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刺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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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清晨我迷糊了一会儿便醒了。老婆已去学校上课,侄儿还没来敲门。我索性躺一会儿,把那两件恼心事捋一捋。

    我这人临睡前心里如果装了不愉快的事,那晚上便要倒霉了,睡不好。睡意似在和我玩藏猫猫的游戏,躲躲闪闪,缩头缩脑,老鼠般窜进窜出地袭扰,真折磨人。

    这不,那两件事昨晚上就折磨了我一宿。我其时决心不去想它们,想把它们赶走,让可人的风景和美好的事物在想象中回放,如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碧波万顷之类的画面,在回放中入睡,这是我防治失眠的经验。可这回没奏效,“不愉快”还在脑境,赖着不走,且顽强地骚扰着我,使我在床上反复“煎烧饼”,直到天亮时才生出点睡意。

    那惹人心烦的两件事是这样的。施工队在小区一侧开山,修亲水走廊,风钻声日夜震响,噪声刺激忒大,搅得小区居民心绪烦乱,有人开始骂娘了。我这段正在赶书稿,噪声刺扰,弄得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我关上门窗,戴上耳塞,稍好一点,但还是有噪音袭进,无法集中注意力。唉,看来在家里是无法写了,只有出门去“避难”,去凤凰山和三湾,风景都不错,清静宜人,但无法写作,只是赏心悦目而已,因为电脑带不走,而我已习惯了电脑写作。那就不写算了,去附近几个景点看看,欣赏一下山水,放松一下心情,也是无法之法。可晚上呢?晚上睡不安稳呀。即使关上门窗戴上耳塞,也睡不安稳,那噪音似贼,随风潜入,时不时地往你耳朵里钻。怎么办呢?白天的写作被剥夺也就罢了,晚上长期睡不好觉那就是一个很恼火的事,它对身体的摧残太大了,简直会要命的。不行,关系到健康和生命,不能沉默,必须抗争。

    我在网上查到了S部门的邮箱,便致函给他们。我知道亲水走廊建设归他们管,请他们干预施工队,禁止夜晚用风钻制造噪音扰民。哪知他们回函:这事难办,因为工程是发包出去了的,具体施工我们管不了,也不能管,我们到时只按合同验收。另外,工期紧,你们也要理解他们。或者你们跟H部门反映一下。我冷笑,工期紧就是理由么,建亲水走廊本是利民的好事,无可厚非,可不能损害市民健康啊!搞工程怎么能不考虑环境影响呢?怎么能以牺牲人们的利益为代价呢?健康和生命就是人们最大的利益。何况这事儿也不难解决,只要晚上不用风钻就行了。看来只有找H部门干预了。

    我立马致函H部门,他们第二天才回复,说最近集中力量整治工地粉尘污染问题,顾不过来,以后再说。我一下子瘫在沙发上,无话可说了。这些部门平时嘴巴说得好,为民解难,真有难事找到他们,他们又冷淡了,推诿了。不能就此罢休,要讨个公道。去找党委政府,我不相信,他们也会推诿。虽然他们不会亲自去处理,但一定会责成相关部门去办理的。我打算直接去找党委政府反映情况。我望天空,见风推云快速散去,青天自云后露出。

    正欲出门,忽感屋在晃,身子在偏。我大吃一惊,忙扶住门框,糟糕,发生地震了!记忆里那一幕立现眼前。那是汶川大地震那次,其时我正在写作,忽感桌子在摇,旁边的书柜也在动,我惊惶,不知咋回事,忽听楼下有人在喊:地震了!地震了!我快速跑下楼去,向站着说话的那堆人跑去,急于想知道究竟。

    一会儿,有消息传来,果然远处发生地震了……

    我正欲下楼逃生,屋又不摇了,一切又恢复了常态。我还是决定下楼,到宽敞的地面上去,害怕真有地震发生,被砸死,或埋在里面,那就太糟糕了。出征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我还有许多许多事没做呢,不能就这样玩完了。就这样玩完了,即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材还未尽心施展,便离去了,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啊!我打算下楼去找人问情况,是哪么回事?并告诉大家,不要在家里呆……

    保安老刘迎面走来,我问他,楼在摇,屋里的东西在晃动,是不是地震了?

    老刘平静地说,好像没感觉呀,不会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哦,估计是压路机?”

    “压路机,怎么回事?”我迷惘。

    他说,高楼边在修人行道,也属亲水走廊工程,用压路机碾压路基。

    我说,压路机也不会把房子震摇呀。

    他说:隔楼房近了么,就在高楼脚下,主要是他们用的是重型压路机,用轻的就好些。说着老刘便走到垃圾桶边,翻捡起废品来。

    我转过高楼角,走到栅栏边,见几个工人正在栅栏外施工,平整路基,那台庞大的压路机正在碾压路面,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我明显地感觉到,脚下的地皮在颤抖。我有些担忧,我们居住的是18层高楼,这种“颤抖”对高楼是有影响的,影响有多大,我说不清,但这种危险是存在的,如不消除隐患,量变到质变,会酿成巨大的恶果,这是不容怀疑的。

    我对开压路机的胖子师傅大声喊——声音小了估计他听不见,“师傅停一停,不能辗,有危险!”

    他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望了我一眼,继续辗。

    我提高了一个八度,“师傅!停下来!停下来!”

    那几个工人住了手,望着我,胖子师傅却继续开,旁若无人的样子。

    我有点生气,把头伸出栅栏,又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喊你呢!你怎么不当回事?停下来,不能开了。”

    没想到他竟然发了火,骂道:“老东西,你吼么子(什么)?”

    “你开口骂人?叫你停下来,这里不能用重型压路机,楼在抖,你晓得么?”我没好气地说。

    “不能停,你说停就停么!你是谁,屙稀屎照照,一个老倦倦,还在这里耀武扬威。我还怕你么?”胖子师傅下了机,大步走到栅栏边,手指着我的鼻子恶声恶气地说,他脸上的粉刺此刻变成了一个个的红疙瘩,很难看。

    这个拐(坏)家伙,竟然欺负老人。我却不吃你这一套,便和他吵了起来。

    “你仗谁的势,敢在这里放肆?”

    “老子就是占的有势,你把我哪么搞!”

    “你跟谁充老子,我可以跟你当爷爷了!”

    “你是狗长了几十岁!”

    我气得胸口发痛,脸涨得通红。

    老刘这时走过来,喊我:“保安室有你的电话,快去接,别人等着的。”边说边拉我走。

    “你欺负老年人,好,有你的好果子吃。”我边走边回身对那个家伙说。

    “你把我鸡巴啃一口,老子还虚你么?”他在背后叫嚣,脚踢栅栏,发出“啪啪”声响。

    “他哪么这么猖狂?二俅货。”我对老刘说。

    “我是设计喊你转来的,你跟他吵没得意思。他背后有人嘛,才这么嚣张。”老刘说。

    老刘告诉我,那个家伙的哥哥是个包工头,包的这段工程。“他哥哥红白两道都占。”

    “我才不信邪呢?这个事我一定要搞到厎。管他红道白道。”我气愤地说。我打算立即去市政府反映情况,一看手机,快六点了。已下了班,明日再去。

    老婆下班回来,看我气色不对,便问我究竟。我把事情跟她说了。她却埋怨我,你休都退了,还管这么多事干嘛,好多人都不管,你要去当恶言头(爱批评人)。你现在主要是把自己的身体管好,多活几年。

    我说,碰上了我肯定要管。不管不是我老吴的性格。多活几年,是要多活几年,但要活得硬气,活得高尚,活得有尊严,窝窝囊囊地苟活我不干。

    她嗔怪道:“你就是一根筋,你一家人都是这么个德行,所以吃了不少亏哟,又不总结经验教训。”

    我说:“你确实说得不错,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德行,怎么办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吃了些亏,但绝不后悔。”

    这时电视里响起了汪峰的《勇敢的心》:

    ……

    这是飞一样的感觉

    这是自由的感觉

    在洒满鲜血的天空迎着风飞舞

    凭着一颗永不哭泣勇敢的心

    这是同样的感觉

    这是颤抖的感觉

    在布满利刃的大地带着痛狂奔

    凭着一颗永不哭泣勇敢的心

    ……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汪峰的这首歌正投合我的心境。确实,人要活得有感觉,什么感觉?就是要有“飞一样的感觉”、“自由的感觉”,就是要敢于直冲云天,鄙弃匍匐于地。为了寻找这种感觉,那就要有“一颗永不哭泣勇敢的心”,有这样的心,就会“在洒满鲜血的天空迎着风飞舞”,就会“在布满利刃的大地带着痛狂奔”。这样的生命才灿烂,才叫做真正有质量的生命。

    我披衣下床,拉开窗帘,那讨厌的噪音又增大了,我遂将耳塞再往里抵了抵,忍住些微的疼痛。疼痛也比噪声刺激要好,噪声刺的是心,心的伤痛是最大的伤痛。

    今天又不会晴了,已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时停时下,心境渴望阳光。抬头望东方,一大片黑云堆积着,与地面弥漫的雾气相连,只见那矗立的脚手架,于雾霭中高昂着头颅,举着枪刺,直挑阴霾的天空。

    2

    我估计侄儿显林快来了。他是来跟我商量他父亲的墓地的。唉!我可怜的二弟呀!我长叹了一声。二弟是今年二月查出肺癌的。我们都瞒着他,只说是肺气肿。我多次去医院找主治医生,央求他用最好的药和最好的方法救他,我希望奇迹会在他身上出现,尽快甩脱癌症,获得健康。我们都要留住他,我们这个大家庭不能少了他。他的妻子不能没有丈夫,他的儿子女儿不能没有父亲,我是他的哥哥,不能断了手足。然而,他的病情一天天加重,癌细胞迅速扩散,咬噬着他的生命。他吃不下东西,浑身疼痛,左半边身子麻木,头经常晕厥。

    上个星期天,侄儿结婚,我见二弟已经非常危急了,他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眼睛半睁着,暗淡无光。耳朵已失聪。人也辨识不了了。下午,他精神似乎好了一点,挣扎着要起来。侄儿给他递烟,并点上火,他像模像样地抽了一口,就掉地上了。我和侄儿扶着他在场坝里走,客人们都向他打招呼,他全无感觉,木然地走着。走着走着,他忽然转过头,叫我一声,“哥哥”,我点头,“嗯”,鼻子发酸。他眼睛里闪烁着火光,一忽儿,火光就熄灭了,又木然地往前走……

    那天下午,我和侄子的大舅去跟二弟看墓地,二弟生日无多,墓地需早找好。二弟病重期间曾说过,死后就埋在老屋旁,根在这里,就不远行。我和侄子的大舅在老屋周围看了好几个点都感觉不合适。有的点是石头多,不好打“井”(棺材窖);有的点是朝向不理想;有的点地势差,下是掉坎,不好安置棺材;有一个点稍微合适一些,但地势又高了,下面埋的是父亲的坟,只能“怀抱子”,不能“子抱怀”,只得作罢。天要“挂乌”(黑了)了,远近已看不分明,大舅说改日再定,我说行。

    ……

    果然侄儿是来商量他父亲的墓地的。他说已看好了一个地方,就在老屋旁,比爷爷的坟要低。我问具体的点在哪里?他说就在那根刺杉那儿。

    “修坟墓那要砍那根刺杉吗?”我问侄子。

    侄子点头:“是的。”

    我断然地摆摆手:“不行,坚决不行!另外再找地方,那根刺杉千万砍不得。”

    “为么子不能砍呢?”侄子迷惑。

    “那我就跟你讲讲不能砍的原因吧。其实你父亲知道这个原因,他没跟你讲过么?”我对侄子说。

    3

    那年底,母亲对大妹说:烙点豆皮好过年,你带二弟他们去割些丝茅草,放学了去割。我那时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了,起早睡晚忙队上的活路(活儿),挣工分帮父母养人多口阔的家,没工夫去割草。

    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过年对于小孩,具有极大的无可替代的诱惑力。过年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可以放鞭炮玩,还可以走人家,其乐无穷。二弟听说是忙过年的事,高兴得直蹦,拿起镰刀就去砍屋前那根刺杉。幺姨听到刀架响,问道:“是平娃儿是不是?你拿刀砍么子?”

    二弟说:“我去砍门口那根刺杉,做根纤担,好挑丝茅草。大姐说,她和二妹割,我专门挑。”

    幺姨站起身,手伸出,“把刀给我,那根刺杉是不能砍的。”

    “为么子不能砍?我要砍。”二弟犟起性来。

    幺姨摸到门边,拦住,不让二弟出去,“说不能砍就不能砍。你这个娃儿哪么不听话呢?”

    二弟说:“那是坡上长的,又不是哪个栽的,为么子砍不得?”

    “就是你外婆栽的哟,栽那根树费了好多工夫哩,操了好多心啊,你去砍嘛,砍了你外婆不打你才怪呢?”幺姨说。

    她要二弟坐下,听她讲外婆栽这棵树的故事。二弟听说要给他讲故事,便坐下了。他最喜欢听故事。

    4

    那年春,乍暖还寒。这天,外婆来到洋湾董家。刚上场坝坎,一条大黑狗便“嗖”地窜出来,直扑外婆。外婆吓了一大跳,大叫:“快点,赶狗子!”她急忙往下一蹲,那狗便退了。这是外婆吓狗的招数,往下一蹲,狗以为是捡石头打它,忙躲避。狗子一退,外婆便把背篓取下来,场坝里没么子东西打狗,只有用背篓抵挡。那狗见没石头飞来,“汪汪”狂叫,转身又扑向外婆。外婆一边用背篓抵挡,一边大喊:“屋里人呢?快点出来唦!咬死人哒!”那些红苕从背篓里滚出来,散落一地。

    “呦!稀客呀。”一个穿花夹袄的胖女人笑盈盈地转过屋角,“亲家呀,快到屋坐。”

    “稀客不稀客,你快点把狗子赶走!”外婆不悦,这么久人不出来,她有点怀疑胖女人是故意的,见我从门口坡脚上来了,放狗咬人。

    外婆猜测对方可能已知晓她今天的来意了。

    胖女人拿起一根竹响篙赶狗子,“狗瘟丧,快走,人都认不到哒(了)。”她朝狗子挥着响篙,发出“啪啪”的响声。

    外婆走进堂屋,见一个大头歪嘴双眼距较宽的少年坐在地上,玩着面前木盆里的水,水洒得满屋都是,湿漉漉的,他的衣服裤子也打湿了。那个娃儿看也不看外婆,仍低头玩着水,两条鼻涕长吊着。

    这就是我那个外孙女婿么?真是缺德呀!这么一个儍子,竟然讨我外孙女作媳妇,这不是害了她一辈子么。外婆心里一阵酸痛。

    胖女人看到了外婆的表情变化,忙说:“青娃儿这两天搞凉哒,不然他要跟您打招呼的。这点礼貌他还是懂。”

    外婆看出了这个女人的虚伪,苦笑道:“礼貌不礼貌,你最清楚。”

    胖女人似乎被人窥见了隐秘,慌乱起来,手足无措:“那是,那是。”

    这时,一个戴皮帽子的男人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支水烟袋,边走边吸,发出“嘶嘶”的响声。外婆主动打招呼:“您在家受福哇。”

    皮帽子男人冷脸冷语:“受福,是受福,受面糊,苞谷面糊,茅厕旮旯里有把夜壶。”他用手揩着烟袋嘴。

    外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面糊,哼哼,谁不知道你董老汉儿是个殷实户,你还有把夜壶,我屋里连夜壶都买不起,只有粪罐,买得起我也不得用那个烂铁货。”

    胖女人见男人脸上挂了霜,忙笑着说:“今天不晓得刮么子风?把亲家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就是要把我外孙女桂莲接回去的。”外婆继续说,“你们也晓得,我男人就是两个姑娘,虽然还有个养子,但他妈老汉儿(父母)要接回去,小姑娘身体一直不好,打算让桂莲回去招女婿,我们两口子今后也才有个着落。”

    董老汉儿变了脸,眼睛怒瞪外婆:“说得轻巧,要接回去,桂莲是我家媳妇,你说接回去就接回去,莫想偏了脑壳——得残疾。”

    外婆火一冲就上来了:“要我桂莲给你那个哈(傻)儿子当媳妇,你莫想偏了脑壳哟。今天我非得把她接回去。我桂莲没卖给你,卖了你给我拿条子来。嫁给你儿子你拿结婚证来,当小媳妇不作数(不算数)。”外婆手指董老汉儿的脑门。

    胖女人楔进外婆和男人中间,把男人掀开:“你莫多话。”又对外婆笑着说:“不是卖,当时娶桂莲作童养媳是您家男人同意了的,那时您还没到陈家来。再说又有明媒。你看这样子,您哪天叫陈先生和媒人来商量。您刚才帮我烧火,我弄中饭给您吃。”

    外婆咽了口气,坐向灶门边,往灶孔里加火。她想把接桂莲的理由再跟胖女人说一下。她不想说很多理由,只说一条就足够了,这就是她家孩子是个哈儿,不能害我家桂莲。她想直截了当地说出这条理由。这当儿,董老汉儿从里屋又出来了,他把水烟袋往灶脑壳上一磕,“啪”地一声响,板着脸地对胖女人说:“弄么子饭吃,不弄,去洗衣服,洗哒再弄。又没得哪个饿。”

    外婆知道他是冲着自己来的,她要回击,她绝不承受这个侮辱。她忽见一只老鼠跑过,便迅速抄起灶门口的吹火筒,用力打过去,骂道:“一个老鼠瘟,还在我面前大摇大摆,耀武扬威,逞能,打死你这个瘟丧!”

    胖女人见战火又燃起来了,赶紧对男人说:“赶忙去问问肖大婶,看桂莲她们几时回来?”

    外婆忙问:“桂莲到哪里去了?”她先前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劲,怎么没见到桂莲?外婆来了,她肯定会出来亲热我的。以前她看到我从门口坡脚上来,便立即跑下山来接我,帮我把背篓接下来,然后自己背上,又牵我上山,欢天喜地的,今天怎么没见到她的人呢?

    胖女人说,肖大婶的儿子结婚,请桂莲去接新媳妇儿,女家在石灰窑,二百多里路,要四五天才得拢(到)屋。昨天才走。

    这女人恐怕又在使诈。外婆疑惑地望了她一眼,遂向外走去。她去屋的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桂莲。又贴耳于墙,听听屋内有无动静。如果桂莲被他们藏在屋内,她会不顾一切地闯进去,把她救出来,带回去。陈正礼对她这次前来接女儿抱有很大希望,可是,这个希望这次看来落空了。桂莲不知被他们藏在哪里了?是在哪个山洞里,还是哪户人家屋里?还是确实去了石灰窑?他们肯定知道了我要前来接人的消息,提前做了准备,把桂莲藏了起来,而哄我说是到石灰窑接亲去了。唉,唉,只怪我嘴巴不紧,露了风。肯定是那次和陈正礼吵嘴把风露出去了,董家人警觉了。

    5

    那次是为接桂莲回家的事发生争执的。陈正礼开始不同意去接,认为已经和董家定了亲,要信守承诺:“吐了的口水不能再舔转来。”

    外婆认为男人迂腐,甚至愚蠢。

    “媒人开始怎么说的,董家娃儿体子好,又聪明,家庭殷实,明三暗五的亮柱屋,和他家开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这是骗你这个木脑壳呀,你就听实在哒,他家殷实不错,可那娃儿是个傻子。你要称四两棉花——纺(访)一纺(访)唦,只听信媒人的。你是个老实坨,别人煽(骗)不死你。”

    “我以为周老大无论如何不会害我,我们是么子关系,老姨呀,还有比这更亲的吗。他来做媒我为么子不信呢?”

    “周老大和董家么子关系你晓得么?和董老汉儿是郎舅关系,除了青无好木,除了郎舅无好亲,亲得很哩。何况,他肯定得了董家的好处。”

    “生辰八字都拿了,以成定局,扳不转来了。”

    “扳不转来也要扳,为了女儿的幸福,非扳不可。你难道忍心看着女儿和傻子过一辈子。”

    陈正礼沉默了。儿女的婚姻幸福是父母的最大愿望,让儿女获得婚姻幸福是父母的最大责任,任何阻扰儿女获得婚姻幸福的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他更清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女儿多病,传血脉香火恐怕只有靠大女儿了,养子要回陈家砭去。而董家小子是个傻子,他能接香火么?是指望不到的。看来,把桂莲接回家招婿才是上策。

    外婆沿着屋侧一条小路走去,她见前边小峁子上有一户人家,她想去问一问,证实一下胖女人说的是不是真话。忽然,她站住了,她看到了那户人家左后方冒出的十字架,她知道,十字架下就是福音堂。

    她原来赶土桥坝的场经过洋湾看到过福音堂。那是一栋凹字型状的建筑,中间空地种有4棵大樟树。樟树下有穿着黑色长袍挂红带子的人,听说是外国的传教士。还有很宽的大礼堂,里面很热闹,有人读书和唱歌。礼堂旁边有钟楼,钟声敲响,好远的地方都听得到。后来不知么子原因这里冷清了,而福音堂周围的坟地却热闹了,坟一天天增多,把周围一带都埋满了。那些坟是小坟,孤儿坟,听说福音堂专门收养孤儿和遗弃儿,病死的就在附近埋了,不可解的是病死的特别多。后来有消息传出,福音堂里的孤儿是用来做实验的。

    外婆忽觉恶心,想呕吐。她不想去那户人家了。她听说这一带有些人家和福音堂相勾结,做孤儿生意,把孤儿拐骗或偷窃来后,卖给福音堂,获得高利。那些人家原本很穷,做起这桩生意后,便逐渐发起来了。她怀疑董家可能也做过这桩买卖。董家原来只两间土坯房,连茅厕都没有,把屋后一个石洞做成茅厕兼猪圈。没过几年,董家就发了,修了一栋新屋,一家人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用的是用的,还请了帮工,在几个地方买了田,一年收一二十担稞(租),日子舒服得很。人们背地里都戳董老汉的背脊骨,说他葬德,发孤儿财……

    外婆转身朝东边的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两边是菜地,种着莴笋,青油油的。虽然天气犹寒,地气却在转暖。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她看到对门坡上一树樱桃花正在吐蕊,百花争艳樱花为先,随后,那些桃花、李花、梨花、迎春、芍药、丁香等花儿都要陆续开出来。那时候,这山野间就热闹了,有花儿,就有蜂蝶,花香蝶舞,鸟儿啼叫,生气勃勃。

    她想起了老屋侧边那根樱桃树,花儿开得正爆,像落满了雪朵儿。她记起来,去年樱树开花时节桂莲回来探亲,两娘母去打猪草,经过樱桃树下时,桂莲折了一支小花插在头上。她笑桂莲爱美,插枝花像个新媳妇儿。桂莲椭圆脸儿倏地红了,一会儿又暗下来,眼光骤然失神。忽然,她把那枝花从头上摘下来,扔在地上。她知道桂莲的心事,那么一个傻里巴机的娃儿,却要成为她的丈夫,白耗她的美、她的爱、她的清新与活泼、她的青春与生命,她实在是心不甘。

    她走过去,用手梳理桂莲散乱的头发,说:你放心,妈绝不会让你继续在董家受委屈的,我要跟你老汉儿(父亲)说,把你接回来。

    桂莲眼中现出疑惑与渴望:“行吗?妈。”

    “行!”她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接回来,就是前头有刀山,我也要踩!有火坑,我也要蹦!”

    她又说,那天她在大峁山顶割草,听到了炮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响。那响声带给了她希望。她很兴奋,随即唱出了好久没唱的歌儿。她回家对陈正礼说起响炮的事,陈正礼眉头一扬,说:遭孽人有救了,穷苦人要翻身了。“世道要变了,新世道那些坏东西就不敢乱搞了,你肯定是要回老屋里来的,放心。”

    ……

    她的心情好起来,找回桂莲的信心更足了。当然,她明白董家是不会轻易让她接起走的。他们还会耍些花招,但他们终归会失败。因为现在解放了,人民政府肯定会支持受欺侮受迫害的人们,肯定会打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习俗,如童养媳。

    她准备回家去找政府,请求支持,接回桂莲。

    6

    陈正礼还是要她去先找媒人商议,然后和媒人一起去接桂莲,这事暂时不惊动政府。“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也不是么子体面事。”

    外婆晓得陈正礼怕这事传开了对陈家的颜面有损害,他一辈子就是个爱脸面的人。原来人们都以为桂莲去董家是从糠篓子跳到米篓子里去了,“董家富足且不说,那个男娃儿还长得好哩,桂莲命好,找了个好人家。”

    陈正礼心里酸楚,脸上却平静,敷衍道:“还行,还行。”

    “桂莲那事是周老大牵的线,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和他一起去董家,事情好办些。”外公对外婆说。

    外婆不愿意去找周老大。她瞧不起这个亲戚,周老大德行差,酒喝麻(醉)了就打老婆,外婆好几次都想跟姨妹子撑腰,治治周老大,都被外公阻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就不要去搅和了。多管闲事受人磨,不管闲事得安乐。”

    “大路不平,路人铲修。何况还是你的亲姨妹哩。”外婆气不忿。

    “我求你好不好,平时不跟他来往就行了。”外公望着外婆,眼中融着可怜。

    后来,陈家和周老大基本不来往了,有时免不了碰在一起,外婆也不拿正眼瞧他。

    唉!这次为了桂莲,也就屈驾一次,去和他一起去接桂莲回家。不知这个家伙愿不愿去?

    外公说:“估计没得问题,他可能会同意的,你去跟他说说道理。”

    “但我不会踏他家的门槛,你叫他来喊我。”外婆对外公说。

    外公为难了,外婆不去找周老大,周老大如果不肯屈身前来,这事就办不拢(成)。

    “那就等一等,找个机会,约他一起去。我先跟他把意思说一说。”外公叹了口气。

    7

    机会终于来了。一月后的一天,鸭子塘街上一家整满月酒,那家人和外公、周老大是转弯抹角亲,接外公和周老大喝喜酒,吃红蛋。外公那天要上课,便叫外婆去,和周老大约好,定个时间去接桂莲回来。

    恰好那天吃饭时外婆和周老大坐一席。外婆打算吃完饭便跟周老大说接桂莲的事。外公跟她说了,那天他专门去找周老大,商量接人的事。没想到周老大喝得醺醺大醉,死尸般躺在床上,床前一大滩乱七八糟的食物,姨妹子正在打扫。陈正礼捏着鼻子喊周老大,喊不醒,动手摇,也不醒,便沮丧地回来了。外婆打算今日跟周老大把事情挑明,希望他发同情之心,和她一起去接回桂莲,脱离洋湾董家那个苦坑。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外婆的预料。周老大抱着一个孩子吃饭,那孩子大约二三岁,他跟席上人说是他的孙子。

    外婆对周老大说,我来抱小孩,跟他喂点饭,你好喝酒。

    周老大看也不看她,说:“不要你抱,我的孙娃儿从来不要别人抱,别人的小崽崽我也从来不抱,生得起养得起就抱得起。”

    外婆的心倏然刺痛,“生得起养得起就抱得起”这句话像锥子,扎在她的心上。这个家伙太坏了,专门揭别人的疮疤。外婆嫁给外公二十多年了,一直未生育,为此,她在僻静处偷偷流过许多泪,觉得有负于陈家。好在外公并不计较此事,认为这是命,命中只有八颗米,走到天下不满升,何必强求呢?

    “我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女儿,怕么子。你老了又不是没人送终?你放心好了。”外公诚恳地对一脸忧伤的外婆说。

    也许正是没有生育,她的母爱比常人更浓烈,她渴望天天能和两个女儿在一起,把一腔情爱倾注在她们身上。因此,她接回桂莲的意念越来越坚定。

    人怕伤心,树怕挎皮。受了伤的外婆要反击,不反击不是她的性格,忽然,有人把她的脚轻踢了一下,她侧头,见旁边族房小哥哥东健在向她使眼色,要她莫急,镇定,看那个家伙还有么子伎俩使出来。

    周老大见外婆没吭声便暗自得意,以为她没听懂,或者虽明白却不敢回击,于是便得寸进尺,又开始挑衅了。

    他对席上的客人开言道:“我来说个四言八句,给你们下酒。你们听好。”他瞄了外婆一眼。

    “狗哇狗,狗哇狗,蹲在屋里桌下头。不看家来不咬人,专门盯着大骨头。嘿嘿。”他又瞄了外婆一眼。

    席上人大笑起来,有人给周老大倒酒,“这是好下酒菜,有味,有味,来,敬你,一口干。”

    这个拐(坏)东西,又在扎我。外婆正欲站起身反击,东健又把她的后背轻拍了一下,要她忍住,暂时莫发作。席上只有兄妹二人清楚周老大是在攻击外婆,外婆的小名叫狗娃儿。

    周老大越发得意了,今天他要好好地泄下气,自从董老汉儿跟他说了胡东妹上门接桂莲的事后,他心里就长了毛,认为胡东妹是跟他过不去,“我做的媒,她竟然要翻盘,这条母狗,不是东西!”他下决心找机会报复胡东妹。

    他把孙子的手指捏住,指着外婆,对孙娃儿说:“我教你喊人,那是狗娃儿,狗娃儿,快喊。”

    小娃儿细嫩稚气的声音,“狗——娃——儿,狗——娃——儿——”席上一片哄笑。

    外婆气封了喉,漂亮的双鱼眼燃起怒火。她冲过去,对着周老大的脸,甩手两耳光,“啪啪——”周老大的脸上立时印上几根手指。

    席间一片惊愕。

    周老大恼羞成怒,把孙娃儿往桌上一放,伸手来抓胡东妹,口里骂道:“骚母狗,你敢打老子!看老子今天收拾你!”

    胡东妹一闪,周老大没抓着。他欲再上前抓,被几个客人拦住了。

    东健提着一条高板凳,指着周老大骂道:“你狗日的是讨打,撵人不上一百步,你是几次侮辱我妹妹,欺人太甚,你有本事敢动我妹妹一指头,我就砸死你!”

    大约是周老大匆忙中把孙娃儿放在了菜盘子上,孙娃儿被烫,“哇哇”大哭起来。一个老人把细娃儿抱起来,塞到周老大手里。“男不和女斗,算了嘛。”

    主人家两口子也跑出来,两边劝。周老大大约是抱了孙娃儿在手里,不方便施展手脚,抑或是为东健所震慑,也许是自知理亏,便抱着孙娃儿骂骂咧咧地走了,外婆兄妹俩的愤怒和人们的轻蔑全泼在他的背上。

    外婆自言自语:看来,接桂莲的事请只有找政府了。

    8

    煮完猪草,收拾完屋子,已是凌晨了。母亲昨晚没睡觉,一点困意也没有,太激动了,哪里睡得着。外婆今日要来接她回家,从此就脱离董家这个牢笼了,就要和亲人们早晚在一起了,母亲觉得周身发热,遂把那件灰不溜秋的土布衫脱下,只留一件破了个洞的褂子。她烧了一锅水,打算好好地洗个头。她的头像鸡窝,乱糟糟的。在董家从早忙到晚,几乎没得闲空,有空只想睡觉,没得多少时间来整理自己,再则,脑壳上虱子太多了,奇痒无比,一天都在抓头挠痒,也整理不好。

    她想起那天遇见外婆的情景。外婆去土桥坝卖捆捆柴,经过洋湾时,看到母亲在坎下打猪草,遂放下背篓,便下坎去帮女儿扯猪草,两娘母边扯边说话。

    外婆发现母亲总喜欢挠头,便问母亲,“你头痒得很么?”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有虱子。”

    外婆不免心酸,她知道,桂莲在董家吃了很多苦,吃的穿的用的都刻薄她。“这家人真不是东西,我女儿这么小的年纪,把她当长工使唤。”外婆不禁愤慨。

    她叫桂莲坐下歇会儿。母亲坐在外婆身边,外婆用手在她头上掐虱子,掐一个响一声,“啪——啪——啪——”,她一连掐了好些个,手指都染红了。她扯把草擦手上的血,对母亲说:“你回家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跟你整虱子,不然你这个脑壳要抓破。”

    ……

    母亲洗完头,小心地把大门打开一条缝,见外面黑咕隆咚的,她估计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这一刻一过去,天就亮了。她窥见对门坡上有一星灯火燃着,“不知是哪一家也还没有睡觉,灯下人也许像我一样,有好事儿在激动着哩。”她想像在鸭子塘大峁山也有一盏灯在亮着,父亲和妈、爷爷、妹妹都没睡觉。他们的女儿、孙女、姐姐明天就要回来了,亲人团聚再也不会分开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这一刻,母亲心中的灯愈燃愈亮了,并且开出了灯花。母亲清楚,这灯花是外婆浇开的、是亲人们浇开的、是政府浇开的。昨天上午,政府通知“公公”和“婆婆”去开会,中午时才回来。母亲见他们神情沮丧,像遭霜打了的白菜。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工作队的同志,亲热地对她说:“你母亲明天要来接你,你准备一下。”

    母亲望着“公公”和“婆婆”,工作同志说:“你不要怕,已经跟他们都讲了,他们不敢阻扰。新婚姻法出来了,谁也不能违法,童养媳要废止,这是对妇女和儿童的迫害,是封建婚姻制度。”

    下午,“公公”和“婆婆”带着傻儿子出门去了,说是去走亲戚,母亲估计他们是躲外婆,他们怕面对外婆。

    天亮了,雾气很大,山、田、屋全隐在雾中,有时又在流动的雾气中隐现。在东边的一隅,有一团浅淡的黄色光晕,且渐渐扩大。母亲知道那是太阳出来的地方。今天肯定有太阳,母亲判断。

    果然,她和外婆离开董家往大峁山老屋走时,太阳露了脸,雾气渐渐消散,那些山、田、屋渐渐清晰,在太阳的映照下,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

    走到蔡家河时,母亲的步子放慢了。她要好好欣赏一下这撩人的春光。从6岁到董家做童养媳,8年来,她一直在不停地做事,洗衣、砍柴、做饭、打猪草、喂猪、种园子,伺候傻“丈夫”和“公公婆婆”。她根本无时间也无心情出去看山水,一想到傻里巴机的“丈夫”、阴冷的“公公”和笑面虎“婆婆”,心里就毛闷、烦躁。现在,她终于逃出了那个笼子,回到了自由的天地里。那温暖的阳光、那拂水的柳枝、那岸边的翠竹和倒映着远山近地的碧水今天属于自己的了。她在一个深潭边蹲下,观察那些快活游动的鱼儿。有几尾鱼还在水面喋呷着,似乎在吃小虫子。

    这时,上游飘来一根小杉树,拇指粗细,有一些叶子已枯黄,母亲抓住小杉树,忽然,她感到刺痛,她定睛一看,杉树叶儿细长尖厉,哦,是刺叶儿扎了自己的手。她欲扔,又没有,她用树去拨那些鱼儿,鱼儿一下子就散了,四散奔逃,一忽儿,又游过来,母亲又用刺杉拨,鱼儿又散,如此反复,母亲觉得很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外婆这时正在岸边草地上抽嫩草芯,嫩草芯柔嫩、清香、绵软,很好吃。她准备给母亲吃。她边抽边对母亲说:“我们走吧,你老汉儿他们还在家里等着的。”母亲说要得(行),马上走。此刻她打算甩掉那根小刺杉。外婆说,莫甩了,带回去种起。你晓得么?三十年栽杉,自家埋自家。

    母亲说,您说的是么子意思?叶子都黄了,还栽得活么?

    外婆说,杉树长三十年后,就成大材了,可做棺木料了。这根树肯定栽得活,我想办法把它栽活,只是要多费些工夫。

    外婆后来栽这根刺杉确实是费了不少工夫。六月天,怕把树苗晒死,外婆便在树苗周围立四根桩子,上面搭晒席,防毒太阳烤;三九天里,下雪绞凌,外婆就扎几个草捆子,排在小杉树周围,挡风御寒;天旱了,就勤淋水;雨水多了,就排渍;羊子喜欢吃叶子,就做个栅栏,把小树苗护住;还有施肥、拔杂草。像种庄稼一样精心管理小树苗。

    精心护理有回报,小树苗青油油的、直伸伸的、活得鲜旺旺的。

    ……

    “你想想,”幺姨对二弟说,“你外婆费这么大的工夫把杉树栽活,现在又长这么大了,外婆哪么舍得让你砍呢?”

    二弟说:“那我去问问妈,看妈哪么说?是妈要我去挑草的。”

    幺姨说,你妈肯定不得让你砍,这根树还是她脱离董家那个苦坑的见证,你妈经常说这根杉树是外婆纪念她走出苦坑而栽的。

    9

    果然,母亲断然拒绝了二弟欲砍刺杉的要求。“这不单单是棵纪念树,对外婆来说,还是棵救命树。外婆是不会让你砍的。”

    “救命,救哪个的命?”二弟睁大眼睛,望着母亲。

    母亲把二弟带到刺杉边,指着树腰上一个洞说:“这是颗枪子眼眼儿。”她闭上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睛对着枪子眼儿望出去,对面是三堌峁,峁下就是鸭子塘老街,盛麻子就是在街头上惊的马。那许久前的一幕又在她的眼前浮现了。

    解放的头一年,外公在一个亲戚家掌礼(主持仪式)回来,骑着亲戚家的马经过鸭子塘老街,路遇地痞恶霸盛麻子,他见一个穷教书的竟然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心里怪不是滋味,恶自胆边生,遂把一挂爆竹扔向马臀,爆竹骤然炸响,马突然受惊,乱蹦狂跳,把外公摔下坎去,当即把手摔断了。

    外婆听说后,赶去大骂盛麻子,要他出钱治伤。盛麻子恼羞成怒,举拳欲打外婆。外婆面不改色,迎着拳头走上去,拍着胸膛:“你盛麻子有本事就朝老娘这儿打,别人怕你盛麻子,老娘就不怕。你不治伤老娘就不放你的过手(不放过)。”盛麻子还从来没碰到一个敢冲撞他不惧怕他的人,心下有些吃惊,这时前面又过来一队挑夫,他怕事情闹大于己不利,便说:“男不和女斗,饶你一回。”转身欲走,外婆扑过去揪他,那家伙一闪,外婆没揪到,脚没站稳,跌到了。等她爬起来时,盛麻子已跑出去好远了。

    外婆跳起脚大骂:“你狗日的有本事莫跑,老娘屋里你敢欺负一个,老娘就跟你拼命。”外婆边骂边捡石头打,那家伙麂子般逃窜,没打着,那队歇捎的挑夫大笑。

    盛麻子受了辱,便要报复。这个狗杂种狭隘、歹毒,谁招惹了他,他便要处置谁。轻则至伤,重则至死。鸭子塘人都恨死了他,但都怕他,惹不起他,不仅仅是他手毒心枯,还有,他的“背筋”粗,后台硬。他有两个后台,一个是县议员、伪乡长王哲卿,一个是县政府的警佐,这个警佐是县长的亲信,长期包养着盛麻子的女儿。鸭子塘有几家曾跟盛麻子斗过,但最后都没斗赢他,落了个家破人亡、流落他乡的悲惨结局。

    外婆却不退缩:“我不怕盛麻子,我有一条命,他也只有一条命,顶多不过把命拼了,这怕么子,人活百岁也是死,死要死得伸抖(不卑贱),我不会跪着生。”这话传到盛麻子耳朵里,他恨得咬牙切齿,下狠心要除掉胡东妹。“一个破屁股(破了身的女人),还敢在老子头上屙屎。”

    可他还未来得及实施报复计划,鸭子塘就解放了。工作队带民兵把盛麻子抓了起来。那天开斗争大会,盛麻子和王哲卿站在鸭子塘街中心,捆缚着,由持梭镖的民兵押着,人们围在周围,情绪激愤,打倒盛麻子王哲卿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王哲卿浑身发抖,像筛糠一般,吓出的尿把裤子都浸湿了。盛麻子却犟着头,梗着脖子,一双牛眼恶狠狠地瞪着众人。外婆望着他那副凶相,想到他欺负她和陈正礼的情景,怒火中烧,冲过去夺过一个民兵手里的梭镖,死命朝盛麻子的脑壳戳去,那家伙一偏,没戳到。外婆正欲再戳,被民兵队长拽住了。

    盛麻子差点吓死了,一头钻到桌子脚下,脸如灰土,蜷缩着,像一只狗,浑身发抖。

    第二天中午时分,王哲卿在老街旁的大坪里被枪决了。盛麻子逃过一死,他头晚上逃跑了。他后来交代,他重金许诺买通了一个民兵,那个民兵悄悄带给他一根钻子、一把钉锤,半夜过后,盛麻子用对襟褂子把钉锤头包住,然后用钉锤击钻,钻墙。那间“囚室”本是旧屋,墙早就朽坏了,豆腐渣一般。五更时,他把老墙钻穿了一个洞,逃了出去。他跑到湘西八面山,参加了师兴周的土匪队伍。1950年春,解放军攻打八面山,歼灭了土匪部队,他却乘乱逃脱。之后又跑到广西十万大山,入伙当了土匪,后又遭解放军清剿,他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逃,之后,改名唤姓,四处流窜。

    6年后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外婆和外公被一阵喊声惊醒,“捉坏蛋啰!”“捉盛麻子呀!”“莫让那个狗日的跑了!”急促、激愤的叫喊声撕破了黎明的静寂。

    外婆翻身下床,随便笼了件衣服,提把挖锄拉开大门,冒雨冲了出去。她站在场坝边瞭望,发现蒙胧中有个人影急慌慌朝大峁山上跑来,沿着门口那棵柿子树边的小路急跑,那条小路通老屋。外婆估计这个人就是盛麻子,人们追得紧,他慌不择路,朝大峁山逃了过来。

    她急忙压低声音朝后喊:“陈正礼,快来,拿家伙来,盛麻子上来哒。把桂莲、朝芝、朝尊三兄妹也喊起来,来帮忙,逮住那个家伙!”

    这时,大黄狗突然“汪”地吼叫一声,朝那棵柿子树扑去。那人果然是盛麻子,他上月底窜回恩施,白天歇密林或岩洞,晚上赶路,朝鸭子塘急走。他打算把埋在他屋后那个瓦罐挖出来,那里面装着一个玉坠、一副金镯子、四只银耳环、几十枚“小脑壳”洋钱。解放军攻进恩施城那天,他收拾细软拟逃,还未收拾停当,鸭子塘街头就响起枪声,他提把驳壳枪就往外跑,欲迈出门槛时回头对女儿说:“弄瓦罐装哒埋到屋后那棵花栎树下头,我回来取。”

    第三天晚上,他被工作队和民兵堵在他一个亲戚家,他负隅顽抗,开枪打死了一个民兵,打伤了一个工作队员,正欲跳窗逃跑时,被一个民兵一竿子(梭标)飞过去,杀伤右腿,被擒获……

    盛麻子昨夜五更才赶到鸭子塘老街,敲开后门,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便朝屋后那棵花栎树走去。走过去没几步,便被上山开生荒的张三哥发现了,借着黎明的天光,他认出了盛麻子。便大喊:“捉盛麻子啊!”“捉盛麻子啊!”一边用挖锄脑猛敲岩石。受惊吓的盛麻子转头就跑。老街人都起来了,拖起家伙就追。黄泥塘、三字垛、陈家湾的人听到喊声,也抄起家伙追过来。

    见一只黄狗扑来,盛麻子慌了神,急转向朝小嶆跑去,外婆欲抄小径截住他,她跑到屋侧边,对着盛麻子猛一挥,一挖锄飞去,砸向盛麻子,可惜未砸着,打在一礅岩石上,“啪嗒”一声响,火星乱溅。

    盛麻子吼叫一声:“狗日婆娘,送你上西天!”侧身一枪,却打在那棵刺杉上,穿树而出,从外婆的头顶上飞过去了。外婆惊出冷汗来。她后来说,她当时不该死,如果不是刺杉挡一下,那子弹很可能就打中了她的头。

    为何子弹洞穿树干没伤到她,她当时恰好和刺杉在一条直线上,是因为她见盛麻子回手时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应该说,缩脖子没有子弹快,恰好那棵刺杉助阵,挡了一下子弹,稍微减缓了一点速度,而就是减缓的那一瞬间,她的头下缩了,子弹从头顶上飞出去了。这是臆断、猜测,也许是,也许不是,恐怕武器专家才说得清楚。反正没打着外婆。

    盛麻子被捉的第二天,外婆在刺杉前点燃香烛、烧纸、叩头,感谢树神保佑,救了她的命。她把全家人喊过来,指着小碗般粗细的刺杉说:“这是根神树,是我的救命树,以后每年都要跟它打年节、敬神、谢恩。从今日起,谁也不能砍它,砍它就是和我过不去,我就要找他不依账(算账)。”

    二弟听得津津有味。母亲停讲时他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母亲,渴望母亲接着讲。他是个故事迷,不吃饭不睡觉都能听上几天几夜。

    母亲叮嘱他,不光我们不能砍杉树,还要防止别人砍。“对门黎家屋场有个黑肚子(心肠不好)想砍这根杉树,我们家和他结了多年的仇。”

    “那是哪么回事呢?您讲讲,我要听。”又有故事,二弟兴高采烈。

    母亲总是很疼爱儿女,儿女的要求只要不出格她总是给予满足。她要二弟去园子里砍蔸白菜,煮中饭用,然后给他讲故事。

    “水有源头树有根,我们家和那个黑肚子哪么结了仇的,还得从头上讲起。”母亲边喝二弟端来的茶边说。

    10

    清晨,一阵急促的捶门声和叫喊声把外公惊醒,“陈正礼,赶快起来!跟我们到村里去交代问题!”

    外公吃了一惊,慌忙起来开门,见门外站着村长和几个民兵,模样很凶。

    “陈正礼,你干的好事。”村长横眉怒目。

    “我没做么子啊?”外公大惑不解。

    “狗子脑壳——装羊,做没做跟我们去看,看了你就晓得了。”村长身旁一个民兵吼道。

    及至看到家门口那块青石板上写的粉笔字,外公便瘫软了,脸死白。

    那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上写着:

    国民党威风,共产党妖风。爪(瓜)分我材(财)产,剥削我中农。

    这是一条反标,拥护国民党,反对共产党的反标。

    外公捶胸顿足:“天啦!是哪个黑肚子害我啊?”

    早饭过后,外婆从外河沿父母家回来,刚上场坝坎,就听见母亲和幺姨、小舅在哭泣,她吃了一惊,忙问究竟。母亲说,村长把爸爸捆走了,捆到乡政府去了。外婆转身就往乡政府跑,她要去问个明白,凭么子把陈正礼捆起走,陈正礼到底犯了么子法?其时,乡政府在开干部会,天井里坐满了人。外婆心急,顾不得许多,一进门就大声喊冤。

    乡农协主席忙过来问情况,然后走到主席台边,低声和土改工作队长商量。

    工作队长有文化,心细,觉得这里头可能有问题,只见他和农协主席耳语了一阵儿,便跟会议主持人说了一下,然后匆匆赶往大峁山。

    一会儿,背着背篓的农协主席和几个民兵押着外公也赶到了,外婆紧跟在后面。

    农协主席搁下背篓,从里面拿出一块薄石板,那上面也有四句话,和那块青石板的四句话一摸一样。薄石板上的四句话是外公写的,是农协主席叫他写的。

    在现场,工作队长对围观的群众说:大家帮着看看,这两块石板上的字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有几个识字的人看了又看,说: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笔迹字体都不同。青石板上的字是凑笔画,还有错字,如“风”,在“×”上点了一点,变成了个“义”字;“瓜”写成了“爪”;“财”写成了“材”。而薄石板上的字,笔划虽然纤弱,但有锋,笔断意连,间架结构合适。

    外公长舒了一口气,说:我右手骑马摔断了的,没得力,写字轻飘。

    几个村民立刻站出来,证明他的手确实摔断过。

    工作队长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回走。一到乡政府,他就叫村长把密告的罗老才熊开全叫来问话。

    罗老才熊开全开始嘴硬,一口咬定是陈正礼写的,并且是亲眼看到他写的。农协主席找来两根绳子,几个民兵上来,把两人捆个结结实实。再把绳头往房梁上一抛,用力一拉,吊了个鸭子凫水。那熊开全疼得龇牙咧嘴,连说:“我说,我说。”

    这事是罗老才策划的,熊开全去找胡耀富写的,目的是整整陈正礼。那老家伙,仗着有点字墨,没把我们瞧上眼。“他又不种田,一天到晚甩脚甩手玩,还吃好的、穿好的。过年时,那些学生娃儿的妈老汉儿都去给他打年节,他家晒楼上腊蹄子挂满了。不过是会几个‘狗脚迹’(字)么。”

    工作队长叫农协主席安排民兵把二人送到县里去,他们犯的可不是一般的事,反对共产党,歌颂国民党,罪行严重,建议重处。

    令工作队长没想到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半月后罗老才熊开全被释放,胡耀富被判无期徒刑,送沙洋劳改。

    外婆后来终于弄清楚了,罗老才有个外侄女婿在专署做事,他给县里打了招呼,县法院没多久就结了案子。判决书倒不隐蔽写反标的事,也不回避罗老才是策化者这一事实。只是他“策划”书写的内容是“共产党掌政权,国民党完了蛋。中农财产没收了,我们有意见。”目的也只是“教训教训陈正礼”,“有的乡村把富裕中农的家也抄了,东西也分了,我们觉得这么搞不行。”但胡耀富却自作主张写成了石板上的内容。

    那晚,外婆回家把打听到的情况说给外公听,外公脸气得铁青。他端着茶缸子走向门外,在场坝里站着,望着漆黑的夜空,叹着长气。过了一会儿,他走回屋,没见外婆,便问母亲,你妈呢?母亲说,在杉树那里,我去喊她您儿(尊称)回来,外头冷得很。

    外公摆摆手,算了,莫喊。她肯定气穿胸了。外婆真气得不行。她手握杉树杆,手背渗血,是被尖叶儿刺伤的,全然不顾,她用力拽树,树摇动着,“唰唰”直响,她真想用这根杉树做杆梭镖,把罗老才和熊开全那两个黑肚子刺死。她多想那一叶叶杉树刺变成万支利箭,射向黑肚子。她实在没想到,那个黑肚子写反标,内容那么恶毒,又诬陷人,竟然放回来了。看来朝里有人好做官,真没说错。只要上头有人,你犯的事再大,也有人搭救。那胡耀富没得背筋,只得把牢底坐穿了。人啊人,为么子犯事儿结局就不一样呢?

    有冷风吹来,像小刀在割脸,生疼生疼的。她感到脖子有点凉润,一抹,是湿的,暗夜里,看不清楚,不知是雨是雪。惟愿落雨或下雪,把地上的污垢冲刷干净,把那些毒虫都冻死。

    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刺那个黑肚子。她不会善罢甘休。退缩不是她胡东妹的性格。“上头饶了他,我不会饶他,对这种黑心烂肝的人,只有一个办法,对着干!”她对着杉树说。忽然,她感到刺杉在发热,在动弹,想要挣脱地皮的束缚,冲向空中。

    那一刻,她想起她父亲跟她说的一个故事,一个恶棍欺负一个老实人,老实人要去报复,欲杀死那个恶棍。临行前,他的刀在刀鞘里跳,“嚯嚯”作响,想要飞出刀鞘似的。

    “神也会帮我忙的!”她摇动刺杉,刺杉在风中“呼呼”直响。

    11

    我后来和奎叔谈起外婆和黑肚子之间的战争,我们都认为外婆的行动是应该肯定的,他们的战争说到底是正义与邪恶的战争。黑肚子属于小人一类,古往今来,大有人在。这种人士大夫中有,民间也有。士大夫中的黑肚子最危险,因为他们握有权利,从他们身上“流出的坏水”会扰乱朝政,祸国殃民。民间的黑肚子使坏,也会破坏一个村子、一条街、一个屋场的稳定和平衡,给人们带来灾难与毒害。正是因为有一批勇敢者顽强地和他们做斗争,才使得黑肚子最终成不了气候,阻挡不了历史前进的潮流。

    第二天凌晨,外婆提着一把薅锄气鼓鼓地往罗老才家去,走到他家墙垛子边,一只花狗冲过来,外婆早有防备,一锄抡去,正打在花狗腿上,花狗惨叫一声,拖着腿向山边跑走了。背后传来外婆的骂声:“黑肚子欺负我,你也来欺负我,打死你个狗日的!”

    她来到罗老才门前,门关着,显然还没人起来。外婆举锄朝门边一只粪罐砸去,“啪”,碎片乱飞。外婆大叫:“罗老才你这个黑肚子出来,你给我说清楚,为么子要害我家陈正礼,陈正礼哪么把你得罪了?”

    “上头把你饶了,我不得饶你!你今天不给我芝麻黄豆说出个颗数,老娘就不放过你!”

    罗老才先前被狗叫声惊醒了,他儿子柱子要出来看看是谁打的狗子,他阻止了。来者不善,他知道,胡东妹今天来肯定要跟他大干一场,弄得不好,兴许会出人命。那个婆娘厉害得狠,骂也来,打也来,搞急了真可能会跟他拼命。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又要动么子歪心思,他把头缩进被窝。他踢了踢睡在那头的女人:“起去,弄饭轻一点,莫开门。”

    胡东妹见屋内没有动静,知道罗老才怯了阵,她却不退却,她要穷追猛打。她破口大骂罗老才,拣最刮毒的话骂,目的是要激他出来。

    叫骂声惊动了黎家屋场,人们都出来看,但没人上前劝,他在黄泥塘是“一村恨王老,王老恨一村”,都讨厌他,不愿跟他帮忙,巴不得胡东妹好生教训他,帮他们出口恶气。

    土屋里还是一片死寂。胡东妹不松劲地骂,她要把这些天淤堵的怒气都发泄出来。她的骂声如同决了堤的洪涛,直往土屋里喷涌。一直到她的嗓子哑了,才停下来。

    之后的许多天里,罗老才像霜打了的青菜,耷拉着,伸不起腰来,一副被彻底击溃的样子。

    那些轻蔑的眼光,那些鄙弃的讥笑像尖刺,直戳他的心。他原本就是个筲箕背,现在更驼了,走路头恨不得挨着地。不少人都知道,他这是做的样子,故意示弱,以赚取同情。其实不然,他的内心却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她骂我抱疙瘩,我就让她尝尝抱疙瘩的厉害。”

    “你按最伤心的话骂,我就按你最伤心的事做。”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陈家老屋旁有一棵刺杉,那棵刺杉救过胡东妹的命。胡东妹特别爱护它,奉为神灵,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既然那是你的生命,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12

    一个浓黑的夜晚,罗老才悄悄摸到陈家老屋侧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刺杉——他去小嶆做农活路过陈家老屋已把刺杉的位置记好了。

    读者看到这里,或许会问,就算陈家人都睡着了,那他家的大黄狗呢?我要告诉读者朋友,大黄狗半月前就失踪了,到底是怎样失踪的?现在都还是个谜。但可以肯定地说,大黄狗失踪跟罗老才偷砍刺杉有联系。而罗老才的企图并没全部得逞,他只是砍伤了刺杉。而击碎他卑劣企图的,就是那只大黄狗。

    罗老才砍了两刀,第三刀刚扬起,一声狂吠骤起,若电击,他感到心脏骤停,浑身发软,差点瘫倒。紧接着,一个黑影咆哮着朝他扑来,罗老才回过神来,急挥镰刀,寒光闪起,黑影略后退,罗老才撒腿便逃,黑影紧追不舍,罗老才边跑便朝后扬刀。他突然听到老屋的开门声,接着是尖叫声,“捉强盗啊!”“捉强盗啊!”他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逃窜,大黄狗狂吠着,一直把他赶下坡脚……

    听说母亲和幺姨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刺杉被砍了。头天夜里大黄狗狂吠,她们以为只是一般的盗贼,暗夜里不便于追。外婆回娘家了,外公又去了学校,父亲那时已在恩施二中找了份烧锅炉的工作,很忙,很难回一次家,母亲背着我和幺姨把房前屋后看了一遍,见没丢失什么东西,也就关门睡觉了……那时,大黄狗拽着母亲的裤腿往刺杉那边拖,她感到诧异,便随大黄狗往刺杉那边走,及至走拢(近),便大惊失色,刺杉下部被砍了个豁口,白翻翻的,像一张大嘴,嘴里是湿的,有汁液流出,像泪,像白色的血。幺姨吓得哭起来。

    母亲嘱咐幺姨把家看好,她去外河沿给外婆报告昨晚上发生的事。

    外婆听完脸上倏然板结,她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偷树贼,这个贼子真正的目的不是偷刺杉,而是冲着我来的,是砍树伤人,是专门来戳我心的。这是个阴冷且歹毒的人。

    她望着对门坡上隐伏于浓雾中的农舍,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好吧,你既然这般阴毒,这般凶恶,那你就来吧!来吧!!”外婆冲着山边飘过来的黑雾,大声喊。

    13

    听到这里,侄儿忽然站起身来,眼里灼灼放光,两手紧握成拳,像要跟谁打架似的。

    我知道,他已入了“戏”。面对我们一家和黑肚子的战争,他要冲上前去,和坏人斗,保卫亲人,保卫刺杉。

    我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你们听听是有好处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过了一会儿,他又平静了。我知道,他又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说:“大伯,您再接着讲,我要知道个结果。”

    “行,我继续讲。你搬椅子出来,我在阳台上跟你讲。刚才的景色不错。”我边说边指外面的景色。

    这是2015年3月25日傍晚。其时,天空瓦蓝,像水洗过一般通透,除了飞机飞过留下的轻纱般的气带,除了闪烁的星星,宇空干干净净的,通透明澈,没有一点杂质。

    月亮出来了,映在我阳台下的清江里,浮动着,跳跃着黄亮的花簇。

    在大峁山方向的上空,这时有一抹云,被夕辉涂染成金色,非常惹眼。

    14

    1961年春夏之交,“黑雾”真的压过来了。当然外婆毫不犹豫坚决果断地予以击退。

    我后来问外婆。“砍刺杉”是1954年的事,到1961年,这中间有六七年的时间,怎么没和罗家发生么子事?和好了么?罗老才变了么?

    外婆说,没变,这种人是生就的木头造就的船,是变不了的,狗改不了吃屎,他一辈子只想害人、整人、搞阴谋诡计。

    “砍刺杉”那事您是不是忍了?原谅了他。

    外婆摇头,不会忍,忍就不是你外婆了,谁也别想掐人,别想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任何人我都可以原谅,黑肚子我是不会原谅的。那偷“冷梭”(悄悄使害)的狗你会原谅他么?那咬死人的“青竹标”你会原谅它么?你还和它玩么?1961年那两件事我是没忍的。这叫忍无可忍。

    和外婆对话是在临清江的居室里,那是个早晨,一轮白太阳挂在东天,下为黑色的雾幔,雾幔与山的衔接处,有一带亮光显出。朝东南方望过去,鸭子塘方向云涛滚滚。大峁山于雾中显现,像紧攥的一只拳头。

    这天晚上是月黑头,天空飘着雨,对面不见人。大约夜饭时分,两个黑影出现在老屋旁的自留地里,一个径直下坎,坎下是唐家嶆生产队的苕田。一个往老屋而来,蹑手蹑脚,在场坝坎下蹲下来。虽轻,却惊动了大黄狗,它惊叫起来,声音却没了往日的威慑,嘶哑、细弱、哀伤,身子艰难地扭动着,却起不来了。它昨日在黎家大屋场门口捡吃了一个红苕,回来就躺下了,四肢发软,两眼失神,四条腿直抽搐,嘴角流涎水。外婆请兽医来看了,说是食物中毒,弄了几颗小丸子喂了,今日略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吃食,也站不起来。突然,它嚎叫一声,尾巴一扫,后腿慢慢立起,前腿颤巍巍地杵起来,它一步三摇地走出来,嘶叫着。在场坝边它站住了,它发现了一个黑影,蹲在场坝边的坎下,说时迟,那时快,它拼尽全力猛扑过去,可未扑拢时,已被黑影打翻了。躺在地上哀嚎,再也爬不起来了。

    打狗者转身从“自留地”下到生产队的苕田,和另一人扯起什么来,瞬间,他们返回到“自留地”,再从老屋门口慌慌张张地下到坡脚……

    第二天上午,队长李夹舌要副队长彭弟娃儿去外河沿喊胡东妹回来,要开她的斗争会,罪名是偷队里的苕秧,栽到自家田里。

    外婆头天下午就和母亲、我、大妹在外河沿祖外婆家来了,祖外公去世了,外婆和我们过来为祖外公守灵。

    中饭时,彭弟娃儿来到外河沿胡家屋场侧边,他见屋内在办葬事,敲锣打鼓人来人往的,便没进去。他大声喊胡东妹出来说话。外婆出来了,她昨晚上和母亲为祖外公守灵一通夜,先前她要母亲去睡一会儿,她继续守。有个妇人喊她出去,说外面有人找她。她出来见是彭弟娃儿,以为是来送葬的,便热情地喊彭队长到屋里坐。

    彭弟娃儿黑着脸,“你搞的好事,偷公家的苕秧,好大的胆子!”

    外婆楞了:“你说么子?”

    彭弟娃儿高声大嗓:“你把公家的苕秧扯哒栽到自家田里,偷苕秧,狗子长角——装羊,还装模做样。跟我回队,开你的斗争会。”

    外婆大怒,她一把扯住彭弟娃儿的袖子,“哪个偷苕秧,你跟老娘讲清楚,凭空诬赖好人啦,这还了得。”

    彭弟娃儿扫把眉倒竖起来,两只眼睛鼓起像擂钵,扬起拳头,吼道:“你放不放?不放老子打死你这个强盗婆娘。”

    外婆迎着他的拳头,拍着头,大喊:“你打,你打,打我的脑壳嘛,我输你打。你敢动我一下你狗日的今天就回不了鸭子塘。”

    “住手!”外婆的小哥胡东健过来了,后面跟着几个戴孝帕子的。

    彭弟娃儿自知寡不敌众,在胡家窝子里,是打不出去的,他们一人一口唾沫也会把他淹死。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把高举的拳头放了下来。

    外婆扳住他的手,说:“你莫缩呀,打呀,哪么又不敢打了吔,也只有这么大个狗胆啊!”

    胡东健问了情况,对彭弟娃儿说:“你回去,告诉李队长,就说胡东妹没偷小队的苕秧,她和桂莲还有两个娃儿昨天下午就过这边来哒,昨晚上在守灵,我们都证明,而苕秧是晚上不在的,怎么赖在她头上呢?”

    外婆对彭弟娃儿说,你们是半夜时吃桃子——捡软的捏,吴承维在学校里烧开水,没回来,我们在这边,一担糯米都粘不上我们一家的。

    “你说脚印,那只是一个线索,并不能证明就是胡东妹偷的。可能是有人使害。”胡东健对彭弟娃儿说。

    “其实判断是不是胡东妹偷的也简单,只要看脚印的尺寸,就明白了。可能害人家伙这回犯了个低级错误。”胡东健叫胡东妹安排一下后赶快回去,找李队长量脚印,叫桂莲去喊吴承维,快些回来,量脚印,把冤洗干净。眈搁久了,田里干了,脚印就量不到了。

    果然不出东健所料,当日下午,小队会计当众比对脚印后,李夹舌就宣布苕秧不是胡东妹一家人偷的。把冤洗掉后外婆长舒了一口气,但她并不开怀,她要把害人精挖出来。她望着在人堆里躲躲闪闪的罗老才和熊开全,大声说:“害人精你们听着,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害人终害己,梭事两头空。你们是拿挖锄在挖自己的脚啊!”

    一阵大风吹过,外婆尖厉的话语拂过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15

    害人终害己,罗老才终未逃出这一生活的逻辑。

    这年皇泥塘的苞谷结得好,托托像捶草棒。收割之前,队长安排社员早晚守苞谷,怕别人偷,苞谷丢了,谁守谁负责。

    怪哉,偏偏母亲守苞谷出了问题。那天上午,罗老才的儿子贱货来接她的班,交班时,贱货发现不见了很多苞谷托,一数有126根,就问母亲哪么办?

    “是在你班上不在的,你看哪么搞?”

    母亲急哭了,忙去喊外婆。外婆急匆匆赶到现场察看,然后要母亲赶快去报告队长,随后去找陈正槐大叔,请他想个办法,帮个忙,把冤澄清一下。有人使黑良心嫁祸于人,害我们一家。陈正槐是大队支委、财经保管。他和外公虽同姓同宗,却脱了五服,但我们两家人走得还算亲密。他在外公手里读过书,外公在世时,每年过春节,他都来拜年,我们也去给他家拜年。

    陈正槐的脑壳转得飞快,听母亲说了事情后,马上去找李夹舌,要他集合人挨家挨户搜,特别是不要漏了有一户。

    李夹舌明白,叫各家来一个当家的,组队去各家各户看。罗老才不愿来,外婆对李夹舌说,他不愿来,我也就不来。都是当家的,为么子他不来?李夹舌便叫人再去喊罗老才,必须来,不来不行。

    天擦黑搜到罗老才家,偷苞谷贼找到了,盗贼就是罗老才,他把偷来的苞谷磨成浆,装在晒楼上一口大坛子里,坛子放在黄缸里,黄缸盖严。

    李夹舌厉声问:“哪来的苞谷浆?你自留地里又没种苞谷。”

    罗老才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可怜巴巴地说:“孙娃儿天天啃洋芋,没吃正粮,黄皮寡瘦的。遭孽。”

    “再遭孽,你狗日的也不能偷。你还陷害我。你这个死黑肚子。”“啪——”外婆一耳巴扇在罗老才的脸上。

    罗老才捂住脸,用哭腔对李夹舌说:“队长,她打人,这是侵犯人权啦。”

    李夹舌鼻子里哼了一声:“以(你)四(是)讨打。打得(奥)好。对昂(强)盗就四(是)要打。”

    几个年轻人拥过来,要打罗老才,被李夹舌劝住了。他说:事(吃)夜饭哒挨(开)他的呕(斗)恩(争)会。欧(都)回去办夜饭事(吃)。说完,望了一眼罗老才,罗老才蜷缩在门角落里,像一条死狗,浑身发抖。

    外婆临出门时回身对罗老才恨恨地说:“黑肚子,你是得不到好死的!”

    罗老才真是没得到好死,他后来得了一种古怪病,脸上像黄蜡,瘦得枯柴棍似的,肚子肿,鼓起像油桶。屙黑水黑屎黑血,疼得像羊子叫喊,有几回,痛得在床上滚,跌到地下,昏死过去。

    他死后,他儿子把他埋到易家冲去了,那是一条入恩施城的要道,吃过罗老才亏的鸭子塘人经过那里,都要骂他几句,或者在那个土堆上跺几脚,以解恨。

    树怕挎皮,人怕伤心,对那些喜欢整人害人的人,人们是不会轻易饶恕他的。

    受伤的心是难以愈合的,烙印深深的记忆不会死。

    16

    有人说,罗老才是外婆咒死的。“胡东妹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她一般都咒得灵。”

    外婆对此付之一笑。“我可没那个本事,咒他是当时心里气愤。”

    我也曾问过外婆当年咒骂黑肚子灵验一事,外婆说:“你是个大学生,学了那么多知识,也信这种说法?你外婆学堂门都没进过,斗大的字认不得半升,但我却不相信人咒得死。”

    外婆其实早先是相信的,后来经历了一件事,再不相信了。

    那年外婆生了一场病,不思饮食、睡覚多梦、手脚无力、浑身困乏。吃了几服药,不见效。父亲着急,便请“宋神仙”来算算,“宋神仙”看了一回,摇摇头,便不说话了,站起身就走。父亲问究竟,“神仙”只是摇头,不言语。

    父亲便叫母亲包了10个鸡蛋,搁在他的布口袋里。再问究竟,“神仙”以手比了个“六”,叹了口气,“半年的阳寿,唉,你们也莫想不开,没法,寿诞是阎王老儿定了的,有好吃的只管吃,好穿的只管穿,好玩的只管玩。”

    可是,半年过后,外婆却好生生地活着,病也早好了,每天下田劳动,说话高声大嗓,走路一阵风,那架势,打得死老虎。

    那天她在鸭子塘街上遇上了“宋神仙”,她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便把他的纸伞夺过来,在石头上砸折了。他的布口袋也被外婆扯开,把里面的书纸扔得四处都是。

    “你好生看看,胡东妹还没死哩,你不是说只能活半年吗?要到一年了呢。我喷嚏也没打一个。你这个骗吃骗喝的东西。”外婆拦住他的去路,大骂道。

    “宋神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无地洞可钻,转身便跑了。

    外婆讲到这里,我哈哈大笑起来。后来一想到“宋神仙”当时那个狼狈样,便忍不住笑起来。

    “宋神仙”自被外婆骂过之后,生意便冷下来了。“把戏把戏是假的,再不相信‘宋神仙’那个假把戏了。”

    “算别人的命养他的命,莫上他的当了。”

    “宋神仙”后来碰上我父亲,后悔不跌地说:当初真不该去给你妈算命,她这一闹把我饭碗也砸了。

    父亲回家把“宋神仙”的话说给外婆听。外婆说,骗人的人你只有闹,只有把事情敞开,公布给众人,他就骗不到人了。

    外婆的话没错,现实中许多事情你只要敢于揭开盖子,把真相公之于众,人们就知道该怎样对待了。譬如鸭子塘的罗老才和熊开全,外婆把他们使黑的事揭开后,人们就把这两个人孤立起来了。

    熊开全后来是被雷击死的。那天我和父亲去看他的死相,见他屋后一根小脸盆粗细的黄桷树被拦腰斩断,枝叶洒落四处。熊开全倦曲在场坝里,脸像火柴头,已辨认不出模样了。几个社员把他往屋里抬,有的去找塑料布,在场坝里搭棚子,准备办丧事。

    有人说,熊开全是罗老才邀走的,罗老才在那边很孤独,都不理睬他,于是,他便邀熊开全同去。

    还有人说,这两人凑一块儿了,他们是闲不住的,这下那边可热闹了,有好戏上演了。

    李夹舌说,尽管热奥(闹),他们也赞(占)不到上嗡(风),肯定也有像胡翁(东)妹这样的能(人)和他们按(干),阴间也和阳间一样,硬脾气的人也四(是)偶(有)的。

    17

    这是李夹舌在他家对我说的,是1962年春节,那天我在他家拜年。外婆本不同意去给李夹舌拜年,父亲说,罗老才熊开全害我们,李夹舌还是帮我们说了些直话的,跟好人还是要结交的。外婆想起苕秧和苞谷的事情,便轻叹了一声,说:“也是。”

    跟李夹舌也就只拜了这一个年,以后我们再也没去了。外婆坚决反对。那是因为后来出了一件事。

    外婆其实早就对李夹舌不感冒,甚至很讨厌他。

    外公去世那天下午,外婆挑着撮箕去双天坑挖苕,路过肖家界李夹舌家门口时,外婆站住了,喊李队长。李夹舌的老婆贺三元出来了,看是胡东妹,便亲热地喊东妹来家坐坐。胡东妹刚死了男人,心里肯定难过,同为女人,那种伤痛是能够体察的。她想劝慰她一番,早些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外婆望着贺三元,眼睛红红的,想哭。她问:“队长呢?”

    “早晨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哩。”贺三元轻言细语地答。

    “我男人死哒,今晚上坐大夜,有几个客,还有帮忙的,明早上还要请他们把陈正礼抬上坡,下葬。屋里只有两升苞谷籽,我想借两挑红苕,蒸苕粒苞谷饭吃,劳为(感谢)你帮我跟队长讲一下。屋里等米下锅,我要赶紧去挖。”外婆急促地说。

    贺三元笑笑:“这个事他肯定得同意,你去挖就是。我跟他说。”

    可外婆下田还没挖到三锄,李夹舌就跑来了,黑头板脸地,喝令外婆赶快停住,不能挖了。

    外婆忙把跟贺三元说的话再跟李夹舌说了一遍。李夹舌厌烦地摆手:“我咬(晓)得,我咬(晓)得,这四(是)队里的制度,任何能(人)不能坏规矩。”

    外婆心里升火,但她强压住。“事有事不同,我家死了人,情况特殊,借点苕哪么不行,提前借我们几娘母的口粮,应该是行的,道理也说得过去。”

    李夹舌说:“不行呕(就)不行,我说哒作数。这个队我做组(主)。大家都遵守制度,你一个呕(右)派分子阿(家)属,还想搞特苏(殊)。没门。”

    外婆火上来了,他指着李夹舌的鼻子骂道:“你狗日李夹舌不要太绝情,右派不右派,都是人,都要吃饭。你今天不让我挖,好,我晚上就把陈正礼背到你屋里放起。”

    李夹舌气势汹汹:“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没得粮食,陈正礼抬不上坡。只有背到你队长屋里去,你看哪么把他弄上坡?你是队长,我是社员,社员有困难,只有队长才能解决。陈正礼也是社员,社员死哒,看队长哪么办?我刚才就去背。”

    “放屁!”李夹舌虽然架势凶,声音却小了许多。他没想到胡东妹会来这一手。她是个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的悍妇、恶鸡婆。她要真是背到我家那就影响大了,我还要往上走哩。

    “好,好,你挖,你挖。不奥(要)乱拱。挖起了喊会计来过寸(称)。”李夹舌说完转身走了。外婆朝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现在再说前不久出的那件事。这件事使外婆恼了心,并把借苕的事联系上来,非常怨恨李夹舌,坚决不准我们再去给他拜年了。

    末端阳刚过,便连续下了几天大雨,肖家界出现滑坡,壅塞了农田。李夹舍带一些劳力去清壅、修复。

    那天下午,李夹舌安排抬石头砌坎子,但现场只有7个男劳力,而大石头要八人抬,差一个男劳力。李夹舌望着哪些挑挖的女社员,敲着砌石头用的小钢钎,开言:“你们这些破屁股,来一个人抬石头。有不有这个本事?”

    正在铲泥的外婆停下来,对李夹舌说:“你当队长的嘴巴放干净点,哪么破屁股破屁股的?谁家都有姐姐妹妹。女人低人一等么?放尊重点!”

    “我不放尊重,你把我怎么咬(搞)?”李夹舌起高腔,“我们搞的事,你们搞不来。要我怎么尊重你们,你们来一个人抬石头看看,还不是没得鸡巴用,只有搞手头活路。苦活路重活路你们就只有干望了。”

    “我来!”外婆扔掉铲子,脱掉外面的衣服,用衣袖把腰杆一扎,大步走到李夹舌面前,“让你看看我们是干望还是湿望。”

    外婆和七个男人抬着大石头过来了,石头真沉,外婆只感到肩头巨痛,胸口憋得疼,呼呼直喘,腿打颤,但她没有趴下,为女人争气索回尊重的信念产生了力,支撑着她,推动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尽管汗水直往下流,背衣尽湿,眼睛被迷糊,咬得生疼,但她不喊停,不喊换人,昂着头,一步步朝前走。边走边和大伙儿喊着石头号子:

    太阳(的)出来(啰也)

    万(的)丈(啰)高(哇)

    牛郎(的)瓦上(啰也)

    晒(着)胡(哦)椒(哇)

    胡椒(的)虽小(啰也)

    辣(得)郎(那)口(哇)

    情妹(的)虽小(啰也)

    抱(着)郎(啰)腰(哇)

    ……

    18

    我曾经反复问自己,外婆这种勇敢之力来自于哪里?就像一条汹涌澎湃的河,它的源头出在何处?

    每至此时,我不由得朝家乡瞭望。此刻,我的鸭子塘我的大峁山已融入那横亘于东南方的大山脉了。夕阳下,大山脉像一列长长的战阵,铁皮铜墙,威武雄壮,绵延逶迤。亿万斯年,大山脉挺立于高天厚土之上,风雨摧折他不能,雷电轰击他不惧,天塌地陷,江涛冲击,皆不能动摇他,消融他。他依然高昂着头,挺立着腰。

    他把他的力量、他的不屈和坚强,灌输给了他怀抱里的山民,像外婆一样的山民。在那些险峻的山道上,长年累月跋涉着虽黑瘦却轮廓分明的山民,或挑或抬,或背或提,艰韧而顽强地行进着,不停下脚步,尽管荆棘丛生,尽管烂石阻塞,尽管虎狼在前,亦不停歇,默默地向前。行进的队伍中,便有我的外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给了外婆以力量,山赋于外婆以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性情。

    这里需要提一下椅子山。椅子山是那条大山脉的一个点,虽小,却人人都没小觑它,不能小觑,不敢小觑。椅子山正对着鸭子塘、大峁山。记得小时候,外婆多次架着我,遥望椅子山。有一天黄昏,天上浮云游弋,忽然,外婆指着椅子上对我说,丫头,快看。那一刻椅子山正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缕夕阳染红了,如血在流淌。外婆静静地站着,不言语,她眼睛里的光很特别,也如流淌的血,我今天都没能忘怀。

    现在,我站在清江边居室阳台上,再次遥望远处的椅子山。与其遥望不如说是凭吊。这是一座英雄山。

    700多年前,元兵来袭,施州宋军将士及百姓上椅子山坚守,被元军围困,多次攻山皆被击退。坚持了一年多后,因粮草皆绝,人马倒毙众多,山被攻破,除部分人突围外,其余皆战死……

    凭吊英雄山,我忽发奇想,我的外婆当年也在山上,她破衣草履,手持梭镖,守卫隘口……元兵上来时,她和众将士舍生忘死,突入敌阵,连戮数敌,终因寡不敌众,倒在血泊中……

    外婆确实是勇敢且悲壮的,父亲曾跟我讲过一个故事。那一年,大队民兵连长带人来砍我家屋后的泡桐树,当时只有外婆一人在家,我们几兄妹随母亲到幺姨家去了,父亲在恩施二中未回来。

    那棵泡桐树是我祖公当年栽的,特肯长,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时,已成巨树了,树蔸要四人牵手围。每年泡桐花开时,雪样的花朵像白色的鸟儿,在风中鸣叫起舞。泡桐树后有个石洞,窄长,凉爽,我们几兄妹最喜欢到泡桐树下和那个石洞里玩,跳房子,藏猫猫,打打闹闹,高兴不止。

    大队民兵连长要毁掉我们的乐园,外婆站出来阻止。

    外婆在树前拦住了民兵连长他们,说:“这是我家风景树,是老辈子的遗产,是后人玩耍的地方,不管你们是砍了面(铺)保管室的楼,还是做别的什么,都是不行的。”

    一个民兵上前欲拉开她,外婆一拳砸在他的手上,他痛得直咧嘴。

    “讲就讲,说就说,不许骡马动蹄壳。”外婆怒瞪着那个民兵。

    民兵连长要几个民兵都上前,把外婆拉开,然后开始锯树。

    外婆突然扑在树上,把树抱住,高声说:“你们要锯,就把我也锯了,连人带树一起锯。”

    那几个民兵面面相觑,露出难色。

    有两个民兵欲上前拽外婆。外婆大叫:“你们谁敢动我,我咬也要咬死他。”

    树下对峙着,空气凝固了。

    忽然,外婆亮开了嗓子,把人们吓了一跳。外婆蕴含着愤怒和痛苦的声音飘起,在泡桐树的枝桠间环绕,在大峁山和两边的嶆口里回响。

    外婆唱的是傩戏《孟姜女》:

    ……我见夫子实可惨,一天只吃饭一餐。

    小生秉性生来刚,气愤难忍骂秦王。

    大骂秦王无道君,不该挨户抽兵丁。

    抽丁筑城犹还可,活重食少太不仁。

    谁个不是父母养,怎能把人当畜生。

    ……

    父亲给我讲述的这一幕长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外婆悲愤的声音、发青的脸、滴血的眼睛,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璧上,不因岁月之吹晒而风化而剥蚀。这一幕不会离去,永远不会,只有当我闭上双眼离开这个世界时,这一幕才会随风而逝。

    后来我回放这一幕,又有了新的发现。我感觉传统文化像一条河,像雕刀,滋养了像外婆一样的山民,雕塑出外婆般硬朗的山民。

    我曾经扪心自问,外婆这一生留给我们的遗产到底是什么?

    答案只两个字:勇敢。为了维护人的尊严,她勇敢地和形形色色的人斗,始终不屈服,不妥协,挺直腰杆做人。

    应该说,她这种状态,这种精神,对我们一家影响极大,尤其对我。

    19

    1974年,大队推荐我上大学,我欣喜若狂。我的青春火焰瞬间爆燃了,然而又迅疾熄灭了,由阳光灿烂坠入寒冷的冰河。

    公社在审查时,以我读初中时收听敌台为由,把我剔下来了。

    收听敌台是真的吗?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我读初中时住在我外婆家——城郊蔬菜队——外婆1962年秋嫁给蔬菜队菜农邓元开。其时我大表叔有一个收音机,我的一个同学杨宗道有时来找我玩,玩晚了,便住下来。外婆家窄,往往是我、杨宗道和大表叔、幺表叔挤在一个铺上,铺在堂屋的小楼上。

    我们有时凑在一起听收音机玩,有时调波段时会不慎调到美国之音的台,但我们又赶忙扭回来。应该说,当时革命的思想已牢固地占据了我们的头脑,对于属于敌人美国的音讯是拒绝的,虽年轻的心很好奇,但我们不会滑得很远,极左思想已经在我们心中筑了一道坚固的防线。美国之音这类的浊浪是摧毁不了这道防线的。

    然而,厄运就此开始。

    1970年春季的一天,大队负责人喊我去供销社,说有要事对我说。我去后,见两个中年人在里屋,闲聊了几句后,他们突然要我交代和杨宗道、大表叔、幺表叔一起收听敌台的事,我开始有点蒙,不知所措,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因为当年一起听收音机的事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那不算回事,跟错误不沾边。

    两个中年人却认为那不是错误,比错误严重得多,是罪行,里通外国,要判刑的。

    我当时不知哪来的胆量,或许是自信给的,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硬脾气使然,我提出抗议,认为他们这是污陷。

    其中一个略胖的中年人掏出手枪,往桌上一放,威吓我,扬言要把我带走,送公安局。

    我说:“随你们的便,我没收听敌台,就不怕去。”

    两个中年人见在我这里问不出什么,这小子软硬不吃,便匆匆走了。

    他们走了不要紧,却把一个“有问题的青年”扔在了鸭子塘。

    后来的数年时间,“收听敌台”像魔咒,掐住我的喉咙,使我呼吸困难,气喘得紧。

    一直到那个大队负责人倒台,新支部听了我的述说,又审查了我的表现,才把我“有问题的青年”这一顶隐形帽子摘掉。虽然人们依然用异样眼光看我,但大队党组织的信任增强了我的自信,让我掀掉了压在我心上的石头。

    可公社领导却没把我那顶隐形帽子摘掉,依然把我划入不可信任的异类。

    这是不白之冤,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我要抗议,不管你是谁,随便打击一个正直的青年是不行的。我要抗争到底。

    这年秋季的一天,公社召开下乡回乡知青座谈会,我在会上放了一炮,喊冤叫屈,指责公社领导不调查研究,轻信“诬陷”,对一个回乡知青的政治生命不负责任。会议主持人有些紧张不安,几次打断我的发言,要求讲话要慎重,考虑好了再说。我不管那些,坚持把炮放完。

    散会后,在回家的路上,知青们称赞我胆子大,不怕事,敢摸老虎的屁股。也有的知青小心提醒我:要过点细,你今天炮轰他们,出了他们的丑,当心他们报复你。

    我说:“无所谓。怕事我不说,说了我就不怕事。看他们把我怎么办。顶多不过是戴上反革命的帽子,戴就戴,怕么子,反正‘有问题的青年’这顶帽子我已经戴了这么多年了,再加一顶也不怕。”

    转来在双天坑碰到正在打猪草的外婆,我把开会和我放炮的情况说给她听,她听后拍拍我的肩,说:丫头,莫怕,胆子放大些,顶多坐牢,抓你坐牢我陪你。

    “莫怕,抓你坐牢我陪你。”侄儿笑道,“我爸爸和幺幺也喜欢说这句话。”

    我说:“你祖外婆这句话一直伴随着我们。每每遇压,需要豁出去时,怪,你祖外婆这句话一下子就跳出来了。一想到你祖外婆这句话,我们的胆子就格外大,身上就来了力量。包括这次和施工队及其‘背筋’较量。”

    20

    燃灯时,侄儿提出要回家。我问他:“还砍那棵刺杉吗?”

    他说,不啦!坚决不砍啦!那是对祖外婆的纪念树。

    我说对。看到它,就如同看到了一身正气的祖外婆。其实它不仅仅是纪念树,还是一根精神树。人生在世不要活得窝窝囊囊,卑躬屈膝,要活得有尊严,有格调。任何时候,都要昂头挺胸。

    我看墙上的挂历,对侄儿说,10天后是清明,我们去给逝去的亲人扫墓。包括祖外婆。先去邓家坟院祭拜,然后回大峁山看看刺杉树,给刺杉点香燃烛跪拜行礼。

    他说,行。

    这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老屋旁的刺杉。刺杉已有小盆粗细了。树干笔直,被茂密的杉枝团团簇拥着,远看如一支梭标,直指天上的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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