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岁时，张小丫就为自己有一个哑巴爹感到屈辱。张小丫在家里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哥哥，村里人从来不喊张小丫的名字，就喊张小丫“哑巴老三”，好像张小丫也是个哑巴似的；张小丫和小伙伴吵架，他们甚至把“老三”这两个字都去掉了，“哑巴、哑巴”的喊得震天响，一面喊一面还学张小丫爹比划手势的模样，扮着鬼脸嘲笑张小丫。因此，张小丫从小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哑巴爹。
有的小孩被大人使唤着来买豆腐，却不给钱就跑，张小丫的爹急得伸直了脖子也喊不出声来。每逢这时候，张小丫绝不会像哥哥们一样追上那孩子揍两拳，张小丫不恨他们，只恨自己爹是个哑巴。所以，每当爹特别无助而张小丫又仇恨般地在一旁冷眼看他时，爹就会一个人伤心发呆，或者把瘦小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靠在做豆腐的磨杆或者磨盘旁边，显出更让张小丫瞧不起的样子。
张小丫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念书，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离开这个想起来就让自己伤心的地方。就是用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张小丫发疯般地读书，终于如愿以偿。
可是，以后事情的发展，却是张小丫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那是在张小丫接到大学入学通知的那天，她的哑巴爹一脸郑重地把一叠还残留着生豆腐腥气的钞票递到她手上，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张小丫当然明白爹的意思，爹是说这是他多年做豆腐攒下的钱，早就为她准备了的，他知道她准会有这么一天。望着爹脸上洋溢着的那种为她考上了大学而分外骄傲的神情，捏着这叠浸透着爹的血汗的钞票，张小丫的心里不禁颤动起来。随后，张小丫看到爹领着两个哥哥把家里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拉出去宰了，乐颠颠地跑前跑后，把全村的乡亲们都请了来，比划着说要好好庆贺庆贺。
看着这一切，张小丫的心颤动得厉害，有点想流泪，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爹是不是太不讲父女情分了？吃饭的时候，张小丫第一次给爹夹了一块大肥肉，这时候，她看到爹的眼睛里放出了从来没有的光亮，端起大碗的高粱酒，大口大口地喝着，再吃上张小丫给他夹的大肥肉，爹醉了！爹的脸那么红，腰杆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张小丫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爹——”要知道，十多年了啊，爹从来没有看到过张小丫喊他“爹”的口形。爹愣了愣，站起来，一把抱住她，号啕大哭。
打这以后，爹越发辛苦地做着他的豆腐，用带着生豆腐淡淡腥气的钞票供张小丫读完大学。毕业之后，张小丫在距老家四十里外的一个中等城市里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趁假期，她回去看爹，可谁想就在回乡途中，出了车祸……
后来发生的一切是大嫂告诉张小丫的：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张小丫是哑巴老三，于是赶紧通知她家。腿脚麻利的哥哥、嫂嫂先赶了来，看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妹妹，他们就乱了阵脚，光是哭作一团，完全没了主意。爹是后来才赶到的，他拨开人群冲进来，一看到张小丫这个样子，一把就抱起她，也不管人家怎么断定张小丫必死无疑，爹伸手就硬拦下一辆过路的大卡车。他用脚支撑着张小丫的身子，腾出一只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卖了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手里，然后不停地比划着手势，求司机把张小丫送到医院去抢救。大嫂说，平时懦弱的爹，在那个时候却显出了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果敢和镇静。
在初步处理了张小丫的伤口之后，医生明确让张小丫哥哥赶紧替张小丫转院，并直截了当地说，像张小丫这样的情况，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因为当时送到医院的张小丫几乎量不到血压，脑袋被撞得像个瘪葫芦。
哥哥、嫂嫂已经在为张小丫做后事准备了，可是爹坚决撕碎了他们为张小丫买来的丧衣，他急速地打着手势，告诉他们：“你们的妹妹不会死，她今年才22岁，我们一定要救活她！”
爹要哥哥们把他的意思转告医生，可是医生听了之后仍然表示无能为力。医生说：“这姑娘能被救活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你们家属一定要有思想准备，而且这个抢救要花好多好多钱，还不一定能见效。”
哥哥把医生的意思打手语告诉给爹听，爹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又马上站起来，指指张小丫，高高地扬扬手，再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等等活儿的姿势，然后翻出已经掏空了的衣袋，伸出两只手使劲地比划着。哥哥把爹的意思告诉医生：“我爹说，求求你们救救孩子，你们一定要救她，我爹说，他会挣钱交医药费的，他能干各种活儿，他有钱，他现在口袋里就有四千元钱。”
医生握住爹的手，摇摇头，表示这四千元钱是远远不够的。
爹急了，他指指张小丫的哥哥、嫂嫂，紧紧握起了拳头：“我们家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他们，我们全家一起努力，一定能做到。”他又抬头指指屋顶，低头跺跺脚，“我们有房子，可以卖掉，就算倾家荡产，也一定要把孩子救过来！”他转过身，对张小丫的哥哥比划了一阵，哥哥哭着对医生说：“请医院相信我们，我们绝不会赖账的，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把钱凑齐。”
平时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们，此刻都被张小丫的爹感动得泪流满面，张小丫终于没有转院，直接被推上了手术台。手术中，张小丫的爹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忍着满腹的焦虑，满嘴起了大泡，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手术进行了十多个小时，一定是爹的父爱感动了上苍，张小丫终于活下来了！可是在手术后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里，张小丫一直昏睡不醒，近乎一个植物人，爹就用粗糙的手轻轻地为张小丫按摩，用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儿地对着张小丫“哇啦哇啦”地呼叫，他拼命想把张小丫叫醒过来。为了让医生和护士对张小丫照料得更好，每次哥哥来换陪护的空当，他就赶回家去做热腾腾的水豆腐，拿来送给所有的医护人员。尽管医院里有不准收病人东西的规定，但面对如此质朴而真诚的表达，医护人员实在不忍心拂了爹的这片心意。
为了筹齐张小丫的医疗费用，爹走遍了他卖过豆腐的每一个村子，用他大半生做人的忠厚和善良，赢得了足以让张小丫穿越生死线的支持，热情的乡亲们纷纷拿出钱来，而爹也毫不马虎，用记豆腐账的铅笔，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在小本子上一笔一笔记下：张三柱，20元；李刚，100元；王大嫂，65元……
当半个月后的这天清晨，张小丫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头儿，张大了嘴巴，因为看到女儿醒来而惊喜得“哇哇”大叫的神情。就在张小丫遭遇车祸的这半个月里，爹整整老去了二十年。
后来，张小丫剃光了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爹抚摸着张小丫的头，慈祥地笑着。曾经，这种抚摸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等到半年后张小丫的头发勉勉强强能扎成小刷子的时候，张小丫拉过爹的手，请他为自己梳头。爹兴奋得脸涨得通红，那双做惯了豆腐的手立刻变得笨拙了，半天也没梳出一个他满意的样子来。可张小丫不在乎，就晃着爹给梳的小刷子似的头，坐上爹用豆腐车改成的小推车上街去。有一次，爹半路上停下来，转到张小丫面前，做出抱张小丫的姿势，又做了个抛的动作，然后捻手指表示点钱，他要把张小丫当豆腐卖咯！张小丫故意捂着脸哭，爹就无声地笑起来，张小丫隔着手指缝儿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
这个游戏，一直玩到张小丫能够重新站起来为止。
现在，除了偶尔的头疼外，张小丫已经恢复得十分健康，爹因此而得意不已。后来，他们全家一起努力，还完了欠债，爹也搬到城里和张小丫一起住了。只是爹勤劳了一生，实在闲不下来，张小丫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个小棚屋做豆腐坊，张小丫爹做的豆腐香香嫩嫩的，块儿又大，可受大家喜欢了。
张小丫特意给爹的豆腐车装上电喇叭，尽管爹听不到张小丫清脆的叫卖声，但他心里一定知道，他女儿的声音是这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所以每当按下电喇叭按钮的时候，他就会得意地昂起头来，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知足的神情。
有好多次，张小丫真想好好向爹忏悔自己当年对他的歧视和记恨，可是看到爹这么快乐，都不忍再向他旧事重提了。张小丫常在心里想：人间充满了爱的交响，我们倾听、表达、感受、震撼；然而是我的哑巴爹让我懂得，其实世界上最美的音乐是无声，那是不可怀疑的力量，把我对爱的理解送到最高处。
（推荐者：庞嘉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