境,就回应似的在枯黄的草丛里猛然闪亮片刻,继而倏忽消失。

    修路连其他各排统统回归了各营,唯独一排留在了总场。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说法,这就是命运。现在好了,除了一排长和一班长因为有家各自回连队之外,副排长去司令部,当上了参谋;两个大个子哈尔滨知青去木材厂,当上了大锯手;柳黪和周树众、金赪峰,还有十几个人去了面粉厂,当上了面粉工人或者榨油工人。其余的人全都去了食品厂,当上了烧酒工人。嘿,这回他们有酒喝啦!

    面粉厂在总场的北部。

    过了十字路口往北,有一条岔路向东而去。岔路两旁是清一色的大青杨,参天而立。树叶落了,树皮就显得更加地清丽,散发着一种清醇的香气。岔路西头是修配厂拖拉机修理站,岔路东头是食品厂,岔路中间就是面粉厂。

    柳黪对面粉厂的环境十分满意,置身其中,仿佛来到城市里的工厂。面粉厂南面是一道绿色的木栅栏,沿着木栅栏是一趟树身高大枝条繁密的大榆树。大榆树的枝条又柔又韧,微微低垂,轻轻地摇摆,闪烁着灰褐色的光泽。木栅栏西头是地量衡,一间称重室,一座遮雨棚。一辆满载小麦的解放汽车正停在地量衡上过秤。木栅栏东头有一道铁艺门,这是面粉厂的正门。一辆千里马蹦蹦跳跳地开进院落,前面一辆马车挡住它的去路,女驾驶员就将喇叭按得嘀嘀响。院落正中是面粉楼,红砖砌筑,三层,造型颇似北京正阳门城楼,只是墙壁沾满了白色的粉尘。机器轰鸣,面粉袋十分乖巧,收到实实在在的礼物,就扭动婴儿肥样的腰肢,在磅秤上跳肚皮舞。面粉楼西面是麦子库,东面是面粉库。面粉库门前停靠着几辆胶轮拖拉机,排队等候仓库保管员装面粉。

    正门西侧有一幢坐西朝东的土屋,墙壁墁着黄土泥。土屋中间是过厅,南侧是会计室,北侧是休息室。会计室里挤满了人,出纳低着头,手里握着笔唰唰地开票据。两个管理员模样的人站在办公桌旁笑嘻嘻地给会计说笑话。休息室里很安静。靠山墙一铺通炕,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撂挺。间壁墙下有一条又宽又长的矮板凳,板凳上坐着一个头戴蓝便帽的人,看那饱经风霜的脸面他比炕上那几个人的年龄大。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纸条上撒烟末。只见他粗糙的手指灵巧地一捻,一支纸烟就卷好了。他点着纸烟,狠狠地吸一口,屋里就腾起辣齁齁的烟雾。躺着的那个青年闻到辣齁齁的烟味儿就腾地坐起来。他身子长腿短,脑壳宛如没长好的冬瓜,鼻子又肥又大,两只眼睛黑洞洞的分不清眼仁和眼白。他扭着腰肢,丢当着沉重的大屁股,摇摆着两条短腿,冲向窗户。冬天,东北的窗户都糊了纸条,他就咣当一推,把气窗敞开了。飘浮室内的那一层厚厚烟雾,在窗口犹豫片刻,便倏地飘出窗外,宛如山林之间的花鼠窜逃一般消失在室外清凉的空气里。

    在这幢土屋对面是菜窖,菜窖北面也有一幢长长的土屋,吃午饭的时候柳黪被人领到那里,方知南面一间是厂部,中间两间是食堂,北面三间是会议室。与正门遥遥相对的正北,依然是一幢长长的土屋。墙壁抹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泥,掺了不少麦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土屋前面有几株杞柳,枝条鲜亮红紫。这幢土屋共有七间,从西向东依次是卫生室、木匠房和豆腐房。

    柳黪钻进豆腐房。豆腐房里有一眼井,露出地面一人来高,由四块松木板合扣而成。辘轳上拴着一只方水桶。柳黪下意识地朝水桶里看了一眼,就看见了水桶底儿上的黑色胶皮。水桶底儿铺块胶皮干啥呀?柳黪有些纳闷,他拎起水桶一看就惊讶了——水桶底儿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窟窿。他自言自语:“这桶咋用?”听见他呢喃,干活的老头儿就停下手中的豆腐包,说:“你还不知道吧,这是高丽井,好用又不占地儿。不信你试试。”柳黪将水桶摇下水井,桶一沉就灌满了水。柳黪赶紧往上摇,一桶水就打上来了。

    豆腐房东面是一个大空场,大空场北面有一幢凹字形房屋。柳黪好奇,就趴在窗户上朝里面观察。这一观察不得了,就看见房间里面有两排铁柱子,中间地板上有一群男子汉,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嘿哟嘿哟地扳动一根红木杠。窗户一黑,柳黪就被男子汉发现了。男子汉一边雄壮地喊着号子,一边拿眼睛瞭望窗玻璃。柳黪臊得满脸通红,一转身,噌地逃跑了。

    柳黪认识了面粉厂,也认识了面粉厂的厂长和党支部书记。

    面粉厂厂长姓梁,叫梁生福。面粉厂党支部书记姓严,叫严玉桂。严玉桂刚从团部后勤处调到面粉厂。一提起严姓,严玉桂就骂:“他妈的狗皇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老百姓点灯。那不过是一碟小菜,是上行下效。你们知道吗?汉朝刘庄刚当上皇帝,我们这些庄姓人就连姓庄都姓不成啦。”

    噢,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

    原来,严玉桂的先祖姓庄,是楚庄王的后代,可是到了汉朝,偏偏碰上个叫刘庄的人当皇上。皇上的名字,老百姓怎能用呢?这样一来就姓不了庄啦。放弃祖姓,有辱先祖。一个叫庄严的人给皇上写信,请求皇上收回成命,这简直是痴心妄想!结果事没办成,还搭上了性命。可是庄姓人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做人就得敢于直言。为了纪念庄严,庄姓就全改成严姓啦。早先,严玉桂只要一闲聊就说这件事,可是到了这会儿,不知道为啥他不说了。

    梁生福和严玉桂从老五团那会儿就在一起,一个当连长,一个当指导员,现在两个人又凑到一块堆儿了。不过,梁生福大严玉桂三岁,老梁憨厚,严玉桂威严。老梁见了柳黪就问:“小伙子,还适应吧?”柳黪点点头,回答:“适应。”严玉桂就不一样了。有人刚一说他富态,严玉桂就瞭他一眼,说:“净吃好的能不富态吗?”毛主席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严玉桂就说:“美国没啥可怕的,它成天狂轰滥炸,越南人民还不是照样在地道里该吃吃该喝喝该生孩子生孩子。”他在台上这样说,台下没一个人反驳,还咧着大嘴巴笑:“呵呵,呵呵。”

    很快,柳黪就领教了严玉桂的严格领导。有一天严玉桂说,面粉厂的阶级斗争盖子一定要揭开,就像裤裆里的疖子,你总是捂着盖着,脓疮就会在肉皮子底下发炎,流脓是早晚的事情。在严玉桂办公的那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里,他连续召集了三次党支部委员会议,就把全厂二十八名共产党员发动起来了。共产党员一模范,群众就跟着起来了。群众一起来,阶级斗争的盖子就揭开了。

    那天下晚儿黑,严玉桂站在南面台前刚一宣布揭发开始,台下立马就有好几个人站起来,抢着举手,喊:“我说,我先说。”昏暗的灯光下,严玉桂的红眼珠左右逡巡,手指尖在空中画了几个圆圈,最后指向了西北角的蔡迎春。据说蔡姓来自炎帝神农氏的一支以长尾鸟为图腾的部落,在商殷甲骨文中蔡又作杀解,有人猜测这种长尾鸟就是山雉,好斗,至死方休。

    蔡迎春是哈尔滨女知青,小个子,瓦刀脸,说话巴儿巴儿的。今天她穿了工作服,谁蹭她谁就得蹭一身白。她怕别人看不见她,就站到椅子上,乍一看就像凌空而立的玉观音。她说话吐字的速度赛过机关枪,哒哒哒一梭子,哒哒哒又是一梭子。她的姜芽似的手指头朝前一指,说:“鲁龟蒙不要脸,他说吴芬的眉毛好看,她的眉毛像把大扫帚,能好看吗?芙蓉如面柳如眉,黄金不惜买蛾眉,蛾眉柳眉才好看呢。谁都看得出来,鲁龟蒙在拉拢人,他想把知青拉到他那一边,成为他们的人。”鲁龟蒙坐在西墙根。他扬起脸来看蔡迎春。一听这话,就慌不迭地转回身,把脑壳扎进裤裆里,还往下拽了拽蓝帽檐,遮住了他那又小又圆的黑眼睛。柳黪坐在蔡迎春旁边,一抬头就看见她的柳叶眉。有人说眉是七情之虹,眉毛一蹙可传情。蔡迎春的愤怒让柳叶眉拧成了一个黑疙瘩。柳黪急忙在人堆儿里寻找鲁龟蒙,就看见了他的窘态——活灵活现的跟地主韩老六一个模样儿。柳黪顿生厌恶。噢,就这模样啊,他妈的肯定不是个好人。不过,大前天他听装卸班老班长说,鲁龟蒙是老五团的战士,打过仗,而且是共产党员,就立刻否定了脑海里忽然冒出的这个想法,怀疑自己是否以貌取人。

    这时候二排四班长站起来了。四班长细高清瘦,脸面白净,长分头盖在眼眉上,油黑发亮。柳黪坐在他右侧,就想这么白这么油亮是不是让豆油泡的?他正在乱猜乱想,就听见四班长说:“我那天上厕所路过装卸班,高明德和鲁龟蒙躲在房檐下面□□□地瞎嘀咕,他说他是副厂长,都副厂长了为啥没入党?”严玉桂一听四班长言及此事就插话说:“这事我找他谈过,没想到越敬越歪歪腚。”四班长说:“就是。他这么做就是想造成一种假象,证明面粉厂整党有问题,而且问题出在党支部。党支部由谁负责?当然是玉桂同志了。可见他用心何其毒也!”

    四班长的这一番话不啻一颗重磅炸弹,立刻震惊四座。柳黪恐慌着眼睛去瞄副厂长,副厂长梗着脖子黑着脸。还没进面粉厂,柳黪就认识这位副厂长了,是他把他们接进厂的。副厂长大高个儿,脸庞有棱有角,美中不足的是脸颊上有几颗黄豆大的麻子。柳黪有点儿想不通,这么英俊的人咋这样儿呢?

    又有人站起来发言。这个人提到了欧阳梓橦。他一张嘴就说:“欧阳梓橦也参与了此事。他们几个原来都是红色造反团的。他们攒到一块堆儿有渊源。”柳黪震惊了,他怎么也不能想象这种事还能牵扯欧阳梓橦。欧阳梓橦是装卸班的。四川广安人,做派像个老大哥。欧阳梓橦很有文艺细胞,那阵儿给加工厂宣传队编写了不少小剧目。柳黪心里画魂,这么有才华的人咋能参与阴谋呢?可是倘若他没参与阴谋,为啥不站起来反驳呢,或者澄清一下也好呀。

    周树众摩拳擦掌,准备站起来发言。柳黪小声问他:“你啥都不知道,你揭发啥?”周树众说:“不知道不能揭发吗?不能揭发还不能表态吗?我要表态,在关键时刻我要让党了解我的态度,了解我跟党走的决心。”

    哦?

    大伙儿这一揭发那一揭发,就揭发出一个小集团来。为首的就是副厂长高明德,同伙儿有鲁龟蒙,还有欧阳梓橦。大伙儿还揭发了他们时常去副厂长的老爷子家,在那里沟通情况,策划阴谋。

    一提阶级斗争,柳黪就心惊肉跳。这会儿真就揪出了一个反革命集团,这让柳黪吓得差点儿犯了心脏病:这么小的面粉厂,居然也有反革命集团!况且小集团的人就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边,就在他的眼面前晃悠,可是他都没看出来。还有呢,他跟欧阳梓橦去过那个秘密联络点,他当时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呢?怎么就一点儿都没感觉呢?

    那栋房子很奇特,窗户开在地面,下三级台阶才能进屋,进了屋还得向下迈一步才能踩到地面。有人却说这不奇怪呀,从前很多人家都住这种半地窨,冬天可暖和了,夏天可凉快了。这房子前后三间,布置得简单实在。第一间像小会议室,中间是火炉,转圈是木箱。木箱不高不矮,里面放衣物,上面坐人。第二间有一铺土炕,炕上放一只红炕琴,退了颜色。最后一间是厨房,有一盘红砖灶台和一口水缸,还有两只面箱。柳黪来过倒是来过,但是没听到什么密谋,或者他们没有当着柳黪的面进行密谋,或者柳黪没听出他们说的那些话就是密谋。总而言之,柳黪对这种事不敏感,甚至有些糊涂。

    可是严玉桂不糊涂,第二天他将此事上报后勤党委。终于有一天,副连长高明德被撤职了,欧阳梓橦调往东高台子打鱼队。听说东高台子距离场部很远,地处黑龙江与松花江接吻的地方,一抬眼能看见对岸的同江县城。由此,柳黪想起北宋时期的沧州和清朝时期的宁古塔。不过,欧阳梓橦很幸运,他的未婚妻并没有因此抛弃他,而是辞掉副指导员职务,跟他一起去了东高台子。至于鲁龟蒙则受到党内警告处分,依旧留在动力车间看座机。

    职工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不光掀起了生产热潮,还把部队的一帮一一对红活动引进了工厂。柳黪激动得一宿没睡觉,半夜里趴在炕沿上一笔一画地写入团申请书。他在递交申请书之前,询问周树众写没写,周树众说没写,柳黪就瞪圆了眼睛问他:“你咋不写呢?”周树众笑了,趴在他的耳根上告诉:“千万别给我声张,我写的是入党申请书。”知青们都忙着写入团申请书,可是仍有一个青年没有写,这个青年就是装卸班的郭肇华。柳黪很不赞成郭肇华的一些作法,嫌他净是歪歪理。他用人家孙静的洗脸盆,用就用吧,用完了还一扔,就磕掉了一块瓷儿。孙静说:“你用我脸盆不要紧,可你别扔,慢慢放,别磕坏了。”郭肇华不高兴了,对柳黪说:“你看孙静真小气。我连自己的东西都不在意,还能在意别人的东西吗?”柳黪一听这句话不对劲,就说:“勤俭是中国的老传统,你不爱惜自己的东西,别人不好说啥,但是你必须爱惜别人的东西,那是辛勤劳动换来的。”听罢,郭肇华铁了脸,毛眼睛宛如两只黑洞洞,散发着黑色的雾气。

    还有一件事,柳黪也不赞成郭肇华。就在团支部副书记王世双宣布面粉厂青年大会结束时,团支部书记二棉袄站了起来。二棉袄是哈尔滨青年,不论春夏秋冬,脸色红扑扑的。他在装卸班,冬天里喜欢穿一件小黑棉袄。哈尔滨人管小棉袄叫二棉袄,他就从老乡那里得到了一个二棉袄的绰号。二棉袄挺直了身子,把手一挥说:“自从苏修入侵珍宝岛以来,他们在黑龙江沿岸不断制造摩擦,我们要充分做好反侵略战争的准备。党支部决定进行一次夜间拉练,希望青年同志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圆满完成党支部安排的战备任务。”他扫一眼在场的青年,大声问:“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大家就举着拳头喊:“有。”但是也有一个青年没喊,这个人就是郭肇华,他虎着黑眼睛,一个劲儿地瞄二棉袄。

    边疆的夜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啪嗒,啪嗒,啪嗒,深夜里从面粉厂传来的传动皮带扇拍的声音又单调又疲惫。宿舍里静悄悄的,鼾声此起彼伏。嘟嘟嘟,猛然间,宿舍门前的树趟子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集合哨。柳黪惊醒了,猛一睁眼就吓了一大跳,一个模糊的奇异身影在他身边竖着。柳黪躺在炕头,身影站在身边,一条白腿就矗立在柳黪的眼前。柳黪顺着白脚丫往上看,白茬茬的两条腿叉着,仿佛擎着一只黑土篮。黑土篮里装了一袋面粉,也是白茬茬的。令人奇怪的是,面粉袋上面分出三个杈,两边细杈似乎在上举,又似乎在向下系;中间那个短杈顶着一团乌云。

    柳黪胆怯了。

    就在这一瞬间,电灯不知被谁拽开了。柳黪终于看清楚了,原来那个白茬茬的影像是脱得浑身精光的郭肇华。只见他赤裸裸的只穿一条小黑裤衩,叉着两只白脚丫,擎着一双白白的手,两只黑眼珠一动不动地注视墙壁,仿佛一只正在准备起跳的白瓷黑臀蛤蟆。噢,他这是在练习自己的独门秘籍呢。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这样练习他的站桩,雷打不动。“吓死我了!”柳黪想喊没喊出声,硬是把滚到齿尖的声音咽回肚子里。扑腾扑腾,宿舍里的青年都爬起来了,忙不迭地穿衣服,忙不迭地打背包。大概郭肇华的脑壳灌水了,抑或被魔咒锁住了,只见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宛如一棵枯树桩。二棉袄碰了碰他的小腿肚子,低沉而简短地催促他:“快点儿穿衣服,拉练的集合哨吹响了。”郭肇华仿佛一块石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二棉袄急了,眉头紧锁,满脸通红,飞快地扯一下背包绳,腾出手来摇晃郭肇华的脚踝,焦急地叫唤:“你倒是快一点儿呀,要不就晚啦!”郭肇华被摇得趔趔趄趄。他虎着脸,一声不吭。是灯影的缘故还是气怒的缘故?柳黪看见他的上部比下部黑暗许多,仿佛有一团浓浓的黑雾笼罩着他。柳黪瞅一眼郭肇华,想批评他你太固执啦,咋就没有上进心呢?但是他猜不透雕塑般的郭肇华咋想的,就不好意思说出口来。青年们个个心急火燎,却又等不了他,就背起背包夺门而出。二棉袄满脸红胀,似乎嘀咕了一句:“这么下去成吗?”

    拉练并没有因为郭肇华的拒绝而取消,反而行动更加整齐迅捷了,唰唰地站好队伍,又一个个地甩着黑脑壳报了数,就出发了。队伍向西疾驰,越过了小学校,进入了大草甸。

    夜,黑魆魆的,满天的星斗,不见月亮,只有那草甸里的水洼泛出淡淡的朦胧的白。

    黑暗中,茅草棵偷偷地绊了一下柳黪的脚趾,柳黪就把前边那个颠着跑着的人的水袜子踩秃了脚后跟。那个人回头看一眼,就有一道光芒闪过。前面传来了口令。跑在柳黪前面的那个人朝后一甩毛茸茸的头颅,急促地说:“注意,联络信号一长两短。”柳黪听明白了,这指的是手电筒联络,按一下长的两下短的就说明是自己人。他学着那人的样子也一甩毛茸茸的头颅就把口令传递下去:“注意,联络信号一长两短。”脚步却一点儿不敢放松,生怕掉了队。

    背包带有点儿长,跑起来咣里咣当的。不一会儿,柳黪就累得气喘吁吁。他匆匆忙忙地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就看见前面那个黑影子猛地往下一蹲,然后朝前一跃。他连想都没想,就本能地学着黑影的样子跳了出去。吧唧,他的一只脚踏进了水洼。他的脚步乱了,再迈一脚,还是踏在水洼里。之后,他听见一连串吧唧吧唧踏水的声音。有人低声嘟囔:“这是谁领的路,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专门往水洼里跳呀。”

    厂长梁生福压低了嗓门,声音严厉:“不要说话,注意敌情。”

    柳黪头一回听梁生福这么严厉地说话,蓦地产生一种感慨:大概人都有两个模样,平常一个模样,关键时刻一个模样,关键时刻的那个模样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呢。

    队伍继续往前跑。天地漆黑一团,分不出东西南北。“跑到哪儿了?”柳黪问前边那个黑影。黑影不吱声,左右转了转头,似乎在观察。四周黑洞洞的,除了没膝的茅草还是没膝的茅草。又越过了一道沟坎,又有人踩在了水洼里。柳黪使劲儿一蹬脚就攀上了沟坎,方知站在了去往二营的公路拐弯处。凭借这一点,柳黪知道已经过了十四连了。队伍顺着公路返回了面粉厂。黑暗里厂长梁生福作了总结,他的声音很柔和,又回到了人们平时的印象里。他缓缓地说:“这次拉练很及时,很好地完成了党支部预定的训练目标,培养和锻炼了兵团战士的革命意志和军事素质。但是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就是联络口令在传递中被人篡改了,不知咋的,把一长两短改成了一刀两断……”

    有人忍俊不禁,笑呵呵地问:“是谁改的?”有人就打趣儿地说:“那还用问吗?一准是四川老木匠改的,吐字语气都很有劲儿似的,就是把意思弄拧了,传歪了。”哈哈哈,底下一片笑声。梁生福赶紧挥了挥手,说:“不要笑!大家要把它当作一个问题来思考,想一想如何克服它。否则,真的打起仗来,问题就严重了!我们这里地处反修前哨,一点儿都不能马虎。我们要把每个人都训练成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真正的反修战士。我们应该迅速掀起一个军事训练的高潮,达到训练有素,以此来迎接战争的考验。”

    梁生福,能生福,也能生祸。

    面粉厂的军事训练高潮掀起来了,而且热火朝天。但是,经过卧倒匍匐、隐蔽观察、翻越铁丝网、一对一拼刺刀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训练之后,最终以周树众在手榴弹投掷中壮烈牺牲的结果而草草结束。

    那一天,基干民兵进行手榴弹实弹投掷,这枚手榴弹并不是上级发放的手榴弹,而是面粉厂自己制造的手榴弹。在面粉厂研究如何进一步掀起军事训练高潮的会议上,严玉桂异想天开,指着办公桌上的那几颗训练手榴弹说:“这种死疙瘩只能练习投远,缺乏实战性。要是有颗真手榴弹,投出去就爆炸,实战性将大大增强,军事演练就更加刺激。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我肯定,青年们会更加积极地参加到军事训练当中去!”

    梁生福坐在他下边,说:“就你点子多。可是上面不发真手榴弹,你说你能怎么办?”严玉桂接过他的话茬说:“上面不发真手榴弹,我们自己就不能造几颗真手榴弹吗?”梁生福说:“造就造,你当我造不出来咋的?”

    制造手榴弹是一件硬任务,由谁来造呢?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觉得周树众最合适。大家选择周树众并非毫无理由,而是因为前几天周树众有了一次出色的表现。

    面粉厂领导班子坐在一起讨论春种,梁生福敲敲桌子说:“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要是菜地种好了,职工就有菜吃;解决了吃菜的问题,工作积极性就会高涨。”严玉桂非常赞同他的意见,就说:“对呀,要是在菜地里打一眼机井,浇上了水,保证蔬菜年年丰收。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都不愁没菜吃了。”梁生福的脸上透露出一丝得意,说:“那就打一眼井吧。”

    没过几天,菜地里的那口井就挖穿了黑土层,也挖穿了黄土层,最后挖出了细沙,挖出了水。梁生福只看了一眼井底,就很有经验地说:“再淘一淘干净就可以安装井壁了。”

    几名老职工把天津青年崔民系到井底下。他个头小,在井里能转开身。崔民淘了满满一桶沙,把腰累得酸酸的,把腿蹲得麻麻的。他缓慢地站起来,转转脖颈,抻了抻腰,又踹了踹脚。精神头来了,他就朝天上喊:“最后一桶了,赶快往上摇吧!”他的喊声洪亮,震得井筒也不得不嗡嗡地回应他。上面的人把辘轳摇得嗖嗖地转,沙桶就顶住了横梁。一个黑影探过来,把沙桶拽出井口。黑影刚一转身,井下就轰隆一声响。黑影扔下沙桶回头看,声音立刻打颤了:“不好啦,塌方啦,崔民被埋在井底啦!”喊着,两条腿就簌簌地抖起来。

    周树众正撅着屁股在一旁铲土,急忙问了一声啥?就一步蹿到井沿,伸着脑壳往井里看。东侧井壁坍塌,形成了一个大凹肚儿。周树众来不及细想,一纵身跳了下去,嘴巴就吻了一下辘轳,留下了他那厚实的唇形。周树众展开双手一顿乱刨乱挖,就把崔民挖出来了。他的手指头血淋淋的,抓哪儿哪儿流血。他抓住井绳,井绳就流血了。他使劲儿往下一拽,井绳就唰唰地往下系。他把井绳拴在崔民腰上喊:“往上拽。”井绳一收,崔民就喊:“不成,我的腰受不了。”周树众根本不管他那一套,说:“这儿危险,受不了也得受。”井绳系下去又拽上来,周树众撅着红猪嘴爬上了井口。他还没站稳呢,梁生福就抓住他的手连声夸赞:“好样儿的,你就是面粉厂的金训华。”

    周树众找到严玉桂,他立正站好,说:“严书记,听说厂里决定制造一批真手榴弹,我来做吧。我一定能做好。”严玉桂说:“好。这对你也是个考验。”周树众一连三天三夜没睡觉。他不会翻砂,就去了修配厂,跟着翻砂工学习大半天。他不知道炸药配比,就去了后勤处装备股,跟着唐助理学习两个多小时。他跑回地量衡,在小屋做试验。他一共失败了十二次,最终浇铸出三颗手榴弹。他给手榴弹装上了黑色炸药,拎到大坝北面一试投,轰隆一声手榴弹就爆炸了。

    梁生福和严玉桂,一人手里攥着一颗手榴弹,仔细端详弹壳上的花纹。那些花纹又深又细又均匀,仿佛一棵黑菠萝。严玉桂咧着嘴巴笑了,说:“呵呵。你看这家伙,做得多精致呀。再造十颗咋样?”梁生福也笑了,说:“嗯哪,那就再造它二十颗。”

    实弹训练开始了。基干民兵整整齐齐地站在大坝前面,每人手里持一杆训练木枪。松树枝头长满新鲜的嫩芽,宛如披了一层薄薄的绿绒。韭菜出了梃儿,有些已经绽开了小白花。豆角架也整整齐齐架好了,豆角秧宛如一条条透明的小青蛇,摇摆着尖尖的蛇头寻找它中意的那一根架条。民兵排长面迎朝阳,脸色就金灿灿的了。他洪亮地喊一声:“同志们。”基干民兵应声一个立正。他继续用他特有的洪亮的声音问道:“今天进行实弹训练,大家准备好了没有?”民兵回答:“准备好了!”声音响亮,却不整齐,人们从高高低低的声音里听出一些不自信。但是民兵排长没注意这些,他感觉良好。“投弹开始,周树众出列!”他命令。

    周树众向前迈一步,跨出了队列。民兵排长从地上拾起一颗带有菱形花纹和浅黄色把柄的手榴弹,郑重地递到了他的手里。周树众站定,面容严肃。他要给同志示范,叫同志知道他制造的手榴弹究竟有多大威力。他拧动保险盖,拽出铁环一拉,手榴弹就哧哧地冒出了白烟。他向前跑,然后一个垫步,胳膊顺势向后上方一举,再向前面一甩,手榴弹就被他抛了出去。

    灿烂的阳光里,手榴弹翻滚着犹如旋转的向日葵。砰的一声震响,手榴弹爆炸了,溅起无数颗泥弹。周树众制造的手榴弹威力太大了,这让基干民兵也感到了震惊,石僮甚至有些胆怯。“好!投得好!炸得也好!苏修胆敢来侵犯,一定让他有来无回!”民兵排长异常兴奋,赞不绝口。他一转身面向了石僮,“你,掷下一颗。”石僮神色紧张:“我……”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细眼睛就睁大了。“是你,就是你!”民兵队长肯定地说。石僮接过手榴弹,菱形花纹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甭害怕,记住要领,使劲儿撇出去!”民兵排长鼓励他。石僮涨红了脸,闭着眼拽下了导火索。手榴弹呲地冒出一串金闪闪的火花。火花溅向他的衣袂。他低头查看,竟然忘记了手中攥着一颗火花迸溅的手榴弹。“扔出去,手榴弹!”民兵排长大声叫喊。石僮惊慌地扬起了右手。大家仰脸朝天上看,天空没有金色的旋转的向日葵。大家慌忙收回脸去看石僮,手榴弹从他手指间掉落,砸在了他的脚后跟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宛如一排七扭八歪的枯树桩。

    枯树桩里蹿出一条矫捷的身影,扑向了即将爆炸的手榴弹。轰隆!声音又闷又响。周树众倒在血泊里。他的足尖后面是三个蹬踏出来的楔形脚窝。鲜血从他的胸膛流淌下来,洇红了一小片黑色的土壤。

    厂部办公室里,梁生福惶惶地踱步。两只手掌左一下右一下,被他拍得噼啪作响。他把头一扭,就偏向了严玉桂:“你说,发生了这种事,叫我们咋向上级交代呀,叫我们咋向家长交代呀?”严玉桂的后脊梁紧紧地贴在椅子背上,两只胳膊撑着,双手推桌面,低头不语。忽然间,他的两腮颤抖不已。“立即召开党支部委员会,专题讨论此事,一定要作出个正确的决定来。”他咬着牙说。党支部委员会简短而激烈。支部委员粮库保管胡澄有些沮丧,拖沓着他那独特的长音说:“这是个大事故呀……”胡澄一向很自豪,经常以刚直忠义自居。据说胡澄的胡姓,来自东夷一支以青身白头突鹕为图腾的部落,胡澄的三十八世祖是宋朝因刚直忠义名昭史册的胡铨。绍兴八年,秦桧主和。胡铨认为“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凌夷,不可复振”,便上书皇上乞斩秦桧。秦桧闻之大怒,便以“狂妄凶悖,鼓众劫持”之罪将胡铨流谪二十二年。

    听了胡澄的话,严玉桂太阳穴上的青筋蹦了好几蹦。胡澄还要说什么,就被团支部书记二棉袄打断了。二棉袄说:“老胡,你只提及了事物的一个方面,你咋不提及事物的另一个方面呢?依我看,那个方面更重要,更有意义,更是我们所需要的,更是我们所提倡的。那是什么呢?那就是英雄主义,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这是榜样,光辉的榜样。我们失去了一个英雄,但我们却得到了一个光辉的榜样。失去了一个英雄,人们容易看得到,但是我们得到一个光辉的榜样却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严玉桂把忧郁的脸庞转向二棉袄,目光逐渐闪烁起来,炯炯有神,就说:“说得对。大凡事物总是由两个方面组成的,那就是好的一面和差的一面。好的一面更有意义,更加重要。我们是应该总结一下了,总结一下周树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青年。我们应该看到,周树众同志是继金训华之后,从知识青年当中涌现出来的又一个先进人物。这一点是肯定的,而且必须肯定。你们不是已经注意到了吗?他来厂之前,在修路连修路,他卸车、挑土,磨破了肩膀和手掌,那是因为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他来咱们面粉厂之后,和同志们一起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进步很快。打井那件事,你们一定还都记得吧?那个催人泪下的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今天又是个生死关头,他想的是什么呢?他想的是同志们的安危!在死亡面前,他勇敢地扑了上去,这是舍己为人的精神。他的这种革命英雄主义行为,必将成为推动、鼓舞和激励我们前进的巨大力量。周树众的一生,是完全彻底地为人民的一生,他的头脑里只有同志,只有他人,没有自己。我们要完成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逐步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就要培养千百万个周树众这样的一心为民一心为公的共产主义新人。这样的人,就是毛主席所说的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周树众最爱读毛主席的书,正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哺育了他,使他能够迅速地成长为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兵团战士。毛主席说过:在中国,这类英雄人物何止成千上万,可惜文学家们没有去寻找他们。现在,手榴弹的一声爆炸,把一个英雄人物推到了我们的面前,我们难道还看不见吗?我们要抓住这一英雄典型,进行广泛的宣传,教育我们的知识青年,也教育我们这些在解放战争中成长起来的老同志,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永远忠于党和人民的革命事业,争取做一个一心为民一心为公的优秀的兵团战士!”

    哦,哦哦。严玉桂不愧为优秀的政治工作者,他以他雄辩的口才感动了所有的党支部委员,他以他深邃的思考统一了所有的党支部委员的思想。党支部一致地通过了学习周树众争当共产主义新人的决议。

    周树众的事迹和党支部的决议,被严玉桂连夜报送到了团党委,团党委旋即作出了决定:追认周树众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授予烈士称号,在总场东山那片柞树林里开辟烈士陵园,修筑宏伟的烈士墓,雕刻烈士英勇献身的雕像,供人们每年瞻仰和悼念。团党委还发出号召,要求兵团战士积极开展向周树众同志学习的活动,掀起一个比学赶帮超的热潮。

    柳黪细心地整理了周树众的遗物。他留给人们的纪念物实在少得可怜,只有一只柳条箱,一套知青发放的黄棉袄黄棉裤和黑棉胶鞋,三套咔叽布蓝军便服以及两件白衬衣和两条灰秋裤。在他的炕头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套毛泽东选集和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翻阅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书页翻得卷了角,页边翻得黑黢黢的。

    在周树众的柳条箱里,柳黪还看到了三本牛皮纸封皮的日记本。柳黪轻轻地翻开英雄的日记,里面是用清秀的笔体记录的激动人心的话语。这些激动人心的话语在一瞬间化作了响亮的声音在柳黪的耳畔嘤嘤地回响:“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毛泽东时代的青年,要做百花中的一枝,团结同志共同进步。”声音是那么地清晰,好像人就在眼前……

    柳黪参加了周树众事迹巡回汇报团。他与周树众一起生活了三年,每巡回汇报一次,他就清晰地回忆起他的一件细小的事情来。他为周树众的英雄行为所震撼,他为周树众的真诚话语所感动。即使在四十年之后,他每当回忆起周树众的时候都为之感慨。而那时有些人好像已经不愿意提及他们了,即便提及,也好像他们是一群傻子,一群上当受骗的青年。然而柳黪不然,在他区区瘦弱的身体里和日渐萎缩的心目中,愈来愈坚定地认为,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那也是一个火红时代的青年人,最真实最壮丽最激情最青春最灿烂的无悔人生。这一点是任何人不能否定的,也否定不了的,抹杀不掉的。

    周树众的母亲,应邀来到了边疆小镇和这座小小的面粉厂。她受到了兵团战士的夹道欢迎。严玉桂跑上前去,用他那肥大稳重的大手,握住她那清癯的小手,说:“大姐呀,你是伟大的母亲,我要向你学习。你为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作出了无比伟大的贡献。我们奉献的只不过是青春和年华,而你奉献的却是你的宝贝儿子和他的生命。”

    如此完美地处理和解决了周树众事件,完全出乎严玉桂的预料。他的双眼异常明亮,再观看清晨的红日就觉得格外地灿烂,再聆听鸟儿在柳树趟儿里的鸣叫就觉得更加清脆。那一天,他连续接待了五个英雄学习团,累得他筋疲力尽。晚上九点钟,在送走最后一批学习者之后,他疲惫不堪,往办公桌上一趴就呼呼地睡着了,竟然还有梦。一群英雄阔步前行,而他走在了最前面,成了英雄们的领队。忽然队形变了,他仔细一看,他们站在了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舞台对面坐满了观众,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演唱。而他摇身一变,成为大合唱的指挥。指挥棒被他挥舞得上下翻飞,宛若狂风在大海上掀起的惊涛骇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