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华苍萝平躺在地板上，看着敞开的窗户外闪烁的星星。博苍坐在另一侧，背靠着墙壁，微微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但华苍萝知道他并没睡着：“博苍，《天工开物》里到底有什么，你知道吗？”

    “很多人都说，《天工开物》是记载世间最玄妙图纸的一本书，倘若得到了《天工开物》，参透里面的工具制作之法，就可以制作出天底下最精妙的工具。至于那件工具到底有何用处，我们并不知道。”博苍缓缓开口，并且睁开了眼睛。

    华苍萝说：“不知道工具的用处，即使它再精妙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我们人类，不是因为想要达成某种愿望，才会制作工具吗？”

    就像最初发明灯，是为了让光芒永不熄灭；发明飞机，是为了可以翱翔在天空；发明电话，是为了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都能听到想念的人的声音……而那本《天工开物》，我们连里面的图纸能够制作出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地去争夺呢？

    “我并不想要《天工开物》。”华苍萝觉得有些冷，拉了拉被子，“能够来到这里，参加这样的比赛，认识那么多人，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华苍萝说完，很快便睡着了。

    明天是《天工开物》之战的最后一天了，但谁胜谁负，华苍萝并不在意。然而有些人却一夜未眠，就那样睁着眼睛等待着天亮。

    当第一缕阳光照入角斗场，比赛的鼓声响起。华苍萝翻身起来套上衣服跑下楼梯，看到所有人都站在角斗场正中央的平台上等待。她急急忙忙跑过去：“我来迟了吗？”

    “没有，时间刚刚好。”夏洛辰安慰她。

    鼓上的新评审员是一只穿着白色西装的狸猫。它手握着一根黑色手杖，高耸的帽子被风吹得左右摆动，一双碧绿的眼眸望着台上的参赛者，姿态优雅地举起了手杖：“我是今天的评审员，也将参与最后决赛的评判。这场竞赛，我将呈上你们最想看到的东西——《天工开物》！”

    只见它的手杖在空中一点，无数片黑色羽毛坠落下来，在它正前方旋转聚集……待风将黑色羽毛吹散，一沓厚厚的棕黄色的书就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书，而是叠放而成的记录册。那些书从空中飞下来，一张一张翻页呈现在众人面前，上面精细的图画与标注，清晰地映入眼帘。

    华苍萝惊讶地发现，这些书上所记载的，很多都是我们已经熟知的工具，水磨、纺织机、船、弓箭……以现代科技来讲，这些图纸上的工具根本就是已经过时的东西，即使被制作出来，也比不上现代更先进的机器。

    “这是明代所著的《天工开物》，在这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还有一本。”夏洛辰最先开了口，他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那里面所记录的，是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见过的作品。”

    “是的。”评审员看了夏洛辰一眼，双手举向天空，只见所有在众人眼前飞舞的《天工开物》书册齐刷刷地飞向了评审员的手，那些书奇迹般地一本一本重叠起来，每重叠一本封面上的字就开始变化，当所有书都重叠在了一起，光芒瞬间绽放，只见封面上的“天工开物”四个字缓缓变化，变成了新的名称。

    “巧夺天工？”华苍萝最先开了口。

    评审员将书举起来：“是的，这才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今天，我让你们所制作的，就是从这本《巧夺天工》中挑选的四件作品，由你们自己独立完成。只有真正成功制作出了巧夺天工的作品，才有资格参加决赛，争夺这本书。”

    话音落罢，那本《巧夺天工》便顷刻飞到了华苍萝他们面前，轻巧地展开了书页。但是上面所记载的内容，着实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简直可以用瞠目结舌四个字来形容！

    这哪里是可以被制作出来的作品，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上面所记载的，全都是迄今科学根本无法实现的技术，尽管上面记载的工序十分详细，但华苍萝仍旧觉得难以实现。

    “逆转时间之钟？永动机？穿越空间之门？这……这怎么可能！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被做出来？”其中一个参赛工匠比华苍萝先一步喊出了声，他完全被眼前的图纸震惊到了，“这根本就是无法存在的！”

    评审员并不想听到一个工匠连梦想都没有，还在耳边咋呼乱叫。它已经站回了鼓上：“诸位参赛者，请你们尽快挑选作品，并在日落之前完成它，比赛开始！”

    华苍萝和其他工匠仍处在震惊状态，只有夏洛辰率先做出了选择，他挑选了逆转时间之钟，并且取走了它详细的制作流程和设计图纸。

    华苍萝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真的能够制作出逆转时间的东西吗？”

    “可以逆转时间不是很好吗？”夏洛辰难难地开口，“至少那样，就可以弥补很多遗憾。”

    尽管这次比赛实在离谱，但为了最后的胜利，大家仍旧挑选了即将制作的作品，将制作流程和图纸拿回了工作台。华苍萝选择的是“永动机”，她记得在热力学体系建立后，人们通过严谨的逻辑证明了永动机是违反热力学基本原理的设想，1775年法国科学院通过决议，宣布永不接受永动机，从此之后就少有永动机研究者了。

    她几乎花了半天的时间来分析图纸上所阐述的设计原理，博苍也站在她身后陪着她一起看。当看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正欲开口，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句：“我做好了。”

    什么？她一下子抬起头，看见夏洛辰的工作台上竟出现了一座两米多高的巨大摆钟。只是上面的时针和分针并未走动，摆钟下方的摆锤也处于静止状态。

    他真的做出了逆转时间之钟？

    2．

    “将一切初生退回最初，让种子重新埋入泥土，这一刻，时间将被逆转。”夏洛辰并没有把摆钟交给评审员，而是优雅地走到它旁边，打开了下方的玻璃罩，取出发条轻轻转动。原本静止的摆锤忽然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然后竟然左右摇摆起来。

    整个角斗场的地面都开始震动，夏洛辰微笑着重新直起身，细长的手指触碰到了摆钟的时针，时针逆时针转动起来：“回到我想回去的那一天……”

    他的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周围原本趴在栏杆上观看比赛的人纷纷后退，飞起的陶鸟退回了树枝上，脚下爬行的蚂蚁放下了背上的食物，角斗场所有屋顶上的瓦片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卷上天空，甚至连繁茂的树木也开始缩小，盛开的花朵收拢了花苞，地面的石板变回了泥路，原本被重新修葺过的墙壁逐渐变得破败，爬满了藤蔓、青苔……

    华苍萝呆呆地站在原地，那些一同前来参加比赛的工匠竟然都消失不见了，连评审员也不在眼前。她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天空是灰暗的，远处传来的一阵阵悠扬的琴声让她一下子怔住了。这是一座古宅的后院，雨丝落入前方的水池里，漾开一层层涟漪。在水池的尽头，有一座暗红色的亭子，在那亭子中坐着一个男子，青丝及腰，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曲声轻盈，如同天空飘落的细雨。

    一曲毕，他并没有抬头，却似乎知道有人站在水池对面：“你来了吗……”

    华苍萝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男子等了许久并未等到她开口，便轻抬眼帘，嘴角漾开一丝温暖的笑：“夜寒风冷，为何要站在岸边受冻？”

    他没有问她来自哪里，也没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而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轻描淡写，好似那落入水池的细雨，温润透心。

    “你是谁？”华苍萝脑海一片混沌，只是怔怔地盯着他。

    那男子轻轻起身，握着一把红纸伞从亭子里走出来。他走到华苍萝的面前，抬手轻轻抓住她冰凉的手放到嘴边，哈了几口气：“婲儿睡蒙了吗？连哥哥也不认得了。”

    华苍萝惊得倒退两步看着他：“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天工开物》角斗场吗？其他人呢？评审员在哪里？博苍呢？”

    那男子怔了怔，睫毛上的雨珠微微颤动了一下：“婲儿，我便是博苍啊。”

    周围的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华苍萝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难道夏洛辰的摆钟真的逆转了时间，让她来到了博苍生活的年代？她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望着这片除了月亮便再也没有任何熟悉感的土地。

    男子带着她去了一座阁楼，让她好好休息。阁楼四周是只有半米高的篱笆，院内种着一棵桃树，花开正盛。屋檐下挂着一排红纸灯，上面有新鲜的笔墨痕迹，大概是不久前所写，内容均是祈福之言，唯独左下角的几个字让她怔住了——唐·开元三年博苍。

    那个陌生的男子真的与她的古魂之师有着同样的名字……可是博苍与眼前这男子的相貌并不相同，而且在她的记忆中，博苍是一名出色的工匠，擅长制作人偶，可是眼前这个男子双手干净修长，并不像长期使用刀片雕刻模具的人。

    推开阁楼的门，眼前出现的场景让华苍萝再次怔住了。在所谓“她自己”的屋子里摆放着许多制作人偶的精细零件，两边的架子上都是制作工具，书桌上堆满了图纸，图纸上不仅完整地画出了人偶的制作过程，还有精确的尺寸比例。华苍萝整个人都僵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一直在摆弄这些东西。”男子微笑着说，他从书桌的杂物堆中抽出一张画满线条的图纸，“虽然是女孩子，却同男孩子一样热衷于这些东西。还说待哥哥高中状元，便将一个能说话、能弹琴、能自由行走、能像人一样做各种事情的人偶送给我。虽然是玩笑话，但哥哥依旧很高兴。”男子微笑着说，“谢谢婲儿。”

    男子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妹妹，甚至将妹妹居住的地方让给她住，这让华苍萝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夏洛辰制作的东西真的令时间逆转了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只要睁开眼睛，就能醒过来？

    那个与博苍同名的男子每日清晨都会进宫去，殿试开始前，这些新的进士必须进宫学习礼仪，无论今后是否及第，他们全都要留下来做官。到了下午他才会回来，而华苍萝则在阁楼或院中寻找线索。

    偶尔她会遇到一些府上的小厮、下人，但她没问几句，他们就唯唯诺诺地下去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真的是唐朝开元年间，而自己确实经历了时间逆转。

    华苍萝回到阁楼，看着满桌的图纸，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头：“难道就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吗？”

    她正抱怨着，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几个侍卫从外面冲了进来，直接将她从椅子上抓起，带了出去。这几个侍卫并不是府邸里的人，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就被重重地推倒在地。

    周围跪着的都是府上的下人，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害怕得全身哆嗦。

    对面的拱门外，一个一身青衣的男子缓缓跨了进来。

    华苍萝抬起头看过去，那是一个身体颀长、肤白如玉的男子，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所有人：“都带回去！”

    侍卫们立刻上前将地上的人拖起来，押出了门外。

    华苍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紧紧盯着那下命令的青衣男子。青衣男子冷漠地瞥了她一眼，随即长袖一拂，离开了。

    他们被关在了一间柴房里，脚下铺满潮湿发霉的木屑。周围几个下人见那些侍卫走远了，便说起话来。

    华苍萝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将他们抓来的那个青衣男子竟是当今最受宠的宰相杨国忠。他虽为宰相，却对人民疾苦漠不关心，只喜欢玩弄政权、发展势力。为了笼络人心，排除异己，他已经陷害了许多忠良。

    华苍萝心中大骇，她还未想到回去的办法，难道就要被这里的人砍了脑袋？

    “那人抓我们做什么？”她立刻询问道。

    年纪稍长的管家轻叹一声，说：“宰相想让小姐您给他做一个人偶献给皇上，讨得奖赏。小姐的手艺得了祖宗真传，是整个唐都里最好的。前几日宰相来府上的时候便向大人提起过此事，但是被大人拒绝了。”

    “得了祖宗真传？”华苍萝愣住了，“你们小姐如此厉害？”

    那管家像看傻瓜一样看着华苍萝：“小姐您怎么了？”

    3．

    华苍萝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看守的侍卫忽然走进来，直接拖起华苍萝就往外走。那个青衣男子正背对着她望着远处一片竹林，听到身后的声音便转过了身。

    华苍萝已经知道眼前这青衣男子便是宰相杨国忠。只见他满脸淡漠，一只手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长玉：“听闻博苍有一妹妹名博婲，能够制作天下闻名的人偶，巧夺天工。本官今日来此是有一请求，七日后是陛下寿辰，本官想求姑娘制作一人偶，要能动、能言、能歌、能舞，好让我献给陛下，得些赏赐。姑娘若是肯做，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你哥哥今后的仕途也必定一帆风顺。”

    “七天根本做不好一个人偶。”华苍萝开口拒绝道，“而且我也不会为一个献媚的人制作人偶。”

    杨国忠眉头一皱，随即长袖一拂。几个侍卫从屋子里拖出三男三女，均是年纪尚幼的下人，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刀把他们砍死了！

    满地的鲜血刺痛了眼睛，华苍萝呆呆地站在原地，只听到杨国忠留下一句话：“婲姑娘，博府对我而言便是家中后院，杀几个人易如反掌。你比你哥哥聪明，知道应当怎么做。七日后，我会来取人偶，你若是交不出，我便让你们整个博府从此消失。”

    傍晚，博苍回了府，管家引他到书房告知白天发生的事。

    听完管家的话后，他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华苍萝所在的阁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对不起……哥哥不在，让你受了惊吓。”之前杨国忠曾提出要求，让妹妹制作一个人偶，当时博苍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并不要紧，便委婉拒绝了，却没想到他竟然硬闯博府，还杀了人。

    见华苍萝一言不发，博苍便弯下腰来，柔声细语道：“明日我们就离开长安，哥哥陪你去江南，带你吃桂花糕。”

    “你不参加殿试了吗？”华苍萝一怔。

    “婲儿平安无事，对哥哥而言比什么都重要。”博苍垂下头，笑容里带着一丝温柔。

    那一瞬间，博苍的容颜与夏洛辰重叠，同样的微笑，同样的温和，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张容颜，却穿过时间与空间，重叠在了一起。

    华苍萝最终决定留下来，制作杨国忠想要的人偶。一方面，是因为她需要查明自己来到此处的原因，到底是时间逆转了，还是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另一方面，她看到博婲阁楼的桌上摆满了人偶图纸，或许在杨国忠第一次威胁博苍的时候，他的妹妹博婲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一直在制作人偶，以便帮助博府渡过危机。

    为了找到博婲一直在制作的那个人偶，华苍萝几乎翻遍了整个博府，包括一些许久未曾打扫过的屋子。厨房、客厅、卧房……几乎每一个地方她都走过，但都未发现人偶的踪影。不过幸运的是，最终，她在一间废旧书房里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偶。

    那间书房位于后院的角落，里面的东西都蒙了灰尘，一些图纸散落在角落里，有些已经发了霉，上面的墨迹被雨水冲刷，晕染开来。

    角落里躺着一个只完成了头部和四肢的人偶，他的长发遮住了面孔。

    华苍萝走上前，轻轻拂开人偶的长发，当它的容貌映入眼帘，她惊得后退数步：“博苍？”

    那人偶竟有着和博苍一模一样的容貌。

    等等，这些衣服……

    华苍萝俯下身去，发现博婲为人偶准备的衣服竟与初见博苍时他身上所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真的是时间逆转后的时空吗？还是一个完全迷失的世界？一千多年，博苍明明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只是一个人偶！而那个完全陌生却将她视为妹妹的男子，又是什么人？为何他的名字叫博苍？

    脑海有无数个问题闪现，但是此时此刻，华苍萝能做的只是跪坐下来，轻轻用手触摸人偶的面孔。在这陌生的世界，在这陌生的空间，唯独它是熟悉的。

    她将人偶从废旧书房里搬了出来，摆到了自己的阁楼里。

    她开始重复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仔仔细细擦干净人偶身上的灰尘，勾画新的图纸，并将零件组装上去。只是这一次，她仿佛不是在制作一个人偶，而是在创造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想制作博苍，制作一个哪怕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但至少可以从他身上体会到真实感的博苍。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专心制作着各个零件。

    杨国忠的线人传了话，告知他华苍萝开始制作人偶了，他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稍微吓一吓还是有用的。”

    七天时间很快过去了，这天杨国忠亲自来取人偶。

    华苍萝推开门，一个长发玉冠的男子缓缓从她身后走出。藏青色的外袍，雪白的内衫，清秀的脸庞上有一双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睛，他跟随着华苍萝一步一步走出屋子，让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

    杨国忠脸上带着极致的惊喜之色：“这，这竟然是人偶？这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了他，必定令陛下的寿宴大放光彩！”

    华苍萝一言不发，她微微转头看了人偶一眼，人偶竟也转过头看着她。

    “带他走。”杨国忠细细打量一番之后，欣喜地吩咐身边的手下。他原本打算就此离开，却想到了什么，一把伸手抓住华苍萝：“你果然是个天才，今后若是为我所用，一定能制作出更奇妙的东西！跟我走！”

    华苍萝大惊，拼命挣扎，却发现杨国忠的力量大得可怕，根本无法挣脱。她害怕极了，拼命拍打着他的手臂。

    就在这时，刚从宫中回来的博苍从院子外冲进来，护在华苍萝身前：“宰相大人！这是博府，您身居高位，如何做出强抢民女之事！”

    博苍一声呵斥让周围安静下来，原本拽着华苍萝手臂的杨国忠微微松开了手，他目光冷冽地看着博苍，随后直起身，长袖一拂，说：“回府！”

    “宰相，那小姑娘我们不带回去了吗？”一个随从小声问了一句。

    杨国忠并未回答，而是重复了一遍：“回府！”

    “是，是……”

    他并不会因此善罢甘休。

    这是杨国忠离开后，华苍萝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

    但是她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做。原本她想开口将这事告诉身边一直护着她的博苍，却不料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别怕，哥哥会一直保护你。”

    4．

    阳春三月，天气渐渐回暖，华苍萝坐在窗前，听着外头传来的消息。坊间谣传宰相从仙人处得一人偶，能动、能言、能歌、能舞，在皇上寿辰当日，献歌一曲，引得百鸟朝凤，仙鹤飞旋。

    宰相称，这人偶还会弹琴，琴声绕梁三日仍不消退。皇上不信，便令他三日后带着人偶到云德宫献曲。

    华苍萝觉得奇怪，她所制作的人偶虽然会弹琴，但纵然是世间再美妙的琴声也不会绕梁三日不去。杨国忠有什么胆量敢对皇帝做出这样的保证？

    就在她觉得疑惑的时候，管家急匆匆赶来，焦急地对华苍萝说道：“小姐！走，赶紧走，前门围了好多官兵！”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看见几个下人跌跌撞撞地朝后面走去。

    管家顾不上收拾东西，带着她随着人流朝后门跑去。怎料打开后门，外面早已有另一批官兵守在那儿。看见躲在后面的华苍萝，他们便蜂拥上前将她拖了出来：“姑娘，宰相请你去府上一坐。”

    这根本就不是请，而是强迫！华苍萝哪里来得及说一个“不”字，就被他们硬拽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她被关在了宰相府的一间屋子里，外面守着两个官兵，完全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国忠想要制作别的东西，所以抓了她吗？那博苍去什么地方了？如果他从宫中回来知道她不见了，会有多着急！

    或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受了惊吓，她靠着墙壁，渐渐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见外头守门的两个士兵正在聊天，其中一人说：“今晚300多个进士都会死。”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近日朝中一些进士对宰相颇多非议，宰相趁献人偶之际，将所有进士引入宫中，关在狭窄的宫中地下室，令他们不断吹笛弹琴，假装是人偶弹奏的琴音绕梁三日不绝，最后，要把他们活活饿死在那儿呢。”

    什么？华苍萝一激灵，清醒了大半。

    杨国忠要杀光所有进士？博苍……博苍也在里面！

    她猛地意识到情况不妙，拼命推门想要冲出去，却被守门的士兵狠狠骂了几句：“吵什么，吵什么！给我安分点！小心大人回来砍了你的脑袋！”

    华苍萝浑身冰冷，恐惧不已，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发现屋子南边有一个容一人通过的通风口。她立刻挪动柜子，踩着柜子爬上通风口，逃了出去。

    宰相府四处都是官兵，她认识路，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遇到人就躲进灌木丛里。就这样一直跑了一个多时辰，她终于找到了一扇后门，逃了出来。

    她好不容易跑回博府，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连一个人都没有。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寻找，连柴房都找遍了，却仍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天渐渐亮了，华苍萝累极了，蜷缩起来蹲坐在博府门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不知道该怎么去寻找博苍。

    而此时的博苍，与一众进士一起被关在阳承殿的地下室，四周都是密封的石墙，唯独从上方的通风口照进一缕阳光，给里面的人带来一点温暖。

    四周是缠绵的乐声，有笛音，有琴鸣，乐声中夹杂着绝望和恐惧，好像夜莺在午夜哭泣。没有一个人可以从这里出去，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死亡。

    地下室连接着冰窖，冷气不断涌进来，让进士们瑟瑟发抖，直至一个一个倒下。

    博苍用尽全力靠近通风口，那里有一扇铁栅栏，从外面上了锁。他可以看见外面，却无法出去。

    而此时此刻，他很想回到博府，回到妹妹的身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乐声越来越轻，到最后只剩下哭泣和哀鸣。

    博苍已虚弱无力，他缓缓垂下眼帘。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忽然探过铁栅栏，缓缓抚上了博苍的脸。博苍用尽全力睁开眼睛，看到是华苍萝做的那个人偶。

    那个人偶是如此真实，透彻的眼眸望着他，那目光仿佛可以直达他内心深处。

    他期盼人偶能够做些什么，却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这样，他靠着栅栏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直到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他伸出了手，轻轻覆上人偶的胸口：“回去吧。”他的声音无比虚弱，却分外坚定，“替我照顾她，一直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他的手滑落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原本蹲着的人偶已经站了起来，阳光照进他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华苍萝不知道自己在博府门口坐了多久。忽然，她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心猛地一阵抽痛，仰起头时，看见路尽头的青石路上缓缓走来一个人。那人像博苍，却又不是博苍，他有着与博苍完全不同的面容，身上却透出与博苍一样的气质。

    当樱花散落时，周围的场景迅速变换。屋顶上的瓦片重新堆砌，茂盛的树木渐渐缩小，盛开的花朵收拢了花苞，脚下的泥土变回水泥地，爬满了藤蔓和青苔的墙壁渐渐变作崭新的高墙。

    华苍萝已重新回到了《天工开物》角斗场，而远处夏洛辰所做的逆转时间之钟也停止了摆动，静静地立在那儿。

    一直模糊的历史渐渐变得清晰，过往的画面仿佛随着风从遥远的天际飞来，呈现在面前。华苍萝看到了一段久远的过去，关于博苍，关于第一颗魂灵石。

    古魂之师博苍，从来都只是一个人偶，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只是他拥有了世间最伟大的魂灵石，来自真正的博苍，那个历史上被卷入“360名进士被害”事件的进士。公元731年，唐朝开科取士，360名进士被奸臣陷害，关入宫中地下室，吹笛弹琴，被以“妖怪声响”诬奏。皇上请张天师施法，张天师不敢违旨，致使360名进士命丧黄泉。

    进士博苍之妹博婲所做人偶同一时间从宫中消失，宰相杨国忠派数万官兵寻找，无果。

    后人有见过此人偶者，嗟叹：“巧夺天工，举世无双。”

    5．

    “我以为可以回到过去……”夏洛辰一直望着已停止摆动的钟，声音听不出情绪，“到头来，《天工开物》不过是一场梦。”

    有多少工匠追逐着它，以为它可以制作出世间所不能及之物，却仍旧只是一些可笑的玩意儿而已。逆转时间之钟根本无法逆转时间，改变历史，只不过让人回到了过去，重温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我说得对吗？”夏洛辰抬起头来，看着华苍萝。

    华苍萝整个人僵住了，她看着面前的夏洛辰，他的容貌与真正的博苍的容貌并不相似，却仿佛拥有相同的灵魂，令人无法分辨。

    夏洛辰微微上前一步：“那一日，我在皇宫地下室死去，精魄栖身于一件雕花木偶之上。井外的烈日烤灼木偶的身躯，暴雨让它的身体不断腐烂。数年后，有一个孩子落入井中，我教会他制作人偶之术，并将自己转移到了新的人偶身上。只是那孩子技艺不精，新的身体走动艰难，容易散落。之后我辗转收了多位徒弟，其中一个便是偃师。偃师是我所有徒弟中能力最为出色的，他为我塑造了崭新的身体，我借助它出去寻找妹妹博婲，却始终未曾找到。就这样又过去了百年，那时我知道她早已死去……”

    但是他并不甘心，他开始不断地寻找，不断换新的躯体。直到一日，偃师告诉他，《天工开物》之战即将开始，这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寻找到了一个能力出众的少年，那少年便是夏洛辰。他让偃师传授夏洛辰技巧，并亲自教他制作世间最精妙的人偶。夏洛辰并未让他失望，制作出了一个与夏洛辰自己拥有相同容貌的出色人偶。在这之后，他便用人偶的身躯，以夏洛辰的名义生活在这世上。

    而夏洛辰自己，则仿佛才是一具人偶一般，时常隐藏在他身后。

    《天工开物》之战并不难，他一连胜了数次，觉得有些枯燥乏味，却没有料到遇到了华苍萝以及她的古魂之师——博苍。

    那是他时隔千年，再次见到他。而此时，自己早已不再是博苍，而那个人偶却代替了他，拥有了他的名字。

    他以为他所守护的人便是博婲，因此对华苍萝多加照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察到，华苍萝只是华苍萝而已，与博婲没有一点关系。于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为《天工开物》之战做准备，他要赢得比赛，得到《天工开物》，并按照里面的图纸制作出逆转时空之物，回到过去。

    却没有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当梦醒时，一切又恢复了现实的模样。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存在，就与这世界一同消失吧。”夏洛辰缓缓取出一枚黑色尾戒，戴在了手指上。

    一瞬间，天崩地裂，阳光泯灭，整个天空一片昏暗。博苍将华苍萝护在身后。只见天空垂落下密密麻麻的铁链，与地面的夏洛辰缠绕在了一起。铁链蹭破他的衣衫，露出了他手肘之间的球形关节。

    但他完全不在意这些，就这样带着那些铁链一步步朝华苍萝走来，眼眸里映着她与博苍的身影。

    这一刻，华苍萝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口一紧，仿佛有无数话语要从心底深处涌上来。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博苍牵着自己的手缓缓松开，他走向了对面的夏洛辰。

    华苍萝焦急地开口说道：“你要做什么？”

    “保护你……”博苍转过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保护我，你只是——”华苍萝想说，你只是一个人偶，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她想起曾经的梧桐就这样一直保护着她，一次次站起来，只为守护在她的身边。

    而现在，博苍附身在梧桐身上，借助他的身躯，做他一直在做的事。

    夏洛辰一直都是强大的，他佩戴了黑色尾戒后，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把整座角斗场震倒。那些参赛者驱动自己的工具想要阻止他，却都被他击退了。唯独博苍一直与他对抗。他一次又一次被打倒，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挡在华苍萝的前面……他是那么倔强，化作盾，化作护心镜，为她挡住所有攻击。

    “博苍，博苍——”华苍萝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几乎失控的夏洛辰听到她的喊声，突然怒气冲天：“我才是博苍！他只是一个人偶，根本什么都不是！”一瞬间，他手中的铁链狠狠击打在了博苍身上。

    这一刻，华苍萝竟用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速度冲到了夏洛辰的面前。她睁大了眼睛，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高声说道：“他不只是人偶！他是我的师父，我的朋友，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夏洛辰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不是工具，他在我这里！”华苍萝重重拍了一下胸口，“他在我的心中，他是活生生的！”她是那样坚定，“而你，对偃师，对真正的夏洛辰来说，也是活着的！你是他们的师父，是他们的家人！”

    “家……人……”夏洛辰因这个千年来未曾听过的词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她，无数记忆中的画面在眼前展开。

    他想起自己还是花雕人偶时，第一次教会男孩制作工具，男孩露出了笑容；他想起偃师制作了一个出色的作品，得到赞扬，激动不已；他想起夏洛辰为他制作了新的栖身人偶，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他想起了一直以来他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他从死去以后便一直固执地寻找着妹妹博婲，那么执着，却忘记了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人……

    夏洛辰身上的铁链在这一刻破碎，漫天乌云刹那间消散，无数光芒倾泻下来，笼罩着大地。

    鼻尖有一缕荧光飘过，华苍萝仰起头，她看到一个帅气的男子缓缓从人偶身上脱离，悬浮到了空中，长发随风而动，剔透的眼眸折射着阳光。

    华苍萝就这样看着眼前脱离了禁锢、绽放出温柔笑容的他，他与梦境中博婲的哥哥一模一样。

    他轻轻抬起手，温暖的手掌覆在她柔软的头发上。

    “谢谢你……”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化成无数荧光漫天飞起，从华苍萝的眼前、发丝边飘向了天空。

    在我们身边，或许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是温柔的，默默无闻的，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会来到你身旁，分享你的快乐与悲伤。而我们，常常习惯了他们的温柔，习惯了他们的默默无闻，对他们视若无睹。

    当我们追逐遥不可及的梦而累得筋疲力尽时，回过头去，他们仍在原地等着。

    6．

    天空是无瑕的蔚蓝色，白云仿佛漂浮在海面上。列车在海面缓缓驶过，涟漪荡漾。

    华苍萝靠在红褐色的木窗边，手中平躺着一本《天工开物》，上面记载着平凡的人类从世界诞生之初直至今日所创造的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工具。尽管那些工具对于现在拥有高科技的人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在久远的过去，人们依靠它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列车将他们送回了自己的世界。当华苍萝跨出车门时，天空已昏暗一片。道路两旁的店铺都亮起了灯，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博苍跟在她身后，往回家的方向走。

    华苍萝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她仰头看着天空，忽然开口问身后的博苍：“那个时候，夏洛辰为什么会消失呢……他明明已经留在这个世间这么久了。”

    身后的博苍沉默了许久才说：“或许是因为他与这个世界已没有了羁绊。”

    “那你呢？是不是有一天，当你与我没有了羁绊，也会消失不见？”华苍萝转过身来，眼眸里映着灯光，熠熠生辉。

    “我会像它们一样……”他轻轻抬起手，指着一望无际的天空，那里悬挂着一弯新月，“一直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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