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城里去-半截带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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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被调到食堂工作,不是因为会烧菜,而是因为人老实本分。食堂前任主任因为顺手牵羊,还贪污倒卖粮票,被抓进去判了刑。

    领导找我父亲谈话:“会不会掌勺?”

    “是说烧菜吧?不太行,嘿嘿。”

    “会不会洗菜切菜?”

    “不太在行。”

    “不会偷东西吧?”

    “这个,可以肯定不会,嘿嘿。”父亲笑着。

    “那就行,明天你就去食堂上班吧。”

    父亲在车间干活,连续五年评上工作积极分子,还成了党员。负责职工福利的副厂长把父亲带到食堂的仓库,里里外外讲了一圈,最后把一辆负责采买拉货的三轮车交给了父亲。

    父亲便骑着三轮车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骑着三轮车去菜市场买菜。每次总要装满满一车,再“吭哧、吭哧”蹬着,骑到厂里。很重!要管全厂两百号人吃饭呢。

    一身腥臭味的父亲骑着三轮车回到黄府巷小弄堂歇息的时候,总会引来一群小孩爬上爬下,争抢着坐车,嘴里学着汽车的喇叭声“滴滴、滴滴”,比划着开汽车的样子。家长见了,往往就训斥:“下来,快下来,弄坏了,赔得起吗?”

    有邻居过来,面带疑惑,问我爸:“老杨,怎么改行了,去食堂工作了?”

    “是啊,是啊。”父亲总是笑嘻嘻地回答。

    “真是命好啊。好,好,食堂干干,油水足啊。”

    左邻右舍都羡慕。那种羡慕的样子,放在当下说,就如同挤进了公务员队伍。那个年代,物资短缺,农副食品紧张,菜篮子成了每一个家庭最棘手的大事。邻居的意思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啊,那个,总归好处多多——话里有话,话外有音。

    父亲依然“嘿嘿”笑着,不加任何辩解。

    可不是吗?我们家那个时候,一日三餐相当窘迫。时常是这么一种样子:父亲刚领了薪水那几天,晚饭时家里的饭桌上会看到一碗红烧肉或是一盘小杂鱼之类的荤菜。过了一旬,就只有蔬菜了,豆腐干啊,大白菜啊,这样还算可以的。再过一旬,桌子上常常就只有一盘咸菜了。早上,泡饭就咸菜,中午红薯米饭就咸菜,或添个咸菜汤;晚上还是一盘咸菜,只是就剩下小半盘了,菜少,盘就显得大,那只白瓷盘看着空落落的。

    家里有三只咸菜缸,每当没有钱买菜的时候,父亲总会从咸菜缸里捞出几把咸菜,房间里便弥漫着一股酸溜溜、臭烘烘的咸菜味,且弥久不散。咸菜都是自家腌的,常年不断。

    “怎么还是咸菜啊,这股子味道,闻了就想吐!”我时常这样向我爸妈“抗议”。

    这时,父亲会说:“过两天发了工资,就能买些肉,叫你妈好好烧碗红烧肉了。”

    “那要等到哪一天啊?”说这话时,我的嘴巴里已满是口水。

    “快了,快了,再忍忍。”

    “难闻死了,我不吃了!”

    半夜里我饿醒了,忍不住悄悄到厨房间盛了碗冷饭,倒几勺酱油、一勺猪油,三两下一拌,“呼啦啦”地就下了肚。第二天,母亲发现猪油缸里的猪油有一个勺坑,就问:“怎么又偷吃油啦,就这么一点油烧菜用,省着点吧,小祖宗!”

    要说现在,我父亲有幸调到食堂工作,家里的饭桌上多少会有一点改变吧?不见得,在当年的那个年代,黄府巷的弄堂人家,到夏天往往是这样一道景观:当热辣辣的太阳一落,各家便会出来往弄堂地上泼一圈水,一俟水干,家家户户把小板凳往家门口一摆,就准备着坐到弄堂里吃饭。吃饭的当口,左邻右舍爱串门,还总端着个碗,一边吃饭,一边串门。

    “哎,我跟你说啊,阿林家的闺女谈上对象了。”

    “听说男的是从部队里下来的,在食品烟糖公司工作,还是个当头头的。”

    “哦,阿林家这个闺女看不出啦,老鼠掉米缸了,命真好。”

    这样家长里短、东拉西扯,闲聊着忽然会把眼睛扫到小板凳上的盘里碗里。“哎哟,还有鱼啊,真会过日子,我们家那两张鱼票老早就用掉了。”

    “是啊是啊,你尝尝……”

    “我尝尝?不好意思了,你们家这个烧法,味道肯定好。”

    夹上一筷,咂几下嘴巴,连声说:“好吃,好吃。”顺便着把自家老婆的厨房功夫又贬低一回。

    也有遇到很尴尬的:有小孩不懂事,见到人家在吃肉,上前蹭了一块,不过瘾还要,往往会被家长拖到屋里打屁股。“嘴巴这么馋,长大了肯定不是个好货。”听着这样的责骂,大人心里都不太好受,再给一点吧,自家的肉才一小盏;不给吧,这一声声的哭,真挠心。

    弄堂里,比较喜欢串门的是大嬷。

    大嬷也算是黄府巷里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她是居委会的副主任,管理着弄堂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大到国家大事,比如最高指示下来,召集大家游行、贴标语、教大家喊口号;小到邻里纠纷、婆媳不合、分发老鼠药等等,事无巨细,一一管着。

    大嬷的思想觉悟很高。她家里贫穷,从小给人家做童养媳。这样的出身,自然深得上面的器重。派出所有人下来,穿一身蓝色警服,推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走街串户。那个时候大嬷总是陪在民警身边,从巷头走到巷尾,神情严肃,指指点点,向民警汇报着巷子里的情况。

    有一天,是夏季的傍晚,大嬷看见我父亲那辆三轮车的车板上还落了半截带鱼。那截带鱼很小,约莫两个指头那样宽,已经没有了下半段的尾部,身上的银色鱼鳞都没有了,闻着腥中带臭。大嬷绕着三轮车转了一圈,冷不丁叫了起来:“老杨啊,这条带鱼怎么回事啊?”

    父亲闻声急忙出屋:“哟,哟哎,是我粗心,落下了。”

    “粗心?这怎么可以,这可是公家的东西啊!”

    “是的,是的,都怪我不好。”父亲连连点头自责。

    大嬷还是不依不饶:“我看这样,你赶紧拿到厂里去。”

    父亲拿起那一截带鱼,闻了闻,说:“好像有点臭了。”

    大嬷眉头紧锁。“臭了!?”她顿了顿,越发严肃地发话,“臭了,也是公家的带鱼啊!”

    我妈从屋里跑出来,朝着我爸发火:“你这是怎么了,连大嬷的话也不听,磨蹭什么?快送厂里去吧。”

    父亲本来正在吃晚饭,此时赶紧放下碗筷,把那半截带鱼放在一个竹编的篮子里,上面盖上毛巾,就奔厂里而去。

    大嬷庄严伫立,目送我父亲出了弄堂。

    父亲提着半截带鱼出了弄堂,已是万家灯火时候,心里忐忑不安起来:这会儿把带鱼拿到厂里,没有人验收入库不说,关键是怎么解释这半截带鱼的来龙去脉?即使解释清楚了,这半截带鱼发臭了是谁的责任?唉,真是背运。而且问题是,现在拿着半截带鱼去厂里,说不定就成了自找麻烦的开始。运动时期,这种例子可是太多了。唉,这可怎么办呢?

    父亲这样想着,不禁放慢了脚步。在街上溜达了好几圈,还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计。就这样,一直到夜深后,父亲只好偷偷溜回家,把那截带鱼也带回了家里。

    走得一身汗水淋漓。

    “交了?”我妈问。

    “没有。”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爸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我妈,我妈觉得我爸言之有理,也跟着一筹莫展起来:“这可怎么办啊?”

    过了好半晌,我爸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对我妈说:“我看还是这样吧,用盐腌一下,弄成咸带鱼,或许还坏不了。”

    “对对,咸带鱼有点臭没事。”

    夜里,我爸妈把半截臭带鱼小心地洗了一遍,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再用盐腌上了。过了两天,正发工资,我爸拿油票买了半斤菜籽油,趁着夜深人静,热上油,把那几小段带鱼煎了一下,顿时屋子里充溢着一股子油香味。

    正忙着,突然间有人敲门,还直着嗓门喊:“老杨啊,还没歇着啊,忙什么呢?”

    我爸一听是大嬷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没忙什么,没忙什么。”

    “笃笃、笃笃”敲门声持续着……“老杨,你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我爸给我妈使了一个眼色,我妈意会地赶紧拿起灶台上那一小碗油煎带鱼,去了里屋。里屋是我爸妈的卧室。我爸机敏地把锅盖盖上。

    开门,大嬷进屋来就说:“哎哟哟,好半天才开门,到底忙什么呢?”

    “坐坐,坐。”我爸打着哈哈。

    大嬷说:“哪有闲工夫坐啊?这不,马上要召开党的‘九大’了,每家都要做一朵大红花,游行要用的。”

    我妈问:“要多大的?”

    大嬷说:“大小都可以,都是代表一颗忠心向着党。”

    交代了做红花的事,大嬷就走了,临出门,嘴里嘀咕:“烧什么呢,我怎么闻着有一股子油煎的味道?”

    父亲不敢接话,只搪塞说:“啊……也没烧啥,炒个咸菜……大嬷,慢走,慢走。”

    送走了大嬷,我爸急忙关上门,转过身来就问我妈:“带鱼呢?”

    我妈把我爸拽到里屋,指了指床上,床上平铺着的床单中间的位置鼓鼓囊囊的。我爸掀开床单,见到那一小碗还带着热气的油煎带鱼。

    我爸开心地笑了:“你可真会找地方!”

    我妈说:“我都急死了,找不到地方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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