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父亲的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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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天,我冒着瓢泼大雨往老屋赶。父亲的坟垮了一只角,我必须赶回去和兄弟姊妹一起修复,坟墓是父亲的家,不能让大雨损坏了父亲的居室,使他不得安生——我们亦不能安生。这是雨水惹的祸,连续不断地下,大峁山的水往下急泄,把父亲的坟泥洗走了一部分,那些石头没了泥的黏合,便垮塌了。

    赶回老屋一看,母亲和兄弟姊妹正在父亲的墓地忙碌着,搬石头、拌稀泥、垒坟墓。个个身上都是水、都是泥,简直像从泥水池子里捞起来似的。

    我对母亲说,您年纪大了,又有腰痛病,回去休息,让我们几兄妹来干。

    母亲没停手里的活路,她说,你父亲的坟垮了,我难受哇。我帮着捡几个石头,上几撮泥巴,出点力,尽份心,不然,我心不安。

    风从唐家嶆刮过来,发出“呜呜”的吼声,吹得树草皆弯腰驼背,倏尔,又伸起来,和风努力对抗着、挣扎着。我们的斗笠帽也被吹掉了,雨水兜头浇淋而下。我提出暂时停下来,因雨不住,拌的泥不会干,没有黏度,石头砌不上去,勉强砌上去了也会垮。先去开沟,把水引开。大家都赞成,于是扛锄提锹,上山开沟。

    父亲坟后原有一条沟,但太浅太窄,遇上大雨便失去了导泄的作用,水跃过小沟,顺着大斜石直往下冲,洗涤斜石上父亲的坟墓。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沟挖深拓宽,不让水漫出来往下冲泄。

    回老屋避雨时,三弟说,当初不该把父亲埋在大斜石上,如果埋在平地里,我们今天便用不着为他老人家修复坟墓了。

    他的话似有嗔怪之意,我向他解释,这事不怪我们,是父亲坚持要埋在大斜石上的,我们不能违背老人的意愿。当然更不能怪父亲,他要埋在大斜石上自有他的道理。

    他的道理是什么呢?

    2

    父亲走之前要我和二弟扶着他去看坟地,父亲那时已病得非常严重了,形容枯槁,两眼暗淡。由于腹部异常疼痛,他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按按痛处,额头上黄豆粒大的冷汗直往下滴,嘴里直喘,上气不接下气。我便背着父亲走,到了“生土”,我把父亲放下来,父亲竟然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二弟要扶他起来,他推开二弟的手,抓起一把泥土,看着、闻着,眼里爆出几粒火花。

    说是“生土”实是熟土,早先是茅坡,长着杂树荒草野竹,那年父亲和母亲垦荒,把这片茅坡辟成田,种上庄稼,后来便年年种,由“生”而“熟”了。

    父亲又要我把他扶起来,他斜倚着一尊石头,凝视着这一片岩壳地。突然,他离开那尊石头,摇晃着站稳了身子,双手叉腰,看着这一片坡地和上面的苞谷、黄豆、红薯,微微笑着。那神态,像一位将军在欣赏自己辛辛苦苦带出来的部队。

    父亲1962年辞掉公职,回到老屋,参加生产队劳动。由吃皇粮的工人老大哥到挖泥巴的农二哥,角色快速转换,身份地位下了一个陡坎,令众乡邻感到诧异,大惑不解。

    父亲解释,我是饿怕了,要回来开荒种粮,让自己和家人吃饱肚子。

    父亲和家人也确实被饥饿折磨得够呛。父亲少时家里穷得舔灰,没有一寸土地,吃饭全靠爷爷挑力的一点钱去换。有一回,爷爷挑货下宜昌未及时赶回,父亲和大伯、奶奶三娘母两天未生火,饿得浑身发软,走路拖不起脚,偏偏倒,风都吹得滚了。第三天早上,父亲饿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出门在一块田里掏了一个红苕,连泥巴也没揩干净,就啃起来,不料被田主发现了,一拳砸来,父亲的鼻子当时就开了花,血四溅开来。父亲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奶奶听到父亲的哭声忙赶过来,他见父亲的脸上身上都是血,伤心地抱着父亲也哭起来。哭毕,她拉着父亲去找田主讨说法,父亲对奶奶说,不去找他,等我长大了,挣了钱,买了田就好了。

    穷人买田,谈何容易。然而圆梦终有时,1950年土改,奶奶家分了几亩地,父亲欣喜若狂,插牌定块那天,他拖把挖锄就去挖地,他挖了一整天地,饭也忘了吃。他觉得不饿,浑身有力,越挖越有劲……

    亲近土地,自有回报。后几年,粮食丰产,奶奶家大缸小盆装满了粮食。有了饱饭吃,一家人脸上生光心中喜。

    父亲和土地的感情越发深了,他入赘到老屋和母亲结婚后不久,经人介绍到恩施二中去当了一名锅炉工,他几乎每天下班后都回来种地。我隐约记得母亲那时用背篓把我背到田边,放下来,倚靠在石头上,让我自己玩,她和父亲去挖地。父亲和母亲用力挖着,清淡的月光下,只见银光闪烁,那挖锄入土的“嚓嚓”声,伴着虫鸣和野鸟的啼叫,便是我当年最好听的音乐与童趣。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用力地挖着。我后来明白了,和土地感情很深的人,在地里劳作都不怎么说话。其实他们心里对土地的话特别多,当然这种多用几句话也可概括,那就是爱土地,祈望土地长出丰硕的果实,使人们都能吃饱饭,使饥饿远遁。

    然而,饥饿这个魔鬼时时窥视着山乡,一有机会,它就蹿出来,威胁、骚扰、侵害人们。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饥饿横行乡里,人们饱受折磨,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许多乡邻没能挣扎出来,活活地饿死了。

    父亲后来说,他一想到当年沿途倒毙的饿殍,心里就发紧,浑身就战栗,胸口就痛。这些强烈的刺激使父亲更加珍爱土地,更加珍惜粮食。

    我记得小时候随父亲行路,他如果发现路上有泥块,他一定蹲下身,把泥块捡起来,扔进田里。他对我说,假如有10个这样的泥块,就可以点一窝黄豆。

    我1968年回乡务农,父亲教我的第一件农事就是挖倒岩壳。我们那个队岩壳地多,挖时有讲究,必须倒着挖。父亲给我做示范,边做边教我,岩壳地有坡度,要背朝上,头朝下,倒着挖土,如果顺着挖,泥巴往下梭,时间一长,土就到坡脚下去了,岩壳地就没有了。

    说到父亲对粮食的珍惜,我是非常佩服的。父亲吃饭吃得很干净,从不剩一星半点饭粒。母亲有时取笑他,母亲说,你们吃饭要学你们的爸爸,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我们碗都不要洗的。

    父亲平时很和蔼,很慈祥,但是谁要是浪费了粮食,它便拉下脸来,训斥你,糟蹋粮食,是要遭雷打的哟?土地上长出的东西都是浪费不得的,土地有灵性,你把它生长的东西不当回事,它也会把你不当回事,它以后就会不长东西了。

    那一回,母亲把苞谷芯用磨子推细,然后在碓窝里把枇杷树皮捣融,加入少量苞谷面,再伴进黄豆叶,蒸成粑粑。我当时咬了一口便不吃了,粑粑太硬太粗糙,还有点苦涩,实在难以下咽。我把粑粑扔到屋侧边的竹林里去了。大妹看见了,便给父亲告状。父亲大怒,罚我跪在场坝里,没有他的允许不得起来。他走进竹林里去找粑粑,找到后吹吹上面的灰,然后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他回来把我扯起来,拍掉我腿上的泥灰,又揉揉我的膝盖骨,很心疼的样子。他轻声问我,痛吗?我摇摇头。他摸着我的头说,你已8岁了,应该懂事了。记住,凡是粮食都是不能乱扔的。粑粑也确实难吃,但不吃又吃么子呢?要活命啊。他吩咐母亲,把昨天提回来的两斤米匀一点点,掺些苕叶子,煮点稀饭给他们两兄妹吃。

    那段时间,父亲隔几天就提点米或苞谷籽回来,救济母亲和我和大妹两兄妹。米或苞谷籽是父亲省下的口粮,他每天在学校食堂只吃一餐饭,结余的饭票便兑成粮票和钱,用来买米或苞谷籽带回家。他每月大约能节约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口粮。那段日子,父亲瘦了一圈,脸上蜡黄,眼睛落了眶,说话有气无力。母亲几次叫他不要太省了,把自己身体搞垮了这一家人怎么办呢?你是家里的大梁啊!父亲苦笑,垮了就垮了,只要几个后人不饿坏,身体不受大影响,垮了也值。

    在父亲的心目中,儿女比什么都重要,爱儿女胜过爱自己。正是基于此,父亲后来才果断地辞去公职,回乡务农。

    那次是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路过小队苕秧田,捡了几个苕母子吃了,那苕母子已生出些微黑斑,当时太饿了,没顾这些,用衣袖揩了揩便啃。晚上,我的肚子就痛起来,上吐下泻,我难受得大声嚎哭。父亲和母亲赶忙抱我去找大队医生诊治……第二天,父亲就向学校领导递交了辞职申请书。他的理由很简单,我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期,他们没得正粮吃,没得饱饭吃,饿坏了,身体拖垮了,我的心在滴血。我虽然每月有27元5角钱的工资,但现在物价飞涨,这点钱只买得到3个大月饼。我必须回去救我的几个孩子,现在政策松动了,可以挖边边角角,可以开点荒,我要回去种田,多收粮,让一家人摆脱饥饿。

    3

    父亲一回来就和母亲去“生土”开荒,我那时读小学4年级,每天放学后,就去给父母帮忙,用镰刀割岩壳里的刺草,然后堆放在一起,用火点燃,烧成火土,做肥料。荒开出来后,父母就开始插红薯秧。红薯秧插满后父亲要做的一件紧要事就是敬土地菩萨,置办酒食果蔬,供奉于土地庙前,焚香燃烛,叩头作揖,求土地菩萨保佑,种薯顺遂,秋后丰产。

    那个土地庙在老屋侧旁石榴树下。那是联产承包后不久父亲请石匠打造的。石庙很小,大约长2尺、高2尺5寸、宽1尺8寸。两边镌刻着一副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里面供奉土地公公泥塑像,拄着枴棍,长髯飘飘,满脸慈祥。

    这之前,这里是祖公做的土地庙,造型非常简单,两块薄石为壁,一块薄石为顶,里面一个泥捏的土地公公。每年春社日和秋社日,我们家都要认认真真、毕恭毕敬地祭祀“土地”。这天,母亲将我们几兄妹采摘回来的野生香蒿切碎、搓揉去苦水、再用清水浸泡挤干,然后与浸泡好的糯米、粘米再加腊肉丁、豆干丁、野葱、大蒜、食盐搅拌,蒸成社饭,用碗盛了,端到土地庙前,敬奉土地菩萨。期间,还要给土地菩萨斟酒、端茶。之后便是点燃香蜡,焚烧火纸,跪祈土地菩萨赐福我们,保佑乡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家丰衣足食。祭祀土地菩萨之后,我们回到老屋,便有滋有味地吃起社饭来。

    对土地菩萨的祭祀我家一直未中断,“文革”中,父亲把土地庙搬到大峁山一个很隐蔽的地方——一个石洞里,每年春秋两社日,他都要带着我们去敬祭“土地”。春社和秋社对土地菩萨的祈愿是不同的,春社是希望土地菩萨保佑一年中耕种顺遂,无灾情袭扰,庄稼生长旺盛,多打粮食。秋社是向土地菩萨报告今年的收成,感谢土地菩萨的护佑,粮食丰收了,敬请土地菩萨继续照看我们。

    父亲祈愿时表情严肃,眼睛明亮放光。我知道,那是信仰之光,那是敬畏之光。正是在这种光芒的照耀下,父亲一辈子珍爱土地。他经常说:

    “土地养万物,土地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官出于民,民出于土,土地是根本。”

    “任何糟蹋土地的行为都是要受惩罚的。”

    此刻,我记起了一件事,那年农历二月初二,土地菩萨的生日,父亲又带我们去祭祀“土地”,给土地菩萨祝寿,那年遭灾,粮食太紧张,母亲只做了一碗社饭,父亲端着这碗社饭去敬“土地”时,发觉这碗饭被动过,很明显有一个饭缺,父亲冒了火,厉声问是谁干的,二弟蹲下身子,腿子颤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父亲抄起响篙就打,母亲赶紧抓住父亲的手,阻拦父亲,说,孩子饿得受不了了,吃一点也错不到哪里去,打他搞么子呢?

    父亲说:“土地菩萨是掌管土地的,是千万不能得罪的。谁得罪了就要受惩罚。二小子,罚你每天清扫土地庙,给土地菩萨上香,磕头谢罪,连续搞10天,少一天都不行。”

    后来的10天里,二弟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扫土地庙,然后为土地菩萨点香燃烛,磕头谢罪。他理解父亲的心,原谅了父亲的粗暴。

    4

    二弟后来也像父亲一样十分爱惜土地,我记得我们家的自留地里,父亲和他流的汗水最多,经常在园子里劳作,挖土、播种、薅草、淋粪、采摘……深耕细作,精益求精。我那时教书之余,也加入进来,耕耘自留地。我们都想把这几小块属于自己的地种好,多产、高产,补充家庭粮菜的不足,以及换一些油盐钱,以解家庭开支的拮据。

    万万没想到,父亲因自留地种得好吃了大亏,那年他被扣上了“搞资本主义”的帽子,因在自留地边栽了几蔸牛王刺拦鸡,又被诬为“不栽社会主义的花,只栽资本主义的刺”,被押去参加大队路线教育学习班,接受批判……

    父亲从学习班回来后,情绪变得差极了。他的话少了,经常长吁短叹,有时独自站在大峁山顶,坐在一块孤石上,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发呆。原来他很少喝酒,现在喝的次数多了。好多时候是喝“冷疙瘩”(光酒),不要菜,顶多在园子里摘几个青椒,蘸盐下酒。喝了便捶胸脯,我们知道,父亲的胸中淤了气,阻塞得难受。

    他实在不明白,把自留地种好有什么错,怎么就成了“搞资本主义”?难道只能把生产队的地种好才是搞“社会主义”,自留地也是集体的地呀,只是分给农民做菜地而已。何况我集体的地也种得不差,至少对得起那几个公分。如果我集体的地种得不好,队长怎么会叫我专门教知识青年种地呢?

    当然,父亲虽然种生产队的地种得不错,但还是没得种自留地使的劲大,用的心多。他说,也不知是么子缘故,我一进自留地,心情就好,劲头就大,总是琢磨让地里多长些东西。他后来明白了,种生产队的地说到底农民只是一个工具,无需用多大的心,用心是上头的事,你用再多的心也是白用。种生产队的地也使不上多大的劲,你想使劲但总被一些事拦回去了,譬如,秧子搁在田埂上,先要学学“语录”,或在田头上批一通资本主义后再下水田栽秧,其时,秧苗已快蔫了。

    父亲迷惘,不仅自己,许多人对生产队种地都提不起精神。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多年后他清楚了,把田种好不仅仅是种田人要珍爱土地,还要有好的土地政策当年的“极左路线”把人们对土地的信仰和敬畏逐步剥离掉了、消融掉了,如果不消除“极左”那一套,土地和人的隔膜将越来越大。

    那一刻,山风起了,林木“呼呼”响,落叶满山飘,又被卷向沟谷和槽口。父亲突发奇想,如果来一股大风,把那些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东西卷走多好,让土地清净,让乡邻们清净。他蒙眬地感觉到,那些闹哄哄的东西原本就与土地无关,与农民无关。不仅无关,实则是加害于土地和农民。

    父亲想好了,以后社日敬祭土地许愿时,要加上两句话:万能的土地菩萨,让那些伤害土地伤害农民的搞法灭绝吧!

    父亲回家走到老屋侧,一看到自留地,眼睛就放光。那些憋屈和郁闷似乎被先前的山风刮走了。他挎着竹篮去掏黑泥巴。那种泥巴很肥,但很难找,只有生青苔和长藻类的地方才有。往往出门好久才提得回来一篮子黑泥,父亲把黑泥倒在自留地里,和原来的粘土相拌合,改善泥土结构,增加肥力。其实为增加肥力父亲还想了不少的办法,如沤青肥、掺火土,甚至连尿也憋回来屙在自留地里。

    把黑泥提回来倒在自留地里后,父亲便蹲下来捡小石头。那几块地是祖公祖婆辟出来的,原来没有土,是一片乱岩壳,祖公祖婆把住房修起后,就把屋旁这片乱岩壳整理了出来,他们上山刮泥巴,然后背或挑回来倒在这片乱岩壳里,做成了几块菜地。菜地小石头特多,父亲就一个个捡出来,倒掉。他一有空就捡,捡出的小石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后来想,父亲对自留地的倾力投入,除了他对土地的特别钟爱之外,就是受一种与生俱来的“集体无意识”的驱动。这种“集体无意识”在农村“联产承包”后被充分地激活了,有效地提高了农村的生产力。事实证明,有恒产者有恒心,“联产承包”虽算不得完全意义上的“恒产”思想及实践,但毕竟在朝着目标进发,毕竟比摧折人性、压抑和伤害农民积极性的那一套强之百倍。

    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年自然灾害之后中央对农村土地采取的松动政策是非常明智的。1962年秋,父母开垦的生土栽的红苕挖了40多挑。那口老苕窖装不下,父亲又请人新挖了一口苕窖。

    苕多了,父亲就用红苕去换些米、苞谷和黄豆,又养了一头小猪,春节前,宰了,有60多斤肉。我家这年终于把饥饿赶跑了,还把生活改善了。

    5

    父亲看了一回生土,便提出要回去。他说,我当年和你们的母亲好不容易开出这片荒,现种成了熟田,每年搬几十挑苞谷,现在要占一坨做坟墓,我真有些舍不得,觉得可惜田了,另找地方吧。

    我想劝父亲再考虑一下,二弟给我使眼色,我便不吭声了。父亲是个执拗脾气,是很难说动他的。

    我背着父亲离开生土,二弟在旁照应,我们返回老屋。在老屋旁的那块菜地边,我把父亲放下来,对父亲说,您看这块菜地如何,隔老屋也近,我们看您也方便。说这话时,我的心里很难过。

    父亲望着菜地里又红又大的番茄,没言语。他欣喜的表情告诉我,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不错。对这块小地,他投入了不小的心血,值得欣慰的是,这一小块菜地给了父亲给了我们家满满的回报。萝卜、白菜、番茄、辣椒、丝瓜、黄瓜、小葱、大蒜……小菜地从不停歇,一次次把时鲜蔬菜倾献在我家的饭桌上。吃不完的就卖钱,或送亲戚朋友。

    这块地是父亲一撮撮泥巴端来的。那年隔我家不远的黎家坡修公路,炸山开基,泥石崩落,把坡下的田壅埋了些。父亲也参加了修公路的战斗,每日走坡下的路来去,看到被泥石掩埋的地和庄稼,觉得很可惜。便打算把泥石挑走。挑到哪里去呢?他想到老屋旁还有一片乱岩壳,“何不堆些泥巴在上面,办成菜地。”于是,他每天放工后便挑坡下的泥石,一趟一趟又一趟,不知挑了多少泥石,反正约8厘地乱岩壳全被泥石掩盖了。坡下被掩埋的田被清出来一部分,恢复了原来的面目。父亲还想继续清理,但可叹的是,他的病情加重了,右腹疼痛加剧,饮食大减,浑身乏力,精神疲惫不堪。我那时已调恩施市委宣传部上班,几次回家接父亲进城住院治疗,父亲总是不肯,说是肠胃病发了,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父亲默默地看着小菜地,一会儿,又转头望望大斜石上的那几座坟,那是祖公祖母和外公外婆的坟。他的表情透射出他心中的疑虑和彷徨。忽然,他眼睛里射出坚定的光。他说,我就埋在大斜石上,挨着你祖公和外公他们。这小菜地就不用了,还是留给你们几兄妹种菜吧。吃菜时想到我,就是对我最好的怀念。

    二弟说,那斜石上怎么埋呢?又没泥巴和石头。坟怎么做呢?

    父亲略有点不快,他说,你们看看祖公他们的坟是怎么做的,我的坟就怎么做。很简单嘛,找石头一垫,坡度降低,棺材也就好搁置了。

    我望着大斜石上那几座坟,没说话。我心里清楚,父亲是要像祖公和外公他们一样,祖公和外公在世时留下遗言,逝后一是要埋得隔老屋近一点,二是不占耕地。就埋在祖母和外婆的坟旁边,那一大块斜石上。父亲后来遵照长辈的遗言,在那块大斜石上埋了祖公和外公。斜石虽有坡度,父亲用钻子打下一点坡度,又搬石头一垫,坟墓做成了,虽有点倾斜度,也还算不差,过得去。只要不下大雨,不来猛水,坟墓是稳固的。

    父亲对我和二弟说,这事就这样定了吧!我死后就埋在外公旁边,那块斜石上,莫更改,别处我不去,耕地占不得,就是大斜石上合适。

    二弟说,爸爸,入土为安哟,埋在石头上,不是很好吧,和农村里的风俗也不一致。

    入土为安,把耕地占去了那就真叫心不安。父亲似乎有些激动,跟你两兄弟说明了吧,我的墓地原来计划二选一,就是在生土和小菜地两处选。生土地势高,晾台,老屋就在我的胸怀里。但生土我种了多年,收成又那么好,做墓地确实有点可惜。小菜地我最初的想法是做成墓地,当时也确实有入土为安的思想。但后来觉得已经种成了好地,又出食,做墓地确实有点舍不得。我这人思想有点古怪,觉得人死后随便怎么处理都行,不要和子孙争地,现在耕地越来越少,乱占耕地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土地是我们的饭碗,我们不当回事,把土地浪费完了,明天我们到哪里去刨食呢?

    “明天我们到哪里去刨食呢?”这是父亲第二次说这个话了。我不由得回想起父亲第一次说这个话的情景。

    那次父亲和我去龙坝考察板栗栽植情况。父亲打算在老屋周围栽植部分板栗,一则卖板栗有收入,二则可美化环境。龙坝板栗集中在大沟一代,大沟隔龙坝镇15公里,没有公路,我和父亲沿山路而行。走着走着,父亲便没言语了。我了解父亲,他心情好话便多,有心事时便不爱说话。父亲此时正为眼前那些荒芜的土地而憋闷,而烦心。那时,打工已开始兴起,一些农民外出挣钱,将土地撂荒。那些原本能生“金”(苞谷)长“银”(大米)的土地,草比人深,成了茅坡。还有一些上好的田土,栽些稀稀朗朗的水果,像癞子脑壳上的头发,极难看。那些年,新房立的不少,人们都从山边或坡头搬进了平坝,或公路边,那些残破空寂的吊角楼,孤零零地呆在山边或坡头,在有风的夜晚谓然长叹。父亲的脸越来越难看了,走到一块长满青蒿的田边,父亲站住了,他指着那块青蒿地,沉痛地对我说:“都像这样糟蹋土地,明天,我们到哪里去刨食呢?”

    我说,荒地这么多,确实是个很使人痛心的事。但这事也不能全怪撂荒者,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有市场的冲击,有土地政策的不完善,有土地文化的缺失,等等。

    父亲焦虑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些问题要解决,不解决,好田好地始终这么荒下去,浪费土地刹不住,那怎么得了。

    父亲边说边卷了一支叶子烟,坐在路边抽起来,他感到疲乏,说歇歇再走。

    他衔着烟,望着远方,烟缕徐徐上升,飘向山野,带着他的焦虑和祈盼。

    ……

    雨住了,天空乱云飞,空隙处,露出了亮光。乱云过去,肯定是一个晴朗的天。

    母亲从厨房出来,招呼大家吃饭,说吃了后再去挖沟。

    沉默的三弟说,大哥,吃饭后我们把沟起宽起深起长一些,把水彻底撇开,免得把大斜石上父亲他们那几座坟都冲坏了。

    我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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