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闻-良晤未几,离歌忽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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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孟明先是一愣,旋即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佘大会虽然轰动江南,但赴宴者多是书生,即使如许誉卿者曾在朝中任职,但目下已经致仕,没有一个掌权重臣。陈锦这样身份的人,哪会将这些人看在眼中?”

    张岱道:“那好,我有一个问题请教吴同知,如果红娘子阴谋得逞,寿筵上的大多人中了毒,天下人首先会怀疑到谁呢?”

    吴孟明道:“赴宴者绝大多数都是东林、复社人员,这些人中毒,当然以乌程……”旋即意识到他堂堂锦衣卫高官,不该与一名布衣议论内阁次辅,又改口道:“当然是阉党余孽嫌疑最大。”

    张岱也不点破对方其实想说内阁大学士温体仁是首要嫌疑犯,点头道:“正是如此。之前有一名书生陈申假扮乞丐到寿筵上捣乱,本只是一时激愤,但旁人均猜测他是受雇于人,是有意来捣乱的。所针对的,也并不是眉公他老人家,而是在场的东林、复社人士。由此可见,天下人均知道某些人时时刻刻不忘针对东林、复社。也许陈锦正是想利用这一点,雇佣红娘子投毒,再将投毒事件嫁祸到某些人头上,由此挑起东林、复社与其争斗。东林、复社中多是名家子弟,如侯方域是兵部右侍郎侯恂之子,方以智是湖广巡抚方孔照之子。若是这些人被毒杀,他们的亲人势必出尽全力报复。如此,大明朝政必乱,祸起萧墙,女真便可乘虚而入。吴同知在朝中为官已久,该知道本朝自万历以来,最大的祸患其实不是宦官,不是女真,而是党争。若不是朝臣忙于争权夺势,互相攻讦,魏忠贤这样的奸佞人物又怎能有机可乘?女真人又怎能坐大一方?”

    吴孟明沉思许久,才道:“张公子推测固然有理,但本官还是难以相信。陈锦只是一介武夫,怎能有这等才干和计谋?”

    张岱道:“陈锦能想到南下福建联络郑芝龙兄弟夹击大明,可不仅仅是一介武夫。再说了,就算陈锦没有这等才智,他背后不是还有个范文程吗?”

    范文程,字宪斗,号辉岳,自称是宋朝名臣范仲淹第十七世孙。其祖先明初时因犯罪自江西被发配至沈阳,遂成为沈阳人,后又迁居抚顺。这位所谓的名门之后,不能继承祖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风范,在努尔哈赤攻打抚顺时主动投效,并用劝降抚顺守将李永芳作为见面礼,是引导女真进攻大明的汉人中的首魁。范文程降敌后,为女真人的主要谋士,传闻当年崇祯中反间计而冤杀袁崇焕即出自其划。

    张岱又道:“女真人虽然猖獗,但终究人口稀少,国力难与我大明匹。听说范文程常思以奇计谋夺大明江山,或许这次陈锦南下,目的就要执行他所谓的奇计。”

    吴孟明道:“如果是陈锦收买了红娘子下毒,可揭破她真面目的恰好郑芝虎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岱道:“这恰好说明郑芝虎并没有接受陈锦的条件。我记得隐娘提,她初到东佘山居时,曾见到打扮成婢女模样的红娘子与一名商贩模的人在晚香堂门前交谈,也许那商贩就是陈锦。”

    也许陈锦已到过福建,提出各种诱人条件,郑氏兄弟由于正受明朝宠,又觉得女真人势力不及大明,并没有同意。但念在旧交情上,也有将他捆送官府。陈锦返回辽东途中,得知佘山大会的消息,便想用毒来挑拨大明内部争斗,以弥补未能完成诱降郑氏兄弟的损失。他花金雇佣了心术不正、重利忘义的江湖绳伎红娘子来做这件事,料想无如何都不会有人怀疑背后主使的真正身份。

    但人算不如天算的是,郑芝虎千里送美,也跟随杭州名妓林雪来到东佘山居。也许郑芝虎进晚香堂时,曾意外看到陈锦和婢女打扮的红子在一起密议。他认出了陈锦,心中的惊诧难以形容,也料想对方忽出现在此,必有图谋。所以他后来有意寻到红娘子试探,果然发现她为可疑,遂向管家管勋举报,并主动告知罗吉甫红娘子最有可能的阴是往厨房落毒。

    陈锦得知郑芝虎也来到松江后,惊异之余,少不得要再做一番努力,登船拜访。而红娘子形容败露后即逃离了东佘山居,去联络雇主陈锦,却意外发现他跟郑芝虎在一起,而郑氏正是识破她婢女伪装的罪魁首,她由此认定陈锦有心令她身陷险境,决意报复。陈锦本人武艺了,身边应该还跟有侍从,她自知仅凭一人之力难以应付,遂绑架了林,通过要挟郑芝虎来达到目的。更有甚者,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陈锦的实身份。

    吴孟明听了张岱的分析,道:“如果真是这样,红娘子想要的应该是金钱和陈锦的命,她为什么要将交易地点和时间通知官府呢?”

    张岱道:“这也许是红娘子刻意为之。她知道郑芝虎势大,必定不会一人赴约,会多约帮手,她一人难以应付。如果有官府到场,局面会混乱得多,她躲在暗处,便可以渔翁得利。甚至,她还有可能设法将郑芝虎到荷花村的消息知会给白面师徒。夜幕之下敌我难辨,几方混战起来,她的胜算便大多了。”

    吴孟明思忖片刻,忙命兵卒召来副巡检华夏,命他再带两队弓箭手前去荷花村支援丁慧生等人,叮嘱一番,打发他去了。又道:“希望当真如张公子所言,郑芝虎拒绝了女真人的邀约,没有与陈锦勾结。”

    吴孟明是锦衣卫武官,常年亲近中枢,眼光自然要比常人远得很。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郑芝龙、郑芝虎称霸东南沿海,通商范围广及东洋、南洋各地,手下有二十万兵力,包括汉人、日本人、朝鲜人、南岛语族、非洲黑人等各色人种,拥有超过三千艘的船队,是华东与华南海洋世界的唯一强权。如此雄厚实力,在当下而言,更是足以改变天下的局势。若非如此,当今皇帝何以会屈尊招安郑氏?若非如此,女真人何以会派陈锦南下?因而吴孟明并不像丁慧生那般急不可待地想要抓住郑芝虎的小辫子,以向朝廷立功,他是真心希望郑氏兄弟没有卷入其中,能继续效忠大明。笼络住郑氏,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是一个难眠之夜。吴孟明来回徘徊,焦躁不安地等待来自荷花村的消息。张岱更是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兵卒到青浦渡口查看柳如是有无回去。

    不知道哪处画舫上又有乐声传来:“东风花外小红楼,南浦山横眉黛愁。春寒不管花枝瘦,无情水自流。檐间燕语娇柔,惊回幽梦,难寻旧游,落日帘钩。”

    张岱喃喃道“:惊回幽梦,难寻旧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来。子时过后,终于等到了消息。有兵卒自荷花村赶回报信,称不但捉住了郑芝虎和陈锦,还救回了林雪。丁慧生正将这些人押送回巡检司。然而挟持林雪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红娘子,而是白面师徒。

    吴孟明闻言吃了一惊,问道:“贼人中没有女子吗?”

    兵卒道:“没有,就只有白面师徒五人。有三人被当场射死,另有两跳水逃走了,仍在追捕中。”

    原来丁慧生点齐兵卒后,即乘快船赶往荷花村。他久任巡检,捉人盗极有经验,距离村庄尚有数里,即下令众船只都灭了灯火,以免惊旁人。到达荷花村时,尚不到子时,只远远见到郑芝虎与一名中年男提灯站在大柳树下,似是在等待绑匪前来交接。那中年男子大约就是一封信中所提及的陈锦了。

    忽然白面和狮峰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狮峰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刃,杀气腾腾。郑芝虎似是意识到不妙,丢了手中灯笼,黑暗中即羽箭呼啸而至,先射倒了狮峰。白面大吼一声,徒手上前,与陈锦了起来。

    丁慧生见惊变忽起,料想郑芝虎暗中带了不少帮手,不至于落在下,也不上前帮忙,只命人悄悄在附近水域游弋,只要发现有船便上去查,果然在荷花村北面几里处发现了一艘大货船,上面点有灯火,景正站在船头,虽然一瘸一拐,行动不便,却是左右眺望,显然是在等息。丁慧生遂令兵卒发羽箭射倒了他,随即带人围了上去。果然在底找到了林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被反吊在梁下,人早已昏迷了过。正救人之时,又听到有人跳入水中。丁慧生料想是景二、景三兄弟走了,急忙分派人手追捕,自己则带着林雪赶来大柳树。

    那边的打斗已几近结束。白面浑身是血,倚靠在树上,手中虽然还紧握着一柄单刀,却已被郑氏侍从团团围住,再无反抗之力。若不是芝虎正向他追问林雪下落,众人早一拥上前,将他砍为肉酱。白面却是冷冷一笑,随即横刀朝自己颈中抹去。

    郑芝虎阻止不及,未能得知林雪下落,不由得十分懊恼。正好丁慧到来,告知已救出林雪,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丁慧生径直问道:“陈锦人呢?”

    郑芝虎脸色陡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是陈锦自己站了出来,:“我就是陈锦。”

    丁慧生也不管他受伤不轻,命人将他绑住,又下令将所有人、包括死人尽数带回巡检司,先派兵卒回官署报信。

    吴孟明和张岱听了经过,一时面面相觑--之前明明是红娘子送勒索信给郑芝虎,却不知道前去荷花村交易的人又如何变成了白面师徒。好在陈锦、林雪等人均已找到,只等他们人到,便可问明究竟。

    鸡鸣声起时,丁慧生一行终于到了。吴孟明一眼便认出了陈锦,道:“当真是你。”

    陈锦神情冷冷,一言不发。吴孟明遂命人带他下去监禁,又问道:“郑芝虎人呢?”丁慧生道:“林雪人还昏迷未醒,他亲自抱她去房间休息了。”

    张岱早已等不及,抢上来问道:“隐娘之前是跟景二离开的,丁巡检有没有在货船上发现隐娘?”

    丁慧生道:“没有发现柳如是,我特意下令反复搜查过,不过也不是全无线索。”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绣鞋来。

    张岱夺过鞋子,“啊”了一声,道:“这……这是隐娘的鞋子。”丁慧生道:“是我在发现林雪的底舱捡到的,只有这一只。柳如是肯定到过货船,但后来又离开了。”

    张岱跌足道:“她穿着一只鞋,能离开吗?一定是被白面师徒杀死,抛尸河中了。”

    丁慧生奇道:“柳如是不是白面师徒的雇主吗?一年相处下来,多少会有些感情。白面师徒为何要杀她?”

    张岱一时答不上来,只望着手中绣鞋发呆。正好兵卒引着郑芝虎进来,吴孟明忙迎上前问道:“林雪娘子人可还好?”郑芝虎摇了摇头,道:“不大好。”他虽是海盗出身,却也知道利害关系,道:“陈锦一事,我须得当面向吴同知交代清楚。”当即大致说了事情经过。果真如张岱所推测的那样,陈锦与郑芝龙兄弟原是旧识,这次他是奉女真人之命南下,想劝说郑芝龙背叛大明,自立为王。但郑芝龙连陈锦的面都没见,只让弟弟郑芝虎出来,送了他三两银子。“三”就是“散”

    意思,言下之意,是叫陈锦回去。陈锦见郑氏兄弟意志坚决,便就此去。

    只是郑芝虎想不到的是,他这次护送林雪来江南,居然在东佘山居到了陈锦。陈锦正与一名青衣婢女说话,一见到他,转身就走。当时黑,他命人去追也没有追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料想陈锦出现在松,必有重大图谋,遂刻意寻找那与陈锦说话的青衣婢女。后来果然再到过一次,却被她跑了。他为防止节外生枝,遂编了个谎言,将那青婢女的可疑之处告知了管家管勋,又协助罗吉甫搜寻那女子。幸亏他到青衣婢女多半是要往食水落毒,这才及时阻止了阴谋。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陈锦却又主动来大船上拜访,半句不提东佘居之事,只谈昔日笑傲海上的风云岁月。郑芝虎遂暂时将他留在船上,等事情平息后再说。

    不料又出了林雪被绑一事。郑芝虎收到勒索信时,见信中只要财物陈锦,便猜到事情与白面师徒无干,遂请吴孟明撤销通缉告示,自己赶回渡口,找陈锦商议。

    陈锦看信后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此次南下中原,从未露出过马脚,不要说泄露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人要绑架林雪,利用郑芝虎来对付呢?一时想不通其中究竟,然也不能撒手不管,遂慨然道:“事情既然因我而起,我愿意用我自己换回林雪娘子。”

    郑芝虎正是要等他这句话,当然也不能轻易放过绑架者,遂暗中做安排。他也猜到官府会派人监视他的行动,遂命手下人穿了自己衣服船往南去,果然引得锦衣卫校尉王福禄追了过去。

    提早到荷花村后,郑芝虎命侍从埋伏在暗处,引箭待发,自己则与锦携了财物,提灯站在大柳树下。然而当他看到出现的人竟然是白面狮峰时,意识到不对劲儿,遂立即发出信号,令侍从射死了狮峰,围白面。

    郑芝虎讲完经过,道:“之后的事情,丁巡检应该比我更清楚。实话,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出人意料,还要多谢吴同知派丁巡检相助,不的话,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顿了顿,又问道:“吴同知是怎么知道我去了荷花村呢?”

    吴孟明道:“是有人写信告诉本官的。这个人,就是写勒索信给郑将军的人。”

    郑芝虎惊愕异常,一时也不明白究竟,便问道:“丁巡检有没有发现柳如是的踪迹?”丁慧生道:“没有。难道郑将军知道她的下落?”

    郑芝虎摇了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刚才林雪醒过来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箱子……他们把隐娘塞进了箱子……快……快去救她‘。”吴孟明道:“什么箱子?”郑芝虎道:“我也不知道,林雪说完这句话后就又晕过去了。”顿了顿,迟疑道:“不过,我猜柳如是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吧。”

    张岱蓦然从痴傻中惊醒了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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