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对阿宝非常好，说句心里话，恐怕亲爹活着，阿宝也不会得到那样的好生活，有一个明证就是，阿宝是他们那个小穷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许多年以后，阿宝大学毕业了，分配到了理想的单位，还有幸娶了一位漂亮的城里姑娘。为了报答继父，阿宝想接他来城里享福，可继父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乡下，他总是对阿宝说：“我喜欢乡下，这里有新鲜的粮食。”
但是最终老天成全了阿宝的孝心，医生在继父的肾脏里发现了一粒花生大的结石，乡下的医院觉得棘手，阿宝就赶紧把他接进城里。继父肚里的结石对城里的医院来说是小菜一碟，可阿宝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治好病的同时，阿宝会彻底得罪了继父。
那天，为了庆祝继父痊愈，中午，阿宝的妻子烧了好多莱，还买了两斤冷冻水饺煮了吃。天热，吃剩的水饺忘记放到冰箱里，做晚饭时妻子用鼻子一嗅，发现稍微有点异样，就一股脑儿全部倒进垃圾桶里。不料正好被继父看见，他立刻急了：“你、你这是干什么？”说着，一步冲到垃圾桶边，从桶里拣出已经粘上脏物的水饺，又急急地放到自己的饭碗里。妻子在旁边说：“馊了，爸爸，不能吃了。”
“谁说不能吃？”继父白了阿宝妻子一眼，用嘴吹吹饺子上的脏物，就一个一个地往嘴里填。妻子惊得张大了嘴：“爸爸，脏呀！”
继父一边艰难地咀嚼，一边孩子般地笑着说：“不脏，好吃。”
那时，阿宝正在客厅里和几位文友聊天，妻子的尖叫声惊动了他们，当他们赶进厨房时，继父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那几个脏水饺。为了继父的身体，更为了在文友跟前保住面子，阿宝一把夺过继父手里的饭碗：“爸爸，你不知道脏呀？快把嘴里的吐了！”
“怎么就脏了？我吃着挺好的，你们不爱吃我吃，别浪费了呀！”继父把嘴里的一大口饺子使劲咽了下去，又来夺阿宝手里的饭碗。
“干什么你？”阿宝一手推开继父，一手把碗里的脏饺子全倒进了垃圾桶里。“你……”继父脸上的笑凝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阿宝。
“你什么你，快到一边吃饭去，又没有饿着你，真是！”阿宝拎起装着饺子的垃圾桶出了门。
到第二天清晨，阿宝才知道闯祸了：继父不见了！阿宝的朋友，还有公安局的同志们，为了帮阿宝找到继父，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睡好觉、吃好饭。第三天早晨，阿宝接到一封电报：“父病危，望归。”
天哪，接到这封电报，阿宝的腿直哆嗦：爸爸呀，你可是好大的气性呀，儿子千错万错，你骂也好，打也罢，可不能上火呀！阿宝赶回老家时已是中午了，只见继父光着黝黑的脊背坐在无遮无阴的天井里，任太阳暴晒，他的旁边是四个肮脏的农药瓶子。阿宝惊呆了，继父他……继父的样子让阿宝说不出话来，阿宝张着大嘴直喘粗气。
“我在等你。来，你坐。”继父指指阿宝带的大旅行包，他的意思是让阿宝坐到包上。然后，他又说，“我养了你二十三年，你也算是救了我一条老命，咱俩两顶了吧，从今往后谁也不欠谁。”“爸爸，你有话，咱进屋说不行？”阿宝擦着汗说。阿宝想：不管出了啥事，只要他老人家身体健康，那就是最大的幸事。阿宝知道，继父是因为饺子的事把自己招回家的。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农民对粮食的珍惜之情自己是理解的，自己愿意甚至是盼望继父批评自己或者骂自己、打自己。“爸爸，你就是我的亲爸爸，你的恩情我几代几世也还不完。爸爸，今天我回来了……你就原谅我一次吧？”阿宝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继父好久没有说话，最后才叹了一口气，说：“嘿，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的身体，也是好心……”“爸爸……”阿宝欣喜若狂，料不到继父会这么快地原谅了自己。
“行了，别孩子气了。你既然回来了，就帮我干点活吧。趁这中午的时间，咱爷俩到苞米地把这些药喷上。”继父慈祥地笑着，“我真的老了，不行了，背不动喷雾器了……地里的害虫可海了，再不喷药，今年就没啥收成了。”“爸爸，咱中午去喷药？你不想让咱爷俩活命了？”阿宝知道，在炎热的三伏天，中午去地里喷药是很容易出事的，所以急着阻拦。
“就你的命贵？你知道什么，只有中午，害虫才最容易药死。你爸我就是这样喷了一辈子农药，你不帮我干就算了，你回你的城吧。”继父说着就站起来，气呼呼地收拾农药瓶子。
阿宝不能再说什么，在这时候，即使死了，也不能让自己的不孝使继父的心受到伤害。阿宝只能背起喷雾器，跟随着手拿四个农药瓶子的继父，走进了灼人的阳光，来到已经久违的田地里。多好的玉米呀，已经长到阿宝的胸口了……
临到往喷雾器加农药时，继父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对阿宝说：“四种农药一齐加吧，也省得跑些冤枉路。”阿宝没有言语，心想：反正我是你儿子，你看着办吧。
头上是没遮拦的阳光，背上是超负荷的喷雾器，身下是密不透风的玉米，说实话，这样的劳动阿宝早已不适应了，但是，阿宝只能默默地干，因为继父正在用这种形式和他探讨孝顺和忤逆的问题，阿宝不能再让他老人家生气。
可是阿宝仅仅喷了一行，就真的受不了啦，浑身全是汗，背上被喷雾器压得火辣辣的疼，最关键的是，背上那只老化了的喷雾器一直在漏药水，阿宝身上一刻不停地流淌着四种剧毒的农药溶液，它们侵蚀着他的肌肤，随时都可以结束他的生命呀！继父竟然这样无情？难道因为那几个饺子，就要剥夺阿宝的生命？想到这些，阿宝觉得天旋地转，口干舌燥，觉得身上已经没有汗水，身体里也没有鲜红的血了，身上除了毒药还是毒药。阿宝突然心一横，想给继父一个无法挽回的懊悔，把他给自己的这个无情的报复再还给他……他偷偷看一眼站在地头的继父，见他正对着一棵玉米淋漓尽致地撒尿，嘴里还豪迈地唱着：
干，干，干，咳，
我们要大干！
干死那虫子，
我们好吃饭……
阿宝几乎绝望了，一狠心，便把喷雾器的喷头举到了自己的脸上……
阿宝当然没有因为这个举动死去，最后还是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回到了妻子的身边。当他垂头丧气地坐到饭桌前、毫无食欲地举筷子时，妻子递给他一张纸条。
“什么？”
妻子说：“你爸爸拍给你的电报，比你早到四个小时。”
阿宝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什、什么事？他……”
“你咋了？”妻子不解地问，然后给阿宝念电报：“‘我儿，四瓶农药全是助壮素……’哎，你爸爸给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阿宝像被抽了筋骨一样瘫倒下来，他似乎看到继父正在瞧不起似的向他眨着眼睛。阿宝望了妻子一眼，答道：“爸爸讲，粮食就是生命。”
（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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