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闻-良晤未几,离歌忽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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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夜里的寒星,散发着针芒般的死光。时光悄悄地流动,不知何处又传来了乐声。每个人都逡巡于自己的命运,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出没于无常的浮光掠影中。原来他就是那个出其不意拨转了她命运轮的人。他于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情感,怎样的一份羁绊?

    青槐黼帐君来日,绿柳潮平我去时,水国竟遮清曲里,家园无计锦帆吹。轻篌弱月今谁度,长笛横秋止自知。我爱羁怀如大阮,临风容易得相思。

    --柳如是《怀人》瞎子自称是来替一名妇人来送信的,丁慧生听了,慌忙请他进来,命他当着锦衣卫同知吴孟明的面讲述经过。

    秦瞎子称之前有名年轻妇人先后找他两次,给了五钱银子,并不算命,而是求他代写了两封信,并要求他在天黑后将第二封信送来检司。

    张岱忙问道:“先生肯定来找你代写信的人不是柳娘子吗?”秦瞎子:“决计不是。我记得柳娘子的声音,这位娘子年纪要大许多。”吴孟明拆开信一看,里面只有两行字:“今晚午夜子时,城北二十里花村大柳树,不见不散。”似乎是约情人幽会的口吻。一时不明所以,道:“那妇人可有说要你将信交给谁?”

    秦瞎子道:“没指名说要给谁,只说交给巡检司的官人。”

    张岱看了信,道:“难道这就是郑芝虎和白面约定见面的时辰和点?”

    丁慧生道:“怎么可能?如果这就是双方见面的地点,那妇人又是?她又怎么会知道?”

    吴孟明也道:“秦瞎子都说了神秘妇人不是柳如是。再说柳如是不是称才女吗,又不是不识字,何必另求秦瞎子代写书信?”

    秦瞎子也不知道众人在争论什么,忙道:“这里面的时间和地点,第封信中也提到过。”

    张岱忙问道:“那第一封信写的是什么?”秦瞎子道:“只多八个字:’带上一百金及陈锦,今晚午夜子时,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树,不见不散。‘”

    除了记得两封信的内容及那妇人声音外,秦瞎子目不能视,也讲不出更多情况。吴孟明便派人将他暂时安置在巡检司,日后作为关键证人来辨认神秘妇人身份。又派人去找那送信的小孩子,好确认到底是谁托他带信。

    本来已经能够肯定是白面师徒绑架了林雪,用她来要挟郑芝虎就范,然而秦瞎子送信及神秘妇人的出现,令迷雾再起--表面看起来,神秘妇人的两封信中没有提及郑芝虎的名字,似是跟林雪一案并无联系。但林雪案是官府目下手上唯一的一起绑架勒索案,两封信恰好出现林雪被绑之后,很难相信这仅仅是巧合。况且秦瞎子提及为神秘妇人代写第一封信,刚好发生在郑芝虎收信之前,算上路途消耗,时间高度吻合。而信由一名小孩子代送到青浦渡口,一则表明神秘妇人深涉事中,她本人不便亲自露面;二则可见她尚不知道郑芝虎来了巡检司,甚至可能不知道之前有人假冒陈子龙诓走林雪一事已然败露。

    张岱沉吟道:“秦瞎子代写的第一封信,很可能就是郑芝虎所收到的那封。”

    吴孟明连连摇头,道:“这完全说不通。如果神秘妇人送出的第一封信就是郑芝虎收到的那封,信中分明是勒索的语气,说明她是白面一方的。那么她又何必让秦瞎子送第二封信来巡检司呢?第二封信,是有意将今晚郑芝虎将去赴约的位置知会给官府,这不是暴露了她自己人的行踪吗?”

    丁慧生道:“这一定是白面等人的诡计,有意来扰乱官府视线,好让我们无从寻起。”

    张岱道:“且不说白面是否有这样的心机,单从时间来说,便足以证明信的内容是真。白面若要扰乱视线,大可以说明日子时、后日子时,时间充裕,对他不是更有利吗?”

    丁慧生道:“白面知道官府会派人监视郑芝虎,郑芝虎已经动身出发,他再送信说明日子时、后日子时,谁会相信呢?时间也许是对的,但地一定是假的。”

    吴孟明道:“也许这两封信根本跟白面绑架林雪一事无关。他们师徒要的是郑芝虎的命,但信中提出的条件却是一百金及陈锦,这全然对上。”

    张岱道:“这确实是一处重大疑点。而且郑芝虎离开时,还特意要求同知撤回通缉白面师徒的告示,或许他已经从信中提出的条件猜到事跟白面无关,真正的主谋是神秘妇人。”

    除了勒索条件对不上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神秘妇人的身份。白面徒中有识字的,如果要向郑芝虎开条件,根本不需要一个不识字的妇出面。除非真正操控一切的是神秘妇人。可如果要郑芝虎这样的人物范,她手中必须有人质,也就是说,是神秘妇人绑架了林雪,她要的金子和陈锦这个人,而不是郑芝虎的性命。

    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将交易地点透过秦瞎子泄露给巡检司呢?这不令她自己身陷险境吗?

    张岱一时也难以想明白究竟,问道:“陈锦又是什么人?该不会是昔袁崇焕手下的得力大将陈锦吧?听说大凌河失陷后,他已经投降了女人。”

    吴孟明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大凌河都司陈锦早已降敌。他人在辽东,这信里提到的陈锦,断然不可能是他,应该只是同名同姓罢。”蓦然“呀”了一声,失声道:“这个陈锦,还真有可能是那个投降虏的陈锦。”

    张岱不解地问道:“陈锦人该在辽东,冒险来松江做什么?难道他有么亲人在这里?”

    吴孟明道:“陈锦的亲眷已被尽数处以极刑,中原之大,再无他的念。但目下松江的确有一个人,值得他冒险走一趟。”陈锦是锦州人氏,跟随袁崇焕之前,曾是毛文龙得力助手,做过不违法走私的事。当年袁崇焕以尚方宝剑杀毛文龙,与海盗郑芝龙私通、私军械物资便是罪状之一。陈锦为主帅求情,当众力陈通盗走私是他人所为,与毛文龙无干。然袁崇焕深忌毛文龙,还是坚持杀了他,为了安定军心,声明不追究其部属所有过错,陈锦自认的罪名遂不了了之。此节故事,倒有另外一层含义--陈锦当年认识郑芝龙兄弟,私交应该不浅。或许他受女真人之命,南下福建,意图用旧情劝说郑氏兄弟背叛大明,甚至跟女真南北呼应,夹击中国。也就是说,陈锦来松江是为了见郑芝虎,他多半就藏身在其大船上。

    张岱听了吴孟明分析,深觉有理,道:“如此就能解释郑芝虎为何坚持不让官府插手林雪一案,他担心的是暗通陈锦一事泄露出去。”又猜测道:“会不会神秘妇人是陈锦的仇家,她有意如此,目的想让官府捉到陈锦这个大叛贼?”

    如此,就愈发证明白面师徒没有绑架林雪,也就能解释柳如是为什么肯主动跟景二离开,多半是她相信白面师徒清白无辜,又知道难以取信于他人,遂先赶去找白面当面求证。

    吴孟明却是不信,道:“如果真是陈锦,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踏上江南,怎么可能正好有仇家认出了他,又设下如此圈套呢?事情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张岱难以辩驳,只得道:“眼下离子时不过几个时辰,吴同知总该派人去荷花村看看,万一是真的呢?如果当场捉住郑芝虎和陈锦私通,岂不是大功一件?”

    吴孟明否认张岱的推测,其实自己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一会儿觉得白面师徒是祸首,一会儿觉得神秘妇人是主谋,凝思了一会儿,便道:“丁巡检,你立即动身出发,带人赶去荷花村埋伏。记住,一定要保住郑芝虎和陈锦性命,将他二人活着带回来见我。”

    丁慧生道:“就凭秦瞎子送来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要深更半夜大老远跑这一趟?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吴孟明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捉住郑芝虎和陈锦私通,那可是大功一件,本官不会忘了丁巡检的功劳的。”

    丁慧生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应了一声,道:“这次如果当场捉住郑芝虎私通女真奸细,可就是大功一件。看他还要如何得意!”喜滋滋地领人去了。

    吴孟明问道:“罗吉甫是怕惹祸上身,自己开溜了吗?”

    张岱道:“我与罗兄相交不深,但深知他决计不是临危而逃的人。不的话,东佘山居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乱摊子呢。”

    吴孟明道:“那他为什么悄悄离开?”张岱道:“我猜罗兄一定是发了隐娘留下的线索,又怕官府大张旗鼓危害到她性命,所以自己去跟了。”

    吴孟明道:“既是如此,不是正好证明事情跟白面师徒有关,岂不是张公子之前的推测自相矛盾?”

    张岱无言以对,心道:“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平白冒出个神秘妇人,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太多。可惜我人被扣在巡检司,不能跟随丁慧一道前往荷花村。”

    吴孟明道:“张公子,你暂时不能离开巡检司。夜色已深,本官这就人安排一间空房,好让你歇息。”

    张岱道:“不必了,我就与吴同知一道在这里等消息。”吴孟明道:“张子随便。”

    过了半个多时辰,有兵卒领着一名八九岁的男孩进来,称他就是往浦渡口送信的人。

    吴孟明忙上前牵起小男孩的手,和颜悦色地问道:“是谁让你往渡口信的?”

    小男孩替人送信,不过是贪图几块糖果,送信后即被郑芝虎手下扣在大船上,吵闹无果,好不容易被放了,又累又饿,正要摸黑回家,又被兵卒拦住带来巡检司。他不知道吴孟明是锦衣卫大官,正满心不时,便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嚷道:“你们怎么都问这个?我在船上经说过好多遍了。”

    吴孟明从怀中掏出一片薄薄的金叶子,问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小男孩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好奇问道:“这是金子做的吗?”吴孟明:“是真正的金子。你只要告诉我是谁让你送信去渡口,那人长着什么,我就把这片金叶子送给你。你可以拿它去买好多好多的糖果。”小男孩见他和蔼可亲,不似船上的那些人那般凶神恶煞,微一迟疑,即大着胆子伸手来抢,吴孟明便顺势给了他。小男孩抚摸玩弄了一会儿,这才道:“叫我送信的人,是个跟我娘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尽管之前张岱已断定神秘妇人就是写勒索信给郑芝虎的人,然终究没有实证,不能肯定,此刻方才得到了验证。看来绑架林雪一事果真与白面师徒无关,郑芝虎一定从信中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请孟明撤销通缉告示。他不肯明示信的内容,自然是因为陈锦的缘故--海盗虽然靠劫掠为生,却最讲江湖义气,即便他没有与女真人勾结、背叛大明的意图,也不愿意老朋友就此落入官府之手。

    吴孟明忙问道:“那么你娘亲多大年纪,二三十岁?”小男孩道:“嗯,应该是吧。”

    吴孟明道:“那女人长得什么样子?是胖,还是瘦?是美,还是丑?”小男孩道:“很瘦,一点也不胖。样子嘛,她戴着眼纱,我也看不出来是美是丑。”

    眼纱又名眼罩[1],以一块长一尺左右、宽约一寸的棉纱带子蒙在眼睛上,既能遮挡烈日风沙,又显得有风度,是明人钟爱之物。王世贞有《眼罩》诗云:“短短一尺绢,占断长安色。如何眼底人,对面不相识。”袁宏道亦有《京洛篇》云:“罩眼一寸纱,茫茫遮人老。”极言眼纱的风行程度。

    神秘妇人既戴了眼纱,明显是要遮掩真实面目了。正以为无望查出她身份之时,小男孩又道:“不过她穿着一身红衣服,很是醒目。”

    张岱“啊”了一声,忙问道:“她是不是个子不高?”小男孩道:“好像是的,也不算个子不高,总比我高吧。”

    张岱肃色道:“吴同知,我知道神秘妇人是谁了,她就是红娘子。”吴孟明极是意外,道:“红娘子?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杀死施府门仆、[1]眼纱:类似今墨镜,是明人扮酷的必备装备。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二云:“祖宗朝最重布按二司官。知府凡有缺,必大臣保举部寺科道官有才望者居之。以故天顺以前,凡布政司、按察司见朝,俱序京官二品三品之末,今明降本阶一级立矣。又俱坐轿开棍,今则导以尺棰策马、带眼纱,与京师幕寮无异矣。”

    预备在佘山大会寿筵上下毒的妇人吗?

    张岱道:“除了年纪、外貌、衣着相符外,红娘子本人也是不识字的,有八成把握肯定是她。”

    吴孟明皱眉道:“红娘子投毒不成,露了形容,不赶快逃走,还留在江做什么?”

    张岱道:“也许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吴同知若需要十成证据,大叫一名画师来,画师根据我的描述画出红娘子样貌,再当面给这位小友辨认。虽然对方戴了眼纱,脸型轮廓总是可以辨出来的。大不了再画像上加一副眼纱。”

    小男孩却连连摇头道:“天早黑啦,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要回家啦。”

    吴孟明因是微服下江南,不好强留,便叫兵卒送小男孩回去。又道:本官信得过张公子的判断。不过这一前一后两封信,摆明是想借官府之来对付郑芝虎和陈锦。郑芝虎先是海上巨盗,而今是朝廷重将,陈锦是边关大将,而今是女真人的牛录章京。红娘子也许会一身江湖功夫,究竟只是个绳伎,如何能跟他二人结下仇怨?“张岱道:“之前罗吉甫提过,红娘子在佘山大会投毒未能成功,全亏芝虎及时提醒。罗吉甫因此怀疑过郑芝虎,甚至认为郑氏极可能是认红娘子的。也许红娘子的计划被郑芝虎破坏,她无法向雇主交代,拿到酬金,因而怀恨在心,决意向郑芝虎报复。”

    吴孟明道:“但这推测有个前提,红娘子必须得先了解陈锦的真实身。张公子认为她区区一个江湖绳伎,能跟陈锦这样的人物扯上干系吗?”张岱沉吟半晌,道:“的确不能。但我有一个更大胆地推测,能将陈和红娘子联系起来。”吴孟明道:“本官愿闻其详。”

    张岱道:“陈锦和红娘子,二人同时在松江出现,也许不是巧合。红子这样的江湖人物,肯定是受雇到东佘山居下毒,意图破坏寿筵。如她的雇主就是陈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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