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桂花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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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昨晚一夜雨,换得今晨的润湿和清新。虽然天空依然阴沉,然而乌云缝隙间的条条光斑却预示今日又是一个晴天,兴许还是一个上佳的晴天。

    朝东望,一片乳白色的雾泊在山间,静静儿,一动也不动,与周围的山、水、桥、房屋,构成一幅佳画。过一会儿,这幅画就要起变化,静止的状态将不复存在,代之以动感十足的气象。那片雾将变成一条龙,一条白龙,在峰岭间奔腾,飞凌于空。

    促使白雾由静而动的是温度,暖热使静雾蒸腾上升。

    忽有所悟:人世间也需要温度,需要暖热,如是,心花才能常开,坚冰才能溶化,生活才能提升,世界才会充满爱。

    制造暖热温度的人是有的,她们就像初升的太阳,润红的脸,释放着热量,传递着爱,且不灼人;又如夜晚的月亮,给人们以光华,耀亮人们脚下的路;还如八月的桂花,静吐着芬芳,把馨香和淡雅默默馈赠给亲友和众人。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2

    此刻想起母亲是很自然的事,今天是二零一四年阴历八月十八日,是母亲的生日。

    今晚的月亮真像母亲椭圆的脸,温和而慈祥。记得母亲走后的每一个八月十八日夜,我们一大家人都要聚在一起,为母亲过生日,在散发浓郁馨香的桂花树下,看天上的圆月,和母亲说话,思念远方的她。

    很遗憾,我前日因公差来到异地,今日未能赶回,不能和兄弟姊妹一起为母亲过生日了。但我还能在桂花树或别的树下看月亮,还能和母亲说话,还能在心中为母亲祈福,祝母亲在那边生日快乐。

    其实母亲一生只过了一回真正的生日。这个生日过得很有意思,回想起来像一部画面感很强的电影,母亲的每个生日祭,我都要回放这部电影。今天晚上也不例外。

    回放是为了更深切的怀念。

    3

    二零零一年阴历八月十八日那天,母亲过生日。那是她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是最后一个生日。

    母亲那次是自己提出要过生日的,其时我们都感到诧异。母亲原来从不过生日,我们几兄妹多次提出要跟她过生日,都被她拒绝了。记得每到生日临近时,她便背个背篓外出,说是去走亲戚,过几天就回来,其实是外出“躲生”。

    忆起她七十周岁临近之时,我回了趟老屋,认真地对母亲说,这回您就不要出去躲生了,就呆在家里,让我们几兄妹为您过生。人生七十古来稀嘛,值得庆祝一下。

    母亲似乎有点不悦,你就不要提过生这个事了,我是坚决不过的。我还要去亲戚家办些事。说毕,转身进卧房,收拾东西。

    我走进去问母亲:“您为么子不愿过生呢?”

    母亲并不看我,说:“你是知道原因的。”

    我叹了口气,母亲是怕增加我们的负担啊。她说过,过生要花不少的钱,太划不来了,你们几兄妹手头都紧逼(拮据),要把钱用在刀刃上。其时,我很感动,母亲什么时候都在为儿女着想啊。

    可这次是母亲要求我们为她过生,母亲是怎么想的呢?

    我们几兄妹其实都明白母亲的想法。我们在高兴之余,一种痛又在揪扯我们的心。

    母亲担心和她的儿女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了。她的脸和腿浮肿,吃了好些药,都不见大的消退。她经常喊肚子痛,腹部渐肿,医院确诊为肝硬化伴腹水。尤其是腰痛病把她折磨得够苦。站不得、坐不得、睡不得,痛得厉害。我把她接到州医院住院,找骨科专家给她治,效果却不佳。骨科专家对我说,你母亲患的是腰椎间盘突出症,压迫了神经,所以全身骨节骨缝疼,发展下去会瘫痪。

    我说,还有办法吗?求您把我妈这个病治好,莫让她这么痛苦。

    他摇摇头,没办法,你妈年纪大了,骨质疏松得厉害,搞牵引也许会拉折或拉断骨头。别的法子效果都不会很好。动手术嘛,你妈又有心脏病,弄得不好会下不了手术台的。

    我无语。心头压上磐石。

    送母亲回老屋那天,她情绪不佳,默默地望着车窗外灰白的天空。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问我:“我这病还有法吗?”

    我不忍她的希望跌碎,回答:“有办法,您放心,肯定能治。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治您这点病不算么子,是会治好的。”我把通过外甥女在武汉联系医院的事跟她说了。

    她连连摇头:“你不必费心了,我知道我的病。我现在哪里都不去,就呆在老屋里。

    你爸爸跟我投了梦,他说在那边很孤单,要我去陪他。我是要准备去了。

    我的眼睛湿了,真想抱住母亲大哭一场。

    我后来对弟妹们说了以上的事情,大家心里都很难受,都说在母亲过生日这天要好好安慰一下她,让她开心。

    我说:“母亲晓得自己的病严重,也许不久于人世了。可她舍不得她的儿女,她要好好地看看我们,和我们说说话,这就是她要过生的意思。我们这次都要来,莫缺席,把礼物准备好,让老人家好好高兴一下。”

    4

    母亲过生日这天天气不错。清晨我拉开窗帘就见东方逶迤的峰岭上方现出长条微红,微红之上,便是大片的黑云。我知道,再过一会儿,黑云在阳光的作用下,会发生变化,变成棉花云,变成白色或黄色田垄,或海浪,或者其他,甚至会变成瑰丽的霞彩。

    太阳的能量太神奇了,可以说世间万事万物都难挡她的热情,都会为她的温暖炙热而迷醉,进而产生变化。

    我收拾东西回老屋。母亲今日过生,兄弟姊妹都要来,我还要早些回去做些准备。

    长子为父,是需要多付出一些的。

    妻子叮嘱我:“你可别忘了东西哟,特别是给母亲带的礼物,尤其是那一宗特别不能丢。”我说你放心好了,早些去学校吧,今天你们开大会,你要主持会议,责任重啊。

    临出门时,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提包,带了,那宗礼物在提包里。

    那是一瓶大田七酒,是托一位骨科医生朋友专门配制的。将大田七、血竭、骨碎补、上鳖虫等二十多位中草药切成片,放入瓶中,掺进白酒,密封好,浸泡两月,过滤去渣,然后便可口服了,也可擦痛处。有治疗骨折、脱臼等骨病的作用。骨科医生用大田七酒治过多例骨病患者,效果挺不错。

    我原来给母亲弄过不少药,也买过一些药酒,疗效都不甚理想,每到变天时母亲骨折处便生疼,平时活动不慎,也痛得厉害,连咳嗽都疼得受不了。骨科医生详细讯问了母亲的病情后,便向我推荐大田七酒。我当时没置可否,后来问过一些服过大田七酒的骨病患者,都说这酒确实不错,对骨病有效,我于是找到骨科医生,请他务必帮我配治一瓶大田七酒。

    妻子原来的想法是给母亲买一件衣服,做寿衣,切题,多好。待我把配药酒的意思给她说了,她又转而极力赞成我配药酒。

    1978年腊月,我从咸丰师范回老屋度寒假,发觉母亲有些异样,做农活腰杆发僵,没了往日的灵活。坐在椅子上,总要在背后垫件袄子什么的。时不时以手捶后背。咳嗽时竟然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我急问母亲是哪里不舒服?要去看医生才行呢?

    母亲说:“小毛病,看么子医生?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不要紧的。”

    二妹在旁说:“妈摘金银花掉到天坑里去了的,把腰摔坏了。”

    母亲瞪二妹,就你喜欢多嘴。

    我大吃一惊,忙问二妹母亲是哪个时候掉下去的?

    原来,母亲是为我筹集读书的费用摘金银花掉下天坑的。

    那年6月份,我在师范跟父母写了封信,请他们给我寄点钱来,我要急用。

    父母接信很焦急,因为当时家里十分困难,一时拿不出钱来。拿不出来也要拿,总不能让儿子失望,影响儿子的学习。儿子能读师范真不易呀,他1968年回乡务农,整整熬了十年,才熬到今天的出息。必须支持他完成学业,不然,怎么对得起他哩。

    父母对望着,那心里的话都明白。

    “砸锅卖铁也要跟柏松把钱凑起。”母亲说。说毕,她转身进内屋,把那口木箱上的铜锁下了,铜锁能卖几个钱。那口木箱是她结婚时外公给她买的。

    父亲默默地走进火坑屋,开始打草鞋,打了两个通夜,打起20双草鞋。两只眼睛熬红了。天亮起身时差点晕倒。

    铜锁和草鞋也没把钱凑齐。母亲没辙了,她望着屋后的大峁山发愁。忽然,她看到山边有一蔸绽开的金银花,星星般亮眼,愁闷消失了,微笑开放。金银花是清热解毒的良药,供销社收购。

    她背上背篓去摘金银花。那天下午她来到王家槽,来到南头杂草藤蔓遮蔽的天坑边,见一蔸金银花开得好纯净,好清新,正迎风舞蹈。母亲走到金银花边,那花长在一壁土坎上,位置略低,花枝斜伸向天坑。母亲伸手去摘,够不着,需弯腰。她又缩回手,观察起天坑来。天坑窄长形,黑幽幽的,周边竹木杂草遮蔽,显得阴森恐怖。

    母亲抬头望天,天空正飘过一朵云,她笑了,噫,这朵云还真有点像柏松的脑壳哩,圆圆的,还斜伸出两只大耳朵。

    嶆口里起风了,风在树丛里穿行,发出细微的响声,那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那遥远的地方是哪里?是学校吗?

    母亲果断地伸向金银花,快够着了,她再次弯腰,手再向前伸,手指已触到枝叶了。就在那一瞬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只黑色的怪鸟尖叫一声,扑啦啦飞出天坑,母亲一惊,脚下一滑,跌下天坑……

    幸好,一个树蔸根绊住了她,她忍住腰杆的剧痛,拽住乱树杂草,拼着命一截截往上爬……

    母亲命大,天坑未能夺去她的生命,但她折断了一匹肋骨。这匹肋骨成了她永远摘不掉的疼痛,也是儿子永远摘不掉的伤感记忆,感恩的记忆……

    5

    天气好,走路的人真不少。我沿途见不少人往城外的乡村走,如五峰山、蔡家河、落水洞、红岩寺等处。回来的人也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人人走得卖力气,走得精神抖擞,走得喜笑颜开。

    现在的人们都喜欢健身,而走路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健身方法。应该说,这是一种新的活法,是一种新的生命价值观的体现。当然,这种新的生命价值观如能掺入一种理念则更好,掺入进来就会使其更有意义。这种观念就是乡愁。

    其实许多人往乡村徒步,不仅仅是为了那满眼的绿、那飘逸着花香的空气、那流汗过后的身心无比愉悦,还在寻找一种东西,一种被称作精神瑰宝的东西,这就是乡愁。

    乡愁就是游子在外对故土的一种眷念之情,这种情感随着年岁的增长会越来越强烈,如同陈酿老酒,窖藏洞浆,时间越久,味道越浓。

    我这些年来在外忙碌,回家乡的时候不多,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总有一种和故乡和亲人重逢的期待,融在一起,不再分别的渴盼。

    我有时想,这种渴盼是不是要让时光倒流才能实现。如果有一种力量能抹掉我的大部分时光,让我回到孩提时代,在家乡的土地上到处飞,爬到树上去捉知了,下到小河里去撮鱼虾,夜晚和兄弟姊妹数星星,然后就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做甜蜜的美梦该多好。

    我曾跟我的女儿嘱咐:“我终究是要回归的,叶落归根。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你把我的遗体火化了,装一罐子,然后送回故乡,埋在爷爷奶奶身旁,再生是他们的儿子,死后依然是他们的儿子。在生未能很好地尽孝,死后就让我伺候二位双亲,守候故乡。”

    其时,我和女儿都流了泪。女儿滴下的或许是伤感,我滴下的是对父母对故乡无尽的眷念和揪心的难舍。双亲与我同在。故乡于我同在。

    我爱唱歌,这几年,我对《乡恋》特别喜爱。今天,我要在我的心中再次唱响《乡恋》,乘着她的旋律之舟,划向故乡,划到母亲身旁:

    啦…

    你的声音,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昨天虽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

    永远留在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啊……

    6

    一进入唐家嶆口,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使人神清气爽,疲乏尽卸。我知道,这是桂花香。八月桂是一位谦谦君子,每年的这时候,如约而至,释放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嗅桂花的馨香,能使人产生联想,清新、纯真、温暖、诚信、坚贞……这些美好的词儿会纷至沓来,涌入笔端。当年我的外公可能是在母亲诞生的时刻,欣喜之余,突然嗅到了八月桂花的馨香,并产生了联想,于是我母亲的名字也就诞生了,陈朝桂,小名桂莲。

    看到老屋旁那棵桂花树了,太阳下,闪耀着灼灼蓝光,绿色的律动使她生机盎然。怎么?母亲没在树下呢?以往我每次回家,一进入唐家嶆口,一望见那棵桂花树,母亲就出现了,她佝偻着,提着篮子,在桂花树下的菜园里办菜,边办菜边向唐家嶆口瞭望,看她的儿子何时出现在嶆口。可今天她没有来,我估计母亲病情加重了。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等到上了老屋场坝坎,却见母亲在阶沿上坐着的。我提起的心又放下去了。她似乎等久了,显得有些疲惫。

    我喊了声“妈”,母亲很激动,挣扎着想站起来,二弟媳赶忙过来按住母亲,说:“您别动,脚不行,当心摔。”

    她继续说,母亲已等你好久了。清早起来,就叫我和吴绍平把她抱到街沿上坐着,椅子要对着场坝坎,好看你回来。

    我问二弟呢?怎么没见到他?

    二弟媳说,吴绍平和吴绍元两弟兄,还有珍珍(三弟媳)、亮娃(三弟子),包括我屋里两个后人琼萱、显林,都打早进城去了,去买生日蛋糕这些东西。

    母亲要二弟媳给我倒茶。我边喝茶边问母亲的病情。母亲是真的老了,头发几乎白完,脸上的皱纹又多又密,那一块块老年斑,像是从岁月墙壁上剥落下来的黑泥点。

    我感叹时光太无情义,转瞬间就把一个虽受苦却有着美好梦想的少女,把一个大辫子一甩青春四溅的姑娘,把一个健壮成熟的村妇,雕刻成一个衰败的老妪。

    我忽觉母亲的美好年华是让我们给占去了,是我们把她的时光给偷走了,她把一生的爱都交给了我们,那每一道皱纹里,都隐藏着一个爱的故事,都是爱的默默倾诉,爱的深深印记。

    这时我真想唱一支歌,表达对母亲的爱。想到这里,几句词突然喷涌出来,我在心里唱起来:

    妈妈呀妈妈,

    你的儿子回来看你了。

    深深的皱纹,

    是爱的刻画。

    满头的白发,

    是一生的牵挂。

    妈妈呀妈妈,

    你的眼睛为何涌出了泪花。

    你是想成为一片秋叶吗,

    飘落枝头,

    铺在儿子脚下,

    让儿子大步走向前,

    摘取幸福之花。

    我掏出几张卫生纸,递给母亲,说,您揩一下眼睛吧。母子的心是相通的,她此刻知道我的心情。

    我说:“妈,你过完生,我们要很好地把您的病治一下,必要时,送到武汉大医院去治,我已给在武汉工作的外甥女打了电话,请她联系一家好点的医院,到时候就送您去。”

    “哪里有那么多钱哟?你们就莫操心哒,我现在活一天是一天。”母亲说。

    “拆屋卖也要跟您治病。这一点我们几兄妹是统一了的,也是不会改变的。”我说。

    这时,二弟媳过来接我的包,打算给我放好。我说,不忙,我先把礼物给妈。

    说着,我打开手提包,拿出那瓶大三七酒,递给母亲。

    “您有骨折病,变天就发痨,发痨你就喝点,不发也可以喝。是专门治骨折和脱臼、腰肌劳损这些病的,效果不错。”我对母亲说。

    母亲说:“我治病花了你那么多钱,你目前手头又不宽裕,女儿读高中读大学要花很多钱的。”

    我说:“为您花钱是应该的,您那年为给我寄钱去摘金银花,差点连命都送掉了,我这么点钱都舍不得花吗?”

    母亲把酒接过去,又递给二弟媳,要她收好。

    母亲又问:“代慈和星星哪么没来呢?”

    我说你大媳妇调到聋哑学校当校长去了,今天她要主持召开一个会议,您孙女儿今天在参加考试,两娘母都来不了,托我向您表示歉意,还要我代表她们跟您敬杯寿酒,祝您生日快乐。

    我随即拿出女儿交给我的一个MP3,递给母亲,说,这是您孙女给您买的生日礼物。

    母亲脸上露出新奇的神色,接过MP3,在手里摩挲着,问我,这个哪么用呢?

    我按下按钮,立刻有声音从小盒子里飘出来。

    ……

    “推磨,嘎磨,

    推的东西甜不过。

    推粑粑,接家家(外婆),

    家家不吃酸粑粑。

    推汤圆儿,接幺姨儿,幺姨儿不吃酸汤圆。

    推豆腐,接舅母,

    舅母不吃酸豆腐。

    ……

    “这是孙女儿唱给您听的,录了音,您想她了,就放着听听。她在家里想奶奶了,就放这支歌。她说要让这支歌为您散闷,让您每天有个好心情。”我说。

    母亲没说话,她在认真地听,孙女儿的歌使她沉入了往事,坠入温馨的回忆。

    在那棵散发出浓香的桂花树下,母亲牵着孙女儿的小胖手,一边看天上的圆月,一边教她唱儿歌。

    ……

    “推磨,嘎磨,

    推的东西甜不过。

    推粑粑,接家家,

    家家不吃酸粑粑。

    ……

    一个声音老气,一个声音稚嫩。老气和稚嫩之间,流淌着情感的旋律。

    夜鸟噤声,月亮停步,山野静谧,为这支儿歌而沉醉,沉醉在爱的河流里……

    7

    听了会儿歌,母亲对二弟媳说,我们光顾着听歌,快去给大哥煮点东西吃,不知过早了没有?

    我说吃过了。“母亲您坐久了腰受不了,进去睡会儿吧。”我劝母亲。

    二弟媳说,妈坐久了是不行,喊腰杆疼,但妈又不愿睡。昌盛说跟妈打把躺椅送来的,有躺椅就好了,妈就可以多坐会儿了。

    母亲说,昌盛可能快来了,他说来得早的,柏松你去接一下。昌盛腿脚不方便,扛把躺椅很吃亏的。绍平他们都进城去了,不然叫他们去接,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要歇一歇。

    我说没走多远,不累。我去接。

    母亲说的昌盛是我的小妹夫,他的家在驿马池,隔老屋二十多里,他腿脚不方便,可能不会来得这样快,我想。

    母亲指着对门问我,柏松,那黎家门口有个人,在朝这边走,你看是不是昌盛?

    哟,果然是他,昌盛,走路一瘸一拐的,隔老远就认得出来。他好像扛着东西,很沉,走得慢,很吃力的样子。我得马上去接他。

    在路上我想,他肩上扛的肯定是躺椅了。他前几天给我打过电话,说要给母亲做把躺椅,让母亲坐着舒服。我表示赞同,认为他想得很周到。

    昌盛很敬重母亲,他觉得是母亲让他有了个家,让他残缺的人生变得圆满,也有了作为人的尊严。他年纪偏大,又有残疾,家境贫寒,一直未能娶妻。他一直郁郁不乐,那些轻蔑的眼光成了他许久以来难以剜除的刺痛。

    母亲原来不让小妹嫁人,怕小妹嫁人后遭孽。小妹头脑有些笨,反应迟钝,口齿也不利索。

    有段时间,母亲有点悲观,因为小妹有些憨,母亲教的一些事小妹一时半会做不来。母亲叹道:小妹今后也就不放(嫁)人家了,就跟我在一起,我照顾她一辈子,我走时她也跟我一起走。

    我当时如雷轰顶,一下子怔住了。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说,母亲,您别这么想,万一您走了,还有我们几兄妹照顾她呢!她是我们的亲妹妹,我们会让她过好的。

    二弟当即表态,把自家的责任田给小妹划一块,种的粮食归小妹。三弟答应把自留山分一些给小妹,并答应每天帮她挑水。因为老屋吃水困难大,经常要到5里外的水井沟或磨盘井去挑,两三个小时才挑得回来一担水。

    我承诺:小妹穿的、用的归我负担,包括三病两痛的医疗费。还把父母分给我的两间老屋里的房子留给她住。

    母亲笑了,说:“有你们三弟兄帮助她,我也就放心了。”

    可我们的承诺最终都没有成为现实,原因是因为杨昌盛的出现。他的出现改变了母亲不让小妹嫁人的决定。

    8

    那是个腊月天,很冷,母亲进城办年货,回来时背了一大背篓东西。她自己的东西倒不是太多,好多东西是帮别人背的。听说母亲要下城办年货,有几家找到她,要她捎些年货回来。母亲从不推辞乡亲们的要求,她满口答应。东西背得重,她身体又虚弱,走得极慢,走到背坡上时,日光的羽翼纷纷折断,掉落在草坡里、山脊上、树林间,天暗了下来。

    母亲艰难地上背坡,她的腿子在打颤,气喘得紧,后背的衣衫已湿成一坨(包)水了。她真想放下来歇一歇,但这太难了,可以说,她一个人已无法卸下背篓,背篓太沉,如托不住,卸下时,容易侧歪,会连人带篓滚下坡。走又走不起,卸又不敢缷,怎么办啦?母亲望天,天愈来愈暗了,那些峰岭和峰岭上的树木,变成一片森邃的暗影。母亲的心愈加沉重了。她想喊人来帮忙,可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谁听得到呢?母亲竖起耳朵听——她不敢回身看——会失重,噫,后面有脚步声。母亲惊喜,救星来了,请他(她)帮帮忙。

    母亲又有些失望了,她听出脚步声有点异样,轻重不一,这人可能有腿疾,唉,母亲叹了一声。

    这当儿,一个长得有些老气的年轻人走上前来,背个背篓,拄着一根竹棍,她见母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样子,便说:“这位大婶,您年货打的不少哇!”

    母亲想请他帮忙,卸下背篓,歇歇再走。但见他神情忧郁,又拄着棍,便不忍开口,只望着他笑了笑。

    年轻人说:“我看天已快黑了,您又背这么重,不知您的家还有好远,我可能跟您顺路,我来帮您背一截。”

    母亲疑惑地望着他的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年轻人说:“您放心,我虽然腿有点问题,但不影响,我在家经常背东西。我还有打杵呢,他摇摇手里的竹棍。”

    他说着走上前来,帮母亲卸下背篓,但不是卸在地上,而是卸在他的肩上。他拄着竹棍,一步步往上走,上背坡,虽有点摇晃,但还是一步步上行着。

    母亲认为,那天晚上,昌盛的竹棍声是天底下最好听的音乐。

    9

    母亲后来改变主意了,小妹要放人家,不留在身边了,也不要哥哥姐姐照顾了。母亲找到了照顾小妹的人,这人就是杨昌盛。

    杨昌盛那天托媒来说亲,母亲满口应承。媒人诧异:“您知道他呀!”

    母亲点头,是的。

    认识一个人,不一定要很久的时间,也不一定要经历许多事情。一匹叶能感知秋色,一滴水能映现太阳的光辉。

    他善良、真诚,作为人,这是闪亮的金子啊!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不久,小妹就和昌盛结了婚。婚后,母亲经常去小妹那里,帮着做些事。小妹和昌盛都是残疾,应该帮他们分担些忧愁。

    小妹和昌盛也真够苦的,特别是小妹的孩子丢了后,两口子哭得昏天黑地,都不想活了。

    小妹的孩子是在医院里生产时丢的。母亲知道后,急匆匆来到我这里,要我和她一起去找医院论理。我当时也很气愤,觉得小妹在医院里生产,出了问题,医院肯定有责任。

    母亲一到妇产科,就大喊科主任在哪里?科主任出来了,母亲上前一把抓住科主任的衣领,大叫:“还我的外孙!我要我的外孙!你还我!你还我!”

    那一刻,我更加认识了母亲。爱之深切才如此啊!在母亲的心中,没有谁能超过她的儿女。她对儿女的爱,既有和风细雨,又有电闪雷鸣。在这个世界上,谁破坏了她儿女的幸福,她就要勇敢地站出来,和谁干,把爱进行到底。

    在医院论理一事母亲不久就释怀了,最后问题弄清楚了,属于意外。小妹上厕所时摔了一跤,摔得很重,以致流产,问题主要不在医院。

    母亲感到很不好意思,要我和她去给科主任道歉。其时母亲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红着脸,她躲闪着科主任的眼光,低着头,连连说:“得罪你们了,得罪你们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科主任说:“没关系,我理解一个母亲的心。”

    我后来给兄弟姊妹讲起在医院论理一事,大家都说,母亲是越来越招人喜爱了,错了就错了,错了就认账,就赔礼。多么单纯,多么真诚。

    杨昌盛当时说:“我也有错,没把小妹招呼好,恰好我当时去给她买午餐去了,没在病房,她上厕所我没招呼到。”

    母亲说:“这不怪你,孩子没捡起,这是命。”

    昌盛对母亲说:“不管命好还是命差,我都会对小妹好的,这点您尽管放心,哥哥姐姐们也放心。”

    我说:“我们都知道你对小妹好,对母亲也孝顺,我们都很感激你。"

    昌盛说:“我也只有这么个条件,但我要尽到我的心,我跟小妹商量了,跟妈打架躺椅,她老人家经常喊腰杆疼,坐躺椅舒服一点。”

    ……

    昌盛走来了,肩上扛着的果然是躺椅。我心里一热,快步迎上前去。

    10

    其实二弟就在昌盛后面不远处,他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似乎有点沉。

    昌盛对我说,我们等等二哥,帮他提下东西。

    我说,行。

    你猜不猜得到二哥手里提的是么子东西?昌盛问我。

    肯定是猪肚。二弟跟我说过的,母亲过生他一定要买几个大猪肚回来,亲自上灶,做给母亲吃。

    其实二弟每年在母亲过生日这天,都买了猪肚回来做给母亲吃。但他一直不给我们说,直到最近二弟媳才告诉我这件事。

    “吴绍平怕你们晓得了,都要在母亲过生日那天给她老人家买东西,老人家又不过生,惹她生气不好。”她见我很想知道买猪肚的究竟,便给我讲了起来。

    我们那年分了家,房子窄,没得猪圈,妈和老汉儿(父亲)商量,请几个工匠来帮忙,帮我们修猪圈。猪圈修起那天,母亲去卖了一背洋芋,买回一个猪肚,招待工匠们,他们辛苦,平时又没给他们做么子好吃的,就是粗茶淡饭,似乎有点怠慢他们。另外,那天正是吴绍平过生,阴历四月十二。

    母亲的手艺真好,那天的爆炒猪肚做得很好吃,鲜嫩爽脆,几个工匠边吃边夸母亲的手艺好。过了一会儿,母亲喊吴绍平进灶屋去。吴绍平一进去,母亲就从碗柜角落里端出半碗酸萝卜猪肚,问吴绍平怎么回事,是谁藏在里面的?

    吴绍平见母亲不高兴,忙解释,因为您最爱吃爆炒猪肚,所以我先前乘您在外头抱柴去了,就舀了半碗,给您留着的。

    母亲转嗔为喜,难得你一片孝心。我先前尝了点的。东西少,我就不吃了,主要是让工匠和你吃好。你今天过生呢?忘了么?你端出去,和工匠们一起吃。

    吴绍平后来感叹:“我自己都忘了我的生日,母亲却记得清清楚楚,真是娘肚子里有儿,儿肚子里无娘啊!”

    那以后,母亲每年的生日这天,二弟都要去买一个或几个猪肚,亲自上灶,做给母亲吃。

    “我的生日,母亲总是想法让我吃好,母亲的生日,我也要让她老人家吃好。”二弟对我和昌盛说。

    11

    等到二弟后,我们一起回老屋。一上场坝坎,就见大妹和大妹夫在给母亲试鞋子。她们见我们回来了,便站起来给我们打招呼,那一瞬间,我发现大妹神情有些凄然。我的心不由得发紧。

    待我走近,大妹指着母亲的脚说,哥,你看,妈的脚肿得很吔,又发青,我跟她做的鞋子都难得穿进去了。

    我拿过她递过来的鞋,端详着。这是一双黑色灯芯绒松紧布鞋,满天星的底子。我望着那细密的针线,不禁感叹道:“这该要花多少工夫啊!”

    母亲说:“千真万线才做得出来一双鞋。大妹已跟我做了几双穿了,她做的布鞋好穿,肥瘦、大小都合适。哪晓得,唉!她叹了口气,这回就穿不进去了,看来也没多少日子了。”

    二弟说:“您莫悲观,脚有病,有些肿正常,一消肿不就穿得了。”

    大妹夫说,这回大妹是专门给妈做一双布鞋拿过来的,妈的脚是汗脚,穿布鞋透气、散汗、舒服。如果穿不得,我们心里就不好受哇。为做这双鞋,大妹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我原来叫她买一双送过来,她不同意,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懂得情和爱。

    大妹说,那年我坐月子,先是穿着买来的鞋子,没想到过几天发现脚趾头在里面捂烂了,母亲看到后,心疼得不得了,答应给我做一双布鞋穿。没几天,母亲就把一双金丝绒浅口布鞋给我送来了,我当时把鞋子拿到手里就流泪了,感动得不得了。还是妈心疼女儿啊!

    我点头,大妹说得很对,这千针万线都是妈对儿女的情对儿女的爱呀。

    母亲那年给大妹做鞋子的事我是清楚不过的,我当时在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创作假,回到老屋写中篇小说。可以说,我目睹了母亲为大妹做鞋的全过程,也领略了母亲做鞋的辛苦程度和她的一番苦心。

    大妹坐第一个月子是1979年,那时还兴布票。做布鞋要面料,买面料要布票。恰好我家那年布票用完了,母亲便跑到城里姑奶家讨了些布票,买回金丝绒面料,开始做鞋。

    做鞋关键是要选好鞋样,鞋样选不好,做出来就不美观。为选鞋样,母亲也是下了工夫的,往对门耿老婆婆家去了好几回。

    鞋样选好了,母亲就开始用胚子做鞋底。用旧布一层一层抹上糨糊,贴在墙上,干了拽下来做成鞋底。这种鞋底由于是用多层布做成的,因此又叫千层底。

    鞋底做成了,母亲又找来一块布,斜着剪下来,用针线走边,一只鞋垫两层,然后剪好对齐。圈好脚底布后,开始用针扎鞋底。

    扎鞋底可不是一件轻省事,那线勒得手好痛。母亲的手有时被线勒破了,有血流出来,我拿帕子给她揩,她摇摇头,以嘴吮血,然后对着小油灯继续扎。扎鞋底要破股,就是放花样,我看到母亲在鞋面上放了满天星,还有水波浪、九针疙瘩这些花样,很好看。

    鞋底扎好了,就要做鞋帮。做鞋帮很讲究,深了不行,穿着不舒服,浅了不好看。母亲选好鞋帮样子后,就开始用浆糊粘布料。她在粘的时候高度集中注意力,她嘱咐我,在粘的时候不要去打扰她。而粘好后她又急忙喊我过去,帮她看一看,粘偏没有,粘偏了会走型。接着粘鞋面,待干后就修齐,又敷内布,做鞋边。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鞋。上鞋时母亲似乎有些紧张。我问咋回事。母亲说,前后中心点要对齐,用线固定好了,才开始上。针脚大小还要合适,太大不结实,太小容易挤。

    上好鞋,母亲就往鞋里塞些纸和布巾子什么的,她说这叫撑鞋。可别小看撑鞋,提前撑好穿的时候就不夹脚。

    鞋撑好后,母亲就把它放在她枕边那口小木箱子上,嘱咐我们不要随便去碰,弄脏了不好。她索性找了个包袱把鞋包住,放进箱子里。

    后来大妹对我说,穿母亲的鞋真舒服,尺寸宽窄合适且不说,还透气、吸汗、养脚,她的脚趾头再也没捂烂过了。我说你知道母亲做这双鞋多辛苦吗?我向她讲了母亲为她做鞋的过程,还没讲完,她的眼睛就湿了,说,母亲的鞋就是母亲的情就是母亲的爱,我一定要报恩,多做几双布鞋给母亲穿。

    12

    傍晚的景色真美。逶迤延绵的峰岭轮廓清晰,天空呈现白青色,云块色调稍浅,仍不失风采,在天光的照耀下,依然斑斓。星星出来了,那些山上的灯也亮了,星灯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灯,哪是星。晚风吹起来,凉爽好个秋。

    如果月亮出来了,那么,这幅大山秋夜的画就更美了。

    月亮肯定要出来,只是要晚一会儿。等会儿那个大月亮一出现,我想我会举臂欢呼,兄弟姊妹们也会举臂欢呼。因为今天是母亲的生日,月亮光顾,为母亲的生日增辉,我们当然要感激她。

    母亲的生日有两样东西是弥足珍贵的,千金也买不来。一是清朗的月辉,二是桂花飘香。我们拥在母亲身边,闻桂香,看月亮,情景相交,其乐融融。

    这时,二弟出来问我,何时摆寿宴。就只差三弟、二妹和幺姨没来哒。

    我说还等会儿吧,三弟是怎么回事呢?今天母亲过生他怎么拖拖沓沓的,干么子去了呢?

    13

    “我知道他干么子去了。”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响在门口。哟,外婆来了。我们都走出门去迎接。

    外婆在三弟媳珍珍的搀扶下走上场坝坎。

    外婆问我,你妈呢?

    我说在等着您哩。

    见外婆来了,母亲亲热地喊了声“妈”,接下来却说不出话来了。她哽咽了,用袖子揩着眼睛。

    母亲说:“天底下最亲的人就是妈。人一百岁了都要有个妈。”

    外婆说:“你今天享福哒,儿孙满堂。”

    母亲说:“这也是托您的福啊。您当初不把我从洋湾接回来,晓得我是哪么个结局,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都说不定。”

    二弟这时说:“外婆您这么大年纪还来跟母亲祝寿,我们和母亲都过意不去哩,您其实可以不来,只要有这番心就够了。”

    外婆白了二弟一眼,说:“你妈过生,我怎么能不来。你不晓得我和你妈的感情,你妈是真心实意地对我好,我跟你们讲个事,你们听了就知道我该不该来。”

    她说着从布包里拿出两只护膝,递给母亲,说:“你那个老寒腿要戴这个东西,戴了要暖和一些。”

    外婆转过来对我们说:“那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哦,桂莲刚生大妹,还在月子里。我忽然得了毛病,闹肠胃,一天到晚尽往茅厕跑,人消瘦,走路提不起脚。”

    海医生来看了,开了三服药,要螃蟹壳做药引子。

    到哪里去找螃蟹壳,只有水井沟小溪里才有,谁去弄呢?桂莲又在坐月子,即便不坐月子,天寒地冻下水还不得病吗?

    我想喊承维和正礼回来去小溪捉螃蟹,可又很不便,正礼在县里搞教师年终培训,请不脱假。承维虽然三天两头回来照顾桂莲,可他尽是下班了才离校,回来已掌灯了。第二天天不亮又要去学校,不早点去怕迟到。朝芝虽然隔得近一点,可她刚损了孩子,很痛苦,我不愿意去给她添麻烦。怎么办呢?我真有些犯难。

    我撑起来去喊桂莲,想跟她商量一下怎么办?桂莲在吊脚楼上坐月子,我喊了几声,无应答,我有些紧张了,拖起脚就往吊脚楼上奔,好不容易爬上楼,见床上是空的,我慌了,怕出问题。赶忙出晒楼门去喊,外面是雪雾,看不分明,但我听到了桂莲的回应。我再仔细一看,就见桂莲提个撮箕抱着大妹出桂花树往前走,桂莲戴着草帽,细娃儿头上搭着红色的包单,一边回头应答我:“妈你放心,我不会出问题的,我去捉了就回来,不耽搁事。”

    我说你千万去不得,你还在坐月子哩。

    桂莲说,不要紧的,我年轻,身体好,没事。

    那你女儿怎么办?那么点小。你抱个娃儿又哪么捉?我得急(着急),要她不要去,别把小孩搞得病哒。

    她说把细娃儿放在对门耿老婆婆家里,请耿老婆婆帮着抱一抱,她回来得快。本来想放到家里请妈照看的,但妈身体太虚弱了,吃不消。

    我赶忙下楼,想去撵上她,阻止她去,坐月子弄冷水那是要出大问题的。可刚转过身来,脑壳一晕,便不知道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清白了些,我又到晒楼上去喊桂莲,桂莲没应声,估计走远了。雪雾更大了,那根桂花顶冠却还高露在雾外,枝条在风中劲摆。

    我那回服了药病就好了,但桂莲就落下个风湿麻木的疾病,脚杆骨沁凉,冷冰冰的。尤其冬天冷得很,像寒铁。我在家时,就烧一锅开水,用脚盆盛了,让桂连泡脚。我不在家时,承维就烧水给桂莲泡。也怪,那开水至少有八九十度的温度,我手指伸进去就赶快缩回来,烫得不得了,桂莲却喊好,舒服,一点也不烫。

    桂莲的手也冷得很,没得血脉,一点也不发热,三伏天都是凉的,僵硬,又不灵活,像枯树枝。桂莲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烧火烤手,烤好大一歇才烤得还阳,热乎了,才动弹得,才能做事。“这都是我害的呀!如果不去捉螃蟹,你们的妈也不会得风湿麻木,也不得一辈子活受罪。所以我一想到桂莲这个病,我这心里就不好受。你说你们的妈过生我能不来吗?我一定要来看看她,看看她的腿,看看她的手。”

    外婆走到母亲身边,拿过母亲的手看着,抚摸着,一脸怆然,老泪溢出眼角。

    母亲接过二弟媳递过来的卫生纸,给外婆擦溢出的眼泪,嘴里说:“妈,您别伤心,我不要紧,您这么大年纪了,自己要照顾好身体。”

    14

    二弟看气氛有些沉重,便问外婆:“您先前说知道三弟干么子去了,他到底干么子去了呢?”

    外婆说,他去买板栗去了。

    三弟和珍珍清早就到外婆家去了,她俩是去接外婆的。他俩在路上分析,外婆今天肯定要去老屋看母亲,是阻止不住她的,也不应该阻止,那么大年纪了,能来一回就算一回。老人家行走也不便,只能去接了。

    三弟叫珍珍送外婆回老屋,她去给母亲买板栗。

    三弟每年都给母亲买几回板栗吃,这个我知道。记得有年腊月里,他迎风顶雪上板栗产区沙子地,给母亲买储藏在地窖里的板栗。那次买得多,他就把板栗拿到我家来,搁在冰箱里冷藏。过完年,他又来我家取板栗,带回去给母亲吃,殊不知那些板栗都长了虫,里面被虫蛀空了。三弟怄得伤心,气得要命,饭也不吃就走了。后来他为储藏板栗的事还去拜访过林业部门的几位专家,请他们支招,但不知怎么回事,专家支的招都不管用。于是,他再也不买冬藏板栗了,只买鲜货给母亲吃。

    他听海医生说过,板栗有强筋健骨的功能,对治疗母亲的腰膝软弱大有帮助。

    这只是一个方面,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在三弟的心灵深处,长期闪耀着一团感恩之光,而以板栗来表达对母亲的深恩,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最好的方式了。

    那年深秋,三弟的视力突然减退了许多,眼前有群蚊乱飞。他当时读小学一年级,读书受影响,心里着急,父母更着急。母亲跟父亲商量,把三弟背到天桥去找一个姓黄的草医,请他看看,他有治眼病的绝技,父亲表示同意。

    那天刚明,母亲就背着三弟出了门。她想早去早回,一路走得急。过黑神庙,下鸭溪渡,上双耳洞,到天桥街上时,已是中午了。三弟喊肚子饿,母亲说,街上有铺子,去买几个泡饼吃。

    她打算买几个泡饼充饥,再讨点水喝,然后到黄医生家去看病。没想到,供销社关门插锁。母亲忍不住拍了几下门,无应声,便沮丧地朝黄医生家走去。古怪,黄医生家也是铁将军把守,没人。

    母亲非常懊恼,觉得今天的倒霉事都碰到一块儿了。正在焦愁之时,走过来一个捆青帕子的老年妇女,她问母亲来这里有么子事?

    母亲说找黄医生给儿子治眼睛。

    老年妇女惋惜地说,黄医生清早就出门了,到他亲家屋里去了,他亲家今天修屋架板。

    母亲问,在哪里?还有多远?

    老年妇女说,还有50里,叫王家村。

    “哎哟。”母亲失声叫起来,“50里,天黑也走不拢啊。”

    她问三弟,去还是不去?三弟没应声,伏在母亲的肩膀上已昏昏睡去。

    去,已经出来了,就要找到他,把我儿子的病治好。虽累虽饿,可儿子的眼睛是最大的事啊!母亲决心下定。这时,那个老年妇女又给母亲指了一条近路,但这条路极不好走。

    母亲说:“不要紧,不好走也要走。劳为(感谢)您老人家指路。”

    母亲辞别黄医生往回赶时,太阳隔落山已不远了。黄医生要留母女俩过夜,说你们回鸭子塘,抄小路也还有好远好远,现在是月黑头,晚上看不到,难得摸回去。不如就在我亲家屋里歇了,明日早走。他边说便把母亲带给他的一包袱鸡蛋递给母亲:“哪里还要你带东西呢?看个眼病是小事。”

    母亲推辞,说:“这可不是小事哩,人一辈子就全靠一双眼睛。劳为您帮忙配了药,几个鸡蛋太轻了,拿不出手。不好意思。”

    母亲又说:“今天必须赶回去,不能耽搁久了。都是靠公分吃饭,多误一天工划不来。”

    黄医生说那吃了饭再走。一青天到黑肚子里不放东西,哪么受得了。

    母亲表示多谢了。她不好意思,人家屋里有那么多客人,已经找黄医生帮大忙了,还要给主人家添麻烦多不好。

    母亲背着三弟一路紧走,太饿了,头有些晕,肚子“轰轰”响,额头上冷汗直流。心里头更不好受,三弟一路喊饿。母亲觉得太对不起儿子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想去路边人家讨点东西吃,哪怕是一根黄瓜、一个苕也好。但周围全是荒坡,没有人家。

    母亲背着三弟一路踉跄,走到鸭溪渡的半山腰时,她把三弟放下来,歇一歇再走,不歇歇也走不起了。这当儿,三弟模糊的眼睛发现母亲离开了。母亲看到坎下有一株野板栗树,有一根枝丫上还有几粒板栗。她下坎拽板栗枝丫,费了好大的劲才摘下板栗来。

    母亲把七粒板栗递给三弟,说:只有这么几颗了,吃点,勉强塞下肚子,回去再吃。

    她又缩回手,只给三弟4粒,另3粒放进衣服口袋里。说:这几粒等会儿你饿了再吃,匀着点,不要一下子吃完了。三弟从4粒里拿出2粒,递给母亲,说:“您也吃两颗,您也饿了,您今天比我还饿得狠些,您要背我,又要走路,好吃亏哟。”

    母亲说我是大人,耐得住饿。你是细娃,正在长身体。

    三弟犟性了。“您不吃,我也不吃。”说毕,脸转向一边,一副生气的模样。

    母亲只得从口袋里拿出1粒,说,我吃1粒,这两粒留在你路上吃。

    ……

    天气说变就变,先前明亮亮的,一会儿就天低云暗了。刚过河,大雨就下来了,母亲赶紧把三弟放下来,脱下士林布秋衫,搭在三弟头上,自己只穿了件沙布褂子,背起三弟又走。

    雨越下越大,路上渐渐泥泞,母亲竭尽全力,顶风冒雨,趟泥踩水,往前走。天完全暗下来,已辨不清路了,远方又扯起闪电,响起雷声,怪吓人的。

    三弟喊:“妈,妈,我怕,我怕。”

    母亲安慰儿子:“有妈哩,莫怕。我两娘母爬也要爬回家。”

    母亲背着儿子在狂风暴雨雷鸣电闪中坚韧地走着。与其说走,不如说摸,太黑了,看不清路,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一种感觉,凭着来时的记忆往前摸。

    三弟趴在母亲背上,他的耳边这时只有一种声音在震响,这种声音盖住了雷声风声和雨声,这就是母亲“咚咚”的心跳声。

    他的泪流出来,和着雨水,湿透了母亲的纱布褂子。

    他后来听人说母亲那时的激烈心跳是在一种强烈的刺激下产生的,天黑不辨东西,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又冷又饿,儿子的病,家的遥远,这一切的一切,聚成一把锤,猛烈地捶打着母亲的心。

    三弟曾咨询过医生,医生说置身于这种骇人的场景,心脏受强刺激,会为患心脏病埋下祸根。母亲后来患上心脏病,三弟多次为母亲弄药治疗,他认为自己对母亲有愧,如果不是为他治眼睛去天桥,母亲断不会得这种病的。

    三弟后来在母亲背上睡着了,回到家,已是半夜了。蒙眬中,他听到大姐惊呼:“哎呀,妈身上摔得到处都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上午才醒来,睁眼问妈在哪里?大姐说:“还没醒,发高烧,额头滚烫,浑身抽搐,意识不清了,净说胡话。爸爸去请海医生了。”

    三弟立即起身去看母亲,母亲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喊不应声。

    忽然,母亲大喊:“这两粒留在你路上吃。”

    三弟大叫一声,妈,趴在母亲身上大哭起来……

    15

    “大伯,幺幺(三弟)可能回来哒,门口有人说话。”二弟的女儿琼萱对我说。

    “那你们几兄妹去接一下。”我吩咐琼萱和他的弟弟显林,还有三弟的儿子亮娃。

    他们出去一会儿便转来了,接来的却是二妹绍梅。

    二妹是从福建莆田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她给母亲买了好多东西,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大大小小好多宗,花花绿绿一大堆。

    母亲说:“你们一家人在外头打工不容易,还为我花这么多钱。”

    二妹说:“我几年没回来哒,那是要多买点嘛。哥哥姐姐在您身边,经常来看您,我就做不到,远了嘛。没有照顾到您老人家,我心里有愧。”

    她边说,边从蛇皮口袋里挑出一个领褂,紫色的,递给母亲,说:“这是朝友专门给您买的,真皮的。”

    母亲抚摸着那件皮领褂,高兴地说:“这朝友知冷又知热,晓得我怕过冬,有这件皮领褂,我就不怕了。”

    二妹说:“朝友经常念您,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的。”

    母亲忙问是哪句话?

    二妹说:“说您心好、善良、量大。如不是这样,我和绍梅就走不到一起。”

    母亲笑笑。确实,当年如果不是母亲态度坚决,二妹和朝友的婚事也就搁浅了。

    那年初春,迎春花绽开的日子,朝友的父母托媒人向父母提亲,想和绍梅订婚。

    父亲一口回绝,朝友的父亲“文革”中对我家大不敬,在一些场合说了一些侮辱性的话,带刺的言辞扎人心肺。

    我也投反对票。我一直对朝友的父亲热不起来。

    记得那年我去朝友家,向朝友的父亲提申请,加入基干民兵,他当时是民兵排长。

    彭排长正埋头做木头手榴弹。他或许是太聚精会神了,或者是不屑于理我,以致我走到近前,他都没抬起头来。

    我按捺住性子,说了我的来意。

    他这时才伸起脑壳来,那眼光很冷,很遥远。他摆摆头,向我砸来三个字,“不可能!”

    我是个凡事要弄个明白的人,问他为何不可能?

    他说,基干民兵社会关系要清白,要清三辈人的历史,你的外公是右派,有历史污点,肯定不行。基干民兵要忠于革命忠于党,你收听敌台,是个有问题的青年,和忠于靠不上边,也是不行的。基干民兵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如果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怎么去专政?

    我的火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想和他论论理,头脑中正急急地组织词句,父亲的声音传来了,“柏松,快回来,我跟你说个事。”

    后来我基本不理彭排长了,觉得这个人太不咋的,甚至有些可悲复可怜。

    没想到母亲却有不同意见,她觉得彭家人还是可以的,几辈人都本分、老实,后来变了些,那也是社会变化影响的,本质并不差。

    她坚持把绍梅许配给朝友,两家开亲。

    我后来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便改而投下赞成票。

    父亲也转变了态度,觉得可以先看看,暂不结婚。

    二妹后来和朝友结了婚,夫妻感情很好。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很融洽。这次母亲过生,朝友的父亲专门给远在蒲田的朝友打电话,要他给丈母娘好好地买点礼物。“你丈母娘是个善良人,肚量大,不记仇,作为一个女人,还真是少有。”

    母亲确实是这样的,一辈子都与人为善,一辈子都朝前看,一辈子都不记小过。

    1978年中秋的一天,有两位干部模样的人来到老屋,为外公错划右派的事平反。那时父母突然沉默,只怔怔地互望,像不认识似的。突如其来的惊喜,使他们呼吸急促,心跳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父亲站起身,对两位干部说:“我岳父原本就是一个好人,被你们整成了右派,你们现在一张纸就解决了问题么?”

    两位干部略显尴尬,说:“我们奉上级指示,来送平反通知书,为错划右派恢复名誉。别的问题我们难以解决。但你们有什么意见,我们可以带上去。”

    母亲这时说话了:“我们没有意见,我们拥护上头的决定,给我的父亲平反。我父亲在世最看重名誉,名誉恢复了,别的都不重要了。虽然我父亲因错划右派而离开了人世,我们一家也因为父亲的右派问题而受压,多年伸不起腰来,但我们不怪谁,母亲做错了事,儿女就应原谅,而不应该怪她。”

    两位干部齐伸拇指,赞扬母亲深明大义。

    ……

    16

    三弟终于回来了,手提一大袋板栗。他后面还跟着几位乡亲,李德月、崇妹娃儿、孙婶婶三位。他们都是来跟母亲做生的。

    母亲埋怨三弟,你真不懂事,你哪么把三个乡亲都邀来了呢,还来跟我做生,多不好意思啊!

    李德月对母亲说:不怪你儿子,是我们要来的,我们早就邀了的,你过生一定来贺喜。主要是你这个人好很哒。你忘了么,那年我家失火,什么都烧光了,连猪子都烧死了,你最先来搭救我,粮食蔬菜背了好大一背,那年月,那要值好多钱的哟。你自己家生活也紧张,经常吊锅,都是把肚子捆起支持我啊!特别是还扛来一根磨搭钩,帮了我的大忙。我家的磨搭钩烧了,推不了磨,有包谷也磨不成面,得不到吃,一家人急死了,你的磨搭钩一送来,就解决问题了。虽是小事,可见你这人过细,别人的难处你都记在心里的。

    母亲笑着说:“那根磨搭钩是吴承维给他妹妹做的,利用一根弯弯柏枝树做的,准备扛到她家去的。当时,你家失火了,我就对吴承维说,先给李家送过去,他们要急用。反正你妹妹现在还有用的,又没遭灾,以后再跟她做一根就是。”

    “哎,你这人,尽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你说我们该不该来跟你做生。”

    “可不是。”崇妹娃儿说,“别人过生我还不得去,你过生我一定要来,我要来还情。”她接着给我们讲起那根烟筐绳子的事。

    珍珍和崇妹娃儿在城里卖水果,崇妹娃儿盛水果的烟筐绳子断了,当时天已晚,没处买,天一亮又要挑烟筐去进货,可不急坏人。

    桂莲姑姑进城看病,晚上住珍珍那里,听说了,连夜用稻草搓了一根烟筐绳,天未明就叫珍珍跟我拿过来,系好,去进货,没误事。

    “小事不小。看出桂莲姑姑的心好,哪个有难就帮哪个。”崇妹娃儿感动地说。

    “现在像陈朝桂这样的人太少哒。”孙婶婶发出感慨,“有几个像她那样为人诚恳,讲信用。”她接着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

    “事情虽过去了一二十年,但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仍然像昨天发生的事,那么新鲜,让我感动。”孙婶婶说。

    一进腊月,母亲就比别人忙。黄泥塘家家都接她去烙豆皮、煮汤圆醪糟、打豆腐、上鞋子,准备过年的东西。母亲能干,干么子事都比别人干得好。孙婶婶接母亲腊月二十七去她家烙豆皮。母亲满口答应了。

    那知腊月二十六晚一场大雪,把山村冻住了,路也壅了,到处白雪皑皑,分明一个银白的世界。母亲翌日一早就起来了,打算去孙婶婶家烙豆皮。她刚把背篓背上身,忽感头晕,心里烦,想呕吐,胸口“咚咚咚”狂跳。她知道心脏又出了问题。父亲赶紧给她煮了两个酸水鸡蛋,加了点锅烟墨进去,让母亲吃下,稳稳心。

    母亲吃了后,觉得好了一点,胸口没那么憋闷了。便再次背上背篓去孙家。父亲劝她不要去,你病了,哪么受得了,又冷,给孙家带个信,今天就不去了。母亲白了他一眼,那怎么行,人要讲信用,说到要做到,一定得去。

    本来孙婶婶那天也是估计母亲不会去了,她有病,这么冷出来,肯定身体受不了。再说,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七哒,再过几天要团年,她自家的好些事都没做出来。唉,就不麻烦她了。

    她的气还没叹完,坳口上就出现了母亲的身影。“妈吔!”孙婶婶一声惊呼,急急地朝母亲跑去,去接她。

    孙婶婶后来才知母亲那天在患病,“她是拖起病来跟我烙豆皮的呀。”她太感动了,大年初一,她硬是要来我家给母亲拜年。

    “像你这么好的人我们当然要来给你做生,祝你长寿,活一百岁。”

    母亲很感动,拉着孙婶婶的手说:“您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17

    这时,肖家界上有人在喊母亲的名字,二弟一听是余表叔的声音,忙大声应答,问有什么事?那边答话,我要来跟你妈做生。

    二弟问母亲怎么办?母亲说,那就请他来嘛。余表叔是这样的人,他心里有你他才会来。

    母亲对我说,还是柏松去接一下余表叔。你教过他的儿子,比他们熟一些。你接来后就吃饭,大家都饿了。

    我说是不是等幺姨来了一起吃。母亲说不晓得你幺姨么子时候来,她来是肯定要来的,她路远,老阳又搞凉哒,喘气,一路牵来,不晓得要到哪个时候?这样,跟他们把菜留好,其余的等你回来就开饭。

    于是我上肖家界去接余表叔。余表叔是高度近视,他说他从余家坡摸下来用了三四个钟头,还摔了几跤,腿子摔破了皮。

    我用卫生纸给他擦干净腿上的泥血,然后牵着他往老屋走。

    他又问我,你屋里来了不少乡亲吧?好多人今晚都要来给你妈祝寿哩。你家里今晚上肯定来人多。那个陈正燕来了没有?

    我说没来。

    他说肯定要来的。陈正燕先前经过他门前时还邀他来给你妈做生哩。

    他说你妈那年救了他一命,他非常感激,一定要来看看你妈。

    因时间较久,我对陈正燕的形象已模糊了,但余表叔所说的救命一事我还有点印象。

    那是1961年春的一个晚上,我们全家都睡了,我睡在吊脚楼上,不知何时,一阵激烈的狗吠声把我吵醒,接着是开门声和对话声。

    “桂莲,救救我!救救我!”一个陌生的声音,很急切,很害怕。

    “您莫急,慢慢说。是么子事?”母亲在说。

    ……

    声音极低,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没声音了,有人朝吊脚楼上走来。

    父亲送那人上楼来睡觉,不知何故,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把头蒙着,心里惴惴,一晚上没睡好,黎明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那人不见了,觉得奇怪。便下楼问父亲,父亲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快去放羊子,喊你回来就回来,不喊你莫回来。”

    父亲喊我回来吃早饭时,还是没见到那人。母亲没吃饭,她把装在碗里的饭菜用包袱包了,提起便走。

    我发现大家的神情都有些异样,空气中散发出紧张、压抑、恐慌的气息。

    我问母亲,您不吃饭到哪去?

    她快步往前走,忽又立住了,转回头,叮嘱我:“你莫在外面说么子,要记住哟。”

    我点点头。

    母亲后来跟我说,你放羊那早上家里发生了大事,一大群学生冲进我家,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到处搜,包括苕窖里、泡桐树后面的山洞,都没躲过他们的眼睛。他们怀疑恩施高中的采购陈正燕躲到我家来了,要把这个贪污学生生活费的大坏蛋揪出来,打死才解恨。

    他们没有发现陈正燕,大吵大闹了一顿便走了。

    陈正燕被母亲藏在唐家嶆天坑里一个小洞中,除了她,没人发现得了。她也是打猪草时偶然发现那个洞的。母亲每天给陈正燕去送饭、送茶水。第三天,母亲感觉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便让他出来回家去了。

    陈正燕后来经常念叨母亲的好处,在危难时搭救了她。“那些学生凶得很,被他们捉到了,可能活不成,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曾问母亲,陈正燕后来因贪污被开除公职,事实证明他是个坏人,您当时为么子要救他?您不是在帮助坏人么。

    母亲说:“我当时并不晓得他犯了错误,我看那个样子很危急,他说学生在追他,捉住了会打死他。我想,他生命有危险,应该帮助他。总不能看到他让人打死,见死不救,人不应该这个样子。”

    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的行为是绝对正确的,起码,她的出发点是对的。生命对任何人都是极为宝贵的,解救在危难中的任何生命,这是作为人的天性和最起码的道德良知。

    令人悲叹的是,在过去的时光里,许许多多的生命被残忍地剥夺,在各种名义的讨伐下被抹去,在“解救”藏匿和逃避的状态下化成一缕青烟。应该让珍爱保护解救生命成为社会的主题,成为一种价值观。

    当然,解救不等于怜惜魔鬼,不等于同情欲置你于死地的毒蛇,然而,如果他不是魔鬼,不是毒蛇,解救仍然是要起作用的。

    实际上,起用解救,关键在于人天性的起航和道德的保持。

    像我母亲这类人,任何生命对她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都是最为紧要的。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反对我们捉麻雀,禁止我们抓蜻蜓螳螂玩。家里来了青虫,母亲一定要放走。有蛇进来,她也不许父亲打,只是拿了竹篙,在蛇的后面摇响,把蛇赶出去。我们家原有一头牛,母亲喂了它好多年。这条牛后来年迈力衰,既不能犁田,也不能繁育,废物一个。父亲提出要宰杀,母亲坚决不同意,“虽是废物,还是一条性命,”依然好草好料地伺候,及至老死……

    善待生命,母亲在这方面给了我们很多很多。

    “你在想么子呢?”余表叔见我没说话,问道,“你晓得我为么子要来给你妈做生吗?”

    我摇摇头。

    他说你应该知道的。你那天在家呀!就是讨米那回。

    哦,我记起了。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

    1970年春天,阴雨连绵不断,小春作物损失惨重,洋芋小麦油菜基本绝收,农民生活完全依靠国家供应。供应粮极其有限,不少家庭吃完供应粮后便陷入困境,靠野菜和水勉强度日。

    那天早上,母亲把一升苞谷递给我,要我磨出来。母亲说,家里就只这一升苞谷了,你过细点推,一回少喂几颗进去。我点头,遂清扫磨子,准备推磨。

    门外传来狗吠声,我出门一看,惊呆了。

    余表叔和三个儿子到场坝里来了,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春寒料峭中,我看他们皮肤发乌,浑身抖索。

    余表叔大叫一声:“老板,受福啊!”

    母亲出来了,喊他们进屋坐,外头有些冷。

    余表叔说:不坐了,我们是专门来讨点口食的。

    说着,他带三个孩子在场坝里唱起来,边唱边跳:

    莲湘一打就响连天呐

    榴莲花呀榴莲花呀啊

    我们来到吴家下呀

    梭尔啷当榴莲花呀

    今天就不把别的唱啊

    榴莲花呀榴莲花呀啊

    唱唱吴家好华堂啊

    梭尔啷当榴莲花呀

    ……

    雨不停,地上泥泞,稀泥烂浆,余表叔和三个儿子浑身沾满泥。那一刻,我想起了裹着腌泥的皮蛋。

    母亲对余表叔说,不唱了,我也晓得你的来意。她喊我把那升苞谷籽拿过去,母亲把苞谷籽倒在余表叔递过来的那只布口袋里,说,没多的了,只这么点,你们拿回去,拌些菜进去,也能管两天。唉,母亲抬头望天,天空无晴意……

    18

    月亮出来了,静静地出来了,悄无声息地出来了,像一只黄气球,升起在山脊上。她不是满圆,是椭圆。她不是太亮,有点淡黄,但过一会儿,她就要明亮起来。

    果然,她渐渐亮了,颜色由黄变白。成银盘时,那如水的清辉便流泻开去,乳滋着大地。

    望月亮,我心灿然。月亮,今夜有你,母亲的生日将变得恬适,美妙的意境,会使我们尽情释放人间最温柔最感怀的情愫。

    披着月光,我和余表叔朝大峁山走去,朝那棵桂花树走去,朝老屋走去,朝那团暖热的灯火走去,朝那双融满深情和期待的眼睛走去。

    忽然,生日快乐的歌自老屋传来,我感觉,这歌此刻浸透了桂花的芳香。

    桂花香愈来愈浓,乘着月光的翅膀,香气在往远处播散播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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