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莫忘根本 前程似锦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每次遥望笔架山,我的心就不平静。

    不仅仅是怀念、惋惜,还有深深的愧疚和痛楚。

    每当这时,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并不太老却早衰的老人。他中等身材、瘦削、花白头发、脸黄中泛黑、满是皱纹。可那双眼睛却明亮,闪耀着一种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光呢?是不解、愤懑、遗憾与渴望燃烧时产生的光。

    他向我走来,走近了,摸着我的头说:丫头,莫忘根本,前程似锦。

    他的手绵软温暖。我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涌出来,打湿了他的胸襟。

    他是我的外公。40多年前一个灰暗的黄昏,我撕碎了他的相片。我想象,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他,当时心已碎了。

    而我却认为做了一件很有革命意义的事。一个右派,被一个革命小将打倒了,不仅打倒了,还让他粉身碎骨了。

    “我终于和右派分子划清界限了!”我在吊脚楼上欢呼。吊脚楼的木门两侧贴的对联是我欢呼时的背景。对联写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横联是:革命到底。这是我用土红写的。写之前,我用破瓦片刮去了原有的对联。那副旧联是外公写的。虽岁月久远,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联句。一联是:为善祸能免;另一联是:怀仁福自延;横联是,行仁扬善。

    父亲后来对我说,外公那副对联实际是他的人生信条。

    外公一辈子行仁扬善。他教私塾,能交足一年两斗苞谷学费的学生也收,交不足甚至一粒苞谷也交不出的穷苦学生也收,有时还做饭给他们吃。那时读私塾,学生要自带桌椅板凳。有两个学生没有桌子带,外公就叫外婆把陪嫁来的一台抽屉腾出,给那两个学生共用。冬天里,有的学生打赤脚,穿得也单薄,外公要外婆把疙蔸火烧大,让赤脚学生去烤,暖和了又来上课。或放学后把他们留下来,在火坑边边烤火边教他们认字。

    石板溪有一个易姓孤儿,他的驼子四叔把他抱来,求外公:他父母离去之前一再对我说,要送他读书。养儿不读书,如同喂个猪。我是个个子人(单身汉),又是个残疾,照顾不好,我把他托付给您,就在您这里读书,毕业了我再接回去。

    说着便跪下了。外公赶忙把他扶起,说,这是个造孽娃儿,可怜,我答应了。

    那个娃儿太小了,体质太差,坐不稳,外公便把他抱在手里教。抱久了手酸,便打马架儿(架在脖子上),教他读和背。那个娃儿极聪明,接受能力强,外公教的读书、认字、写字、打算盘,样样都学得好。那年毕业时,他还写了一副对联送给外公:

    化人正己善中善

    克己利人德上德

    上善高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化人正己克己利人上善高德之人却惨遭不幸,1957年,他被划为右派,开除民师教籍,戴上右派分子帽子,被遣送回鸭子塘,接受劳动改造。那天,他一回到老屋,把行李往桌子上一搁,便默默地到吊脚楼上去了。他望着远方的笔架山,心如刀绞,眼泪“刷刷”直落。

    母亲做好了饭,喊外公下来吃。“我不饿,你们吃吧。”极度疲惫的他有气无力地应答,声音很小、很弱,像从遥远的山垭口飘过来的一缕若有若无的细风。大家都不吃。谁也吃不下。困惑、迷惘、猜测、抵触和怨怼把胃口搞坏了,谁也提不起对饭食的兴趣。

    不更事的我,去拿碗里的红苕,从不发火的母亲突然一巴掌打在我手上,红苕掉在地上,我“哇”的一声哭了。母亲骂道:“小背时崽子,你饿得很么!”

    祖公把苕捡起来,用衣袖揩了揩,递给我吃。埋怨母亲:“孩子懂么子呢?让他吃。”

    这时外婆回来了,她把撮箕扁担一放,便坐到饭桌跟前来,说:“都吃,都吃,跟谁有仇都可以,不要跟饭有仇。吃了我还要去问他们,凭么子跟陈正礼划个右派,他做了么子错事,说了么子错话,我还要去找一个人算账。无良心的狗东西。”

    她说的这个“狗东西”就是那个“造孽娃儿”。1957年春,他到猫儿嶆小学代课,跟外公在一个学校。没想到整风运动开始后,他竟然去找工作队揭发外公,把外公在教师会上说的一句话当成反党的罪状,“陈正礼说现在的政策好是好,就是农民还是有点苦。这是彻头彻尾的反动言论,这是攻击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反对中央的政策。”

    不久,县里召开教师集训人员全体会议,批斗外公等一批有反动言论的人。又是这个“造孽娃儿”第一个跳上台,斗争“恶毒攻击共产党的外公”。

    那天晚上,外公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他索性起身,披衣下床,去室外走一走。

    这是1957年10月的一个夜晚,天上一弯瘦月,龋龋独行。月光把他的倒影投射在地上,瞄一眼变形的自己,一丝苦笑浮上嘴角。一阵微风吹来,他感到有些凉意,遂把衣领往上扯了扯,抱紧了双臂。突然,鼻子发痒,他禁不住连打几个喷嚏。他知道风寒已侵入了身体,在他猝不及防时。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找点生姜,用红糖冲水喝,然后以被子蒙头大睡,发一身汗,第二日,便好了。现在他不想这样做。“把身体照顾得再好,有什么用呢?人的政治生命完结了,声誉名望坍塌了,再好的身体也不过是失去灵魂的躯壳。”他自言自语。

    龙洞河水在不远处叹息,花草默默无语。今晚,这水这花都变得凄苦和忧郁,没有了往日的清新和欢快。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实在话,怎么就变成了“恶毒攻击”。农村虽然这些年有些变化,农民政治上翻身了,但实事求是地说,经济上还是很贫穷。去乡下看一看,就知道我这个话不是妄言。好多农民都住在茅草屋里,有的还住狗爪棚、岩洞。农村里穿巾巾挂缕缕打赤脚的太多了,依然有不少户差饭吃,甚至讨米。鸭子塘方圆十几公里,上千烟户,竟没一双胶鞋、一个热水瓶。

    他这些事例来自于他的学生,有在读的学生,有当村组干部的学生,非常真实。他一辈子也说不来假话,也绝不说假话。大鸣大放不是要求我们反映真实情况吗?向党提建设性的意见吗?我反映的是真实的情况呀,怎么反倒错了呢?

    再则,即便我了解的情况不真实,反映的情况是错的,也不是“恶毒攻击”,谁也不能担保一辈子不摔破一个碗。难道摔破了就要无情打击吗?工作队不是说畅所欲言,言者无罪吗?难道他们说的是假话,是做的笼子,挖的坑,诱使我们往里钻,往下跳。他的手心在发凉,背心沟里有冷汗沁出。

    “这也是假的,以后什么是真的呢?世界上还有真的吗?”他问苍天,苍天默然。

    他最为伤心的是“造孽娃儿”竟然捅了他一刀。你是为了么子呢?图的么子呢?当年那样对待你,你竟然恩将仇报。要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尊敬我倒也罢了,不该整我啊!

    月亮被几片黑云遮住了,那层云很厚,月光从边缘透出,层云竟然像一只挂在天幕上的羊皮。羊皮渐变成狗,狗张牙舞爪,追逐着月亮。狗又变成了一只口袋,将月亮整个儿装了进去,天地一团漆黑。许久,月亮才艰难地探出头来。

    有雾气从龙洞河上升起,一会儿便遮住了河边的公路和路上的灯,以及房屋和行人。

    许多事情看不明白了,这世界,突然变得生疏变得模糊了。

    夜渐深,他转头往回走,然而,他又立住了。他不想回寝室,反正睡不着,何苦要在铺上去“煎烧饼”呢?那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呀!

    他要等雾气散去,好真真切切看清晰那街那灯那人。

    他要等月亮出来,让自己整个儿沐浴在月辉里,让那清粼粼的月华洗涤烦躁和忧郁。

    他要等太阳出来,温暖被寒气侵袭渐渐冷却了的身心。

    然而,他终于未等到他心中的太阳,等来的是过早飘落的雪和地面上结的凌。

    这年腊月的一个雪天,他挥泪离开了熟悉的讲台和挚爱的学生,回到了鸭子塘,回到了老屋,参加劳动,接受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2

    然而屈辱却无从逃避。

    外公一回来,父亲就跟生产队长反映,我岳父是文化人,身体差,但字写得好,算盘打得顺溜,能不能安排他当个会计?

    队长说,大队早就打了招呼的,不能安排他当会计,他会秋后算账的。

    父亲又说,他是个残疾人,手是摔断了的,派活路(活儿)时安排个轻省点的,行么?

    队长冷笑,贫下中农都扛大挖锄,他一个右派分子,有么子资格拈轻怕重。没过多久,上级要求每个生产队去一个劳力到月亮岩电站工地挑土方,队长派外公去。

    父亲窝火,他身体那么糟,哪么挑得起土方?

    队长不耐烦,脸瞬间变黑:“不要讲么子价钱,这是上面安排的,有本事你去找大队,不要光缠我。”父亲知道跟这种人讲不进油盐,转身便走。

    “唉——”父亲后来跟我讲起这些时,以手抚胸,长长地叹气。

    我后来知道了父亲那次跟我讲外公遭遇的动机,他跟母亲说,要把我引出迷谷。他认为我做出那种绝情的举动是我不明白真相,是雾气遮住了我的双眼。他相信我只要知道外公的真实遭遇,就不会怨恨外公了,就再也不会做出使亲人痛彻的事情了。

    然而,我听了父亲讲的外公后来的情形后,心灵深深地震撼了。

    外公变了,彻底地变了。脸上那种善意安详的笑容不在了,上了霜。早先的诙谐幽默离他而去,愁闷烦躁却缠上了他。他变得异常小心谨慎,走路低着头,弯着腰,说话声音纤细,生怕别人反感,又唯恐别人听不见,往往走拢去伏在别人耳边说话。对任何人都是毕恭毕敬的,都称“您”,连他的小辈子也称“您”,甚至见到小娃儿,也马上站起来,浮着笑,称“您”如何如何。

    别人讽刺他是一只夹尾巴狗,他却笑着说,夹尾巴狗好,翘尾巴遭砍。

    他敏感而多疑,向他投来的每一束目光他都要琢磨,是何意思?外出时遇上熟悉的人,他心里便嘀咕:这个人是上头安排来监督我的么?外公死后,父亲从那张老式抽屉里翻出一个练习本,里面是外公被遣送回来后的一些记录。奇怪的是,外公只记下何时在何地遇上了何人,说了些什么话。结尾,有个括号,里面划了个“?”

    我问父亲,这个“?”是么子意思?

    父亲叹了一声:“怀疑这个人么。”

    后来,外公对最亲近的人也不放心了。父亲当时在恩施二中烧开水,兼采买。有时他把账本子带回家做账,外公便悄悄地翻开,每一页都不放过。以前他从不看父亲的账本。家里人跟干部说了话,或者去了一趟大队部或队委会,他便要细细地盘根究底。

    父亲讲到这里时,我不由得望了一眼小嶆边那棵犁弓样的黄连木,心里一阵痛楚。

    外公那段时间时常告诫家人,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在外切记不要多言多语,更不要议论政事。“遇到议论政事的赶快走开,装哑巴、装傻子。”

    “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处事要看情形,尽量往后站,往边站,不要逞能。你看我,走路从不走前头,遇有争执之事我决不拢边。”

    尽管外婆极不赞成他的作法,认为他不像个男人,活得窝囊。但外公依然按他总结的经验教训来行事。

    应该说外公的这种经验教训不足取,但这能怪他吗?我后来想。政治的疾风暴雨已把人们的性格严重扭曲了、变异了。实际上,不止于外公,许多人在特殊年代里都苟活着。中国的老百姓为何长期对政治淡漠、疑虑、恐惧、甚至抵触,从外公的身上就能找到一些答案。

    繁重的体力劳动已使原本虚弱的外公撑不住了,还有那一个接一个的斗争会,站高板凳、烤烈日头、跪瓷瓦渣滓……他的心灵濒临崩溃。

    苟活也难活下去呀。他不堪忍受了,打算选择一种方式来做彻底的解脱。他相信在那看不见的遥远的地方,绝对没有这些非人的折磨。那个地方可能冰冷、可能寂寞,但只要没有折磨、没有屈辱就够了。

    1959年农历九月十八日深夜,他在堂屋的神柜边,用一根毛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天是他的50岁生日。

    天命之年,归了天。

    外公三天以后才入殓。他睡的是祖公的棺木。他没置办棺木,他年纪不大,父母也暂未考虑跟他置办棺木,只能睡祖公的棺木了。祖公的棺木是他自己做的,砍了几根他自己栽的香樟树,请木匠来家里做了两口棺材,他和祖母一人一口。祖母3年前患病去世睡走一口。祖公这口一直未上漆。按乡间的风俗,人“倒床”(将死)了才上漆,过早上漆不吉利。上漆要三天才能干,才能用。外公身亡后,外婆急忙喊她的侄儿子过来,给祖公的棺材上漆。

    那夜,星星从幽暗的天空中惊诧地钻出来,月亮睁着一双惶然失神的眼睛,望着大峁山腰这户悲哀欲绝的人家。

    我依稀记得我当时和幺叔小舅坐在堂屋门槛边的石磴上,透过昏暗惨淡的桐油灯光,看着眼前的场景。外婆、母亲、幺姨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她们抱在一起,抽泣着,哀痛地望着躺在篾席上的外公。

    外公穿着一件土纱布中山装,胸前的口袋上挂着一支自来水笔。这支笔是他的最爱,我小时候调皮,喜欢哭闹,外公有时便拿出自来水笔给我玩,哄我。听母亲说,我一抓住外公那只米色的幸福牌钢笔,便不哭闹了,眯眯笑,手脚舞动。

    “这娃儿以后是个吃笔墨饭的。”外公欣喜地对母亲说,“我陈家文曲星不会脱代呀!”外公眼睛里爆出希望的火花。

    稍大一点,外公便用那支钢笔教我写字,他握住我的小手,在废纸上一笔一画写我的名字,边写边教我念:竖,横折,横……这是吴,口天吴,再教你写柏松两个字……

    外公再也不能教我写字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外婆、父亲、母亲、幺姨、小舅、幺叔和妹妹了,他要到别处去了,外公,您不能走,您还要教我写字哩。我跑过去,伏在外公身上,喊:“外公!”“外公!”边喊边哭,使劲摇他的身体。

    外公一动也不动。外婆、母亲和幺姨又大声哭起来。外婆边哭边数落外公的好处。在场的乡亲目睹惨景都落了泪。天成公和父亲把外公的尸体往棺材里面抬。他叹道,可惜一个好人了。以后我们再也没这么方便了,原来找他写副对联、写封信、算个账,他从来不推辞。唉,善良人啊,为么子好人总是命不长呢?天成公迷惘地望着黑漆漆的天。

    外公的尸体装进棺材了,合棺盖之前,亲人们陆续上前看外公最后一眼。父亲抱着我,拉着幺叔和小舅,母亲抱着妹妹去看棺材里的外公。外公的脸色灰暗如土,眼睛大睁着,那里面有不解、愤懑和深深的遗憾。父亲把外公的眼睛摸合,轻声说:“爸爸,您的遗憾我们知道,您安心地去吧。”

    多年后,一想起外公那双大睁着的充满遗憾的眼睛,我的心就一阵阵刺痛。

    外公遗憾什么呢?我一直在思索。

    是满腹诗书无法运用?是报效国家报答桑梓的心愿难了?是再也不能走上三尺讲台了?是哀叹命运对他竟然如此不公?是舍不得他深爱的亲人?是无论如何也理会不了自己的学生为何刺他……

    寒意重了,我不禁寒噤起来,不由得把父亲的脖子抱紧。我忽然感到好怕,问父亲,天哪时亮呢?

    父亲说,还长哩,鸡都没叫。

    父亲说鸡,我忽然想起祖公,祖公喜欢教我学公鸡打鸣儿,可没见到祖公,祖公到哪里去了呢?

    父亲说,祖公肯定在那里。他抱着我向老屋后走去,见石水井那里有一团黑影,一动也不动。

    父亲轻声喊:“爷爷。”

    我也喊:“祖公。”

    黑影一动也不动。

    走拢了,我才发现是祖公坐在那儿,呆望着笔架山的方向。父亲后来告诉我,祖公已在那里望了三个通宵了,我们不敢去劝他,他的脸板结、铁青,会发火。我明白他发火的原因,笔架山上空那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掉落了,一连三个晚上都没有升起。他的希望破灭了。

    和父亲回到老屋,见前来送葬的人骤然增多。父亲把我放在门槛边的石磴上坐着,要幺叔和小舅招呼(看护)我,怕我摔,他则跪在灵柩旁,跪接前来吊唁的亲朋和乡邻。

    外公生前喜做好事、善事,人缘极好,他走了,人们都前来送他一程。

    父亲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遭孽娃儿”。

    他是来赎罪的。

    3

    这以后“遭孽娃儿”每年都来给师母(外婆)拜年。每年的腊月三十,他都来给外公上坟,在外公坟前点烛焚香叩首下跪,放鞭炮,以这种方式向外公谢罪,求得外公的宽恕,获得心灵的慰藉和某种解脱。

    我和他成了忘年交,和他很谈得来。我钦佩他的学识,很想在他那里学一些东西,以提升自己,丰富自己。

    他整整大我10岁,外婆要我给他喊槐叔,他说,就喊奎叔。我后来才明白他为何要我跟他喊奎叔。他本来叫易大槐,后来改成易大奎。“奎”谐“愧”,他始终不忘对外公的愧疚和自责。后来父亲跟外公立碑,他以外公外婆表侄儿子的身份上了碑铭,刻的名字就是易大奎。本来外婆开始不同意,非亲非故,进入陈家和吴家的亲族系统,还要在碑上现出来,太不合适。父亲跟外婆商量了几次,考虑到他赎罪心切,她便同意了。

    我也赞同奎叔的名字上碑,是因为对他怀有一种感激之心。他疗救过我的伤痛,帮助我把丢失了的东西重新找了回来。

    他知道我一直纠结外公“右派”帽子的问题,外公如果没得问题,会给他戴这顶帽子吗?

    奎叔没正面回答我。他反问,你记不记得你外公入殓那晚的情景,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来为他老人家送行?

    那晚来给外公送行的人确实多。一拨人去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拨人来了一拨人又去了,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真个是“灶里不熄火,路上不断人”。来去人的脸上都很悲伤、沉痛。我那时坐在石门磴上,见进来的人都要对着外公的遗像叩头,外公的遗像是外公一生中唯一的一张照片,很小,只两寸大小,贴在灵牌子上。来人需挨得很近时才看得清外公的形象。外公清瘦,面带温和的微笑,这种笑是一心向善的人才会生发的。他的眼睛很清亮,若澄明的清江,一眼望到底,显现出心的纯净与坦诚。可叹的是,不公正的命运把他的善良、他的纯净和坦诚统统绞杀了。更为痛心的是,外公此生这张唯一的照片却被我后来撕碎了。每忆及那风中飘散的相片碎屑,我便大恸,心在滴血。现唯一可以告慰外公的是,虽没了您的照片,但您的形象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壁上,日晒雨淋也不会剥蚀,风吹霜打也不会消融。

    如果他是坏人,能有那么多人来吊唁他吗?奎叔的问话引起了我的思考。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好与坏,谁来评判?应该说,众人就是最权威的评判者。无论刮多么大多么猛的风,众人的心是吹不折的;无论淫雨多么缠绵,众人的心是侵蚀不了的。人心的向背就是我们评判的准则,并且是唯一的。

    我的思想开始动摇,心窗开启,有曙光照进。

    那一天,我去恩施高中找奎叔玩,他当时在高中教语文。吃罢晚饭,我和奎叔去校园里散步。其时,太阳下去了,路旁的栀子花、凤仙花皆失去了光泽。广玉兰站立的林阴道上,散落着一些大字报的碎片,有脚踏手撕的痕迹,脏兮兮一地垃圾。

    沉寂,不可思议的荒凉与沉寂。

    奎叔看出了我的疑问,说:“都学农去了,我请了病假。”

    “他们走了也好,省得在学校里闹,揪这个、斗那个,一团糟。”奎叔一脸的怨气。

    我沉默着。心想奎叔为何这么反感学生们的造反行动呢?其实,当年对文革反感的人大有人在,奎叔只是他们中的一个。我1968年回乡务农,种庄稼六七年,耳濡目染,了解农民对这种所谓的革命和造反是不满的,是抵触的。我所接触的工人和干部大多也反感这种“革命”。只是在高压之下,人们敢怒而不敢言而已。

    “单纯啦!”奎叔叹了一声,“单纯,就容易轻信,容易上当受骗。”

    我望着月亮点点头。当年我也是太单纯了,风一来,便热血贲张,在造反的战场上横冲直撞,伤害他人和自己的至亲。有什么办法克服轻信的缺陷呢?

    我抬头望天,见月光从云层的缝隙处露出。月亮正与云层搏斗,它为摆脱层云的重压而奋力挣扎、突围。

    “读书。”奎叔说:“你我之所以都做出那种伤害亲人的行为,除了那股风的熏染、毒瘾的驱赶,再就是太单纯、太迷信。我们的头脑太简单太荒芜了,很容易被轻信被迷信占领。而书就能帮助我们驱逐这些东西,懂得应该坚守些什么,摒弃些什么,懂得那些东西是宝贝,绝不能丢掉,那些东西是渣滓,要立即扔掉,而决不能当作珍珠,拿在手里赏玩。”

    他说,他最近读了一些书,明白了自己丢失了最可宝贵的东西——敬畏。敬畏自然、敬畏尊长、敬畏道德、敬畏良心。

    我倏然明白了奎叔放飞那只麻雀的举动了。那天,我用树枝支起一面筛子,用绳子捆住树枝,下撒一些苞谷面,然后躲在屋侧一颗柚子树下窥视。一会儿,一只麻雀飞来,落在筛子罩里,啄食苞谷面,我一拉绳子,麻雀被罩住了。我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捉住麻雀,又用细绳把它拴住,一头捆在街沿的晾柱上,看麻雀乱飞乱蹦乱叫取乐。那天我放工回来,一上场坝就发现麻雀不见了。正纳闷,母亲说:你奎叔放了麻雀,他说人鸟一样,把人整天这样拴着行不行呢?

    我说他人呢?母亲说:刚走,他来跟你外婆送新苞谷浆,你外婆未在屋里,他坐了会儿就走了。

    我心里不快,想找奎叔问个究竟。我顺着下三字垛的那条路追,但未看到奎叔,怏怏地回家来。

    今天知晓了奎叔那年放飞麻雀的原因。不仅如此,奎叔每年给外婆拜年,给外公上坟,多次自责的注脚也于此找到了。

    月亮旁边泛起金色的涟漪,又如围上黄亮的细纱,它获得了胜利,层云在溃败。

    奎叔又说:“我最近又把毛主席给徐特立的一封信读了好几遍。毛主席对他的老师那样喜爱,那样尊敬,那样谦恭,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对尊长就是应该这个样子啊。”

    毛主席给徐特立的一封信我在小学读过,并对我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文革前的那些年,我对老师是很敬重的,甚至有些畏惧。那时,老师在我的心目中是神圣的,是崇高的。我当时还萌生过长大当老师的念头,后来果真当上了教师。我记得师范刚毕业即将赴校任教前一天,我特意去看望我小学的班主任鲁应秀老师。感谢她对我的培养,在我身上花的心血。而当年,我是既喜欢又害怕鲁老师的。她不吼我们,更不打不骂我们。只有时用教鞭在桌上拍几下,要大家用心听讲。但我们就是怕她。她一走上讲台,便情不自禁地坐正身子,听她讲课。下课了,她喊我去她的办公室,便紧张起来,心像系了只小木桶,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晃悠。她来家访,我若发现她在家门口那条路上来了,便赶紧躲起来……可我后来竟在那股邪风中昏了头,怀疑师长、蔑视师长,甚至伤害师长,给她贴大字报,说她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给我们灌输了不少资产阶级思想,把我们革命的青少年往邪路上引。

    “那股邪风癫风实在可恶,但为什么有些人又没昏头呢?”奎叔问我。

    我答不上来。两眼急切地望着奎叔,希望他为我破解。

    “这些人心中已种下了敬畏的种子,并且长成了大树,狂风暴雨撼不动它。”奎叔眼睛放光。

    “可种子在哪里呢?”我问奎叔。

    奎叔指着办公大楼旁一栋小平房说:“种子在书里,图书馆里有书,我跟管理员的关系挺不错,我跟他说说,请他跟你找些这方面的书,悄悄地找。你可以去看看古人怎么论说敬畏的,我最近看了孔子、朱熹等名人谈敬畏,很有感触。一个人没有了敬畏,就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敢做,什么样的反都敢造;一个社会,没有了敬畏,就会乱糟糟的,秩序混乱;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丢失了敬畏,就会走向灭亡。中华文明之所以延续了5000年,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人们敬畏传统文化,一代接一代地接力。使人担心的是,敬畏感正在消失。必须要把它找回来呀!”奎叔很激动,似在呐喊。

    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递给我,说:“你先看看,这是我在图书馆里抄下来的。”

    我接过来拿到路灯下一看,是周总理尊敬老师、孝敬长辈的故事。

    读完,我的眼睛湿润了。周总理对小学时的一位老师的深情令人感动,泪光中,我看见了一座山,巍峨的高山,温暖的高山,耸立在天边。而我,忽觉变小,小成了一粒沙子,冰冷的沙子。

    此时,天上的月亮露出了皎洁的脸庞,黑云无影无踪,天空幽蓝而辽阔。月亮终于彻底战胜了层云。

    4

    帮助我寻找丢失的“宝贝”的人除了奎叔,还有一些人,这里最需要说说的是我的父亲。

    我上次撕碎外公的照片后,便跑到学校——恩施二中去了。应该用“逃”比较准确。逃谁,父亲。不逃,准会挨他一顿狠揍。

    读中学之前,父亲狠揍过我好几回,印象最深的有3次。一次是他带我去大坳看望他的继父。过鸭溪渡后上山,我解溲掉在他后面了。我走出草丛上小路,行了一截后,见路上有什么东西亮眼,便走上前拿起来一看,是一串钥匙。觉得好玩,便把钥匙揣进裤兜里。又走了几步,前面来了一个中年人,背着背篓,很急的样子,问我:“小家伙,看到我的钥匙没有?”不知何故,从不说谎的我那一刻竟然摇了摇头,随即脸红了。这人从我面前走过去,没走几步,便回转身来喊我站住。他大约会察言观色,发现我脸红,便认定我心虚。

    “你把钥匙拿出来,是我掉的。”他说,语调有点硬,他可能认为我是个小孩,压一压便会说实话的。

    “我没拿。”我现在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何不承认拿了钥匙,是他的态度使我反感,还是自认为“捡的当买的”,可以不给他,或许觉得这钥匙本来就不是他的。

    他走拢来捉住我,要搜我的衣服口袋。

    “你放开。”我努力挣扎。

    这时,父亲从前头的路上回转来了,喊道:“丫头,你在搞么子?哪么还没来?”

    “你儿子把我的钥匙捡了不给我。”背背篓的中年人对父亲说,他认定眼前这一大一小是父子。

    父亲板着脸,眼光如鞭,厉声说:“拿过来,给人家!”他向我伸出手。

    我把钥匙掏出来,战战兢兢地递给生怒气的父亲。

    父亲转身把钥匙递给那人,那人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你这个丢人的东西,捡的东西为么子不交给别人,你说——”父亲对我吼叫。

    他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折了路边一根拇指粗的树枝,打我的屁股和腿,边打边说:“我原来哪么跟你讲的,你就忘记了。”

    父亲用的力重,疼得我嚎哭起来……

    第二次挨打是我放牛时和几个放牛娃儿打扑克,牛进小嶆把苞谷苗吃了。父亲命令我把长板凳搬来,要我趴在凳子上,他在神柜边的墙上取下那块楠竹篾片,打我的屁股。边打边说:“社员吃饭就靠阳春,你把阳春误了社员吃么子?你这是惹包天大祸啊!”

    外婆见我哭得厉害,便把父亲的楠竹篾片夺了,把父亲掀开,说:“细娃儿犯了错,要打,只是把个怕就行了,哪里要这么用力打呢?打得寸骨寸伤了哪么办?”

    ……

    第三次挨打是8岁那年,时读恩施舞阳民小。那天下大雨,我放学回家时,雨停了,走到栖凤桥,见几个同学在桥边玩水,便把父亲给我买的一双新胶靴脱了,放在桥边,加入到玩水的队伍中。栖凤桥两侧稍低,水在那里形成了小沟,我们用赤脚踩沟水,看水冲击我们的脚,像有小动物在咬我们的脚一样,挺有趣。玩了一会儿,大伙儿散了,我再去找新胶鞋,胶鞋不翼而飞……这次父亲非常气愤,把我暴打了一顿。打过后还不解恨,还罚我站了1个多小时,并要写出检讨,把不珍惜东西的原因找出来,并保证以后再不丢失东西了。

    应该说,小时候父亲对我的严厉使我受了益,对我后来的成长产生了积极作用。虽然他的方法过于简单粗暴,当时也有些恼恨他。后来这种恼恨化成了理解,理解他良好的出发点和明确的目的性,实实在在地说,他是为了使我懂得生活中什么东西是不能碰的,是不能触犯的,是不能亵渎、藐视和轻慢的,是必须遵从和敬畏的。譬如珍爱粮食、爱惜物品、懂得节俭、不取非分之财,等等。

    读中学后,父亲就不打我了。虽然我后来也犯了些错误,有些错误并且难以饶恕,譬如撕毁外公的照片,但父亲还是原谅了我。他对母亲说:丫头长大了,有想法了,再打不合适了。再说他原来不是这样的,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很显然受了那股风潮的影响。母亲说,等那股风潮过去了,丫头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父亲说,不能等,等到哪年哪月呢?如果风潮不过去,就让他这样下去么,肯定是不行的。这个样子长期下去,他就可能会变成一个坏人,变成一个连祖宗都不要了,连传统道德都不要了,连天地都怀疑,连以往的么子事都要造反的混蛋,这不是一个坏人么,这叫大逆不道。我要纠正他,把他改变过来。

    父亲纠正我的办法就是给我灌输传统道德那些东西。虽然他并不太懂传统道德的具体含义,但他懂得怎样做才符合传统道德的“规矩”,经验告诉他,传统道德很管用,他是维系家庭关系社会关系的一个法宝,是一个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一个法宝,有了它,乡间的秩序就稳定,人心也就稳定。而那股风潮把这些法宝弄丢了,冲垮了,因而乡间变得一团糟,家庭关系也变得糟一团。他很痛心,他期盼那股风潮早些过去,他想呼吁人们,用行动来拯救这个乱糟糟的世道,拯救像我儿这样的发了疯的青年。

    父亲对我的纠正不全是采取说教的方式,而是拉我走进传统文化,用传统文化来影响我、熏陶我,使我回归,最终找回那些丢失的宝贝。

    那以后,我们家“叫饭”的礼节密度增大了,原来记得过年才“叫饭”,现在只要家里弄好菜好饭就“叫饭”。“叫饭”就是喊逝去的祖先和亲人来吃饭。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叫饭的程序:父亲要我和兄弟姊妹先把母亲做好的菜端上桌,然后要我去拿四个小酒杯,一方摆一个,再浅斟酒,没酒就倒些水,又拿来筷子,一方摆一双,父亲这时领着我们念:请吴家陈家逝去的祖宗及三亲六戚饮酒。念毕,便把酒或水淋于地。少顷,父亲又要我去拿四个碗,一方摆一个,每碗里添上少量的饭。父亲这时又领着我们念:请吴家陈家逝去的祖宗及三亲六戚用饭。念毕,便要我们把饭端进灶屋。接着,父亲叫我倒四杯茶来,一方一杯。又领我们念:请吴家陈家逝去的祖宗及三亲六戚喝茶。念毕,又把茶淋于地。撤去茶杯,我们便可吃饭了。

    “叫饭”之外,父亲对“送亮”和“清明”“月半”节非常看重,每次都要我们几兄妹参加,不参加不行,不参加便要受处罚,轻则教训你几句,重则施家法。

    “送亮”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去给逝去的祖先坟前燃蜡烛,当然还要敬香、烧纸、叩头、放鞭炮。意思是接祖先回来团聚,怕祖先晚上看不清路,便给祖先燃烛,照亮祖先归来的路途。

    “清明”坟前插引魂幡本是乡间一风俗,在鸭子塘格外被看重。这个风俗的意思是用引魂幡招引死者的魂魄,使死者顺利进入阴间。人们认为,一个人死后,灵魂不会跟随肉体一起死去,而是在它熟悉的地方飘荡,这样的话,人就不能顺利到达阴间。而引魂幡就能控制死人的灵魂,使他的灵魂随肉体一起进入需要去的地方。

    每年清明节前,父亲就动手做引魂幡,并要我帮他打小杂。父亲用三根木头或竹子,一根竖放两根横放交叉,挂一块布于中间。然后要我用毛笔在布上写字,左边写外公或祖母等逝亲的生日,右边写他们逝世的日子,中间写他们的姓名。

    清明节那天,父亲要我举引魂幡走在扫墓队伍的最前列。我现在还记得当年持引魂幡的情景,我把引魂幡杆紧靠在胸前,迈着庄重沉稳的步子缓缓往前行。绵绵阴雨中,嶆风刮过来,幡在我的头顶飘动,“呼啦啦”地响。我不由得心头发紧,小腿肚在微微战栗。有锣鼓和说话声在身后响起,我发紧的心渐渐松弛,思绪随之在风中飘起来,想像外公的魂魄从四面八方向引魂幡聚拢,然后进入坟墓,进入他的尸体。尸体先前是僵硬的,石头一般冰冷,有魂魄进入,尸体慢慢松软,且有温度,眼睛竟然睁开,有亮光射出,外公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丫头,你有孝心了,真好。月半节在鸭子塘很盛行,每年这个时候父亲都要我去接外婆和幺姨回来过节,我很乐意去,因为这天母亲要做很多好吃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母亲炸的茴香粑最好吃,外焦内嫩,清香扑鼻,母亲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吃过茴香粑了,真遗憾。月半节祭亡灵的主要活动是“烧包”和“放莲灯”。

    “烧包”是把纸钱装进纸袋里,以烧的方式给亡亲寄去,让他们在阴间有钱花,过好日子。我那时遵父令在纸袋外面写上外公和祖母等亡亲的名字,一个包只能写一个名字,然后和兄弟姊妹拿到屋前或屋后焚烧。烧的纸包多,我们就用棍子扒拉着火,让火大些、快些烧。但见火光中,纸灰飘舞上升,像一群扇动着翅膀的黑蝴蝶。父亲对我们说,那黑蝴蝶是为外公他们引路的,随后它们就把亲人引回来了,跟我们一起过月半。

    “放莲灯”的意思是接亡亲从水路回来,父亲带我们来到屋后的石水井,要我们把燃着蜡烛的小莲花纸灯放进水里,没有风,水不动,“船”不行,父亲便在“船”后轻轻弄水,让细浪推着纸船前行……

    在这些节令习俗活动之外,父亲还利用一些机会对我进行引导。他像一条龙,不停地播雨,以冲刷掉我心中的污垢。

    记得那年闰九月的一个阴天,父亲带着全家去为爷爷迁坟。爷爷的原坟挡了公社新公路的道,大队革委会主任严令父亲一天内迁走,否则夷为平地。父亲喊了两个族房兄弟及他们的三个儿子来帮忙。那天上午,我们急急忙忙赶到猫耳嶆,在一座山边,找到了爷爷的坟,一个土堆,不大的土堆,长满野蒿和丝茅草。父亲带我们跪在爷爷坟前,向爷爷请罪,道歉,惊扰了他的安宁。然后我们开始挖坟,父亲特别叮嘱我们要轻脚轻手,也不要说话,别把爷爷惊醒了。

    有雨下来了,先是零零星星的,慢慢地越飘越多,越下越大。雾气弥漫在坟地里,相互间看不清晰,只见锄头的亮光在晃。三弟说:我们去躲会儿雨,雨住了再来搞。父亲不同意,他说,大队只给一天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冒雨搞。鹏二叔说,雨怕么子,证明我们的行为感动了天,天激动得落了泪。父亲说,是这样的,淋点雨怕么子,早些把坟迁走,弄好,让爷爷安心休息。

    爷爷的坟挖开了,只见一些朽烂的木块和一些骨头。父亲这时拿出一块白布,铺开,然后要我们把骨头捡起来,放在布上。我一时未动,怔怔地望着这些白骨,想象爷爷生前的形象。感叹:爷爷给父亲和我们以生命,而他自己,只剩下一堆骨头。但他不止这些骨头,我相信,一定还有灵魂在,“莫道无神却有神,头上三尺有神明。”爷爷的灵魂就在眼前的坟堂里,就在我们头顶的蓝天上,睁着一双眼睛,一双慈爱的眼睛,在望着他的儿孙。

    我怀着无比敬仰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拣着爷爷的骨头,然后放在白布上。骨头拣完后,父亲把白布捆好,搁在背篓上,欲背到新坟地去。我对父亲说:我来背。父亲赞许地点了点头。我蹲下身子,背起湿漉漉的背篓,背起我的爷爷。这时,我和爷爷贴得很近,只隔了一层蔑。此刻,我忽感周身发热,是爷爷的体温透过那层蔑传给了我,帮助我驱赶了九月雨的凉意。那时,我的内心很安详。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今天,我送他去新家安居,向他献上一份孝心,我感到很愉悦。

    雨还在下,我们依然忙碌着,铲草、打石头、挖坑、拌砂浆……爷爷的新坟地在一个山凹里,这是鹏二叔选的,本来父亲选的是另一个地方,在一个坡脚下,坐北朝南,前有一沟,细水流淌,山管人丁水管财,有山有水,阴阳交合,对家运昌隆、子孙发达都有好处。鹏二叔说,坡脚下的地是队上的,要跟队长讲,要队长批准才行,我不愿跟他们几爷子讲好话,讲好话也无用,干脆埋在笋子垱,那是我的自留山。父亲和鹏二叔先去看了一下,父亲觉得周围树木茂密,既不孤独,又能避凹风扫穴,倒也不是太差,鹏二弟的家也在附近,还可照看一下坟墓,便同意了。

    时已过午,鹏二叔要翠香二婶回去弄饭吃。父亲要鹏二叔把我们都带回去歇息一下,又渴又饿,去抽袋烟、吃点饭了再来。

    鹏二叔的家隔新坟地不远,大门斜对着坟地。我们坐在阶沿上歇息,见父亲还在雨中忙碌。穿戴着我先前递给他的蓑衣斗笠,蹲在地下捡石头。鹏二叔感慨地对我说,你父亲真是一个大孝子啊。你奶奶去世前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你父亲和你幺叔在床前就守了一个多月。

    那年,父亲刚到恩施二中去烧锅炉,奶奶就躺倒了,吃不下饭,浑身疼痛。父亲请了两天假,到大坳去看望母亲和继父。那晚刚到家,奶奶就喊他进去,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我可能不长久了,你回来看了我,母子见了面,也就行了,你早点回学校去,工作为重。她的声音很小,说话时连连喘气,胸脯起伏如波涛。

    父亲心痛,说:“么子都没得您的生命重要,我要把您的病治好了再回学校去。”

    继爷爷进来对父亲说:“明日我俩把你妈抬到城里专医院去治。”

    父亲说,您年纪大了,不能抬,喊妹夫过来抬嘛。

    继爷爷告诉他,你妹妹要生产了,就是这几天,你妹夫现在哪里都不能去,要在屋里招呼你妹妹。喊我的侄儿子过来抬,你小弟也去,帮着拿衣服。

    父亲把继爷爷的衣袖拉了一下,说,我和您到外面去说话。

    在堂屋里,父亲轻声对继爷爷说,我看母亲病势危急,要早点治才行,越早越好。我看她那个样子,随时都会离开我们。

    “干脆今晚上去请罗家台的罗老医生来看看,弄点药先稳住,明日再送专医院。”父亲说。

    “罗老医生有晚上不出诊的习惯哩。”继父叹了口气。

    “我背起去。”

    “黑更半夜的,哪么走吔?”

    “不怕,摸也要摸起走。救人如救火。”父亲口气坚决。

    父亲背着奶奶,继爷爷和幺叔燃黄豆秆照亮,山路极不好走,上坡下坎,弯弯曲曲,豆秆亮光弱,父亲怕摔奶奶,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汗水直往下淌,把内衣都湿透了。

    他们从罗老医生那里回来时,东方已刷白。

    罗老医生告诉父亲,你母亲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病,现心脏功能严重衰竭,并已伤及肺及其他脏器,恐生时不多了,基本无法救治,你背回去有好东西弄给她吃,让她尽可能多撑几天。

    父亲泪流满面,背起奶奶往回走。

    奶奶撑了一个多月,父亲伺候了她老人家一个多月,一直到她躺在父亲怀里掉气。

    那一个多月里,父亲就守在奶奶床前,给老人家喂饭、喂水、喂药、端屎端尿、梳头,擦洗身子。出太阳时,就把老人背出来晒太阳。山沟十月有凉意,父亲就用一个装过葡萄糖的瓶子灌满开水,外面包一条帕子,放在奶奶脚边,暖被热脚,水凉了又换,凉了又换。那一个多月里,父亲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在地上铺一层稻草,搁一床乱棉絮,实在困得不行时,就在上面躺一会儿。他明显地瘦了,颧骨凸出,眼睛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头发像乱草。

    继爷爷心疼地说,丫头,你看你爸爸已脱了人形。父亲苦笑,没关系,只要奶奶的病好。

    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她再也坐不起来了,一动,便喊疼。不久,饭和水都不能进了,吃什么呕什么,喝什么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问她,只能勉强点头和摆头。

    一个刮风的夜晚,抽屉上那盏桐油灯盏里的油耗尽了,熄灭了。奶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静静地离开了这个虽寒苦却又充满温情的世界。

    她是拉着父亲和幺叔的手走的。她舍不得儿子,要儿子再送她一程。风声呜呜。父亲那时听到屋后啪嗒一声响,他知道,那根大灯笼树粗大的干枝被风吹折了。

    父亲抱着奶奶的身体号啕大哭,哭得凄惨,哭声被风送出,在大坳上空回旋……

    ……

    雨不知何时已停,雾散尽,天边已亮开。

    “你父亲是一个真孝子啊!”鹏二叔感叹,“唯愿你们几弟兄也向你父亲一样,孝顺父母,遵从和敬仰先辈。莫做伤害亲人的事。”

    我低下头,不敢望鹏二叔的眼睛。愧疚咬得心里发痛。

    当我抬起头时,发现天空愈亮愈开了。有风在天上吹,云快速散开。

    一个泥人走过来了,那是父亲。我赶忙去屋旁扯了一把杂草,为父亲擦泥。父亲把草拿过去,说,我自己来。

    5

    你们赶紧吃饭,天晴了,我们抓紧搞事。父亲说。

    我三两口便刨完了饭,跟着父亲,向山坳走去,回头望,见大家都跟上来了。

    下午虽然事多,但我们干得很快,加上天晴利索,好施工,没多久,爷爷的新坟就砌好了。

    父亲这时对我说,你去挖两根小树来,栽在爷爷坟前。我们今天就给爷爷上香、烧纸、行礼,祭奠一下。

    “你知道挖么子树么?”

    我摇摇头。

    “当然是松柏树。”鹏二叔说。

    我问父亲,松柏长青,是不是象征爷爷灵魂不灭。

    父亲点头。“不仅仅是灵魂不灭,爷爷和我们的亲情永远长存。”

    我把小树挖好往回走时,忽见一道耶稣光瀑布般流泄下来,那光罩住了爷爷的新坟,罩住了还在祭奠爷爷的父亲和鹏二叔他们。

    一种虔诚圣洁的感觉那一刻进入了我的内心。

    6

    跟爷爷迁坟以后,父亲就开始设计给爷爷和外公打碑。他要让他们的名字永不腐烂,他要让后辈永远记住先辈的深恩,他要让这种血缘亲情长久流淌。

    然而,在风狂雨骤的年月,打碑是一种奢望,一种罪恶,不可能完成。一直到风清月明,父亲的愿望才得以实现。

    1978年10月的一天,正在咸丰师范读书的我接到了父亲一封信。信是下午在校门卫室拿到的,我没有立即拆开,对于家信,我一般是细品,如品香茗,要把那种亲情的味道品出来,我喜欢在一个较清净的环境里来读。那天夜里,我拆了信,拿到路灯下看。教室已关门,寝室里看影响同学休息,只有路灯下才方便。

    柏松:

    你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来了两个工作同志,来送你外公的平反通知书。你外公的右派帽子终于摘掉了,我们一家人盼了好多年啦,今天终于盼到了。我和你母亲、外婆高兴死了,都激动得流了泪。我们在外公坟前放了鞭炮,我买了一背篓鞭炮,你二弟和三弟又把白蜡树枝叶放在火上炸,炸了好久好久。我们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感谢中央啊!

    我和你母亲商量好了,打算大雪给你外公立碑。现碑已打好,大雪举行立碑的仪式,祭奠你的外公。接着我们又要跟你爷爷和祖公打碑。你知道吗,给你外公打碑,是我多年的心愿,这次一定要了却这个心愿。你的外公太好了,为我们这个家,他付出了很多,打口碑也算是对他的一份报答。其实你外公的死,不只是为了解脱痛苦的折磨,还是一种自我牺牲。他害怕他右派的“污点”影响了我们全家,更怕影响了你们几兄妹的前途,所以提前去了,他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污点也就被水冲刷掉了,虽然出乎他的意料,污点并未被冲掉,但外公这份心我们是理会的,是感激的。这实际上是一种为保全大家而作出的献身呀。

    柏松。外公在生最喜欢你。你知道吗,你原来叫陈庭松,按乡俗,上门女婿头一胎要随母姓,意思是要续母家的香火,按陈家的排行,你是庭子辈,松寓意长命百岁。后来外公要你们几兄妹都改姓吴。为么子要改姓?外公说,他们陈家的成分是上中农,只差一点点就进入了“地富反坏右”的行列,被专政的行列。而吴家是贫农,是革命依靠的对象,改成吴姓,你们才有前途。你五行缺木,外公就给你改成柏松,两个木。外公是希望你身体健康,福寿长远。另外,也要经得起风吹雨打,不改本色,意志坚强。

    好了。你学习任务重,不写多了。立碑时你一定赶回来,给外公行个礼,磕个头。我想,你当年的不懂事是一定会在跪拜中消融的。外公是爱你的,是不会责怪你的。

    父亲 吴承维

    一九七八年农历九月初九

    读着父亲的信,我的眼泪不禁下来了。这是喜泪呀!“外公啊,你的冤屈终于洗清了。你可以瞑目了。”我在心中大喊,向着鸭子塘老屋的方向。黄河都有澄清日,人岂无可得意时。外公,此刻的你一定非常非常激动,你会做什么呢?一定是饮酒。冤屈洗涤去,此刻须尽欢。对着月亮饮酒,和祖公一起饮酒,庆贺新生,今晚,你们两爷子(父子俩)会一醉方休的。或者魂归老屋,和后人共庆解放,爬上大峁山顶,遥望笔架山,天空中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再次升起。

    泪滴不住,打湿了信笺。泪眼望月亮,月亮亦望我。月亮多么像外公的眼睛啊,充满着慈祥和钟爱。望着这双眼睛,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明月夜。外公让我坐在他的脖子上,架着我在场坝里看月亮,一边教我唱儿歌: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篾匠。

    嫂嫂起来扎鞋底,

    婆婆起来冲糯米。

    冲的糯米喷喷香,

    打起锣鼓接姑娘。

    姑娘接到屋,

    娃娃你莫哭。

    ……

    应该说,外公教的儿歌是我最初的文学接触,是外公对我的文学启蒙。后来,他又给我买了不少画书,把我引入文学的兴趣之园。我认不得字,外公便给我讲,一页一页地讲画上的故事,有时又教我念上面的句子。那时候,看画书是我最大的快乐。每当外公或母亲下城回来,从背篓里拿出泡饼和画书时,我便扔了手中的所有,扑了过去,像鸟儿扑食一般。后来我不要外公或母亲带泡饼了,要他们多买一本画书。外公或母亲答应了,但泡饼没少,画书添了一本。

    有时候,外公又带我和幺叔大妹做游戏,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外婆扮老鹰,外公扮老母鸡,我和幺叔大妹扮小鸡仔。月光下,外婆扑向我们,外公则伸开双臂,拦住外婆,保护躲在他身后揪着他后衣襟的我们。外公一边拦外婆,一边叫我朝左或朝右躲闪。我有些笨拙,有几次差点让外婆抓住了,危急时刻,外公大喊,快蹲下,捂耳朵。我们照着做了,便躲过了“劫难”。看到外婆不甘心的样子,我们和外公呵呵直笑,外婆也笑起来,月亮似乎也受到感染,也望着我们笑。

    那段时间,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外公去世前一段时间,情绪不太好,独自喝闷酒,经常唉声叹气。母亲有时叫我去找外公玩,要他打马架儿,消解一下他的烦闷。外公把我架在脖子上,出门看月亮,他不教我儿歌了,而是教增广贤文和别的一些句子,如: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知己知彼,将心比心。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忘根本,前程似锦。我那时并不懂这些话,只是机械地跟着外公念,后来猜测这是外公有感而发。那时,政治压力对他是愈来愈重了。

    “不忘根本,前程似锦。”那一刻,这句话再一次触动了我。我当初不是忘了根本么,忘了我们精神的血脉传统文化么,忘了不该丢失的“敬畏”二字么,忘乎所以地做了不该做的事,伤害了最亲近的人。当然,现在再记起也还来得及,再弥补也不算迟。黑风乱云已过去,明星亮月好返家。

    那一刻,我拿定主意,向学校请假,回家参加外公的立碑仪式。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